第五十七章 弄弦,十指染血
“皇上,臣自请回凉州城镇守督战,特此将兵符奉于皇上。”
楚权英姿勃勃,意气风发,颇有种壮志凌云之感。
他掌心,赫然是两片一模一样的兵符。
一枚,是真正的北齐兵符,另一枚,则是此前钟离珏派人伪造的那一个。
他今日本就是要在朝堂上请愿回凉州的,身上刚好带了兵符。
可……以归还兵符从而达到打消帝王疑心的方法,却是他所不曾想到的。
“楚将军骁勇卫国,朕心甚慰。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这兵符,便留于爱卿手中。即日起,楚爱卿立刻快马加鞭赶回凉州,率军抗敌,朕特命大内八大侍卫,护送楚将军回境。”
“高榷,传令凉州城附近的湘辽二城守将,酌情行事,必要时各调遣五万军队,襄助楚将军抗敌,不得有误!”
“诺,奴才早朝后即刻就去宣旨。”高榷躬身道。
九重汉白玉阶之下,楚长歌听着钟离璟的安排,却只觉得好笑。
八大侍卫?是护送还是监视,钟离璟最清楚。
再者,钟离璟亦是个聪明的,知道兵符对楚权的约束力并不大,反而会使他心生芥蒂。
毕竟,十万北齐军队,在各路大秦军队的打压中备受欺辱,一直是楚权拼了命的护着这支部队,与北齐军同吃同住。
所以,这些人敬他,爱他,可以为着维护北齐沧流军而掀翻一个军营,更可以为了沧流军一名士兵的失踪而搅扰得翻天覆地。
这便是,一个军队,哪怕国家灭亡亦不灭的军魂。
除了这两件事,朝堂上其余人再奏报的,左不过是一些琐琐碎碎的小事,楚长歌对大秦的官员系统了解不深,倒也不十分感兴趣,只微微打了个盹儿便过去了。
长安城,晏孤光住处。
醉染红霞般的日出之时,他跪坐于低矮的茶桌之前,面前是一套清致幽雅的茶具。
橘红色的小朵焰火中,木材噼里啪啦地轻响着,风徐徐拂过,燃木香与竹露香混迹于一处。
砂瓶下涌出的浓烟,笼罩着气泡颗颗炸裂的沸水。
待瓶中水沸,晏孤光用茶罗过滤茶末,又用小勺盛起茶末分入面前的一排黑瓷碗里。
“王爷,宁太师到了。”
今日的晏孤光,只穿了一件素锦衣裳,款式清凌大方,一拢羽化登仙般的白衣,竟衬得他不似权倾朝野的王爷,反而倒像是隐居山林、东篱把酒的旅人。
“请他进来。”晏孤光一手提着宽大的袖袍,一面亲自端了砂瓶,将水倒入黑瓷碗中。
倒掉,复又倒入,如此反复辗转,足有数次。
今日倒是巧,宁怀瑾亦穿了一件与他款式颜色相似的衣裳,素服出行,大概是怕引人注目。
“摄政王倒是个雅逸骚人。”
晏孤光听得出他话里绵里藏针的意味,但并不戳破,仿佛烹雪煎茶,便是他人生的全部般。
一个合格的政客,不是能做到时时刻刻心中都有朝堂局势,而是能做到,分分钟钟都能让自己游离于棋具之外。
宁怀瑾端起晏孤光推到他面前的一杯茶,蓄满的热茶蒸腾起的水雾氤氲在四周,淡茶的幽香在空气中四处流窜,不期然地撞入人的鼻息。
“宸国之乱,我已经听闻。”晏孤光与宁怀瑾不同,除非特定场合,否则他从不自称本王。
而宁怀瑾,时刻将本太师挂在嘴边,与其说他是在因他的身份而孑然自傲,不如说他似乎是要以最极端的方式,提醒自己莫忘身份。
“今日早朝,皇上已经命楚权即刻回凉州城,但凉州战事不会爆发,你我皆知晓。”
宁怀瑾亦不与他卖关子,直言不讳道。
他能来这里,靠得是白鸢和白枫替他打掩护,阻止那些眼线跟上来。
久处高位,他身边的眼线从来都不止一两人,他们来自各大势力,且隐藏能力极佳。
“宁太师,我的处境你倒不必过于担心,还是担心下贵国的郑亲王吧,他的三个女儿分别嫁到三国,此等姻亲关系,前途不可限量。”
“可惜,郑亲王一门心思,只忠心于钟离璟。”
宁怀瑾不是未曾想过拉拢郑亲王钟离彻,但……此人地位尊贵,又没什么弱点。
可以说,连帝王钟离璟和长公主钟离宸都要给他三分薄面,恭恭敬敬地尊他一声皇叔,这样的人,已经没什么欲望了。
“听闻,尊夫人在为郑亲王诊病?”
晏孤光品茶时,清清凌凌的眸光便如同晕染在宣纸上的浓墨,撞进宁怀瑾的眸子里。
侵略性极强,但却展现得十分优雅。
他暗示的意味,很淡,淡到让人抓不着,但……宁怀瑾听懂了。
能利用,便抓在手心儿里,利用不了,便杀之以绝后患。
“我恰好也想求一副药膳的方子调理身体,正好还要在大秦待一个月,若宁太师不介意,就有劳太师夫人为在下诊脉了。”
晏孤光不知打得是何算盘,一旁站着的下人狐疑地望着他。
他习武十余年,体魄健硕,何时需要什么药膳来调理身体?
他的身体,可是那种遑论冬夏,都寒暑不侵的。
“本太师倒是忘了,摄政王来大秦,是为了求取联姻对象的。”
“太师有何高见?”
“不敢,本太师尚在世间的亲人唯一堂妹,如今已被当今皇上纳入后宫,封为沐妃。”
所以,联姻之事,与我无关。
宁怀瑾曾认沐妃的伯父为父,是以与沐妃亦以兄妹相称。
“临回国前,我想向太师要一心爱之物,希望太师,能够割爱。”
“君子有成人之美。”宁怀瑾慷慨道,然下一句……“但君子,同样不夺人所好。”
竟是半分都不逞多让地,将晏孤光的话,给挡了回去。
慈和宫。
若说惠懿太后所居的惠安宫是皇宫南侧最清静的一隅,那么慈和宫,便是闹中取静,北侧的尽头。
栀子花悄然绽放,一阵风吹来,几片花瓣便飘进殿内,打着旋儿地落在桌案上。
“娘娘,宿世子的女夫子楚长歌前来求见。”收了楚长歌银子的小宫女,按照楚长歌教的,在楚长歌的名字前面,加上了钟离宿的老师。
钟离宿,可不就是太皇太妃的嫡孙子嘛?
太皇太妃穿着一身玄色的衣裳,手里抚着一串念珠,已垂垂老矣,但鬓发却盘得十分整齐,顶着端庄但沉重的头饰,仿佛头上又长了个头一般,也不知会不会压得眼晕。
太皇太妃注意到宫女袖袋微鼓,思及她禀报时的说辞,大概便也猜到了殿外发生的事。
“传。”
约莫一个时辰后,楚长歌美滋滋地从慈和宫里走出来,身后还跟着太皇太妃的心腹大宫女——柒冬姑姑。
甫一出来,连柒冬都忍不住地对楚长歌说道:“太师夫人,宫里大摆筵席,大多是皇上、太后或地位尊贵的嫔妃主儿的生辰,一般都是由宫女舞姬乐舞丝竹助兴,并无甚特别,大家也都司空见惯了,只需吩咐了内务府去做便是了。”
柒冬不解,她一个外朝命妇,越俎代庖来太皇太妃这里请旨办宫宴,不怕惹人非议么?
早朝上的事,她虽久在深宫,但鉴于楚长歌最近的名头太响,她也听说一二。
外朝命妇主办宴席,内务府虽会出人出力,但出钱可是要从楚长歌的腰包出的。
她还要筹集一千万两白银,用于南方治理水患赈灾之用,这样的一大笔钱,她真得拿得出?
“吩咐内务府?不必,柒冬姑姑,劳烦您为我寻来五十个略平头正脸些、有姿色的宫女来。”
楚长歌自有打算,打定了主意后,说道。
“既然夫人需要,那奴婢自然会尽力为夫人去寻。”
柒冬抬手招来一个小宫女,嘱咐了几句,她朝楚长歌微微福了福身,便匆匆去了。
“柒冬姑姑,劳烦带我去御花园走一趟。”
柒冬一愣,没想到都火烧眉毛了,这位主儿还有这个闲情逸致逛园子?
“夫人。”柒冬欲言又止,想提醒她一句,命妇入宫,若不去拜见太后和皇上,那可是大不敬。
但转念一想,这位主儿都敢在朝堂上直言要以一己之力在五天之内赚取一千万两雪花银了,她哪里会顾及大不敬?
再说了,朝廷上上下下数千百双的眼睛都盯在她身上呢,只要她别犯什么谋反之类诛九族的大罪,犯了再大的错,皇上也得忍着她不是?
岂料,还未到御花园,楚长歌便听到了一阵琴声。
她在音律上并不曾多下功夫,是以不曾听出那是什么乐曲。
但是,前一世出自名家之首的乐曲,她也并非未听过现场,是以有几分了解。
她能感觉到,今日这曲子,不十分悠扬,反而倒是有几分呜咽之感。
呜咽之感?楚长歌下意识地迈开步子,循着声音找了过去。
一看,还真是冤家路窄!不是冤家不聚头。
暑热正甚,刁蛮公主钟离淳坐在凉亭里乘凉,身旁还放了风轮和刚刚采摘下的一拢荷花,供她纳凉取香。
而一旁的青砖地面上,一青葱衣裳的女子月华之年,被阳光晒得摇摇欲坠,脸色煞白,但抚琴的动作未停。
刚刚呜咽般的琴声,正是从她的指尖缓缓流淌而出。
她曲艺高妙,但此时……一双玉手,白皙的十指,却已然鲜血淋漓,将上好的马鬃做成的琴弦都染成了暗红色。
可钟离淳未叫停,她便片刻不敢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