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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与张贤亮的通信

你总是那么行色匆匆,来了,你又忙着赶回宁夏,那块黄土似乎有什么特别勾住你魂魄的地方。然后,不知什么时候,你又出现在北京。忽而,又到福建,忽而,又到贵州,忽而,哗!又在上海抛出一部长篇小说。你真行,你也真能像行脚僧那样不知疲倦地走路。当然,这也包括你在文学世界上大步流星的奔忙。

记得有位先贤说过,“人,一生的大半,是在路上。”

其实,我们谁又不是永远在匆匆赶路呢?而且不知何处是尽头地走着。最不愉快的,走着走着,等到了那个目的地,结果发现并不是我们要去的地方。说不定,还是我们极不愿意去的地方呢,那又有什么办法?

生活如此,文学又何尝不如此?

虽然,鲁迅先生说过,路是从没有路的地方走出来的。但绝大多数的人,也还是走着别人早就走出来的路,或者是别人为他规定好了的路。这也不稀奇,第一,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勇气在莽野之中,披荆斩棘,开拓一条新路的;第二,而且还有人很不大愿意看到别人走出一条新路来,或者索性厉声喝斥,阻止旁人去作这样的尝试。

我最可乐的,就是所谓的“文坛”上,有些不写东西被称作“作家”的人,有些没有文章被称作“评论家”的人,总爱把脑袋抻得好长好长,眼睛瞪得老大老大,扮演一个戴红胳膊箍的角色,在那儿“自作多情”地“指导”着芸芸众生。其实,从地安门到天安门去,从东单绕行可以,从西单绕行也可以,不一定非得从故宫穿行的,是不是?

后来,我想想这帮人的行止,也就不奇怪了。很像打麻将一样,四个人坐在八仙桌旁,会打也罢,不会打也罢,打得好也罢,打得不好也罢,不伸手摸牌,吃牌,再打出一张去,行吗?这些人被当作“作家”、“评论家”,坐到这张桌子旁边,不说吧,怕你瞧不起,说吧,肚子里又没货色,唯有拿个小红旗,在马路上吆喝,维持秩序,最省事了。既显得权威,又不用费脑筋,还能上电视,多好?

这世界,本由形形色色的人组成,否则,怎么有热闹好看呢?

我相信,文学,是怎么也教不会的,作家,也决不是靠“指导”(特别是这些空头文学家们的“指导”)能成功的。这就是我对你在《文学自由谈》上那篇文章感兴趣的缘由。

终于收到了你的来信,很高兴。

你的信中,提到了“悟性”二字,极是。

也是你在那篇《追求智慧》一文中阐明的主旨,对不?一个人能写出一篇好的作品,取决于个人的悟性。这恐怕也是那些戴红胳膊箍的一伙人,永远懂不了的。他们比较习惯于双抢三秋之类的做法,以为开个动员会,派个工作队,一批作品就可收割了,那自然是笑话。

也许我是杞人忧天吧?你信中说的这个“深入到自己的内心中去”的观点,很可能不知惹得哪位教授又该举起警棍呢?那也只好由他去了。

文学这东西,和地里种庄稼绝不是一回事。《景德传灯录》卷21,有人问道希法师:“如何是(祖师)西来意?”他回答说:“汝从什么处来?”这一句反问,等于告诉说,别从祖师那儿寻找,别从他人身上寻找,应该返本归源,认识自己。紧接着,又有人问:“如何是正真道?”道希法师只说了四个字:“骑驴觅驴。”这条成语,正是描画了那些不明白真正的道,就在自己身上,佛圣就是自己,反过来捧着金饭碗去四处讨饭者的形象。

所以我相信,那些闪烁着智慧之光的不朽之作,是大师们从心灵中自然流出来的(请注意“自然”二字)。这些智慧,也是人类全部历史经验创造的总汇,作为一种基因,存储在这位大师脑海中的那一刻辉煌的升华。这话透得玄,但也必是如此。不知这是不是与你的想法,有些什么相似?

但把话说回来,造物者是公平的,他也并不是特别恩宠那些大师。我们称之谓“天赋”的那个无法捉摸的“东西(姑且这样粗俗地看成是个东西)”,给了大师的同时,也给了其它的人。不过,大师从自己的内心中追求到了这份智慧罢了。于是,有一个词,叫做“先知先觉”,大概是用来形容这种现象的。否则,为什么各个教派不约而同地把创始人耶稣、穆罕默德、释迦牟尼尊作“先知”呢?

这就是你说的“大智慧者”了,这样的人极少。接下来便是你说的“次一等的智者”,这样的人也不多。再接下来,就该是“后知后觉”和“不知不觉”的所谓芸芸众生了。

既是芸芸众生,便花样百出了。林子大,什么鸟儿没有呢?“作家”也是各式各样。最好笑的,是那些愣充大瓣蒜,卖狗皮膏药的,硬要做出有知有觉的样子,在那儿“荷戟独彷徨”地跳踉,煞有介事。然而很抱歉,捉襟见肘,怎么也掩饰不住那一文不名的文丐丑相。

试想,利欲熏心,满嘴酒臭,沽名钓誉,一脸横肉,连做梦也惦着熬个副部级、部级,甭说休想找到一丝丝哪怕是最起码的智慧,就连狗屁不通的文章,也写不出来的。

不过,这也好,省眼睛!

你在那篇《追求智慧》中,说到:“20世纪以来,文学逐渐从灿烂的18、19世纪滑坡,几乎跌进低谷。”你认为:“一个重要原因是作家自身的‘作家意识’太强。他被固定住了,即使像鲜花一样艳丽也没有火焰的力量。”

我想,除去这个“作家意识”的主观原因之外,是不是也存在着客观原因?我认为,巨人,是属于一个特定时代的产儿,过了启蒙期,便再无巨人。为什么漫长的中世纪的黑暗和愚昧过去,进入了文艺复兴时期,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但丁、薄伽丘、莎士比亚、拉伯雷、塞万提斯……这些巨人几乎是联袂出现?为什么沙皇俄国在专制的农奴制度开始崩溃的前夕,构成俄罗斯文学璀璨局面的果戈里、别林斯基、赫尔岑、莱蒙托夫、托尔斯泰、屠格涅夫,陀思妥也夫斯基……几乎不差先后地给世界文学带来震惊呢?同样,中国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在冲决出那万古不变的封建冰层,涌现出的像鲁迅、胡适、陈独秀、钱玄同……这样一批巨人,也似乎正是为了适应那个所谓“德先生”和“赛先生”的启蒙运动,才出现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的。

从中国历史上看,唯其一个较长时期的在文化思想上的禁锢箝制,才会存在渴求启蒙,等待启蒙者,需要促进整个社会发展,时代进步的总趋势。秦的焚书坑儒,然后才有汉代的文化繁荣,便是一个例证。如果想一想10年文革,也就不奇怪新时期文学一下子那么热闹了。虽然不免有攀附之嫌,竟敢比美历史上的巨人,但这种因果关系是显而易见的。

话题仍回到前面说到的路和走路这个题目上。

在黑夜的莽原上,在无路的地方走出来路,迎接黎明,那些拓荒者即是后人心目中的巨人。他们多是在这方生未死的启蒙期间,共同闪烁着灿烂夺目的,互相辉映的光芒。但是在有了路,有了许多条路以后,众多巨人同时涌现的可能性就不大了。当然也还会有个别惊世骇俗的人物出现,不过,怎么也是逊色了。

在欧洲各个博物馆里,圣母不知是多少画家笔下的主题,然而,拉斐尔的圣母像则是一座总也不可逾越的山峰,你信不?

在文学上,巨人不再,也就只好无可奈何,可跑出来指手划脚的侏儒,可真是让人哭笑不得的。不过,想到总的生态平衡,也就看得甚淡了。但路总得走下去,能“悟”则“悟”一点,不能“悟”,也不必强求,所谓“如风吹水,自然成纹”也。因此,我写我的,他说他的,若能用稿费换来一勺水,一瓢饭,与友人共食同饮,不也是一件赏心乐事么?

何况还有你的构杞,发菜,为餐桌生辉呢?

最近,我寄给上海《解放日报》一篇题名《弄堂英雄》的短文,发出后,我会寄你一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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