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去了吧?”
在特地派过来专门接我的如此高级轿车面前,我有点儿犹豫。
“你看,说好了,你就辛苦一趟吧!”
S君搓手,作为难状。他前半辈子做首长秘书,如今年岁一把,也算是从跌宕中熬出头的人了,但那股做秘书久了的忠谨神态,始终不变。不久前,向我张了回嘴,让我到医院里去看望他的首长M老。理由是当年我参加工作时,也曾经在M老领导下的一个系统中,干过两天。我想我不好拒绝,他也认为我不该拒绝。无论他过去如何,他如今老了,病了,想见见你,不宜太绝情了。
“谁是圣人?谁也不是。你记住这个,也就豁然了。”他说。
那天,这位朋友,一个好人,特地跑来找我,说了半天M老生病住院之类的事情,这是每个人最后总免不了的事情,我并未注意。而且我与这位老同志,撇开当年被领导的一点儿关联,真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所以,仿佛在听别人讲叶利钦搭桥,黛安娜车祸一样,兴趣不是太大。他见我未免木了一点儿,暗示半天,竟无反应,便直接提醒我,你应该到医院里去看看M老。
我再呆,也懂得他的来意了。我说:我跟他压根儿不熟,再说,他也不会记得跟他距离如此遥远的小八腊子。S君说,M老曾经在报上看到你写的东西,指着你的名字,知道你成了个作家,自然是想见见你的意思。
我好荣幸,因为照例像他那样的大人物,不可能关注到与他相隔千山万水的我。不过,念在S君当我最倒霉的日子里,总算够朋友。他是那种救不了人,但也不会卖人害人的人。看在这位好人的份上,不忍拂逆,便答应了。
等到在S君带来三排座的轿车中间,看到为我准备的鲜花,不是一把,也不是一捧,而是一个大花篮,我觉得S君太小题大做,兴师动众了。我马上萌发出打退堂敲的主意,这好像有点儿做好了的局,让我套进去的感觉。S君马上急得搓手,脸部尽管无一丝表情,但我看得出他内心的想法,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别扭呢?“你去看他一下,又不少你一根毫毛。M老喉管切了,不能讲话,不过看看而已。”
好吧好吧,我随他到北京医院。
见到这位老人家,当年那股令人畏惧的灶王爷面孔,想不到卧病在床多年以后,化为团团圆圆的一副安详自足的田舍翁的样子,我竟不敢认了,是他吗?回头看S君,他示意我,不会错的,你就趋前致意罢!
于是,我抢前一步,走到他身边,先叫了一声“M老”,然后又问了一声:“您好!”
半躺在那里的这位老同志,眼半睁,嘴微张。S君向他的助听器大声地介绍了我,说了好几句诸如作家之类的话,他点头哦哦,还拍拍我的手,要我坐下,不必客气,表示出老相识的样子。但他,显然不知道我是何许人,而且也不在乎我是何许人。在病床另一边,那位手握掌中宝拍摄录像的,不知是他的子女,还是现在的秘书,先谢谢S君的帮忙,然后,又谢谢我的光临。并且说,M老尽管不能讲话,但他知道我,关心我,你来看他,简直太好了。
趁他换带子的一会儿工夫,我回头悄悄问S君:“至于要录下来这个场面吗?”
“都要录下的,老人经常要求放给他看的。”
S君一边说,一边搓手,脸上流露出诚笃的笑容。为能给首长做一点儿事,尽一点儿心,而感到欣慰。不过,我相信M老即使看五十遍录像带,仍旧不知,而且也不会知我是谁。不过,他明白凡来朝拜者,都是来探望他的,这一点老人家绝对清楚。他需要的是朝拜本身,至于谁来朝拜,那就无需计较了。因为,我们进病房之前,刚走了一拨,而我们进去以后,门外又有一拨等着。
无论如何,他曾经是某个界别,不是最高,也该是很高的领导人。
这时,人们将应名是我献的那个花篮,抬进病房,S君又对他的助听器大声说,我如何如何在花店里精心挑选的,他莞尔一笑。以前他主持工作时,那种整肃别人时的狠劲儿,再也看不到了。尤其,他现在不讲话,不再讲对谁斗争对谁批判等等声严色厉的话,这张病床上鹤发童颜,气色红润的面孔,甚至怪可爱的。想起刚参加工作那阵,坐在小马扎上,仰着脸听他作大报告时,一讲四五个小时,大家肚子饿得咕咕叫,他还中气十足,口若悬河地演讲。而且,最令人们惊讶的,不论讲多少话,都可以从文件上,报纸上,或是书本上找到,没有一句是他自己的。现在,这位老同志讲了一辈子别人的话以后,上帝也体谅到他太累,干脆连一个字也不让他吐出口了。
“要他继续讲,不但不让你来,连我也不会来的。”S君笑着说。
接着,老人指了指病床边小桌上的折页本子,示意我拿起来。我不解何故。S君便教导我:“M老希望你在这个本子上签个你的名,留个纪念!”
翻开一看,那本子上果然有许多我认识的,我知道的,我熟悉的名字在上面,但更多的是陌生的,谁晓得是哪方神圣的名字,密密麻麻,蔚为大观地写在那里。于是,我恭恭敬敬地写好以后交给他,他看了看本子和我,无论名字,还是人,那眼神里的茫然,表明他是毫无概念的。
随后,M老又让那位拍录像的子女或者秘书,从外面套间里,拿来一本印刷得应该算是很精美的他的旧体诗词集,送给我。到底是高级干部,不喜欢写什么请你指正,虚头巴脑的话。然后,好像有些累了,往后一靠,白眉毛像百叶窗一样合上,眼全闭,几秒钟后,嘴大张,像喇叭,更像饭勺。于是,S君先站起来向他的子女或秘书告辞,然后拉着我退出病房。一场晋见告一段落,下面就是别人进去向他致敬了。
“行了?”我问。
S君如释重负,说:“行了!”
“敢情如此省事简单!”我发表此行的看法。
他叹了一口气,向我讲起M老。此公搞了一辈子政治,是吃政治饭的专家,他的原则是,绝不多说一句不该说的话,绝不多写一个不该写的字,绝不多做一件不该做的事,绝不多认识一个不该认识的人,故而,在中国历次政治运动中,他从未犯过任何一件错误,在政坛上可算一位奇迹式的人物。
在我记忆里的这位老领导,确实是搞政治的行家里手,因为他这四不政策,没有人摸得透他的深浅,诚如我这位朋友所言,他从未栽过跟头,只有别人(而且都是些很好的人)被他整得落花流水的一连串记录。包括如今对他仍旧忠谨的S君,也被他发配到边陲的省份,窝囊了好多年。
现在,话,讲不了;事,做不了。即使能讲,也没他的讲台了,即使想做,也没他的市场了。但他临了临了,倒产生两个欲望,一是写诗,二是交友。S君问我,老人会不会以作诗来抒发他多年被压抑的情感,是不是以交友来慰解大半辈子的孤独。这样倒好,倒更觉得他比讲话的时候好。所以,我们这些老部下,不停地为他张罗,让他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让他得到一些他需要的,与人无害的要求。
是吗?我半信半疑。
回来的路上,翻开他的诗集,那些打油不算打油,快板不算快板,平仄不协,音韵不通,不过是顺口溜式的五言,让我不禁好笑的同时,也看到这位老先生往昔一肚子草包的实质,不过在阶级斗争的面孔,遮掩住看不出来罢了。于是,回来的路上,在车里,在他的书上,仿他的诗体,戏题四句:“最是尘埃未定时,老虎成狗狗成狮,一旦云开雾消日,牛粪再大也是屎。”
S君看了以后,又搓手,这是他的习惯动作,不知代表着他的什么心情。但是他说了一句:“历史,就是这样无情。”我觉得有点儿理解他了,便问:“那你还干吗给他奔走这些事情?”
他叹了口气:“有什么办法,这大概是历史留给我们每个人身上的印记了!”
于是,一路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