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文学史上,以诗人风头最劲,从《诗经》、《离骚》开始,然后汉赋,然后魏晋南北朝的诗歌,然后唐诗,然后宋词,然后一直到清朝的纳兰性德,民国的徐志摩,全是诗人的天下,文学史几乎等于是一部变相的诗歌史。连破六朝骈丽绮靡风气,形成一代文宗的唐宋八大家,头上戴的,也大都是诗人的桂冠。所以,文学史这桌宴席,诗人先请;散文家次之;戏剧家更次之;小说家,引车卖浆之流,“盖出于稗官,街头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对不起,请自动往后排排。
不管怎么样讲,这些人还能在文学史中占有一席之地,甚至,像评注家(这是中国文学的一种独特门类)金圣叹先生、张竹坡先生、毛宗岗父子,也被宽容的文学史家纳入史册。但同样作为中国文学的一个独特现象的“选家”或“文选家”,至今挤不进文学史,连敬叨末座的资格也没有,是很令人扼腕叹息的。
编选,是中国文学出版业中一项历史久远的传统。最古老的《诗经》、《昭明文选》,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是无须赘言的了。晚近的《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等等普及读物,所产生的影响,对中国读书识字的人来讲,也是不可低估的。这些选家,以各自的眼力,和欣赏品味,从浩繁的卷帙中,芟繁剪芜,萃取出一本本可为别人省却许多时力的书来,也许还存在着遗珠之憾和不足之处,但这种寻章摘句的工作,是煞费心血的。
至今无人统计,二三百年来的中国图书市场上最畅销的,最广为人知的书籍,都是哪几本?但我想,一本《古文观止》,一本《唐诗三百首》,大概可以排名榜上,列在前十位中是不成问题的。所以,五十年前的莘莘学子,从入塾启蒙开始,谁会不记得《古文观止》的首篇《郑伯克段于鄢》呢?假如一时想不起来,那也绝不会忘了《唐诗三百首》的第一首诗《春眠不觉晓》的。可是要问一下,这两本几乎家传户诵的书,是哪位先生编选的?能答准《古文观止》是吴楚材、吴调侯编定,《唐诗三百首》是蘅塘退士孙洙辑成者,肯定不多。
一开始,选家是坐冷板凳的角色。虽然,孔老夫子在编妥《诗经》后,在看大样时感慨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但在版权页上并没有注明是他老人家的劳动成果。大概惟一的例外,就是编了一本文选的昭明太子了。不过,如果他不是殿下的话,文以人名,恐怕也是寥无声息的。
选家,实际是鉴赏家,不是创作家,所以不进文学史,好像也是理所应当。可话说回来,虽然他不创造作品,但他的“选”,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创作。这种创作就体现在对作品的重新认识和对作家的整体评价上,从而给作品的阅读者注入新的欣赏活力。这样,不但使作品推而广之,被更多的人接受,还能使作品的价值真正体现出来,产生更大的回响和市场效果。因此,文学史不列入“选家”,认为狗肉不上桌,是不尽公允的。
打个不甚恰当的比喻,选家好比那些在商品流通领域里,懂得什么是适销对路的,什么是呆滞压架的行家里手一样。他的高明之处,就是识货。知道何为佳作,何为庸品,何为假冒伪劣产品?凡作家,能够准确认识自己者,极少。都患有儿子是自己的好的那种偏爱症。因此,评论家、评点家能使其清醒外,选家之选,也是一种无言的甄别、沉默的评断和不必讲明理由的褒贬。方家并不认为《古文观止》和《唐诗三百首》选得多么完善,但大体上是一个可以了解古文和唐诗的选本,否则,不可能拥有如此长久的生命力。我们在随后的年代里,看到许多类似的古文和唐诗的新选本,都远逊这两部著作的影响,说明同是选家,也是有高低上下,贤愚明昧之别的。
选家站在作者和读者之间,比作者要超脱些,比读者要投入些,所以他的“选”,能为写作的人,提供一个客观的不无参考作用的衡量尺度,同时也给读书的人,在浩如烟海的作品中,挑选出以这个衡量尺度为基准的篇什,免得在汗牛充栋的书山文海里徒劳跋涉,岂不是善莫大焉?
也许由于我也当过一阵“选家”的缘故,深知选好、选准、选全、选精之不易,我也生发出“写小说难,选小说更难”的感慨。一九八九年后,刊物无疾而终,我重操旧业去做小说,才体会到如释重负的轻松。因为,吴楚材、吴调侯也好,蘅塘退士也好,他们在选文选诗的时候,不会因为李白或杜甫打电话来责问,为什么选他的那首,偏不选鄙人的这首,而左右为难?也不会因为司马迁或唐宋八大家中哪一位,敲响门铃,表示某种程度的亲热,而颇费踌躇于选不选与怎么选?选同时代的作家的作品,要比之选古人已成定论的作品,尤其难些。除了鉴赏力外,在今天,对各类文本的选家来说,更需要一份公正之心。否则,那选本便是一个私人俱乐部,老友沙龙,哥儿们姐儿们的联谊会,以及索性是赤裸裸的名利交易所,难道不曾有过这样的例证吗?
所以,文学史不把选家当回事,也是有某种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