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经常写些豆腐块的文字,所以,时不时地收到报刊的约稿信。我自己还曾经当过几天编辑,自然也少不了要向别人约稿。慢慢琢磨出来,约稿还真是一门学问。尤其约稿信,最好亲笔书写,使被约者有一种情不可却的心理负担,容易奏效些。若是那种毫无个性色彩,打印或复印的约稿信,只是在起首处填上约稿人的名姓,漫天撒网地洒出去,组稿效果往往不能如愿,从广种薄收的角度考量,当然也是个办法,但被约者通常不会太当回事,拆开看过,也就放在一边不再理会。
但最近收到一封约稿信,虽是打印件,不但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还颇有些感触。这是新派到《文艺报》工作的金坚范先生的署名信,他先说自己是“组织上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退而求其次,要我来滥竽充数”。然后,又表明:“接掌此职的我更是诚惶诚恐,惟恐有负组织和各位的重望。虽然我在文学界‘打工’多年,但自知对文学、艺术及文艺理论涉猎粗浅,主持《文艺报》工作实有‘让鸭子下鸡蛋’之累。”最后,他说:“组织重托,身不由己,已履薄冰,勉力为之。万望文坛各位师长好友,佛眼相看,‘扶危济困’,挥毫相助。上任伊始,便要麻烦各位,敬请见谅,并预致谢忱。”
于是,不禁想起建安七子中的陈琳,写给吴国张纮的信,不知道金先生是否受到这位古人的启发?陈琳说:“自仆在河北,与天下隔,此间率少于文章,易为雄伯,故使受此过差之誉,非其实也。今景兴在此,足下与子布在彼,所谓小巫见大巫,神气尽矣。”
陈琳的这封信,是他的两篇作品《武库赋》和《应机赋》流传到江南以后,受到张绒赞赏褒美,而作出的回答。他很冷静地剖析,第一,是在一种隔绝的环境里获得的成功;第二,是在缺乏竞争者的情况下,才侥幸为一时之雄伯;第三,由此而邀获赏誉,其实是名不副实;第四,尤其“小巫见大巫,神气尽矣”这一句,最令人感动。一个文人,看到并且不讳言自己的不足,能把自己摆在适当的位置上,不沾沾自喜,不自我炒作,不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真是值得我们后人师法的。
在建安文坛上,陈琳是排名仅次于三曹的佼佼者。如今提到魏晋南北朝文学,他的名篇《饮马长城窟》,还是那时期的顶尖代表作。他早年在袁绍幕下,曾经起草过声讨曹操的檄文,才思敏捷,文笔犀利,那一顿痛批狠揭,比“四人帮”的御用笔杆,不知高明多少倍。据说让曹操看后,竟吓出了一身冷汗,以致偏头痛不药而愈。所以,他绝不是那种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主,即使领衔文坛,还能如此直视自己,对自己的成就有足够清醒的评价,真是令后人敬仰。这封具有自审意识的信,至今读来,犹能感到古人实事求是的胸襟和不慕虚名的识见。
所以,看到金先生这封二百来字、简明扼要、直白道来、实话实说的约稿信,我颇有触动。这种敢于剖露自己不足的勇气,让我佩服;因为,我就做不到,或很难做到。老实讲,文人相轻,轻别人是小菜一碟,轻自己,总是千推百赖,要找出许多说辞,为自己辩解的。遍观当下如金先生者,在文学界的或这个部门,或那个岗位上负点责的人,未必都是百分之百的胜任愉快者,但能够有勇气对自己使用“滥竽充数”一词者,我还尚未见识过一位。而能够坦承“对文学、文艺及文艺理论涉猎粗浅”,有如此自知之明而诚惶诚恐感者,就更为罕见。相反,有些个别同志,不但自我感觉良好,甚至好得不得了,令人匪夷所思者,也是有的。
其实,别界的深深浅浅,不好乱说长短,但我等身处其中的这一界,某些由于位置的原因而抖起来的人物,大家心里谁不清楚早先不过是半瓶醋,或者连半瓶都不半瓶的老底?但一在位上,立刻显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样子,在那儿指手画脚,就不免可笑。如果不因人废言的话,斯大林说过的“职务并不使人增加智慧”的这句名言,还是挺有道理的。
所以,为文也好,为人也好,当然要有充分的自信,无自信则不立;但更需要有一分知道自己不足的自审意识,无自审则虚妄。孔夫子曰:“知耻近乎勇。”清楚地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那才是真有力量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