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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暴发户心态

暴发,是一种财富快速积累过程。暴发户,通常是指在物质基础迅急变化,社会位置急遽转换,而精神世界无法调适的富人。

因此,暴发和暴发户是两回事,有人暴发了以后,并不一定必是要表现出暴发户那种德行的。但多数情况下,凡暴发者,都会具有程度不同的令人憎恶的暴发户心态,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大把金钱,足以腐蚀灵魂,得来容易的钞票,尤其能够从精神到肉体摧垮一个意志本不坚定的人,这也是近二十年来许多发得快,垮得也快的暴发户悲剧的根本原因。

报载:美国一家彩票公司,在过去的十二年中,他们一共造就了一百七十三位富翁。有位记者采访了这些一夜之间成为百万富翁的美国人,他认为,这些暴发户实际上是很脆弱的一群。钱袋是鼓起来了,“福兮祸所倚”,不幸也接踵而至。这篇标题为《暴富后带来的噩梦》的文章说:“一夜致富的幸运,使得原来温馨有余的环境突然变得险恶起来。”一方面,“从心理上讲,人们喜欢看到中奖者倒霉”。另一方面,也证实了“大多数人信奉这样的哲学:正如苦尽甜来一样,甜尽也意味着苦来,如果中了大奖,快乐也就走到了尽头。如果这根本不属于自己的钱,它必定会带来一个噩梦”。

所以,陡然发了大财以后,手里有了花不完的钞票,那些梦寐以求的夙愿,终于得以实现的满足感,由于社会地位的置换,从过去仰视别人到现在被人仰视的角色感,这所有的一切,与幸运是不能画等号的。文章中所介绍的那位中了大奖而本来是炸面包圈的师傅麦克纳布,更具有典型性。“自1973年成为马里兰州第一位幸运的百万富翁后,他的孩子遭受过绑架的威胁,盗贼光顾过他的家,他失去了心爱的工作,遭受过同事的白眼,总之,失去了做人的味道。记者问他是否想重温二十年前的旧梦,再现夺得大奖后的激动和喜悦时,‘见鬼去吧,不!’他笑着回答说”。

很多暴发的富人,常常不明白人们之所以抬起脸来看他,并不因为他比昨天更顺眼一些,而是他口袋里大把大把钞票的吸引力。所以,金钱的诱惑,总是使人产生如蛾扑火的勇敢,也许正因为如此,据统计,美国每四个成年人中间,就有三个人购买彩票,乐此不疲。宁可噩梦,也要暴富,尤其这种不费丝毫力气的发财。

中国当然不能例外于世界,尤其在社会主义的初级阶段。所以,我们这里的各级社会部门,近年来也屡有福利彩票活动,每次开奖,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声势浩大,热闹非凡。但终究属于公益性质,奖金数额不可能惊人,头等奖不过夏利车一辆,二等奖只是彩电或冰箱一台,三等奖仅仅为电饭煲,吸尘器之类,比之美国的百万乃至千万美元,比之香港的六合彩之上亿港元,真是小巫之如见大巫。不过我想,这种不是天文数字的奖金,具有中国风格的彩票发行办法,或许更适合国情一些。否则,由于陡富,暴富,富得太快,我们的得奖者,是不是经受得住?会不会高兴过度而心脏停跳?

在我国,由中奖而富者少,但自改革开放,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而成为富翁者,要多得多。甚至在我们周围,一些耍笔杆子的,如作家,编剧之流,一些耍嘴皮子的,如导演,主持之类,一些说不清是干什么的文化人,忽而买下一幢花园洋房,忽而购得一辆豪华轿车,忽而出入会员制的俱乐部,忽而驱车到郊外打高尔夫球了。于是,就有人在这些骤富之辈的背后,带点儿羡慕,带点儿嫉妒,也带点儿不以为然的口吻,说上一句并不怕他(或她)听到的俏皮话:“嘿!这哥儿(或这姐儿)们发了!”

这里所谓的“发”字,不用说,大家都能明白,是“发财”或“暴发”二词兼而有之的省略说法。但如果仔细琢磨说话的语气,这一个“发”字,实际还是有一点儿话外之意,弦外之音的。这个“发”,是发面馒头、发面饼、发糕的“发”,是菜市场里卖的水发鱿鱼、水发海参的“发”。是从原来的正常体积,产生了超正常,或不正常的膨胀,膨胀得非常厉害,较之原来的本体,早先的本形,有了不可思议的,令人为之侧目的变化。

所以,这个“发”,在某种程度上,有一点儿对暴发户颇为不敬的看法在内。

不过,平心而论,古今中外的发财者,有几个不是在某种机缘下“发”起来的呢?俗话说,“马不吃夜草不肥,人不得外财不富”,只有从非正常积累过程获得财富,才能大把大把地捞钞票。凭“聚沙成塔,积腋成裘”,靠三百五百元区区工资,水滴石穿地积累,能够发财的话,那是天方夜谭。当今那些令人艳羡的款爷款姐,富翁富婆,哪个不是这几年里,通过自己辛勤的劳动,或通过劳动以外的权力,势力,金钱,美色,用合法的,或半合法的,或不合法的,乃至非法的手段,获得外财而暴发起来的呢?

在财富生成的途径中,不暴发还真是发不了,至少发不大。所以,没有什么值得非议的。昨天穷得叮当响,今天突然发迹,富得流油,在资本和商品的社会里,是很正常的事情。全世界的富豪,若要翻履历,查家谱,刨根问底的话,他和他的家族发财之前,很多都是不上台盘的下三流。好汉不怕出身低,谁也不是天生的龙种。朱元璋还是个小无赖呢,不照样当上了开国皇帝?现在美国那些腰缠亿万的阔佬,他的先辈发家之前,当过报童,跑街,伙计,仆役者不在少数,甚至还有流窜街区的流氓地痞,杀人越货的通缉犯,开妓院拉皮条的老鸨,赌场、贩毒集团、黑社会的枪手呢!为什么要“洗钱”呢?就因为钱来得不干不净。在原始资本主义积累的过程中,哪一块银元,不沾有血腥和罪恶呢!

现在,至于怎么暴发?怎么洗钱?无遑细论了,还回到文章开头那句惊叹的“这哥们儿发了”话上来。人们所以不怀好意地说出这个“发”字,恐怕并非完全指这位哥们儿的暴发本身,而主要是针对他有了钱以后,从汗毛孔里流露出来的那种暴发户的心态和神气。我听说有位歌星,掏出五千元人民币,拍给一位诗人,要他为她写一首歌词。后来,有一次,我见到这位诗人,证实这件事情的有无,他说,是这样的。我问,你收下钱了吗?他说,我为什么不要!我又问,你写了那首她要的歌词了吗?他说,她拍钱的时候,态度不要像老板娘那样,也许我会认真给她写的。

钱,这个东西,拿老百姓的话说,是很容易让人“烧包”的。钱,要是很多很多,那“烧包”也更厉害更恶心。我就认识过一位不算太有钱的女大款,手腕,脚踝,脖颈,十个手指,都套上了金链金环金戒指,不知为什么,我一见到她,马上想到大英博物馆里那个戴着金面具的埃及木乃伊。我还认识过一位同样不算太有钱,但自我感觉是富豪的男大款,每次见面,都一再向我证实,除了他本人是中国货外,浑身上下,无一不是从伦敦那条牛津大街的店里装备起来。千真万确是名牌,我丝毫不怀疑,但他坚持要让我说老实话,观感如何,我告诉他,不是扫你的兴,这套从哈罗德公司买来的洋装,穿在你身上,总是有股乡村企业家的味道,真是让我不敢叫好呢!

我还经梁晓声介绍,几年前,认识了一位现在大概在美国长住,不打算回来的公司大老板,掏出来的信用卡是用纯金制作的,说是凭这张卡,走遍天下无敌手,大有东方不败的英雄气概。当时,真令我大开眼界,在场者,除晓声外,还有一些同行,都好像是有生以来第一回见到,大饱眼福。他走出房间以后,屋里有人发表感想,说得有些刻薄,有什么好“得瑟”的,“显摆”的,纯粹是有两个钱“烧包”的。

有钱不“得瑟”,白不“得瑟”;有钱不“显摆”,白不“显摆”,这就是暴发户心态。鲁迅先生所以伟大,在他的《阿Q正传》中,早就看透这些突然“抖”了起来的中国人。通过这部小说中的阿Q,总结出三条暴发户必然要表现出来的丑陋德行。一曰获得报复的满足:幻想所有人见了他,都得求他:“阿Q,饶命!”二曰获得攫取的满足:幻想“打开箱子来”,可以“元宝、洋钱、洋纱衫”想要什么,就拿什么;三曰获得性欲的满足:幻想把吴妈,小尼姑,赵司晨的妹子,邹七嫂的女儿都弄到手。所以,时下一些暴发户,发了财,有了钱之后,都难逃阿Q这“三满足”之梦。

性欲的满足,最是暴发户们一朝得志以后的重中之重,而且必定要搞许多女人,才能遂其心愿。于是,以这些暴发而且有暴发户倾向的人为目标,出现了“傍大款”三百六十行以外的一门新兴行业,就不以为奇了。听说南方有位大款,发财以后,全神贯注的一件事,发誓每天要换一位性伴侣。我猜想这位大款,不一定是受到《一千零一夜》里那位国王沙赫里亚尔的启示。假如,他还有读这类古典文学的雅兴,有点儿文化,也许不会把自己当做公鸡,一门心思地干那种事情的。看来,一生只追求过吴妈,摸过小尼姑脸的阿Q地下有知,肯定会向他脱帽致敬的:“妈妈的,还是你了得,赶上了好时候——”但遗憾的是,这位大款,房中功力比那位沙赫里亚尔国王差远了,还不到一千零一夜,由于纵欲,由于性病,更由于兽性压倒人性的精神堕落,很快就一命呜呼了。

这个披露于报纸上的故事,使我明白文化层次愈低的人,其“食色性也”的要求也低下得可怜。李自成势如破竹地打进北京,很大程度上有点儿暴发性质地得了便宜,自然也就难逃暴发户的倾向。第一件事,这支由农民组成的起义军,进城以后,一致要求闯王答应他们能得到天天过年的生活享受。北方的贫苦农民,只是过年才吃一顿饺子,于是李闯王下令全北京城剁馅、擀皮、包饺子,满足食欲。第二件事,他手下的那些大将,到四城八门去找女人,满足性欲。有个叫刘宗敏的,把吴三桂的爱妾陈圆圆弄到手,一味高兴不已。守山海关的总兵吴三桂一听急了,立刻放清兵入关。

据说,李自成本有二十八年称帝的洪福之运,由于他的这道命令,天天过年吃饺子,吃到第二十八天,他的王命也一天等于一年地结束了。由于无法抗御清军进逼,结果,李闯王屁股在金銮殿还未坐热,又去当流寇了。这当然是荒诞不稽的野史演义,不足凭信。但某种程度上反映了文化层次较低的人,一旦成为暴发户,渴求解决这种人类自身“食色性也”的本能愿望,是高于一切的。所以,一个人经济地位,政治地位改变,可他的文化水准,精神状态,仍一如以前不变的话,是难以逃脱这种动物性本能的控制,最后终究会因不可抑制,无法超越,而招致失败的结局。

这种追求“食色性也”的满足,也是时下那些暴发户们的声色犬马生活的动力,尽管他们腰缠万贯,可一切行为举止,仍和没有发财前的那个穷得叮当响时一样,仍着眼于低层次的生理享受和感官刺激。财富不但没有促使他精神世界的提高和丰富,相反,做穷人时得不到满足的欲望,有了金钱的支持,倒有变本加厉,恶性发展的可能。

那些大款搂着那些傍大款女郎时的心情,和刘宗敏这种农民得到陈圆圆的满足,是大同小异的。谁也不能不说他们是富有的,大哥大,信用卡,凯迪拉克房车,法拉利跑车,阿玛尼的衬衫,瓦伦蒂诺的西服,“得瑟”得无法再“得瑟”,“显摆”得不能再“显摆”,我就听说有位大款,一定要买一块上万块钱的永不磨损的手表,让汽车开过去压一压,看看是否如广告中所说的那样结实。我还听说有几位大款,一张一张地在夜总会里烧钞票比赛,一个一个地在高楼上扔金戒指比赛。

这种物质财富的大量拥有,和精神财富的一无所有,是这些哥们儿发了以后的最大的反差,说这些暴发户,是有钱的穷人,是富有的叫花子,是有大把钞票的小瘪三,大体上是不会错的。但是,即使用钻石从头到脚都镶嵌得金碧辉煌,满身朱紫,也不能掩盖他们的精神世界的贫乏,苍白和空虚。

固然,有钱能使鬼推磨,可以装贵族,可以扮淑女,可以一口港台国语,可以迸出一串英文单词,但属于精神领域的一切,也有拿钱买不来的东西。要使自己的文化水平,思想境界,知识修养,艺术趣味,得到提高;要使自己的生活情调,言谈举止,文明礼貌,风度气派,有所改进,哪怕用钱来堆,也不是三天两朝,就能立竿见影的。但暴富以后,很快走过“得瑟”和“显摆”的阶段,使这个“发”字,是实实在在的“发”,是物质和精神全面的“发”,那才是为富之道。

据报纸上的资料介绍:1993年有机构估测全国有近五百名百万富翁;一年以后,国务院发展中心推断全国有五千名百万富翁;1995年11月20日,《人民日报》报导,我国百万富翁已超过一百万人;而同年初,《中华工商时报》认为全国百万富翁已超过三百万个。富翁多,社会财富也多,这当然是件好事情。但无论这些富翁是慢发起来,还是快发起来,是渐发起来,还是暴发起来,当人们在议论某某,说“这哥儿(姐儿)们发了”的时候,是由衷之言,不含有任何对那种暴发户的厌恶之意,整个社会充满熙熙融融的祥和之气,那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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