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上中文

繁体版 简体版
爱上中文 > 我们的感情 > 默认卷(ZC) 我们正在变成好人

默认卷(ZC) 我们正在变成好人

放下书包,我听到一个破烂的声音从窗口钻进来。那是韦军在叫。正处于变声期的韦军,像一只刚刚学习打鸣的公鸡引吭高歌,声音尖利单薄,听起来十分吓人。我伸头往楼下看了一眼,韦军的脸憋红了脖子撑粗了。他的周围已经聚集了十几个人。他们高矮不一,年龄不等,以韦军为圆心站在操场上。韦军对着住宿楼叫喊迟到者的名字,包括我的名字。他叫到谁的名字,操场上的目光就齐刷刷地盯着谁家的窗口。直到窗口里飞出一声“来了”,他们的目光又才往下一个窗口移动。通常都是这样,只要一听到韦军歇斯底里的叫喊,我就知道暑假开始了。

我来不及喝上一口水,就朝着楼下飞跑,生怕自己会成为最后一名。当我跑到操场上时,所有的人都捏紧拳头看我。他们的掌心一定出了不少的汗。我用手指点着操场上的人头数了一遍,一股凉意顿时从脚后跟蹿上脊梁骨。操场上现在一共站着二十一名学生,其中初、高中生十二名,小学生九名,我差一点儿就成为倒数第一了。我为自己能排在倒数第二而暗自庆幸,目光偷偷搜索那个今天倒霉的家伙。那个家伙就要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了,他的脚步声正从一单元的三楼一步一步地响下来。我们看见出现在楼梯口的,是初中二年级学生公答腊。他的肩上架着一挑空空荡荡的泥箕,西偏的太阳照着他的额头。他对着操场眯了一会儿眼睛,身后多出一个人头,多出一挑同样的泥箕。那个多出来的人,是公答腊的母亲刘彩文。韦军挥手示意公答腊过来。公答腊看看身后摇摇头,说我妈要我跟她去挑煤球。

公答腊在前,他的母亲在后。他们背过身子挑着空荡荡的泥箕朝院门方向走去。一只黑白相间的足球从韦军的脚下飞起来,划过操场落到公答腊的脸上。我们看见他双手一撒,泥箕从他的肩头掉下来,身体歪了一下。他捂着脸怒视操场上的人群。韦军说你难道把规矩给忘了吗?公答腊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清脆的掌声传遍操场,到处都是笑声。

自己给自己一巴掌,是韦军对最后一名迟到者的惩罚。公答腊打完巴掌后,捡起空担子放到肩头跟着她的母亲继续前行。他以为打过一巴掌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所以步子迈得很大,右手甩得很高,总之是走得很有些姿态,仿佛刚才的那一巴掌不是打到自己的脸上。韦军被公答腊的这种姿态激怒了,他冲到公答腊的面前,夺下公答腊肩上的扁担,拦住公答腊的去路。公答腊说你要干什么?韦军说我要你跟我们踢足球。已经走在前面的公答腊的母亲,脱掉扁担两头的泥箕,举起光溜溜的扁担,返身对着韦军的后背打下去,嘴里喊道:真是岂有此理!我的儿子怎么要你来管?

我想这一扁担下去,韦军至少会落个残疾。但是韦军就像身后长了眼睛,他一闪,用手里的扁担架住了刘彩文打下来的扁担。他们开始对打起来,从路上打到球场上,扁担上下飞舞,乒乒乓乓的声音响彻云霄。尽管双方的扁担都来势凶猛,但是却总打不到对方的身上。刘彩文的武功,我们早有所闻,因为她是女警察。让我们想不到的是,韦军竟然也会武功。我们看见韦军最后把扁担高高地举起来,劈断了刘彩文的扁担。这一刻,操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我们对韦军的崇拜又上了一个档次。

韦军把手里的扁担递给刘彩文。刘彩文接过扁担,撩起路上的泥箕,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去挑煤球。公答腊留下来做我们这一方的守门员。操场不大,是平时打篮球的地方,水泥地板这一刻就像着了火。我已经闻到了橡胶的气味。我们的鞋底都快被水泥地板烤熟了。就在球赛即将结束的时刻,对方右前锋杨九弟把球踢出操场。这个球高高地飞起来,差不多飞到了天上。球一边飞一边转动,像一道缓慢的彩色的光线,一头撞到邓家的玻璃窗上。嘭的一声,玻璃向四周飞溅,足球从窗口钻了进去。我们被这个如此有力量的球震住了,都睁大眼睛回头看着杨九弟。杨九弟踢球的右脚还悬在空中,一直到我们回头看他的时候,他才把脚放下来。现在我已经看不到球了,但是我感到球还在空中飞扬,一次一次的,像回放的电影镜头。它把我们带到邓家的窗前,让我们看到了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

最先扑到邓家窗口的是公答腊。他趴到窗口上往房间里望了一会儿,突然发出一声惊叫,身子像触电一样从窗台弹回来。我们看见他苍白的脸色,发紫的嘴唇,哆嗦的身体,正在变软的双腿和坐在地上的大屁股。韦军走过去,对着他的屁股狠狠地踢了一脚,吼道球呢?为什么不把球拿出来?公答腊指着窗口,手和嘴唇同时哆嗦。韦军沿着公答腊哆嗦的路线,走近邓家的窗口。他对着里面看了一会儿,然后背对着我们招手。他的手一招,我们全都动了起来,二十多个人往邓家的窗口挤。我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们都看不起公答腊哆嗦的表现,每一个从他身边走过的人,都对着他的大屁股踹上一脚,像是踢足球。踹过公答腊的屁股,我们的脚趾尖无比兴奋,争先恐后地挤到韦军的身后。但是窗口只有那么一点,它只能容纳一张脸往里面窥视。韦军还没有把他的脸蛋从窗口边移开,所以后面的人什么也看不见。我趴到韦军的身上,又有人趴到我的身上。我感到身后的压力越来越大。我想这种压力不可能不传递到韦军的身上。

终于这种压力在韦军的身上产生了反应。他往后一躬腰,我们前面的几个人被推了出来。后面的人一拥而上,韦军张开手臂挡住一拥而上的人流,嘴里不停地喊道排队。于是我们在邓家的窗前排起了一列长队。韦军站在窗口边,手里捏着一只表。他规定每人只许往里面看两分钟。前面的人在看了两分钟之后,一个一个地走开了,他们表情严肃都不说话。终于轮到我了,我还不知道将在里面看到什么。我把脸凑到窗口上,看见床上蜷缩着一团肉,肉色光亮透明,连皮肤下面的血管都清晰可辨。这是什么呀?我揉揉眼睛,才发现这是一个人。他穿着一条蓝色的裤衩,像一只狗那样蜷缩着,下巴搁在他的大腿上,眼睛紧闭,呼吸均匀,好像正在做梦。

我对他哎了一声。他睁开眼睛,惊恐地望着窗外,身体徐徐伸长,愈伸愈长,长得像一根棍子,然后打了一个哈欠,重新蜷缩成一团。我说我叫朴杰,你叫什么名字?你能把足球递给我吗?他爬下床,把地板上的足球举起来,说我叫邓加。我接过足球,乘机摸了一下他的手。他的手绵软光滑,是那种让你一摸就会终身难忘的手。他的手对我的手也产生了恋情。我让他反复抚摸了一阵,然后把手缩回来。这一下他的手跟着我的手从窗口里伸了出来,后面的人群不仅能够看他两分钟,还能够跟他握握手。许多学生在握着他的手时,嘴里发出了尖叫。所有的人都握过邓加那只让人尖叫的手,只有公答腊仍然坐在地上,远远地看着不敢靠前。韦军叫我和杨九弟把公答腊架到窗口,强行把他的手放到邓加的手上。他的手刚一碰到邓加的手,立即就缩了回来,嘴里吓出一串哭声。尽管有的人曾经发出过惊叫,但是一听到公答腊哭,他们就觉得惊叫算不了什么,于是全都冲着公答腊笑。

把邓加苦心收藏了十四个春秋的邓文武,是公安局的刑侦队长。除了我们的父辈隐约知道邓家有一个奇怪的孩子之外,公安局大院的年轻人基本上不知道这个秘密。但是邓文武怎么也想不到,一只小小的足球竟然把他的伤痛大白于天下。晚上,他没有吃下一口饭,只喝了一杯酒。喝下这一杯五十三度的白酒,他便开始抬脚踹韦军家的大门。我们闻声而来,看见他的右手提着一支六四手枪。他用手枪指着韦军的脑袋,说我的子弹已经上膛,你只要动一动,我就扣动扳机。韦军举起双手,说我不动,我不动还不行吗?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邓文武拧起韦军的衣领,说你把我的窗口打破了。韦军说不是我打破的。邓文武说那是谁?韦军犹豫着。我想韦军一定会出卖杨九弟,因为杨九弟是局长的儿子,邓文武不敢对他怎么样。但是韦军一咬牙,说我不知道。邓文武说不知道就是你。你现在就去买一块玻璃来,帮我安上。韦军被邓文武推出家门,押到一楼邓家的窗前。韦军看着邓文武黑洞洞的枪口,向我们使了一个眼色。

我和公答腊立即朝着玻璃门市部飞奔,买回了一块又厚又重的玻璃,借助房间的灯光准备把它装上去。韦军双手抱头蹲在窗下,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邓文武的枪口突然往上抬了抬,对着我们吼:谁叫你们装的?他的这一声吼,差一点儿就把我手里的玻璃吓掉了。我的双腿颤抖不止。公答腊木然地站在那里,举着手里的锤子,像录像机里暂停时的人物一动不动。但是一线尿很快就从他的裤裆里滑出来。我不仅看到他的裤裆湿了,还闻到了他的尿臊味。邓文武偏偏枪口,指着韦军说让他装,是他踢破的,就让他装。韦军懒洋洋地从地上站起来,接过我手里的玻璃,往窗口上装。我伸手协助他。邓文武用枪托戳了一下我的手背,说你不要多管闲事。我和公答腊于是再也不敢多管闲事。我们垂手看着韦军往窗框上钉小铁钉。汗水从他的额头冒出来,锤子不断地敲在他的手指上。他的大拇指都被敲黑了。他捂着大拇指说又不是我踢破的,为什么要我装?邓文武说那是谁踢破的?韦军指了一下公答腊。邓文武说是你踢破的吗?公答腊结结巴巴地说是是是我踢破的。韦军把锤子递给公答腊。公答腊接过锤子,任劳任怨一声不吭地敲打铁钉。敲打声刺激了房间里的邓加,他站到窗口边指着公答腊说,是谁叫你装的?韦军说是你爸。邓加说,爸,你就留着这个窗口,让我透透气吧。邓文武说少啰唆。他说完少啰唆,把手枪别到屁股上。一直到这个时候,我们悬着的心才放下来。这个晚上,杨九弟始终没有出来。我看见他趴在五楼的阳台上幸灾乐祸地看着我们。

事实上那块装上去的玻璃,很快就被人打破了,就连邓文武也不知道是谁打破的。但是我们都怀疑这是韦军的杰作。每当我们走过那扇窗口,就对着里面吹口哨。邓加一听到口哨,就把那颗长着稀拉拉头发的脑袋伸出来,跟我们聊天或者看我们踢球。邓文武对邓加的这种举动忍无可忍,在窗口被打破的第三天,又往上面装了一块玻璃。这样我们再也看不到邓加,邓加也看不到我们。于是我们故意站在窗前吹口哨,叫邓加的名字。窗口里灯火通明,我们看得见邓加走来走去的身影。一天晚上,乘邓文武出差,韦军叫我和公答腊、杨九弟轮流站在窗前对着邓加吹口哨。大约吹了半个多小时,我们看见一道黑影在玻璃后面一闪,玻璃哗的一声破碎了。邓加拿着一根铁条站在里面,对着我们傻呵呵地笑。

我们面对面笑了一会儿,韦军叫他从窗口钻出来。窗口不是很大,我们都担心邓加怎么会钻得出来。但是邓加还是执行了韦军的命令。他把比窗口略大的脑袋斗到窗口,慢慢地往外面挤。我们看见他的头竟然被挤扁了,多余的部分往后收缩。他的头像一截四四方方的木头从里面伸出来,等头全部伸出来了,四四方方的头又才恢复圆形。头出来了,他的身体也就软绵绵地跟着出来。这是我们第一次目睹邓加的绝技表演,也是第一次知道这就是所谓的软骨人。

从里面钻出来的邓加趴到事先站在窗前的韦军的身上。韦军背着他大摇大摆地走上大街。这是邓加第一次上街,对于他来说一切都那么新鲜。他想从韦军的身上滑下来,韦军反剪双手紧紧地箍着他的大腿死活不让。邓加在背上发出抗议,说让我下来,我要吃口香糖,我要玩气球。韦军问我们谁有口香糖?我们说没有。韦军说谁的口袋里有钱?我们还是说没有。韦军把我们的脸都看了一遍,发现我们的脸都很诚实,于是背着邓加继续往前走。走到街边的一个工地上,韦军发现一根大腿那么粗的水泥管。他把邓加放下来,对着夜幕中的行人喊快来看啦,你们从来没有看见过的软骨人,精妙无比的表演。许多人围了上来,韦军叫邓加从水泥管的这头钻进去,再从那一头钻出来。邓加摇摇头,说不干。韦军说你想不想吃口香糖?邓加说想吃。韦军说想吃就钻。邓加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把头一点一点地钻进水泥管。围观者越来越多,他们都好奇地弯下腰,看邓加的身体往管子里蠕动。韦军对那些凡是弯下腰的看客伸出双手,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有钱的出钱,无钱的出力。各位,拜托啦。几张零星的钞票像树叶一样落到我们的手上,使我们的指尖滑过无与伦比的愉悦。有一个弯下腰又挺直腰杆的人,不想掏钱。韦军揪住他的衣领,说你弯腰了吗?那个人说弯了。韦军说弯了就掏钱。那个人说我弯腰干吗掏钱?韦军扭头对着水泥管里喊邓加,出来,他们不给钱你就退出来,别再钻了。还没有完全钻进去的邓加的身体,开始慢慢地往外退。围观者都盯着那个不掏钱的人大骂。那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掏出了一张钞票。韦军拍拍钞票再拍拍邓加的脚后跟,说别退了,继续钻吧,他给钱了。越来越多的钱落到我们的手上,我们被那些钱吓怕了。邓加钻了两次,我们就草草收场。这个晚上,不仅邓加吃上了口香糖,我们还下了一回馆子。我们让邓加第一次喝了酒抽了烟。我们看见他在抽烟的时候,连鼻涕都呛了出来。

一天夜里,胆小如鼠的公答腊竟然撬开了杨九弟爸爸的办公室,从里面偷出两千元现金。杨九弟爸爸的办公室怎么会有两千元现金?这连杨九弟的妈妈都不相信。当时公答腊怀揣两千元现金从二楼的办公室往下跑,兴冲冲的脚步惊醒了值班的警察。他跑到楼梯拐角处,刚刚想撒开腿就被抓获了。杨局长赶到现场,拔枪对着月亮放了两枪。公答腊当场吓得趴到地上。那是周末的深夜,枪声清脆,子弹划破夜空,我估计那两颗子弹已经飞到月宫里去了。杨局长在放完两枪之后,似乎还未解心头之恨,咬紧牙齿说,我要把你关起来。

刘彩文听从局长的吩咐,要把公答腊关起来。但是政法委书记公长江,也就是公答腊的父亲一千个一万个不答应。他对刘彩文说你真要把他关起来呀?我们就这么一个儿子,将来还指望他上大学,指望他养老。你把他送到里面去,他还有什么脸见人?学校还要不要他?现在他还是一张白纸,你一把他关进去,就不是白纸了。你难道不希望你的儿子是一张白纸吗?刘彩文一拍餐桌说,他连杨局长的办公室都敢撬,请问他还有哪里不敢撬的?他早就不是一张白纸了,不关关他没准在暑假里他还会做更坏的事。就关他一个暑假,并不影响他上学。你就只当他是去读书,去锻炼,去体验生活去了。公长江说传出去,总是不太好听。刘彩文说谁不同意关,谁就负责他的教育。由于长年周旋于老婆与情人之间,公长江几乎没有时间管过自己的儿子,现在突然接到这个光荣的任务,也就意味着再也没有时间去会情人了。他立即摇头晃脑,说那就关吧。

尽管看守所就在离公安局大院几百米的上方,但是公长江的眼圈还是红了。他为公答腊准备了好多食品和药品,它们包括熟食面、蛋糕、牛肉干、咸蛋、水果、榨菜、花生、先锋霉素、伤风胶囊、西洋参丸、创可贴。他甚至还为公答腊准备了一台掌上游戏机。我和韦军、杨九弟被公答腊指定为送行人,帮他提着那些东西跟着他母亲来到看守所门前。铁门打开了,一位武警战士执枪站在门口,早晨的太阳落到他的刺刀上。我们想跟着公答腊往里面走,被武警战士拦住。敞开的铁门像一张嘴巴正在合拢,我们及时地往里面看了一眼,铁门把我们的鼻尖碰了回来。这个夏天的早晨,我们仰头看着高高的铁门和高高的围墙,以及围墙上的铁丝网,对公答腊充满了无限的羡慕和嫉妒之情,仿佛他不是去受什么教育,而是去王宫赴宴。我们突然对被围墙圈住的这块土地,充满了向往。韦军在围墙外一棵高大的榕树下盘旋一会儿,跃身攀了上去。我和杨九弟也跟着他攀了上去。我们攀到树顶,透过铁丝网看见围墙里的两排水泥屋顶。两排屋顶的中间有一座哨楼,哨楼上站着一位荷枪的士兵。我们虽然看不见我们日夜思念的无限羡慕和嫉妒的公答腊,但是我们一爬到树上,就感到离他近了,就相信迟早有一天会看到他。

第二天,我们带上干粮,又爬到这棵榕树上。我们在上面撒尿在上面吃午餐,然后把身上的力气全部放出来,对着围墙里喊:公答腊,我爱你。我们的喊声惊动了哨楼上的士兵,他拉了一下枪栓,把枪对着我们。我们一松手,从树上飞快地滑下来。那声清脆的枪栓声紧紧地跟着我们的脚后跟,一直跟到第二天中午那棵巨大的上百年的榕树倒下。那棵榕树是被几个犯人锯断的,他们在两支冲锋枪的指导下,经过一上午的努力,才把它锯断。它倒下去的声音百年不遇,把我们脚后跟的枪栓声赶跑了,把我十四年来听到的所有的高分贝的声音比了下去。

没有树爬我们再也看不到里面。我们商量之后,决定去爬围墙。我和杨九弟认为韦军人高马大,应该站在下面。但是他对我们说不,杨九弟,你在下面。于是杨九弟乖乖地蹲了下去,我站在他的肩膀上,牛高马大的韦军再站到我的肩膀上。我们扶着墙壁,慢慢地往上升高。当我们全部站直的时候,韦军的下巴正好够到围墙的顶端。杨九弟说你看到了什么?韦军说什么也没看到。杨九弟说可以从铁丝网钻进去吗?韦军说必须有一把铁钳,先把铁丝网剪掉。杨九弟说那就先去找铁钳吧,我快受不了啦。

我们每个人都在家里找了一遍,没有找到能够剪断铁丝网的那种铁钳。韦军偷了一盒他爸爸的香烟,往我们每人的嘴里塞了一支,带着我们沿看守所的墙根转了三圈,目的是想找到一个能够进入看守所的缺口。但是我们除了看到几个出水口,什么也没看到。我们背靠围墙,坐在地上想办法,死活都不相信围墙能够把我们关在外面。当我们把韦军的那一盒香烟快抽完的时候,突然想起了邓加。邓加使我们飞跑起来。

我们又把邓加偷偷地背到街上,让他钻了一次水泥管,换回几个零钱,买到一把又长又大的钳子。我们带上邓加和钳子,趁着月色来到看守所的围墙下。杨九弟站在我的下面,韦军提着钳子站在我的上面。韦军说我剪啦。杨九弟说快一点吧。韦军把钳子伸向铁丝网,我们的头顶立即响起铺天盖地的警报,探照灯朝我们的方向打过来。韦军丢下钳子跳到地上,我背着邓加跟着他们往公安局大院跑。我们都跑进家门了,还听到警报声呜呜地响着。

那几天,我们为进入看守所想方设法。韦军用两包香烟,收买送饭的老头,想让他带我们进去看看。我们只要求进去看看,不干别的。老头把香烟退给韦军,说那是不可以的。我们说能不能带一封信给公答腊?老头抓过韦军手里的香烟,说信的内容必须经过审查。

我们趴在公安局大院的那张水泥做成的乒乓球桌上,给公答腊写信。我们写道:

公答腊:

你好!你在里面好玩吗?你怎么吃饭?怎么撒尿?有没有什么娱乐?里面是不是关着杀人犯?杀人犯长什么模样?你什么时候能够出来?希望你能写一封信带给我们,说一说里面的情况。我们已经给送信的老头两包香烟,他会把你的信带给我们。我们十分想念你。

祝你开心!

韦军杨九弟朴杰

老头把我们的信带了进去,但是公答腊一直没有把信让他带出来。每天下午,我们都要去问一次老头,有没有公答腊的信?老头说没有。韦军说你别骗我们,如果公答腊从里面出来,说没有收到信,我们就揍扁你。老头叼着韦军送给他的香烟说,别人我敢骗,你们我怎么敢?韦军用手抓了一把头发,四五根发丝沾到他的手掌上。他摊开手掌,说我想得头发都落了,还想不到进去的办法。如果你骗我们,我们是一定要收拾你的。老头吐了一口烟雾,说哪敢哪敢。

这样又过了几天,我听到韦军站在楼下吹口哨。深更半夜的,韦军为什么要吹口哨?我悄悄地爬下床,跑到他的身边。他说我已经把办法想出来了。我问他用什么办法?他朝邓家的窗口努努嘴,说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我看见杨九弟正在把邓加从窗口里弄出来。邓加爬到他的背上。我们向着看守所进发。

走到看守所围墙的一个出水口,韦军叫杨九弟把邓加放下来。他说邓加,现在你就从这里钻进去,设法找到公答腊,问他收没收到信?邓加犹豫了一下,蹲下身子,把头伸了进去。我们坐在出水口耐心地等待。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邓加从里面钻了出来。韦军说见到他了吗?邓加说见到了。韦军说他收到信了吗?邓加说收到了。韦军说为什么不回信?邓加说他说不想回。韦军说他还说了些什么?邓加说他要你帮他弄一条香烟进去。韦军说去哪里弄一条香烟呢?杨九弟说我爸爸有很多香烟。

第二天深夜,我们让邓加给公答腊送进去一条香烟。送完香烟,邓加把头伸出来。他一伸出头来,嘴里就发出啧啧声。我们被他的啧啧声搞得莫名其妙。他说公答腊和一个杀人犯关在一起。那个杀人犯长着满脸络腮胡,脚上戴着镣铐。但是他对公答腊毕恭毕敬,还喊公答腊大爷。我送烟给他的时候,他故意叫那个杀人犯喊给我听。那个杀人犯左一个公爷,右一个公爷,听得我都想跟着他喊公爷了。我们的耳朵一下就竖了起来,韦军听得眼睛都睁大了。韦军说公爷还有什么吩咐?邓加说他让你给他搞一瓶白酒。

我们给公答腊送进去一瓶白酒。这一次邓加带出了公答腊交给我们的更为艰巨的任务。他要我们在一夜之内,把公安局大院的办公室全部撬开,能偷多少就偷多少,然后把偷得的钱用于赌博。我们对这个命令颇感为难。韦军在操场上走来走去,不停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他原先浓密的头发渐渐地稀疏了。我们陪着韦军从下午走到晚上。最后他一咬牙,对我们说干吧,大不了进去,我们不是想进去吗?

这个晚上,我们把公安局二楼办公室的门全部撬开。但是由于害怕,我们没敢撬办公桌,所以一分钱也没有偷到。第二天,邓加问我们撬了吗?韦军说撬了。邓加说钱呢?韦军低下头,脸突然红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韦军低下头,也是第一次发现他还会脸红。他低下头说你见到公爷的时候,能不能美言几句,就说我们已经按照他的意思撬了,只是没有偷到钱。但是下一次,我们一定圆满地完成他交给我们的任务。

暑假很快就要过去了,邓加从看守所里给我们带来了公答腊的最后一道命令。邓加站在出水口边,叉着腰对我们说,你们什么也别干了,特别是不要再来看我,回到学校里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吧。邓加竟然叉着腰对我们说话,好像这句话不叉腰就说不出来似的。我们疑惑地看着邓加。韦军说这是他说的吗?邓加说是的。我顿时感到不好玩了,他怎么会劝我们好好学习?好好学习有什么意思?有我们踢足球偷盗喝酒抽烟好玩吗?我说我不会好好学习的。韦军举起拳头,在我的面前晃了晃,说你敢。我们最好听他的。我不敢再说什么,和韦军每人牵着邓加的一只手,恋恋不舍地离开看守所的出水口。我们很少让邓加走路,原因是他走路的速度跟不上我们。但是今天,我们正需要他这样的速度来思考问题,所以我们有足够的耐心让他走。他走路时一歪一倒,像卓别林的外八字。杨九弟跟在他后面,走着走着,也变成了外八字。杨九弟嘴里喃喃,也许他在里面待烦了,才叫我们好好学习。

等到暑假结束,公答腊还没有从里面出来。他母亲刘彩文告诉我们,他偷了钱,至少要在里面关上一年。我们听从公答腊的命令,把过分充沛的精力用到学习上,各个科任老师对我们的表扬铺天盖地。一年之后公答腊才出狱,我们都变成了三好学生。我们用节约下来的零花钱请他吃饭。韦军说不是因为你,我们不会这么听话。公答腊说为什么?韦军说你不是叫我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吗?公答腊说我什么时候对你们说过这样的话?我只会叫你们偷钱,哪会叫你们好好学习。韦军说那你收到我们的香烟和白酒了吗?公答腊摇摇头,说没有啊。我和韦军、杨九弟相视一笑,都明白是邓加这个小子把我们骗了。公答腊问我们笑什么?我们笑而不答,心里都在想着怎么样跟邓加算账。公答腊喝了五瓶啤酒,把脸凑到韦军的耳朵边,说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去把物资局的财务室撬掉,那里比较隐蔽。韦军摇摇头,说我们早不干这个了。公答腊说你们都是胆小鬼,你们不去,我去。

酒足饭饱之后,我们一同回公安局大院。走到半路,公答腊说我要去撬物资局的财务室,你们先回吧。我们劝他别再干了。我们越是劝他,他越是要干。我们只好把他留在街道上。一离开他,我们就朝着公安局大院奔跑。我们先是拍公答腊家的门,他的父母都不在家。我们只好去拍邓家的门。刑侦队长邓文武把我们迎进客厅。我们看见邓加的那间房门反锁着。我们告诉邓文武,公答腊要撬物资局的财务室。邓文武立即提枪冲出家门。本来我们还想找邓加追问一下他骗我们的事,但是看见邓文武提枪跑出去的样子,我们早已吓坏了。我们跑回各自家里,提心吊胆地等待结果。我真希望公答腊说的是一句假话。但是我的希望落空了。一个小时之后,我听到公答腊的骂声从楼下传来。他对着我们的楼房骂道叛徒、内奸、公贼,你们这些无耻小人,竟然把我给出卖了。有种你们给我站出来。我们肯定不敢站出来,除了隔着玻璃偷偷地往下看,我们还能做些什么?我看见两名警察,押着公答腊往上面的看守所走,没有看见邓文武。公答腊一边走一边骂,他的声音比从前粗重了许多,已经像一个大男人的声音了,嘹亮成熟。我很害怕他把我们的名字骂出来。但是直到他的骂声消失在远方,我也没听到他骂出我们的名字。这一刻,我不知道韦军他们怎样,反正我对公答腊充满了真正的感激。

当然我们更想不到另一件事跟着发生了。邓文武在抓获公答腊回来的路上,发现许多人围在马路的中央。他出于好奇拨开人群,看见他的儿子邓加扑倒在地。他来不及考虑邓加为什么扑倒在地,就抱着他往医院飞奔。医生没有把邓加救活。邓加由于奔跑过度,脑溢血身亡。邓加为什么选择这样的时间和这样的地点死亡?我们只能这样推测:邓加在听到我们向他爸爸告密公答腊的时候,从窗口爬出来,想跑到物资局阻止公答腊的行动。但是他的速度高不过他爸爸的速度。由于他长年缺乏活动,加之奔跑的速度过快,所以原本就十分细小的血管被撑破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我们想邓加再也不用为他的骗局解释了,而我们在成为好人的时候,再也不会做贼心虚。

下载【看书助手APP】官网:www.kanshuzhushou.com 无广告、全部免费!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