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士,或名士派,在中国,有着很悠久的历史。
《世说新语·任诞》载王恭言曰:“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看来,做名士倒也不难,一是有闲,二是有钱,三是得有一点可以吹牛的资本,便可以徜徉于文坛了。
老实讲,闲,不难,因为忙的人本来不多;钱,也不难,因为自费喝酒的人本来也不多;至于可以吹牛的资本,则更是容易了,马尔克斯啦,昆德拉啦,都足可以唬老百姓一个跟头的。
不过,王孝伯的这番议论,是和他那孤高自赏的性格有关。这位先生就有这个毛病,在朝廷里是经常目空一切,动辄要训斥人的。大家也奈何他不得,因为他是皇帝的舅爷。像这种人,如果,他不是天潢贵裔,一个布衣,一个酸醋,也会自以为是,也会情不自禁要耳提面命教诲众生的,这就是名士的毛病,不高人一筹,何以成为名士?
因此,凡自以为,或被人认为,或被徒子徒孙捧起来的名士,老觉得要教导别人;老觉得真理含在自己嘴巴里,非吐不可;老觉得看谁都不顺眼,要训两句;老觉得手总是痒痒,要指点江山,便成了忍不住的强烈欲望。不如此,则不过瘾。喝酒能成瘾,抽鸦片更能成瘾,名士的这种表演欲,也会成瘾的,这就是名士病了。
说实在的,文学远不是操场,不必务求一律,有差别,有个性,有不同风格,有不同追求,方是世界。你可以不喜欢他,但没有理由让他一定非像你不可。他可以不喜欢你,你也不必马上立正,向左看齐,和他同列并步。《西游记》里的唐僧西天取经,有孙悟空、猪悟能和沙和尚三位性格全然不同的徒弟全程陪同,这才热闹。若这三位都是一样的猴头猴脑,或一样的夯里夯气,我想这出西天取经的戏,不会像现在这样好看。因此,老有一位板起面孔,像欠了他二百吊钱似的,自以为是教练的人,在那儿发号施令,要大家齐步走,一二一,大概是挺招人烦的。
但从王恭说了这话以后,便成了指责名士的千古名言。其实,王恭也不乏他所反对的那种名士的自负。《晋书》载他“起家为著作郎,叹曰:‘仕宦不为宰相,才志何足以骋?’因以疾辞。”口气也是挺狂的,后来,等他真正到了才志足以驰骋的时候,事实证明,他也不是如他自诩的那样有辅弼之才。“自在北府,虽以简惠为政,然自矜贵,与下殊隔,不娴用兵。尤信佛道,调役百姓,修营佛寺,务在壮丽,士庶怨嗟。”也有其不让人恭维的地方。
这就是我们中国人的“优良”传统了,生有一张嘴,只是用来非议别人的,但自己能不能像要求别人那样要求自己,则是另外一回事了。所以,把别人批评得体无完肤,而自己屁股没有擦干净的人物;对人马列主义,对己自由主义的事情,也就屡见不鲜的了。回顾文坛,好像也难能例外,所以,那些壮志冲云霄的慷慨节烈的背面,有一丝小小的卑污和龌龊,当然也无伤大雅的了。光看文字的清高,蛮吓人,走近些一闻,也有铜臭味,酸腐味,吃不着葡萄的狐狸骚味的。
最后,这位江防重镇的统帅,被他手下叛将刘牢之追击时,竟因为久不骑乘,而髀生赘肉,无法遁逸,只好求诸船员,顾不得名士风度,趴在船舱里,躲在苇草下,企图逃生。结果被活捉,落了一个身首异处的结局。据载:“临刑犹诵佛经,自理须鬓,神无惧容。”到了这最后时刻,仍不忘表演,好像不这样名士风采一下,愧对那些在法场看热闹的观众似的,也真是有意思透了。
《晋书》里描写他“美姿仪,人多爱悦,或目之云:‘濯濯如春月柳。’尝被鹤氅裘,涉雪而行,孟昶窥见之曰:‘此神仙中人也!’”其实做一个这样潇洒自得的人,不也是一件快乐的事嘛!
大概文化人,若是执意要扮演一个什么角色的时候,那么,必定要害这种名士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