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子按照柴门的纸片留下的地址,到了四川成都,住进一家叫“天鹅”的小宾馆,一晚上才五十块钱,倒也干干净净,有单独的卫生间,房内有两把竹圈椅,一个小茶几,还有一张小桌子,上头有电视,很小,但一应俱全。比在敦煌时强多了。
谷子先是舒舒服服洗了个澡,身子软软地坐在圈椅上喝茶。这么多天的奔波,此时才有点放松,心情也很好。她想在这里休息两三天再上路。现在,她的心态有点从容了,不像刚出来时那么紧张。出差大概就是这样,从这里跑那里,从那里跑这里,人在旅途,不会有家的感觉。但就是不出来,在木城同样没有家的感觉。以前在学校,同学们逢星期天,逢假期,就会回家和亲人团聚,谷子只能仍然呆在学校,她没地方去。她其实是最怕过星期天过假期的,那会让她格外孤独,也是她流泪最多的时候。
有一年放寒假,谷子回到孤儿院。她本想做义工的,帮助阿姨们照顾那些小孤儿。那里曾是她的家,童年的全部记忆都在那里,记忆中,孤儿院还是很温暖的,除了没有父母,孤儿院什么都不缺少。她特别记得那个胖胖的金阿姨,对她特别好,别的小朋友欺负她,总是金阿姨护着。金阿姨还经常在晚上搂着她睡觉,白天牵着她的手,好像特别照顾她。谷子还记得:临离开孤儿院时,金阿姨哭得很厉害,给她买了书包,做了一身新衣服,抱住她亲了又亲,说阿姨已有了三个孩子,不然就收养你了,阿姨工作太忙,实在没有时间,你该上学了,阿姨会抽时间去看你的。
但不知为什么,后来金阿姨并没有去看过她。开始时谷子还很想她,后来就渐渐淡忘了。从上小学到现在,谷子再没有见过金阿姨。谷子曾经偶然想起过她,也许金阿姨调走了,或者有了什么意外,不然她说过来看自己的,怎么在整个小学、中学时代,她都没有出现过呢?
那年寒假,谷子重回孤儿院,意外发现金阿姨好好的,也并没有调走,她已经做了孤儿院的院长。只是十几年不见,金阿姨变老了,也更胖了,胖得有些臃肿,走路都有些气喘。十几年变化太大了,但谷子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金阿姨却没有认出谷子。谷子变化更大,离开孤儿院时,她才是个七岁的小女孩,现在已经是一个大学生了。当谷子自我介绍,金阿姨认出来之后,一下子激动得浑身发抖,站在那里看着谷子,哆嗦着嘴唇,半天没动。谷子忙上前搀住,说金阿姨你没事吧?金阿姨流出泪来,说谷子,阿姨没想到你还记得孤儿院。后来,金阿姨告诉她,就在谷子上学那年秋天,她的丈夫出车祸死了,撇下她和三个孩子,还有一对公婆,生活变得极为艰难。在最困难的那段时间过去后,金阿姨说曾想起对谷子的承诺,去学校看望过她,但没有露面,只偷偷看了她几次,并且和谷子的老师见了面,问了一些她的情况,老师说谷子学习挺好,就是有点孤僻,不大合群。金阿姨本来也想见见谷子的,和她谈谈,但后来改变了主意,她想应当让谷子忘掉孤儿院,忘掉自己是个孤儿,这对她的成长也许会有好处,就强忍着没有见面。金阿姨说这么多年过去了,谷子你没有怪罪阿姨吧?
谷子已是泪水盈盈,说金阿姨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我是孤儿哪会忘掉。小的时候,倒没有那么强烈的感觉,越大反而越有这个意识。因为懂得多了,想得也多了,见到人家都有父母家庭,总会纳闷自己为什么会是孤儿,我的父母是谁?为什么抛弃我?他们现在哪里?总是忍不住去想,越想越觉得心里苦得厉害,整个人像被闷在葫芦里。
金阿姨叹口气,说是啊,人长大了,懂事了,苦恼就会多起来,人生都是这样的。即使有父母,也不能总在身边,很多事情还是要你自己去面对,你总要独立生活在社会上的。谷子你是大学生了,应当想到,当初你的父母把你送到孤儿院,肯定是无奈的,我希望你能想开一些。
谷子当时沉默了好久。她知道金阿姨的意思,就是让她不要恨自己的亲生父母,要学会坚强。可她到底还是忍不住,向金阿姨打听她当初是怎么来到孤儿院的,是谁把她送来的,有没有人见过她的父母。其实,这次她来孤儿院做义工,真正的目的还是想打听自己的身世。她含泪说出自己的愿望,并且一再表示,她并没有想过要恨自己的父母,只是太想知道他们是谁。当她说完这些之后,泪水就扑嗒扑嗒落了下来,那时她想了解自己的父母是谁,还要求人,差不多就是低三下四。内心真是十分委屈。
金阿姨重重地叹一口气,说谷子你的心情我理解,可孤儿院真的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我只知道你来孤儿院的时候是冬天的一个夜晚,当时正下着一场大雪,孤儿院的孩子们都睡了。这时,有位值班阿姨隐隐听到外头有婴儿的哭声,职业的敏感让她意识到,又有人趁着天黑把孩子丢弃在孤儿院大门外了,这是孤儿院门外经常发生的事。她急忙冲出屋门,冲过院子,拉开大门,在漫天大雪中,果然看见一个红色的包裹,婴儿的哭声正是从包裹里传出的。那位阿姨急忙抱起婴儿,本能地四处察看,当时已是深夜,街上空无一人,只有飞舞的雪片在路灯下挤成一团,然后一块一块地往下掉落。那夜的雪真是太大了,大得吓人,就像天塌下来一样。包着你的红色包裹,显然是刚放在那里的,不然早就被大雪埋住了。那位阿姨抱着你到处看,没有看到人,可她相信就在不远处的黑暗中,一定有个人在偷偷观察,看看你被孤儿院的阿姨捡起来没有。后来那个阿姨冲着雪夜大声喊叫:这是谁的孩子?你不能这样!你不应当丢下孩子不管,你以为把孩子送到孤儿院就完事了吗?你会良心不安,一辈子都会不安!……可是,大街上静静的,只有落雪的簌簌声,那情景很凄惨,就像世界上的人全死了。那个阿姨知道喊也没用,他们把孩子丢在孤儿院,肯定是经过反复思考才决定的。可她还是很恼火,很愤怒,因为她知道这个无辜的孩子从此将失去父爱母爱,将会孤独地面对人生。后来,阿姨只好把你抱回孤儿院……
谷子已哭得满面泪水,她总算知道了一些自己的来历,尽管还远远不够。
但那是一个雪夜。雪夜是有些凄美的。
飞舞的雪片在路灯下挤成一团,然后一块一块往下掉落。
看上去就像天塌了一样。
那个阿姨四处张望,没有看到人。
但她知道就在不远处的黑暗中,一定会有个人在偷偷观察。
那就是我的父亲。
或者是我的母亲。
也许,他们两个人都在。
可他们躲在一个隐蔽处,就是不出来。
阿姨在拼命喊叫,让他们出来。
可是大街上静静的,只有落雪的簌簌声。
就像世界上的人全死了。
……
就是这些。
大体就是这些。
那是一个雪夜。
我来到了孤儿院,躺在一个红色包裹里。
我会永远记住那个雪夜。
那个雪夜决定了我一生的命运。
谷子不哭了,她擦擦泪水,冲金阿姨笑了笑,说金阿姨,那个把我抱到孤儿院来的阿姨,就是你对吗?
金阿姨含泪点点头,也笑了,说谷子你真聪明。
谷子说金阿姨,我的名字也是你起的吗?
金阿姨说你猜得没错。你是大雪夜来到孤儿院的,那一夜对你来说是一个灾难,但对于年成来说是个好消息,就像大地上铺一层厚厚的棉被,瑞雪兆丰年啊,预示明年会五谷丰登。我老家就在农村,虽然嫁到城里来了,可我的很多想法,还是来自土地,就给你取了个名字叫谷子。这名字有些土气,还有些人把土气当成贬损人的话。其实“土气”是个好东西,土气土气,是说大地是有气息、有灵魂、有生命的呀!一个人有了“土气”,人就厚了,就有了根基,就有了营养,就会不怕风雨,多好啊!
谷子点点头,说谢谢金阿姨,你给我起了个好名字,我喜欢。
金阿姨很认真地说,谷子你回去吧,不用在孤儿院做义工了,你有这个心就够了,你还有大事要做。我还是希望你不要老想着父母的事,不然悲悲凄凄的,人家会把你看成个软弱的人。女人内心里要宽广。就说我这么多年,一个女人撑着一个家,上有老下有小,还当个孤儿院的院长,多少事啊,可我不说苦,不说累,就这么扛着,女人的肩膀能扛一座山……
谷子后来再没去过孤儿院,但她学会了坚强。那一次金阿姨教给了她很多东西。金阿姨没有多少文化,但金阿姨真是个内心很宽广的人,她会让你心里敞亮,好像没什么事情能压垮她。只是面前偶尔会出现一个景象:胖胖的金阿姨扛着一座山在走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头发也凌乱着。这影像让谷子有些难受。
寻找柴门,也让谷子感到像扛着一座山,虽然分量不轻,但没感觉那么沉。她已经学会为自己减压。
谷子在成都住了三天,在城里头转了转。她发现成都有很多茶馆,好多人下了班就去茶馆里坐坐,喝茶聊天,或者打牌下棋,甚至大白天也去,好像不上班一样,没什么事让他们着急。这气氛感染了谷子。她去了成都几处景点,在杜甫草堂玩了半天,杜甫草堂环境很好,很幽静,但那座草堂显然是后来盖的。谷子坐在草堂前的石头上,转头看着草堂有点奇怪的感觉,原来历史也是可以复制的,一切都是真真假假,扑朔迷离。
那么,柴门呢?
谷子恍惚间又回到原点,世上真有柴门这个人吗?
谷子从成都往木城打了长途电话,一直打到石陀的办公室。她向石陀汇报了在敦煌扑空的情况,以及将到阿坝寻找柴门的打算。不知是电话传音效果不好,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谷子没听到石陀一句清晰的话,只听到一些含糊不清的嗡嗡声,仿佛伤风感冒了一样,而且响着响着电话就断了。这让谷子很不爽,心情一下子又灰暗起来。出来前石总那么热切催她上路,出了门就不管了,让她一个人在外头到处乱撞。一个刚离开大学校门的女孩子,这么东奔西跑,你就放心吗?谷子其实很想听到一些安慰和鼓励的话,或者说找不到就算了,回来吧。那样她会感动,会更加起劲地去寻找柴门。可现在,谷子感到的是冷清和冷落,感到的是自己并不重要。她甚至怀疑寻找柴门是不是也那么重要。是啊,找到了又怎么样?找不到又怎么样?和自己没一点关系,和出版社的生存也没关系。难怪达克社长要反对了。这只是石陀倾心要做的一件事。可倾心要做,为什么又这么漫不经心呢?一个电话没打完就断了,你就不能再打过来?
谷子回到宾馆房间,枯坐在那里胡思乱想,过一阵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了,也许本来就是一个电话信号不好的问题,是自己想得太复杂了,这可能是自己太孤独无助的原因。后来她又有点担心起石陀来,她知道他很多行为都反常,平时好像也没什么人关心照顾,电话里声音嗡嗡的像是感冒了,但愿不要害什么大病。谷子曾想再打个电话给社长达克,一来汇报一下寻找的情况,二来顺便问问石总的身体怎么了,但想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想起达克对寻找柴门一直持反对态度,再向他打听石总的情况,就显得唐突了。于是她又想起梁朝东,那个被大家称为梁子的家伙,一直给谷子的印象不错。他不知疲倦的恋爱方式让她觉得特别好玩,她不想说他对,也不想说他错。她感到那只是他的一种娱乐方式,他只是在玩儿。他和那么多女孩子谈恋爱,但从没听说发生过性侵犯、堕胎之类的丑闻,就是说他和那些女孩子在一起玩,一直保持着一个度,他把恋爱谈得很“干净”。谷子甚至怀疑梁朝东是不是在谈恋爱,他以为自己在谈恋爱,其实不是,他只是喜欢和女孩子在一起,就像《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可他显然又不是贾宝玉,看他平时很阳刚的样子,很有男子气,连那么阴沉的达克社长都对他另眼相看,那个喜欢在达克身后屁颠颠的小甲,甚至有点怕他。梁朝东身上似乎有点邪气,可她觉得他骨子里却是很正气的人,他让谷子有一种信赖感。而且凭直觉,谷子感到他和石总关系不错。如果给梁朝东打个电话,了解一下情况,肯定不会有任何问题。对,就给梁朝东打个电话!
谷子跑向宾馆服务台,却又半途停下了脚步。向他了解情况?了解什么情况?石总的身体情况?木城出版社的情况?你以为你是谁啊!
谷子决定去阿坝了。
这几天她已经打听清楚,阿坝在四川省西北部,面积很大,几乎相当于东部沿海一个省。自然条件十分险恶,高山峡谷,急流险滩,长江黄河分水岭、原始大森林、终年不化的积雪和冰川,还有无边无际的大草地。宾馆老总告诉她,当年红军长征,曾在阿坝境内遇到无数艰难困苦,打过很多恶仗,死过很多人,有的是被打死的,有的是被饿死的。很多地方至今荒无人烟。宾馆老总这么一说,本来想吓唬谷子的,没想到谷子却兴奋起来。这种地方别说柴门,连自己都感兴趣。柴门崇尚大自然,去那里完全有可能。
宾馆老总是个年轻人,也就三十岁的样子,人长得很白净,个头不算高,和普通成都人差不多,两个唇角各有一抹细细的小胡子,只是左腿有点小毛病,走路一瘸一拐的,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做这做那。谷子住了几天,和他都熟悉了。主要是他太热情,经常亲自跑来,问谷子有什么要求,周到得连谷子都不好意思了。他说他叫刘松,这个小宾馆是他自己开的,总共才十二个房间。当他得知谷子要去阿坝时,曾一再劝阻,说那些地方我都没去过,特别要过几座雪山,太危险了,当年红军翻越那几座雪山时,曾死了不少人。谷子说不是有长途汽车吗?我就是想走一走那条红军走过的路。刘松说你不是说要去找一个作家的吗?谷子说是啊。刘松说那个作家大概不会沿长途汽车的路线走。谷子说为什么?刘松说坐长途汽车跑有啥意思?长途汽车经过的地方,肯定都是平坦好走的路。你那个作家朋友应该会去那些平常人走不到的地方,比如崇山峻岭、雪山森林,比如山洼里人家,去那些地方采风,才会有收获。谷子不由对他刮目相看,说刘总你倒懂得作家嘛。刘松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了,说谷编辑不瞒你说,我当初也是个文学青年,还写过一些诗歌散文,可惜没能发表,主要是见识少,生活经历太单薄。那时候我就曾幻想过有一天离家出走,到处跑跑看看,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应当是个不变的真理。
谷子点点头,心想在这个世界上,真是不要小瞧了任何一个人。就笑道,刘总你后来怎么不写诗歌散文,开起宾馆来啦?
刘松苦笑一下,说一言难尽。以后也许还有机会给你说。
谷子说怕是没有机会了,我打算明天就去阿坝。
刘松看着谷子,说谷编辑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如果明天一定要去阿坝,就不要买长途汽车票了,我送你去!
谷子很意外,说你送我?你不是开玩笑吧?
刘松说不是开玩笑,我也没去过阿坝地区,一直想去看看,送你过去只是顺便。
谷子说你生意不做啦?宾馆没有老总怎么行呢?
刘松说没关系,现在一切都已步入正轨,我在不在都没关系。再说,还有我妻子春红,她在宾馆就不会有问题。
谷子纳闷道,你妻子春红是哪一个?宾馆总共也没多少人,她差不多都认识了。
刘松笑道,就是前台那个收银员呀!
谷子噢了一声,明白了。前台收银员是个很高挑的女子,差不多有一米七五,应当比刘松高出十厘米,皮肤也白净,就是有点病态的纤弱,眼睛看人时也有点斜,好像审视的样子。谷子对她的印象并不好,但也没怎么在意,自己只是个过路客,好与不好和自己没有太大关系。
本来刘松说要送她去阿坝,她心里还是感动了一下,毕竟素昧平生,去一趟阿坝可不是一件小事。但现在她知道该怎么做了,就对刘松笑道,谢谢刘总的好意,还是不麻烦你了。她可不想惹什么事儿。
刘松说,你是不是担心我妻子会有什么意见?
谷子笑道,我是有点担心。
刘松说你放心,她管不了我的。
谷子摇摇头,说刘总你不要再说了,我不会同意你送我的。这事本来和你没关系。
刘松笑道你是不是怀疑我别有用心?
谷子脸红了一下,说你不要开这种玩笑。
刘松赶忙道歉,说谷编辑对不起,我只是想说,你不要怀疑我的人格。我会一路保护你,安全穿越阿坝……
谷子打断他的话,说刘总谢谢你的好意,但我真的不需要!说着站了起来,一副送客的样子。
刘松愣了一下,知道再说也无用,只好起身告辞,讪讪地离开了房间。
谷子重新关好门,长舒一口气。
她很庆幸自己的及时清醒,一个人出门在外,还是不要节外生枝。她相信这个叫刘松的人是出于热情好意,也许还有点文学情结,才要送她去阿坝的。但自己对他毕竟并不了解,一个女孩子和一个陌生男人去那种环境险恶的地方,会发生什么事,真是难以预料难以把握的。
第二天一大早,谷子就坐上了长途客车。离开宾馆时,她并没有见到刘松。只在结账时看到刘松的妻子春红。春红似乎知道她要走了,事前已算好账,态度冷冷的,明显很不友好。也许她已经知道刘松曾要送她去阿坝的事。春红打量谷子的眼睛,像两枚钉子,好像要仔细看看这个女子用什么吸引了丈夫,居然愿意放下生意千里相送。
谷子从她的目光里读懂了她的醋意,心里觉得好笑,这女人也太小心眼了,我不过是个过路的客人,能威胁你什么。再说,我真要谈恋爱找对象,肯定不会找个瘸子。谷子结完账拉着箱子走出宾馆时,忍不住差点笑起来,因为她突然想到,如果将来真的找到一个像刘松这样的人,就太可笑了。两人闹矛盾时,自己就跑,跑得飞快,像在运动场上一样,他肯定追不上的。但她到底忍住了没笑,因为她觉得这样有点刻薄,自己不应当拿一个残疾人取笑。
谷子坐上长途车,车子很快就上路了,车上没有坐满人,只有六七成,显得很空荡。谷子一人占了两个座位,感觉很舒服。身旁没有人,尤其没有男人,让谷子心里放松了不少。她每次上车,不管火车还是汽车,都会想起离开木城初上火车时被人骚扰的情景,心里总要恶心一阵子,因此对男人就会十分警惕。头天晚上,她所以最终拒绝刘松,其实内心还是出于对陌生男人的警惕。至于他老婆吃醋不吃醋的事,她并没有十分在意,那只是一个借口。
和谷子隔着一条走道的平行座位上,坐了一对年轻男女,看样子是一对恋人,并且正在闹矛盾。那女孩子一上车就不理那个男孩子,板着脸撅着嘴,还眼泪汪汪的。男孩子想讨好她,几次想揽住她的肩膀,都被她猛地挣开了。当着一车人的面,男孩子有点下不了台,神态十分尴尬。可他还是没发脾气,仍是耐心地哄她。先是给她剥了一个橘子送到手上,女孩子一下把剥好的橘子打落地上。男孩子一愣,弯腰从地上捡起来,吹吹脏东西,放在自己嘴里吃了。然后又剥了一根香蕉送上,女孩子只当没看见,理也不理。男孩子拿过她一只手,把剥好的香蕉放她手上。女孩子一下子又扔在地上。男孩子苦笑着摇摇头,弯腰又把香蕉捡起来,剥好的香蕉是软的,摔在地上全变了形,黏糊糊成了一块糕,还沾了一层尘土。男孩子放在手上,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扔出窗外似乎舍不得,再吃下去又觉太脏。这时附近座位许多人都转脸看他,没人说什么,但都在等他做一个决定。谷子也在看。她本不想看的。可旁边这场无声的战争实在有趣。谷子没有过恋爱的经验,这样的场景让她觉得新鲜。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毫不掩饰地观看,而是略微转过脸去,差不多用余光在悄悄观察,心里却有些慌乱和难为情。她所受过的教育告诉她,这种行为是不礼貌的。可周围的环境感染了她。一个坐在前排的小伙子,甚至站起来转过身趴在座椅靠背上,直瞪瞪盯住看。比较起来谷子已经是最文雅的了。
男孩子知道大家在注意他,愈加显得局促不安。手拿着软塌塌脏兮兮的香蕉,像托着小孩的屎块。围观者中有人咧着嘴,看他如何处置。男孩犹豫了一阵,还是把它送进嘴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大口吃起来。周围立即有人发出呕呕的声音。女孩子显然也意识到男朋友成了大家取笑的对象,生气地转过身来,对他又捶又打,还伸出一只手从他嘴里抠香蕉。可这时已晚了,男孩子挺挺脖子,把香蕉咕叽吞了进去。女孩子气得猛推他一把,又不理他了,转身望着窗外,把个脊背给了男孩子。
有人笑起来。
谷子也微微笑了。
她觉得这场哑剧该收场了,再看下去就无聊了,就收回目光,转身向窗外望去。
窗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景色。但能感到成都平原的富庶,村庄稠密,草木茂盛,空气也特别滋润。刘松说阿坝地区山高林密,空气稀薄,那里会和这地方有那么大区别吗?想到阿坝,谷子又生出一丝惆怅,毕竟一个人去那种人烟稀少的地方,一种孤独感油然而生。
柴门,你长年在外奔波流浪,就不觉得孤单吗?但谁知道呢,也许他会有个伴。是男伴还是女伴?说不定他会有个女伴。至于为什么会是个女伴,谷子说不清,她只是觉得如果有,就应当是个女伴,女伴能照顾他的饮食起居,能帮他洗衣服,还有就是……谷子的脸发起热来。她想到男女之间的事,尽管她并不知道男女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谷子学过生理课,在理论上是懂得的,实际上是怎么回事就是一片混沌了。在大学宿舍里,偶尔会有女同学谈起,但仍然并不具体。记得上初中时,临班有个女同学怀孕了,那个女同学才十三岁。这事在全校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她和一个男生接吻怀孕的,有人说她被校外的一个男人抱了一下怀孕的,还有人说有一次下雨,老师送她回家,共同打了一把伞就怀孕了。这事把全校的女生都吓坏了,那时她们什么都还不懂,都集体患了“恐男症”,不敢和任何男性接触,和男生同位的要求换位,男老师喊谈话不敢去,学校都无法上课了。校长没办法,只好请男女老师分别集体给男女生上生理课,讲男女生理解剖知识,讲女性怎么怀孕的。谷子记得大部分女生是趴在桌子上捂着脸听的,但大家都听到了,也听懂了,恐惧感也消失了。
后来谷子回忆,那次生理课反倒成了一次性启蒙,女生几乎一下子全懂得害羞了。以前大家都像假小子一样,和男生在一起玩耍,奔跑,做游戏,打打闹闹,甚至在地上摔跤翻滚,毫无顾忌。但从那以后,男女生之间打打闹闹的事再也没有了,校园一下子安静了许多。男生在一起玩,女生在一起玩,但男生和女生却经常互相偷偷观望,一旦被对方发现,便立即扭转头去。而过去可不是这样的,过去男生和女生相互对望毫不躲闪,目光里没有性别之分,没有距离感,没有神秘感。但后来似乎什么都有了,有了距离,有了神秘,有了幻想,有了美丽的梦。平日和男生打交道,就会站开一点,脸也红红的,显得不自然了,甚至会忸怩作态。在这方面,男生似乎反应迟钝一点,没有女生那么敏感,多数都还是没心没肺的样子。只有少数男生喜欢在女生面前表现自己,有点刻意讨女生喜欢,而且有了喜欢的女生。当然这种喜欢还是很朦胧的。而女生则普遍比男生成熟得快一点,心里想得多一点。这种心智的成熟似乎也催促了身体的成长,个子嗖嗖往上蹿。头年夏天还单薄得像竹片,人也干干巴巴,硬邦邦的,秋天冬天还没觉得有什么变化。可是到了次年春天,一旦脱去捂了一冬的棉衣换上春装,就突然发现了惊人的变化,这些十三四岁的少女不仅长高了,身体也圆润了发软了,脸上的皮肤细嫩了有光泽了。更可笑的是,每个女生胸前都冒出两个圆圆的包,像藏着两个铃铛,女生们你看我,我看你,既吃惊又纳闷,既好气又好笑,怎么会是这样的呢?谷子还记得,有两个女同学还哭了。男生们一个冬天下来,普遍比女生矮了一截,他们神态困惑,呆头呆脑,纷纷用奇怪的目光偷眼打量女生,不仅打量她们长高的身体,还打量她们胸前两个圆圆的包,这真是太奇怪了,什么玩意啊!于是女生们在男生们质疑和嘲笑的目光中羞得低下了头,连走路都含着胸。
当时,谷子几乎感到自己是幸运的。因为她那时个子又瘦又矮,脸也黄黄的,老像营养不良的样子。一个冬天过去,女生们都像小白杨一样迎着春风长高了,发育了,她却还是老样子,既没长高,也没发育,胸前依然平平的。几乎没有人看她,当然也没人嘲笑她。她为自己庆幸,同时又感到更加孤单,她成了一个被女生和男生同时忽略的人。
但那年春天的一次校运动会,让谷子大出风头。当时她代表班里,一连报了一百米、四百米、八百米三个项目,每次在起跑线上,她都是个头最矮的,头发乱乱的毫不起眼。可是发令枪一响,她就像一只小兔子,一下就蹿出去了。她跑得真是太快了。开始大家都还没太注意,等谷子领先别人一大截,掌声和加油声才骤然响起来,接着全场的目光都盯住那个瘦小的身影。她怎么会跑得这么快!两条细瘦的腿简直像螺旋桨一样飞动,一百米、两百米,眨巴眨巴眼就到头了,简直有点不过瘾。到她站在八百米起跑线的时候,全场的老师学生都把注意力转移过来了。大家都在静候,都在期待,都在激动,都想看看这个小精灵是怎么创造奇迹的。那时谷子第一次感受到被人关注的激动和慌乱,心里扑通扑通直跳,发令枪响起时,她还愣在那里,而别人已经跑了。当时场边的老师同学们急得大喊:快跑呀快跑呀!谷子转头看了大家一眼,这才回过神来。这时其他人已经跑出十多米远。谷子奋起直追,她的螺旋桨一样的小细腿再次飞动起来,大约在一百多米处,她不仅追上而且反超了其他同学。与此同时,场外一千多名老师同学都在为她呐喊加油,全场沸腾了!谷子越跑越来劲,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跑这么快,好像脚底生风、腾云驾雾一般。那时她多么激动啊,长这么大从没有这么激动过,耳边的呐喊声如波涛如狂风般汹涌,这些都成为一种背景,她完全陶醉在奔跑的喜悦中,在巨大的喜悦和快意中,她觉得体内有一种压抑了许久的东西在释放,那东西像一种沉淀物,化成烟化成雾化成云化成雨,一缕缕往外消散,她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如一只燕子,如一片羽毛,身体像是在飞。她知道她已经跑在最前头,而且把其他人远远甩在后头了。跑道上的白线从她面前往后飞动,那感觉真是好极了。可是当她跑到差不多七百米的时候,一只鞋子突然掉落了,而这时她已冲出几步远。谷子本能地停下脚步,转头就往回跑。她得把鞋子捡起来,这双鞋子是老师亲自为她做的,又跟脚又结实,她不能把鞋子弄丢了。场外的老师和学生看到这一幕,先是愣了一瞬,但旋即就有人大喊:不要捡鞋子快跑!快跑!而这时,被远远落在后头的运动员,正快步追上来,一点点拉近了距离。但谷子好像没有听见,那时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鞋子捡回来。她终于弯腰把鞋子捡到手上,好像还想穿上。可她一抬头时,发现人家要追上来了,这才拎起鞋子转身就跑,一只脚穿着鞋,一只脚光着,一只手拼命摆动,一只手拎着鞋子,那模样傻傻的,场外一千多名师生都笑起来,接着又重新为她加油。就是经历了这一个小插曲,八百米终点撞线的时候,谷子还是领先第二名六十多米!
谷子就是从那时开始喜欢上跑道的。从此每天早晨,她都比别的女生起床早,简单洗漱后就去大操场跑步,那条四百米长的椭圆形跑道充满魔力,一踏上去就觉得兴奋,跑道上的白线或笔直或弯曲,都是那么流畅,那么简单,跑在上头内心毫无阻隔,你不再想什么,不再烦什么,脑子里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就像踏在清澈的流水上,踏在优美的音符上,全身心都在放松。
谷子长高是在上高一那年。
好像是突然之间,一下子就蹿到一米七,连她自己都感觉到自己在长个头,就像那次八百米赛跑一样,一开始停在那儿不动,可一旦跑起来,不仅追上了所有人,而且很快超过大家。她成了全班最高的女生。谷子有点害怕,长这么高这么快不会是有毛病吧?班主任是位五十多岁的女老师,女老师笑着安慰她,说谷子你别怕,俗话说男长二十三,女长猛一蹿,是说男孩子长个头会慢慢长到二十三岁,女孩子长个头就是那么一下,十几岁差不多就定型了。你长得比其他人晚,但也就这么一蹿,以后就不会再长个头了。谷子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以为以后会老这么长呢,我可不想长那么高。女老师笑道,放心吧,就这么高了。
谷子后来果然没再长高,但一米七的个头足以让她亭亭玉立了。她明显感到女同学们羡慕的眼光。那一年谷子十六岁,正是花骨朵一样的年龄,身体柔软得像春天的柳枝条,一股清风就能让她荡漾起来,可她柔韧有力、生机勃勃。谷子个子长高了,人却没有长胖,反倒显得更瘦了。别的女生已经显出丰满,到处都鼓鼓的,也更加不爱运动,更不爱跑步。因为她们跑不动了,一跑胸前的乳房就会狂跳不止,实在让人难为情。但谷子没有,虽然胸前已经鼓出来两个小包,但显得很结实,两条长腿也是结实有力。她给人的感觉就是柔韧结实而富有弹性。经过体育老师科学的训练,她跑得更快了,别说女生,一般男生也跑不过她。她在校运动队训练,经常是和男生一块跑的。根据她的个头、腿部特点、耐力,体育老师让她专练长跑。事实证明,这个训练方向很对,在木城市中学生运动会上,谷子曾多次获得五千米、一万米冠军。长跑对一般人而言是枯燥乏味的,但对谷子来说,却是一种莫大的享受。别的同学在学习之余喜欢聊天、玩耍、逛街,可谷子不。谷子就喜欢一个人在跑道上,或者和别的喜欢运动的人在跑道上奔跑。
奔跑多好啊,
能够奔跑多好啊。
我不要和人闲聊,
和人说那些没用的话干吗呢?
我也不要玩耍,
有什么意思嘛?……
逛街?密密麻麻的大楼,
密密麻麻的大街小巷,
密密麻麻的人群,
密密麻麻的车流,
密密麻麻的广告,
就看这些吗?
跑道上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奔跑多好啊,
能够奔跑多好啊!
有一天老了,
我会回忆起青春勃发的时光!
但谷子又是清醒的。她知道人生的路很漫长,她必须安排好自己的一生。运动成绩再好,当运动员只能吃青春饭,跑步只能是业余爱好。自己应当有一个可以托付一生的职业,而那个职业最好又是自己所喜爱的。高三毕业时,学校本来想保送她上体育学院的,体育学院也很想要她。可谷子考虑再三,还是报考了木城大学中文系。她喜欢文学,因为文学里有太多的梦。
谷子迷迷糊糊下了长途车。
因为她看到车停了,然后有一个白胡子老人下车,并且冲她笑了一下,她就跟着下了车。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没有车站,也没有站牌,就是一个荒山秃岭。谷子四处打量,看不到村庄,也看不到有什么人。她下车的地方在山脚下,抬头看山上,几乎全是怪石,光秃秃的,只有很少的几棵树悬在峭壁上。
谷子有点害怕。想问问这是什么地方,可是长途车已经开走了,沿一条山间砂石路。周围没有什么人好问。她忽然想到那个白胡子老人,于是急忙寻找,却发现白胡子老人已爬到山顶,转眼就不见了。
现在已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去追那个白胡子老人。谷子忙拎起行李,快步往山上攀登。山不太高,却陡。好在谷子身体素质好,虽然费了不少劲,还是很快爬上了山顶。可是哪有老人的影子!
谷子觉得有点奇怪,站在这里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前面是一片荒原,怎么会看不到白胡子老人呢?谷子坐在山顶歇了一会儿,心里又害怕又沮丧,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但坐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总得往一个方向走呀。那么就只能往前走,往荒原上走。谷子站起身,有些紧张地往荒原上眺望,好像远处有一片黑乎乎的东西,像树林又像村庄,也许那里会有人家?谷子不敢耽误了,背起行李下了山,走进荒原,走向那一片黑乎乎的地方。
但那地方好像海市蜃楼,可望不可即。谷子在荒原上走了很久,那片黑乎乎的地方始终在前头。谷子累坏了,两腿疼得不能沾地。荒原上有些草丛,有些灌木林,大部分是砂石,没有任何路,哪怕是一条小路也好。就是说,这是个没有人到过的地方。谷子知道自己陷入了绝境,说不定会死在这里。想到这一层,谷子哭了起来,先是泪水扑嗒扑嗒往下掉,接着是号啕大哭。
但就在她彻底绝望的时候,忽然发现一个蓬首垢面的人在前头出现了!那人好像刚从一个小山包后转出来,像个野人,可他身后背着一个行囊,正大踏步往前走,就在谷子前头大约三百米的地方。谷子高兴坏了,她突然想到,那人会不会是柴门?天哪!如果是柴门,那就太奇妙了!谷子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她想起在敦煌的种种奇遇,现在她相信,自己又一次有了奇遇。这个人肯定是柴门!你看他乱蓬蓬的头发,你看他高大而有些佝偻的身体,你看他破破烂烂的衣服和行囊,和自己无数次的想象完全一致!这么说,带自己下车的那个白胡子老人,就是冥冥中派来引路的。如果不是他下车时回头冲自己点点头笑了一下,自己是想不到要下车的。他把自己引到那座秃山上,展现给你一片荒原,然后就倏然消失了。好像他知道你会在荒原上看到你要找的人。
难道真有神仙吗?
谷子毛骨悚然,感到这一切太不可思议。
但她此时已顾不得多想了,只想尽快追上去,一把抓住柴门,将他拖回木城交差。
可事情却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这个人并不容易追上。他看起来走得不急,蓬乱的头发一飘一飘的,行囊在背后歪歪扭扭,衣服脏得看不清颜色,可他步子很大。明显感到他是个在野外走惯了的人,这样的速度可以保持很长时间。谷子虽说是个长跑运动员,可那是在跑道上,和在这种布满砂石的荒原上长途跋涉是两码事。
谷子追得十分吃力,浑身早就湿透了。
情急之下,谷子大喊起来,说柴门你等等我!柴门你去哪里?声音在旷野里回荡,很响很响了,可柴门就像根本没有听到,头也不扭一下。谷子奔跑起来,她相信只要自己奔跑起来,就一定能够追上他。可她跑了很久,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要呕吐了,两人的距离却还是那么远,一点都没有缩短。这真是太怪了!
但谷子看清楚了,柴门身边没有什么人,就是他一个人在行走。她原来曾猜想他身边会有一个女人,事实证明自己猜错了。不知为什么,谷子觉得有点释然,心情也好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绪的变化,他身边有没有女人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但接下来谷子的心又提了起来。因为她发现柴门正朝一个牧羊的女人走去。左前方的一片山冈上,散放着一群洁白的羊,大约有几十头,也许有上百头。像从天上落下一大片白云,白云在翠绿的草皮上超低空浮动游走。一个大约三十几岁的女人,穿一身橘红色的衣裙,手拿一根鞭子,随着羊群缓缓移动。在她身后,跟着一匹黑马,马背上挂着一些东西。那匹马也在低头吃草,却又不时抬头看看女主人,可以看出,黑马对女主人的依恋和忠诚。女主人显然已发现一个陌生的男人向她走来。她站住了,在那里等他,很欢迎的样子。
谷子在远处也站住了,站在灌木丛后一个隐蔽处,她想看看柴门想干什么,她有点纳闷,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那个女人就不害怕吗?一个陌生男人的到来,她就不会感到是一种威胁?
但看起来她并不担心,还往前迎了几步。也许,正是这里荒无人烟,她才对来人感到亲切,哪怕他是一个陌生男人。这让谷子很感慨,在木城那么多人生活在一起,其实大都认识,却形同陌路,而在这种地方,人和人之间反而是不设防的。
果然,柴门走到那女人面前时,略微弯弯腰,大概是打了个招呼。女人也很快弯弯腰还个礼。两人站着说了几句什么,女人很快转身从马背上取下一瓶水,返回来递给柴门。柴门也不客气,接过那瓶水,拧开盖子,仰起头就往嘴里灌。显然他是走渴了,来向这女人讨水喝的。谷子仿佛能听到柴门喝水的咕咚声。这情景让谷子眼馋不已,她忽然感到自己也渴得厉害,嗓子里冒火一样,如果这时自己也有一瓶水,肯定也会这么一气灌下去。那真是太痛快了。
柴门喝完水,并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他把喝完的瓶子递给女人,反手从背上卸下行囊,扔到一旁,然后一下躺倒在草地上。谷子听到那女人笑起来,好像在笑他那副狼狈相。女人把空瓶子重新放到马背上,又转回身,好像犹豫了一下,就坐到柴门身旁了。然后两个人就聊起天来。柴门仍躺在那里,他大概真的累坏了,居然躺在那里和女人说话,一点也不讲礼貌。谷子想,他怎么可以这么随便呀?
但看来他的失礼并没有让那女人不快。他们仍在说着什么,因为她看到那个女人侧转脸看着他,偶尔捂住嘴笑一下,大概是柴门的什么话把她逗乐了。
谷子想,这女人是不是有点轻浮呢?
这女人究竟多大,是怎样一种性格,家里还有什么人,丈夫是干什么的,她有孩子吗?一系列的问题出现在谷子脑海里,但也就是一闪而过,并没有往深处想,事实上想也没用,因为你不可能知道答案。这女人让谷子生出一丝不快。柴门躺着和你说话,固然太过随便,但你接受他这个姿势并且坐在他身边说说笑笑,能说是得体的吗?他是你什么人?你是他什么人?你们是两个陌生的人呀!你们认识才多大会儿?
可谷子在心里这么吵架一样数落了一通后,忽然觉得心虚,继而脸红了。因为她发现自己是在嫉妒那个女人!
千山万水的柴门,自己使尽全身的力气都没有追上,现在他却躺在这个不期而遇的女人脚下,静静的,被青草和白色的羊群环绕着。那个橘红色的女人,手里拿着鞭子,并没有轻轻地打在他的身上,她只是温柔地坐在他旁边,和他说着什么。这是一首歌中的场景,一个恋爱的场景,一个温暖得让人心醉的场景。那女人凭什么?就凭她给了他一瓶水?
谷子有点伤心了。
可让她更为伤心的事还在后头。
因为她看到,那女人站起身,弯腰拉起柴门,又拎起他的破破烂烂的行囊扔到马背上,然后把羊群圈到一起往回赶。那女人牵着马走在前头,柴门空手跟在后头,两人相跟着走了。
两人相跟着走了!
那情景就像一对久别的夫妻。丈夫出远门了,也许几个月,也许一年或者几年,妻子在家放牧。每天都来这山冈上等待,每天都望眼欲穿。终于,丈夫回来了。可丈夫累坏了,丈夫也变了模样,互相之间都有些生疏了,没有什么过分激动过分亲热的动作。他们聊了一阵子,男人躺着,女人坐着,他们聊得还算好。女人本来对他很有意见的,这么长时间不回家。但他到底回来了,并且躺在她面前示弱、撒娇,女人就原谅了他,并且高兴起来。毕竟男人回家来是天大的喜事,所有的不快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于是他们相跟着回家了。
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谷子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这个男人也许不是柴门,是自己弄错了。说不定人家就是个出门在外重又回家的男人。
这是个让人失望的事。
可谷子不愿承认这种可能。
那只是一种假设。怎么可能呢?这人只能是柴门!
这种情景在柴门漂泊的过程中,应当是经常出现的。他居无定所,四海为家,有时会在城镇上住些日子,但大部分时间是在大地上游走,毫无目标。很多时候是又累又饿又渴的,他会带一些干粮和水,但吃完喝完了怎么办?接下来就是瞎凑合,比如扒些老乡的土豆、山芋啃一顿,到河边捧些水喝一阵,顺便洗洗脸或者洗个澡,说不定还会顺便把脏得不能再脏的衣服脱下来,在河里洗一洗,摊在河岸的草皮上晾干了,然后再穿上走路。但如果走在这类荒原上,既没有玉米山芋可以偷食,也没有野果可以采摘,更没有河水可以解渴,就只好求助当地的人家,碰上谁就是谁。他可能会碰上一户孤零零的人家,可能会碰上一个老汉,也可能会碰上一个放牧的女人,就像现在这样。女人看他是远路的客人,热情地拿出自己的水给他喝。这时天色已晚,女人问你去哪里,柴门说我不知道。女人笑道你这人真逗,自己去哪里都不知道啊?柴门说真的不知道,我就是到处走走。女人说你看天都晚了,这一带方圆几十里没啥人家,还是到我家歇一夜再走吧。柴门就很感动,说不方便吧。女人说有啥不方便,我说方便就方便,出门在外的你咋这么啰嗦?起来起来,不能老躺在草地上,躺久了会腰疼的。于是伸手拉起柴门,把他的破烂行囊扔到马背上,像带着一个俘虏回家了。
难道不是这样吗?
当然是这样。
现在谷子有点感谢那个女人了。
是啊,柴门太累了。到那女人家里,烧一盆热水烫烫脚,活活血,松快一下。然后热汤热水的吃顿晚饭,喝一碗自制的酒,倒在床上睡一觉,没有比这更让人舒心的了。
谷子一路尾随,大约走了几里路。这时候,她没想去打扰他们,或者去阻止那个女人。因为她知道,此时此刻只有那个女人能给柴门最好的照顾。而自己不能。谷子已经不那么急于抓到柴门了,反正他已经跑不动了,他已经需要一个女人的照顾了。就是说他不仅在自己的视野之内,而且他下一步的行动都在自己的预见之中。她随时可以抓住他。
谷子告诉自己,今晚让他休息好,明天一早再去捉他。
终于走到地方了。这时天已经朦胧黑下来。
并没有村庄。只有两间孤零零的土坯房,而且是平顶房。这种房屋形状让谷子知道,这一带平时是不下雨的,起码雨水很少。
房屋前头几十步远的地方,有一堆干草柴火。谷子打量了一下,决定就在这里过夜。
其实她也很想走进那座土坯房。在荒原上追赶柴门,身上不知出了多少汗,也是又疲惫又饥渴,走进去享受一下柴门那样的招待,当然再好不过。可谷子忍住了。不知什么原因,她感觉那女人不一定会欢迎自己。走进土坯房可能会遭遇尴尬。
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是,谷子忽然有一种窥视的欲望。她想看看这一男一女两个人会干什么。她知道这样不好,她从来没有偷窥过别人,并且以此为耻为羞。可此时此地,在这片杳无人烟的荒原上,在这座孤零零的土坯房里,一个女人邀请一个陌生的男人到自己家,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事,实在是太值得期待了!
而这种期待的心情又是极其复杂的,既有好奇,又有慌乱,还有恐惧。
谷子伏在草垛上,只露出两只眼睛。
她看到土坯房亮起灯光。
她看到柴门坐在屋当门抽烟。
她看到那个女人忙来忙去的身影。
她看到他们坐下来吃饭喝酒。
她看到那女人为柴门打来洗脚水。
她看到柴门把脚放在水盆里泡着,又抽起烟来。
她看到土坯房的灯光熄灭了。
然后她什么也看不到了,只看到黑黝黝的土坯房似乎在风中摇动。
自始至终,谷子没有看到第三个人。就是说,那个女人是土坯房的唯一主人。没有男人,也没有孩子,她只有一群羊,一匹马,还有一条狗。那条狗不知是温顺还是冷漠,始终卧在门外一动不动,也没听它叫过一声。好像它的任务就是看护土坯房,只要没有人偷走土坯房,它是不会动弹的,此外的一切都和它无关。
黑夜开始冷起来,和白天的温差极大。谷子有些受不住了。她从草垛上缩回身子,在草垛里扒出一个窝,又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件毛衣穿在身上,然后缩进草窝里,感觉暖和了一些。
现在她的心情坏透了。
她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内心无比凄凉,同时又十分害怕。她不知道这荒原上有没有野兽。谷子从草窝里往外观察,荒原一片黑暗,没有月亮,但星星特别稠密,特别遥远,特别寒冷。谷子感到自己像一个栖息在洞中的小鼹鼠,惊恐地打量着无边的黑暗,不知道会有什么危险发生。有风。谷子感觉到了,不像在敦煌遇到的沙尘暴那么张扬和摧枯拉朽,却感到晃晃荡荡的极具张力,就像一个喝醉了酒的巨魔,顶天立地,正在星光下行进。它的步子缓慢而沉重,并且伴随着扑嗒扑嗒的声响。
就在谷子吓得瑟瑟发抖的时候,突然从黑暗中传来一声女人的嚎叫。谷子吓得猛一哆嗦,一时没弄清这声音来自何方,甚至没弄清这是什么声音。她简直被吓蒙了。但接着女人的嚎叫声一阵接一阵传来,那声音撕心裂肺,肆无忌惮,酣畅淋漓。谷子渐渐回过神来,那声音来自土坯房!
就是说……就是说……他们正在……可柴门怎么会和一个陌生女人做这样的事情?那女人怎么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太放荡太可耻太下流了!一瞬间,柴门在谷子心目中的形象一下子毁了,就像一尊神像剥落后露出的一座泥胎!
谷子哭了,哭得很伤心。
她忽然觉得,自己千辛万苦寻找这个人是不值得的。
不知哭了多长时间,谷子终于平静下来。土坯房那边也不再有一点声响,一切又归于沉寂。剩下的依然是荒原迟缓而沉甸甸的风声。
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是啊,该发生的。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也许什么都不发生才是不正常的。
自己期待的不就是这个吗?我怎么会对这种事感兴趣的?
谷子为自己伤心。她感到自己和他们一样污浊。在先前女人的嚎叫声中,她甚至能感到自己也在被撕裂,下体在疼痛,自己已在那女人畅快的嚎叫中失去贞操。
谷子忍不住又哭起来。
她为自己感到羞耻。
长途车一阵剧烈的颠簸,把谷子弄醒了。
她赶忙抓住座位,环顾四周,发现许多乘客正在看她,都是很奇怪的样子。好像在猜测这姑娘做了什么噩梦,这么又哭又叫的。连左边座位上的那一对恋人也在看她。刚上车离开成都时,他们一直在闹矛盾,现在显然和好了。女孩趴在男孩子怀里,正直直地看着她。谷子很快意识到什么,赶忙往脸上抹了一把,居然满脸都是泪水。谷子终于明白,刚才自己在长途车上睡着了,并且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她依然记得梦中的情景,立刻羞红了脸。在一车人诧异的目光中,谷子感到无地自容,恨不得立刻跳下车去!
但长途车仍在行驶,只是颠簸得厉害。谷子赶忙把脸扭向窗外,不敢再看大家,心里却咚咚直跳。
此时,长途车已经行驶在崇山峻岭之间,山道弯曲而狭窄。一边是山体,一边是悬崖。长途车像麻花一样扭来拧去,情景十分危险。谷子现在体会到蜀道之难了。山道旁有很多积雪,积雪中冒出许多小草小花。那花的颜色很奇特很鲜艳,特别是一簇簇小黄花,更是艳得惊心。后来谷子才听说,那种艳得惊心的是野罂粟花。
长途车此时行驶在雪山高寒地带,仿佛进入寒冬,和成都判若两个季节,谷子觉得很冷,同时又感到呼吸困难,心里难受得很。她这才意识到现在的位置肯定海拔很高了。偷眼打量车内,静静的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在闭目养神,显然这样最节省氧气。她还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不少人都加了毛衣,甚至还有人穿上了棉袄。看来他们是早有准备的。
长途车破旧,到处漏风,更增加了车内的寒冷度。谷子被冻得直打哆嗦。她正在考虑要不要打开旅行箱取毛衣时,车子突然打了一个大弯,几乎要倾斜着飞出去,引得车内一片惊呼。就在这时,谷子发现右手靠悬崖处,一辆破旧的绿色吉普车追上来,和长途车并驾行驶。山路拐弯处稍宽,它在这里本可以超车的,可吉普车却并没有要超赶的意思,反倒放慢了速度,和长途车挤在一起,随时有被挤下万丈深渊的危险。谷子心想这开车的人怎么这样,不是找死吗?
但这时吉普车的前门摇开了,从车里露出一个人的脑袋,让谷子大吃一惊:这不是刘松吗?
正是刘松!
只见刘松完全没有一点紧张的样子,对这样的山道似乎见得多了,完全不在意。他显然已看到了坐在长途车上的谷子,冲她笑着挥挥手,又指指前面,大概是说将在前头等她。然后驾起车子一溜烟冲向前头去了。
谷子张大了嘴巴,又惊又喜,这简直太意外了!她没想到刘松会从成都追来。但这时的谷子已没有排斥他的意思,反而有了一种特别的感动,有一种见到亲人的感觉,不知不觉两眼竟蓄满了泪水。
梦中的情景仍然清晰,现在她太想有个熟悉的人做伴,也太想离开这辆令她尴尬的长途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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