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回(下):五丈原诸葛禳星
罗贯中所著《三国志通俗演义》,与我们现在读到的毛宗岗父子改编本,有些不同。火烧上方谷,即是一例。李卓吾评到这一回,大为光火。
据《三国志通俗演义》,诸葛亮本意是要连魏延一并烧死在上方谷里的,“懿忽见草房上尽是干柴,前面魏延勒马横刀而立。懿大骇,乃与二子曰:‘倘有蜀兵断其谷口,如之奈何?’急退兵时,只听得喊声大震,山上火把一齐丢将下来,烧断谷口。懿大惊无措,将兵敛在一处。山上火箭射下,地雷一齐突出,草房内干柴皆着。魏延望后谷中而走,只见谷口垒断,仰天长叹曰:‘吾今休矣!’司马懿见火光甚急,乃下马抱二子大哭曰:‘吾父子断死于此处矣!’正哭之间,忽然狂风大作,黑雾漫空,一声霹雳响处,骤雨盆倾,满谷之火尽皆浇灭:地雷不响,火器无功。滂沱大雨自申时直下至酉时,平地水深三尺。”
《三国志》本无火烧上方谷的记载,是罗贯中虚构的这一节,一方面为诸葛亮退场前加上浓墨重彩的光辉一笔,这一把火烧得好。一方面也教导大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就是那不可强求的无奈世界,这段不见于正史的演义,说明了战争固然是实力的较量,也是指挥员智力的较量。不可知的东西太多,这是诸葛亮想让司马懿明白的,而眼看火烧至死的司马父子,一场大雨,绝处逢生,这则是司马懿让诸葛亮明白的了。世事如棋,永远没有结局。
然而,罗贯中所写诸葛亮趁此机会,顺便让诱敌深入的魏延也逃脱不出这场大火,只用仰天长叹“吾今休矣”,发出最后的愤怒。这实在是罗的一大败笔,把诸葛亮写得如此之丑,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李卓吾大发牢骚:“孔明非王道中人,勿论其他,即谋害魏延一事,岂正人所为?如魏延有罪,不妨明正其罪,何与司马父子一等视之也?此时骤雨大注,不惟救司马父子,实救魏延也。若夫‘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八个字,乃孔明羞惭无聊之语耳。”毛宗岗父子整理此书时,大概也是觉得诸葛亮借此手段,谋杀魏延,消灭对手,从人格上看,极其卑劣,从心理上看,极其阴暗。将一个极其正面的人物,描写成一个极其反面的人物,于是就在他们版本的《三国演义》中删得干干净净。
刘备谋定天下,建立蜀汉,很大程度上依靠的是荆州士族、益州土著、东州集团、西凉夷狄四大帮派。魏延这个人却跟任何一帮的关系都不熟络,跟文臣生分一些,那还罢了,跟马超、赵云、黄忠等武将的相处,也并不融洽。除了杨戏稍微夸赞了魏延几句,说他“临难受命,折冲外御,镇保国境”,其余文武,似乎对于魏延这个人,都视为异类。这一切,应该都跟他特立独行、不善权谋、刚烈耿介的性格不无关系。
“孔明在帐中祈禳已及六夜,见主灯明亮,心中甚喜。……魏延飞步入告曰:‘魏兵至矣!’延脚步急,竟将主灯扑灭。孔明弃剑而叹曰:‘死生有命,不可得而禳也!’魏延惶恐,伏地请罪;姜维忿怒,拔剑欲杀魏延。正是:万事不由人做主,一心难与命争衡。”禳星之说,李卓吾也加以嘲笑:“谁云孔明胸中有定见哉?不惟国事不识天时,亦且身事不知天命。祷星祈命,岂有识者之所为哉?”但一脚踢灭主灯的罪魁祸首,又是魏延。国人的绝对主义,偏颇起来:好,好到完美无缺,所有的好事,悉为他为;坏,坏到一无是处,所有的坏事,都是他干的。既然知道“万事不由人做主,一心难与命争衡”,又何必将孔明之死,怪罪到不慎踢灯的魏延头上?
李卓吾说得有理:“大凡人之相与,决不可先有成心如孔明之待魏延,一团成心,惟恐其不反,处处防之,着着算之,略不念其有功于我也。即是子午谷之失,实是孔明不能服魏延之心,故时有怨言。孔明当付之无闻可也,何相衔一至此哉?予至此实怜魏延,反为丞相不满也。但嚼了饭诸公不可闻此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