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钰对宋兆此人的第一印象便是, 烦人。
颇为烦人,不仅话多聒噪,还事儿特别多,她无论要做什么, 他都能完美做到阴魂不散, 还想着法儿地讨好她身边伺候的宫人,青钰生『性』多疑, 最为不喜身边之人有二心, 这宋兆不知道便算了,还一个劲儿地踩她的底线。
青钰端坐车内,放下帘子, 寒声道:“赶走前面的马车, 回府。”
周围乔装打扮成普通下人的侍卫闻声上前, 用蛮力将那马车拖走, 车夫一扬马鞭, 青钰的车又飞快地行驶起来,宋兆在马车后边追边喊:“哎哎哎,你倒是等我一下啊!好歹你我也算交情不浅,何必如此无情。”
交情不浅?那是他自己以为。
青钰眼神漠然,丝毫不为所动,直到身后那烦人的声音彻底没了, 马车绕过了几个路口,便传来了雪黛的声音:“公主,已经到了。”
雪黛掀开帘子, 小心翼翼地搀着青钰手臂,扶着她慢慢走下马车。
公主府大门敞开,门口正立着四个黑甲侍卫,这些侍卫看似寻常,实则是飞骑七营之中的精锐,天子亲赐,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高手,有这些高手负责守备公主府安全,偌大公主府,莫说是刺客,便是连个苍蝇都放不进去。
人人都道,皇帝对这位妹妹极为宠爱,派给她最好的侍卫,送了她最多的宫人,便连公主府的规制,都超越亲王,这等殊荣,乃是开国以来的头一份。
但青钰对此并没有表现得多感恩戴德,她至始至终眼神冷淡,一路回了书房,侍女端上早已热好的『药』,青钰拿起『药』一饮而尽,原本在中堂等候多时的工部主事宋祁刚好进来,正巧看见青钰将空碗搁在一边,眸光闪了闪,低声道:“臣宋祁,见过公主殿下。”
青钰冷淡地睥了他一眼,眼尾尖锐透冷,将桌上的一堆折子丢给他,冷声道:“陛下让本宫拖了一箱子的奏折回来,说让本宫自己处理自己手底下的人。”
长宁公主带头弹劾,其他官员纷纷效仿,但修堤的事儿耽搁不得,皇帝也不能由着她斗。
青钰冷笑,“陛下无非是觉得我尝到了点儿甜头,利用完了我打压王氏一族,便要我就此停手。”
宋祁低头翻了几个奏折,大致清楚了情况,闻声缄默不语。
公主说得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但他官职低微,没资格发表对陛下的看法。
宋祁沉思须臾,低声道:“不若公主先暂时收手,今后也不是没有机会,毕竟这河西修堤的差事,门道多得很,公主日后自然还有机会从中想办法……”宋祁又适当补充道:“毕竟,臣以为,得圣心还是最重要的,若是因此公主给陛下留下一个好斗的印象,对公主不好。”
青钰闻言挑眉,倒是没有多说。
好斗?她向来好斗,皇帝也不是不知道。
他恰恰就是太清楚,才会拿捏着她这一点利用她,不过青钰觉得她和皇帝互惠互利,被利用倒也无妨。
这些话,她也犯不着对宋祁这一个低微小官仔细说明。
青钰问道:“你来找本宫,可是有什么事情要说?”
宋祁这才从袖子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文书,他近期在工部任职,而河西修堤之事,主要都是由工部督造,只是最近工部也在寻思究竟派谁前去,一般这等水患不是小事,都是由朝中专门钦点钦差,再由工部派出几位帮手。只是这回有点儿不同的是,朝中本来可派的几人,被长宁公主这一搅和,都要对此事避嫌,那这事儿最后还是落在了工部头上。
派谁督造修堤,总领河西事宜,这其中又有多少利益可图,多少油水可捞,都有讲究。
青钰翻到最后,没想到工部尚书纠结了许久,最后居然提出了让平西王世子就近督造河西修堤,不由得眸光一跳。
若是让藩镇出手,这样长安两派的利益都能得到平衡,工部尚书也算不上得罪谁了。这老滑头,青钰冷笑着合上文书,碰地拍到桌上,侧脸冰冷若冰。
宋祁惴惴不安地看着,心里忐忑,不知公主又是何意。
他才被公主提拔不久,如今在公主身边时日不久,只知公主喜怒无常,只得每日谨慎小心行事。
青钰蹙眉思索许久,她和藩镇向来不熟,更何况谢家和她翻脸,谢家和平西王府又是姻亲,此事恐怕落不到她的头上。既然如此,她宁可此事落到藩镇手上,也好过便宜了高家和王氏一族。
正在思索间,外头忽然传来敲门声,雪黛的声音传了进来,“公主,方才侍卫来报,宋小公爷又……”
宋祁一愣,宋兆?他那嫡出的堂弟又在整什么幺蛾子?
青钰寒声道:“他又干了什么?”
雪黛说:“他翻墙要进来,被侍卫打下来三回,公主您看如何处置?”
问她如何处置?
青钰拂袖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
片刻之后。
宋兆被捆着双手吊在树底下,看着面前懒洋洋地坐在太师椅里喝茶的青钰,嘴皮子都要说破了,“臣真的不是故意的,谁叫公主府上的侍卫功夫如此之好,通报的话公主肯定不会见臣,臣当然得翻墙了!”
说着他又开始拍马屁,“公主府上的侍卫功夫为何如此之好?那身手,个个都是高手啊,不知公主这些府卫平日里是如何训练的?不若借我几个?”说着,他还朝一边的宋祁使眼『色』,让宋祁帮忙说情,宋祁哪里敢?他只顾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假装没有注意到宋兆的眼神。
宋兆无奈,又看向青钰,这回索『性』脸也不要了,“臣保证没有下次!真的没有下次,公主您大人有大量,就放了臣吧!”
青钰轻抿了口茶,却丝毫都笑不出来,眼神冰冰凉凉地看着他,宋兆被她瞧得背脊发凉。
她……她该不会又在思考怎么整他吧?
宋兆虽是镇国公府的小公爷,金尊玉贵的,还有个做太妃的姑姑给他撑腰,但青钰没顾念着他的身份,平日里下手就半点没留情的时候。
青钰喝完手里的茶,才抬头看了看这天『色』,说道:“本宫看今夜无雨,只是风大得很,不若就将你吊在这里吹一夜的风吧,小公爷身强力壮,想必这点儿惩罚对你也不算什么,明日辰时,本宫自会放了你。”
一边的宋祁微微一惊,没想到公主当真敢下这么重的手,宋兆大惊失『色』,连忙要说些讨好的话,谁知青钰转身就走,一袭白衣渐行渐远,只给他留了个极为漠然的背影。
宋兆哭丧着脸,雪黛忍笑道:“小公爷,您还是自求多福吧。”
后来,宋兆果真一直被吊着,连晚膳也没吃,饿得肚子『乱』叫一通,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想他平日里不可一世,从前也算是长安城中几大纨绔之首,后来从良为官之后,更是平步青云,前途无量,不知有多少人家的姑娘想嫁他,他偏生瞧上了这最不好惹的女阎王,一心要做驸马,不知被他爹骂了多少回。
他都这样诚挚了,没想到长宁的心当真是石头做的。
宋兆还记得当初在南乡县救下她时的场景。
她浑身是血,晕倒在山脚下的草丛里,宋兆年少几回入宫,对这位牡丹花儿一样的公主印象极深,也曾同她玩耍过,自然是一眼就认出这就是多年不见的长宁。
他没有想到她『性』情大变,还在民间有了夫君,此事陛下严令他们保密,宋兆这两年来,眼睁睁地看着是她是如何振作,又是如何一步步复仇的。
逝者已逝,他以为自己总有机会,哪怕她再冷,也总有将她捂热的一天。
黑暗的夜『色』中,宋祁叹了口气。
余光忽然出现一袭白衣,宋祁眼皮一跳,连忙看了过去,当即愣住了。
长宁?大半夜的,她还不睡,在外头晃个什么?
仍旧是一袭白衣,却只是居家的寝衣,十分单薄,长发披散在肩头,被呼啸的冷风掠起,像是在黑暗里漂浮的女鬼。
宋兆皱眉盯着她,暂时没有出声打扰。
只见她沿着长廊慢慢地走了过来,脸『色』在月光下十分地惨白,不知为何,宋兆总有一种胆战心惊的感觉,看着她一步步靠近自己,然后……略过了自己,身影在拐角处消失不见。
宋兆:“……”
这大晚上的,是在……梦游?
他『摸』不清情况,没有多久,就听见慌张的脚步声传来,雪黛领着几个宫人从方才青钰过来的地方跑了出来,见宋兆还吊在这里时微微一滞,然后问道:“小公爷可曾见到公主?”
宋兆皱眉道:“她刚才过来了,往前面去了。这是发生了什么?”
雪黛顾不得和他解释,先行追了过去,等他们都走了之后,宋兆忽然看见青钰又悄悄地折返回来,似乎就是等着他引开他们。
宋兆看她表情一如既往地冷淡,但举止清醒得很,才忍不住问道:“公主这是在做什么?”
青钰拿出袖刀,忽然踮起脚尖割断了他手上的绳索,宋兆终于恢复自由,『揉』了『揉』酸痛的手腕。青钰忽然凑到他耳边,飞快道:“带本宫出去,本宫要连夜见一个人,此事不能声张。”
宋兆不解道:“公主何必瞒着自己的人?”那些人应该对她很忠心,她不应该这样啊。
“自己人?”青钰冷笑,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这些可不是自己人,他们都是陛下的人。”
她从前行事再肆无忌惮,都在皇帝的掌握之中。
而她今晚,要瞒着皇帝去做一件事。
做一件决不能让皇帝知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