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国演义》“曹操煮酒论英雄”一回中,刘备的韬晦是出了名的。在一个竞争的社会里,两强对立冲突,不共戴天,是矛盾;双方信誓旦旦,拥抱接吻,也不等于就不存在任何矛盾了。强与强,固然是矛盾,强与弱,又何尝不是矛盾?因为弱方要强起来,强方又不甘于弱下去。于是即使在实力并不平衡的两方之间,也存在着强对于弱的蚕食,弱对于强的反抗。强无时不刻在抑制着弱的发展,弱也须臾不忘壮大自己的势力,以期有朝一日真正强大,除非愿意在强方的卵翼下永远作二等公民,才无进取之心。这样,为了未来长远的打算,韬晦是最好的保护色。韬晦是最典型的藏身之计。当时,魏得天时(挟天子以令诸侯)、地利(中原腹地悉归于曹)、人和(谋臣良将、贤俊宏儒均集中在许都)。吴守江东,三代经营,厉精图治,国富民强。只有刘备,人单马只,兵寡将穷,茕茕独立,无所依傍。他在未入蜀前,先后依吕布、投曹操、奔袁绍,直到向刘表、孙权寻求庇护,不止一次地置妻子家室于不顾,兄弟分散,仓皇逃脱,流离失所,他大半生处于困境与挣扎奋斗之中。根基薄弱,实力不足,地盘有限,资历、声望、影响、权威都很有限的刘备,只有在苟安中徐图奋进,在迂回间寻觅生机,现在被曹操挟带到了许都,一切仰给于曹操,他除了膺服称臣,小心侍候,别无他途。韬晦,是一种弱者的行为。但刘备起初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最初被当作诸侯间的小角色,哪怕敬叨末座,也很知足。此刻认作刘皇叔,拜为左将军,封宣城亭侯,穿上朝服,就很开心了。看来他这个人要求不高,胃口不大,后来,他被东吴招亲,声色犬马,家都不想回了。有了孔明,如鱼得水,又重操旧业,结帽自娱,说实在的,并不是很出息的。否则阿斗也不能那样低智商,遗传因子是起作用的。曹操认准他的虚荣之心,做了皇叔,“愈不敢不服矣!”刘备早在作平原相时,并无大志,一开始只是站在公孙瓒身后的弓马手,也就是卫队之流的小人物,后来打了几仗,有了点地盘,孔融派太史慈去请他出兵救陶谦时,兴奋得马上坐不住了,得意地问到:“孔北海知世间有刘玄德耶?”李渔评到这里,批了六个字,“自负语,肮脏语。”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等到与吕布平起平坐,与曹操有来有往时,他知道自己已是举足轻重的一个方面,就要做出一点深沉的样子了,不过也很浅薄。就冲他提醒曹操:“公不见丁建阳、董卓之事乎!”第一短见,若留下吕布一条命,焉知他日曹操不会步丁原、董卓的后尘,被吕布干掉呢?第二把自己摆在给曹操出谋划策的位置上,显然是从心理上矮人一头的。他的觉醒,是他被汉献帝尊呼为皇叔,而后又被董承邀他参加由皇帝亲自发起的反曹操的神圣同盟,在衣带诏上书左将军刘备时,他思想上有了一个飞跃,意识到他的存在价值,开始重新定位自己的角色,便是要参与更高的权力角逐。这时,他才意识到韬晦的重要性,才去灌园种菜,作无所作为状。但刘玄德就不是一个很能沉得住气的韬晦者,在夹缝中求生存,当然也是一种磨砺。既要保存自己,不被吃掉,又要发展自己,以待来日。有求于他人的荫庇时,韬光养晦,保持最低姿态;利用列强彼此矛盾时,挑拨离间,可又不露痕迹。他才智不是很高,韧性不是很强,革命性也不是很坚决,那种动不动地不是拔剑自刎就是跳水自杀,要不就让大家散伙的性格,是不能韬晦多久的人。所以,他一方面以学圃为障眼术,一方面急急寻找机遇,早日摆脱曹操的羁糜。空隙总是有的,正好袁术要弃淮南,欲归河北袁绍,他借了这个口实,就远走高飞了。当曹操“盘置青梅,一樽煮酒”,和他谈论天下英雄时,刘备一个劲地装傻卖呆,若是这样韬晦的话,那也就太失度了。后来惊雷失筷的掩饰,也多少有些牵强。做戏总以不温不火为佳,太表演了就要让观众出戏。幸亏曹操当时踌躇满志,傲踞自负,竟没有察觉刘备的叵测之心。说到底,曹操其实并不太在乎他的。虽然许他为英雄,那不过是酒酣耳热时的顺手人情罢了。他在许都时,有人建议把刘备干掉,可曹操说:“名虽近君,实在吾掌握之内、吾何惧哉?”后来他借机跑了,部下要把他抓回来,曹操一挥手说:“我既遗之,何可复悔?”根本不把刘备太当回事的。如果曹操十分忌刻刘备的话,他这种拙劣的韬晦表演,是不会成功的。在历史上,最成功的韬晦者,莫过于越王勾践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卧薪尝胆,如愿以尝,这才是真正的韬晦大师。刘备的韬晦,不过是皮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