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上中文

繁体版 简体版
爱上中文 > 无土时代 > 默认卷(ZC) 第九篇 即将消失的村庄

默认卷(ZC) 第九篇 即将消失的村庄

方全林从木城回到草儿洼,刚进村就听说天易娘病得厉害,因此没顾上回家,就直接去看望天易娘了。他知道她在盼他。

天易娘八十多岁了,加上想念儿子,方全林去木城后就病倒了。这个当年草儿洼最能干的女人,到老只剩下一件事,就是想念天易。这个失踪的儿子成了她唯一的牵挂。她不再想娘家父兄们轰轰烈烈的生死,也不再想柴家家族中兴的事。她只是偶尔会挪动到老石屋前,看着那一片巨大的界石发呆。在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她一直没来得及数清,这一片胡乱堆放的界石究竟有多少块。当年柴姑为赎回被土匪绑架的儿孙,一次次出卖土地。每卖出一块地,就像割她身上一块肉。可她没有别的选择。庄稼人祖辈的规矩,卖地不卖地界,留下地界,就是留下希望。一个个儿孙被老太太从死亡线上救出来,老石屋前的界石却堆成了山。天易娘刚嫁到柴家的时候,曾雄心勃勃地对柴姑说,奶奶你放心,有一天我会把这些界石再埋到地里去!

后来,她和丈夫柴知秋拼命挣钱买地,有几年,几乎看到了家族中兴的希望。可社会变了,不再允许私人拥有土地,她终于还是没能实现自己的诺言。

时隔大半个世纪,这些巨大的界石仍然散乱地堆放在这里,她再也没有可能做这件事了。丈夫死了,他是她最好的帮手,是她驾驭的一匹马,一头牛,可他死了。而她也老得不成样子。风烛残年,再没有雄心了。她只是挂念天易。天易会在哪里?

那天,方全林风尘仆仆赶回草儿洼,来到她的床前,告诉她天柱他们在木城生活得很好,告诉她天柱他们一直在寻找天易,并且已经有了线索,让她放心,耐心等待,会有好消息的。天易娘握住全林的手,说大侄子,让你费心了。你不用骗我,我知道天柱会找他,可找到他不那么容易。找到天易要有天意,懂吗?当初他的名字就是柴姑起的,谁也闹不清究竟是哪两个字,也许是“天易”,也许是“天意”。反正都应验了。天易是天意啊!天易从小就不是一般的孩子,我后来想过多少次,他托生到柴家就是迷路了,所以从小就爱犯迷糊,长大了走失也是天意。可我知道他还活着,他不会死的。天易比常人能忍耐,从小受过很多欺负,被人打过无数次,可他没有痛感。人家用鞋底抽,用脚踹,用棍子打,棍子打成两截,打得头破血流,他还是不喊叫,不哭,也从不记仇。好像那是人家的事,和他没关系。有时候,挨打的时候他还会走神,谁也不知道他那会儿在想什么。他经常去老石屋,靠在门槛上看曾祖母打盹。他和曾祖母没说过几句话,可他和她的心似乎通着。他和罗爷关系最好,也最亲近,很多时候跟罗爷住在蓝水河边。他下河游泳,那些奇形怪状的鱼会围着他,一泡就是半天。他经常伏在地上,说是能听到大地喘气的声音,一听就是半夜,着了魔一样。天易从小话少,木讷。我是他娘,可我不懂他。他小的时候,也怪我在田地上太用心思,忙着发家置地,没顾上照料他,让他受了那么大委屈。我和他母子一场,一直像隔着一层,后来又送他去城里上学,再后来就不见了。算起来,也没在一起呆多少年。俺娘儿俩缘分浅。我怕等不到他回来了,他肯定忘了回家的路……

那天,天易娘头脑格外清醒,抓住方全林的手说了很多。七天后,她就去世了。

方全林就很伤感。

这是个值得尊敬的女人。她是柴姑之后,大瓦屋家族最后一个曾真正为土地奋斗过的女人。她的心很大,如果社会允许,她是能够把那些拔出的界石重新埋到地里去的,她能像柴姑一样辉煌。

可她死了。

死得郁闷而悲凉。当初柴姑为曾孙天易取了这么个名字,难道她预见到这个结局了?

方全林帮着把天易娘埋葬以后,有几天都沉闷无语。这些年,村里死了很多老人,只有天易娘的死,让他觉到真正的痛,还有一种莫名的失落和坍塌感。

天易娘的死似乎是一个象征。

象征着什么?

方全林说不清。

不知为什么,方全林忽然想起那头消失的老龟。屈指算来,那头老龟已经三十二年没来草儿洼了。据老辈人说,自从咸丰年间黄河决口以后,那头老龟每隔十年就会在草儿洼出现一次,非常准时。每次出现,都会在草儿洼住几天,爬到这家,爬到那家,没人敢伤害它。那是一头千年老龟,大如锅口,油乌发亮。大伙把它当成草儿洼的吉祥之物,相信它是有灵性的。爬到谁家谁就会为它烧香磕头。每一次来都是突然出现,又神秘消失。但十年后,它肯定还会出现。方全林年轻时曾见过老龟两次。但如今三十二年过去了,老龟再没有来过。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总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有时候,他也会想,不会被啥人捉去了吧?比如放在城市公园里供人参观什么的。如果真是这样倒也罢了,可他老是疑心老龟不来和草儿洼的衰败有关,这是最让他恐惧的事。

但方全林仍然要忙。

从木城回来,村里积了很多事,都要他处理。又有几口老屋要倒了,他忙着赶紧把人搬出来,帮他们搭建临时住房。有十几位老人病了,他要挨家看望,病重的一一送往医院。小学的教室漏雨,他赶忙找人修理。

方全林一连忙了很多天,才把这些事安排妥帖。刚刚松了一口气,又有几家邻居闹起了矛盾。都是些女人闹起来的,又打又骂。草儿洼的女人脾气越来越坏,就像一群发情的母狗,为一点小事就会撕咬起来。方全林一家家劝说,但没人听,不仅不听,还和他吵起来。张家的女人说他护着李家的女人,李家的女人说他护着张家的女人,话里都透着潜台词。这让方全林十分恼火,闯进两家厨房,摸出两把菜刀扔给她们,自己拉个板凳坐在一旁,说你们不用吵啦,砍吧!砍死了我负责哩!

她们吓坏了。

她们从没见方全林发过这么大火,尤其对女人。

她们不知道,方全林心里很烦。

一个直接的原因是扣子走了。

扣子说过她不会改嫁的,她一直深爱着她的男人,男人死了,她还是爱着他,说要把孩子拉扯大。可扣子突然间就变卦了,也许是一点点变的,只是别人看不出来。变也没关系,这么年轻就守寡,是件很残忍的事,哭哭啼啼地说点什么,请求村长帮你做做公婆的工作,村长还能不帮忙?村长肯定会唏嘘一番,然后站起来,大声说别哭啦,这事我帮你,你公公婆婆那边就交给我了!

可扣子什么都没说,一声不响就走了!

方全林还是第二天听别人说起才知道的。说扣子走了,把孩子撂给公婆,头天夜里走的。方全林吃了一惊,急忙赶到扣子家,那里已聚了很多人,男男女女站了一院子,很多人都在斥骂扣子闷骚,说她平时低眉顺眼,一副正经模样,没想到暗里想着汉子,把亲生儿子抛下,自己走了。有人说她肯定有了相好的,这是私奔了。大家议论纷纷,看到方全林来了,都让开一条路。有人喊村长派人去追吧,她跑不远的,至多刚到县城,应当能追回来的。

方全林没有吭声,径直去了堂屋。看到扣子的婆婆正抱着孙子垂泪,公公坐在一旁抽闷烟。那孩子正在哭,闹着要吃奶,奶奶好像没什么好办法。这孩子其实已经三岁了还是每天要吃奶。这在乡下是很平常的事。有的已经八岁上小学了,放学回来还要吃几口奶。在孩子是撒娇,在母亲是慰劳。这时候,母亲的奶水已经很少了,吃奶只成了一种形式。尤其是在孩子哭闹和睡觉的时候,把奶头塞进嘴里,能很快让他安静下来,奶子让孩子有安全感。方全林反身回到院子里喊,谁有奶水?帮忙喂喂孩子!院子里有几个妇女还在哺乳期,胸前鼓鼓的。她们似乎有点犹豫,因为痛恨扣子而不愿给孩子喂奶。方全林急了,说扣子的事先不说,孩子没罪啊!二子娘,你过来!去给孩子喂喂奶。二子娘胖乎乎的有点傻,说凭啥让我喂奶啊?方全林说就凭你奶子大!

众人都笑起来,说二子娘赶紧去吧,这是村长信任你呢。

二子娘看着方全林,疑惑道,村长你真的信任我呀?

方全林说那么多废话!不信任你会喊你吗?你以为就你有奶啊!咋不喊别人?

二子娘高兴了,说村长你放心,你看我的奶像水罐子,我孩子吃不了,天天都要挤掉一个,正可惜呢。

方全林说去吧去吧,孩子正在哭闹。

二子娘一边解褂子,一边慌慌张张往堂屋跑。

后来方全林问清楚了,扣子是突然提出要走的,说是想外出打工,还要把孩子带走。公公婆婆毫无思想准备,匆忙间只把孩子留下了。他们怕她一去不归,家里唯一的根苗也没有了。至于扣子为啥要走,他们也说不清。

扣子的出走,让方全林怅然若失。

他知道,草儿洼的许多女人都在打他的主意,但真正让他动过心的并没有几个人,其中就包括扣子,或者说,扣子是最让他动心的女人。这不仅因为扣子的年轻俊美,更因为扣子的内向和文静。他还清楚记得,有一次去她家时扣子脸红害羞的样子。她曾多次进入他的梦中,他并不认为仅是自己一厢情愿。他相信他在扣子的心目中,不仅是个好村长,也是一个好男人。每一次想到扣子,方全林都会感到一抹温馨,好像她已经是他的一个什么人。

但现在扣子走了,连招呼都没打一个。

就是说,无论作为村长,还是作为男人,他在她心中都是没有位置的。

这件事对方全林的打击,有点出乎意料的大。他没有愤怒,更没有派人去县城追赶扣子。相反,他觉得有点自惭形秽,平日的自负一下子打掉半截。这真是有点奇怪,方全林是条硬汉子,这么多年当村长,碰过无数硬钉子,可他依然自信而自负。没想到被这个女人弄得有点蔫头蔫脑。

扣子的出走,让方全林预感到,在草儿洼,女人也要留不住了。

看来,村子的败落,真的无法挽回了。方全林患上了失眠症。这在以前是从没有过的。方全林以前从不失眠,忙累一天,回家倒头就睡,睡得很沉很香。草儿洼没人失眠,庄稼人失眠不是很可笑吗?

方全林在木城时听天柱说过,木城有百分之七十的人有失眠症,就是说每晚有几百万人睡不好觉,很多人常年服用安眠药才能入睡。当时方全林还不信,说你咋知道这么清楚?天柱说我亲眼看到亲耳听说的。原来天柱的妻子文秀到木城后,因为想家烦躁,一夜夜不能入睡,天柱就带她去医院。在医院里,他看到很多患失眠症的人,一个个眼窝深陷,面如土灰。其中有老年人,也有中年人和年轻人,甚至还有小学生。天柱一边排队一边和人聊天,发现都是因为竞争太激烈,工作压力太大学业太重。天柱说,看了真叫可怜,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戴个深度近视镜,面色惨白,瘦得像豆芽。女孩母亲说,这孩子太要强,一定要在班里考第一,作业又重,一熬就是半夜,该睡觉倒睡不着了,在床上乱折腾。有时候睡着了还做噩梦,大喊大叫,说自己考了第二。

方全林当时就感慨,说城里人大睁着眼过夜多累呀。现在自己也患了失眠症,他给自己说,这病是在木城传染的,没事,过几天就好了。可过了好多天,他还是睡不好。

这天晚上,方全林到半夜了还没睡着。外头起风了,越刮越大,刮得窗户乱响,不一会儿又下起大雨,哗哗的雨声充斥了窗外的世界,听起来有些恐怖。突然,方全林条件反射一样跳下床,胡乱穿上衣服,披一件蓑衣,拉开门就冲了出去。

他一直跑了四家,查看老屋的情况。有些老屋就像一些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股风就能吹倒。这么大的风雨,对这些老屋是致命的威胁。谁家的屋子破损严重,方全林心里都有数,这样的风雨夜,他是不可能安睡的。前几家还好,因为头些日子他带人加固过,看起来问题不大。他挨个敲开这几家的门,让他们不要睡死了,注意观察屋子的动静。这几家都是些老人、妇女和孩子,这么大深夜,看到村长冒雨赶来,感动得不知道说啥好。

方全林赶往第五家的时候,路上看到一个人,风雨雷电中正披着一块塑料布迎面跑来,还不停地大声喊叫:“村长!……村长!……”

方全林隐隐听出那人在叫他,而且是个女人的声音,心里一惊,快步迎上去,用手电一照,原来是刘玉芬!忙大声说玉芬你找我啊?

刘玉芬在闪电中看到是村长,一把抓住他,哭喊道:“村长快去我家看看吧!我家的房子漏得不能住人啦!我去找你,你不在家,我就……”

方全林说我知道了,你先回去!还有几家危房,我看过了就去你家!说着挣开手就走。

刘玉芬一把又扯住他,说村长你为啥不先去我家,我家也是危房啊!

方全林说你家我看过,墙体没问题!可能就是上头漏雨,反正这会儿也没法修,等天晴了再说,你先回去吧!说罢转身跑走了。

刘玉芬气得大叫:“啥叫可能就是漏雨?我家卧室上头都露天了,这会儿满屋子都是积水!”

可方全林已经一头栽进风雨中不见踪影了。

突然一道闪电连着一声霹雳,仿佛就在头顶上,刘玉芬吓得尖叫一声扑倒在泥水里。

刘玉芬伏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方全林已经听不到了。

方全林又连着跑了两家,这两家也是危房,好在他们已早做准备,事前都搭了草庵子,也是方全林帮着搭的。大风大雨起来后,两家人赶紧起床,带了一些能带的东西,都躲到庵棚里去了。

方全林跑到第七家的时候,灾难终于发生了。

这是两间土房,里头住着一个孤老头子,已经八十多岁了。老头年轻时风流成性,和村里许多女人有染。直到前几年,还以打牌的名义勾引一些老女人,在草儿洼名声很坏。他有一对儿女,女儿早已嫁到外村,极少回来,嫌他丢脸。儿子一家住在别处,儿子更恨他。因为他多次对儿媳动手动脚,儿媳妇吓得不敢见他。前些年,儿子带着一家人外出打工去了。临走时,儿子对方全林说,要是哪天老头死了,找人埋上就行,不必通知他。方全林当时很生气,说那是你爹哎!

儿子说我没这个爹!

方全林说你没这个爹,我更没这个爹!

儿子说你是村长,你不管谁管?

方全林说我管不了这件事。

儿子说随你便。

第二天,那人就带上媳妇和儿子走了,从此再没有回来过,也没有任何消息。方全林去木城时,曾向天柱打听过,天柱说听说他一家人在新疆,承包了几百亩地,种棉花种哈密瓜,已经富起来了。还说那家伙六亲不认,草儿洼有人在新疆打工,看见他在一个集镇上卖哈密瓜,上前打招呼,可他愣说不认识。

方全林由此知道,他是真的把老爹扔给自己了。方全林也不喜欢这个老头,可是不喜欢也得经常去看看。他的两间土房有六十年了,虽然有些裂缝,但墙体还算结实,只要上头不漏雨,就不会有问题。半年前,方全林带人给他修过。当时老头还反对,说不能动他的老屋,拿个拐棍打人。方全林也不理睬,只管爬上屋顶,给他修好了才下来。

这天晚上,方全林赶到他家时,却发现两间土屋已倒塌,一条黄狗在一旁呜咽。他认得这是老头的狗。这让他既意外又吃惊。赶忙敲开几家邻居的门,不少人闻讯赶来,在大雨中乱扒,扒出来时,发现老头早已死亡,被土墙砸得血肉模糊。

方全林很后悔,也许早来一会儿就好了。可邻居说,老头一直在自己用铲子挖墙,在墙上挖出一条沟槽,快透气了,可老屋就是不倒,就等这场雨呢。

这么说,老头是活腻了。

方全林就责怪那个邻居,说你早该向我报告的!

邻居笑道,报啥告?他早该死了。

第二天雨停了。

埋上老头,方全林在老屋废墟里又扒了一阵子。他希望扒出一点秘密,比如钱什么的,这种情况出现过。一些老人平时破衣烂衫,可死后却找出他存有一罐子钱。

方全林果然找出一个砸扁的铁罐子,里头没有钱,却有一张发黄的土地证,是一张解放初的土地证,算起来有五六十年了。他没想到,老头会保存这个东西。

方全林还扒出一只死猫,去了村前的蓝水河边,把它埋了。他怕这些死猫死狗之类的东西传染瘟疫。

如今的蓝水河两岸已成森林。当年罗爷住在河边的时候,就是年年栽树,已经很成规模。方全林的爹方家远当村长时,曾带全村人栽树无数。几十年前,草儿洼就有规定,只准栽树不准毁树,刨一棵树都要村长批准,这个规定已成为全村人的自觉。树木多了,各种鸟也飞来了,鸟儿又从别处带来许多种子,于是又长出许多原生树木,有乔木也有各种灌木。蓝水河两岸成就了一片浩瀚的森林,方全林做过一个大体的调查,树木品种居然有三百多种,鸟儿一百多种,野生动物二十多种,各种花草昆虫更是不计其数!

平时这里很少有人来。

过去是因为蓝水河过于神秘,发生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事,人们不大敢来。几十年前,几乎就罗爷一个人住在这里。后来天易常在这里游泳,和罗爷做伴,他几乎就是在蓝水河边长大的。后来罗爷死了,天易去县城上学后失踪了,蓝水河就再没人住。罗爷和天易当年住过的那口小屋还在,只是永远空着。正是因为这里罕有人迹,蓝水河和两岸的森林一直保持着原生态。这十几年,村里没有青壮年了,方全林再没组织人栽过树,却发现森林郁郁葱葱,不仅原有树木长得枝繁叶茂,而且还增加了许多不知名的树种,还有那么多鸟啊,动物啊,花草啊,谁也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来的。方全林就很感慨,看来世界上很多事,并不是都用心才好,你把某件事遗忘了,忽略了,甚至放弃了,说不定倒好了。就说这大自然,它有自身修复和生长的机能,人不理它才是真爱护它。

方全林相信,蓝水河边从此再不需人工栽树了。大森林已经活得生机勃勃。

那天,方全林埋上死猫,信步在森林里转了一圈。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来这里了。头天刚下过雨,地上有些湿滑,不少地方还积着水,但林间的空气清新得让人沉醉,各种鸟儿在欢唱蹦跳。一对红色鹦鹉站在一根细小的树枝上鸣叫,看见方全林走来,扑棱一下飞走了,那根柔软的枝条弹出一串水珠,甩在方全林脸上。他抹了一把,笑骂道:小东西!

方全林又走一段路,忽然觉得林子里有点异样,似乎有人在里头。

他先是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似有若无,极淡极淡,而且飘忽间又没有了。这气味既陌生又熟悉。他努力回忆,在哪里闻到过这种气味?这气味不是村里女人的,村里女人不是奶味就是汗味,刚洗过澡的女人也就是一股肉香。噢,方全林想起来了,是城里女人的气味!在木城那些天,只要上街,就能闻到这种气味,只是混合着其他气味有点混浊,比这香浓得多。方全林很奇怪,林子里怎么会有这种气味?是自己弄错了吧?可直觉告诉他,森林里一定有陌生人,并且是个女人!

方全林开始仔细搜索,不久果然在泥地上发现了一串细小的脚印,五个脚趾头都很清晰,显然是一个女人的脚印!

脚印断断续续,像是刚踩过不久。方全林一路跟踪,发现脚印去了当年罗爷住的那口小屋。

方全林无端有些紧张,按说这里是他的地盘,不应当紧张的,可他就是有点慌乱。他无法猜测这是怎样一个女人,她年龄有多大,是不是城里人,她来这里干什么,一切都是未知数。他慌乱中又有点兴奋,还有点儿期待。

从树丛中隐约可以看见那口小屋了。

方全林停下脚步,不敢再往前走。他相信那女人就在罗爷的小屋里。于是蹲下身,藏身在一片灌木后头,从缝隙中向小屋观望。小屋门前因为很久没人住,本来是杂草丛生的,还长了一些柳荫棵等灌木。现在柳荫棵还在,门前的杂草已不见了,空出一小片地来,显然是有人做过清理。门外两个青石墩是原先就有的,现在依然没动,静静地卧在那里。

现在,他可以断定小屋里住着人了!

这时,方全林忽然觉得尿急,忙弓着腰起身,走远几步,撒了一泡尿。等他系好裤子,重新回到老地方时,突然发现小屋门前的空地上已出现了一个女人!

果然是个女人!

方全林距她只有二十多米,可以看得很清楚。女人大约三十几岁,中等偏高的个头,身材苗条,长长的头发挽成一束马尾巴,随随便便披在脑后,身穿一件紫色长袍样的东西,好像刚刚睡醒,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然后高高举起双手,昂起头,深深地呼吸着林子里的新鲜空气。方全林看到,她在高举双手时,两只白嫩的胳膊从宽大的袖口里露出来。方全林看得心里怦怦跳,有一种做贼的感觉,心想这样不好,万一被发现了多不好。正在这时,那女子似乎觉察到什么,朝这边看了一眼。方全林赶紧缩缩头,一动不敢动。还好,女子又转过头去。方全林趁机赶忙退了回来。

方全林一边往回走一边纳闷,从这女子的穿着打扮看,是城里人无疑。从木城回来,他已经能够一眼就区分城里人和乡下人了,仅就那个打哈欠用手捂的动作就够了。问题是这个女人来这里干什么,她从哪座城市来,就她一个人还是另有伴?如果是她一个人,居然敢独自住在这种远离村庄的林子里,胆子也够大了。方全林忽然想到,这人会不会是个逃犯什么的?在木城听天柱说过,城里一些女人犯起罪来,一点不比男人差,比如情杀、贪污、诈骗,说是还有犯强奸罪的,真是稀罕。但看样子这女人不像逃犯,因为她一点也不惊慌,很闲适很从容的样子。那么就是来这里游玩的?可咱这里并不是旅游景点咋会来这里呢?

方全林想了一路,还是没想明白。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方全林没有讨厌这个女人,没有嫌她不声不响闯进他的领地。他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林子大了,会招来各种鸟。现在看,也会招来人。扣子的出走,曾让他心里很灰,这会儿又让他眼前一亮,草儿洼并没有山穷水尽,这里不仅招来了人,还是个三十多岁的漂亮女人,是个三十多岁的漂亮的城里女人。这叫人气。草儿洼太需要人气了!

住着吧。方全林在心里说,我不会赶你走的。你如果是来休闲的,那就好好玩一段日子,虽说咱们草儿洼不是旅游景点,可咱有树木,有新鲜空气,有花草,有鸟,有蝴蝶,有狐狸兔子。对了,还有蓝水河,那可是条古河,也算个古迹吧?这里少有外来人,你来了就算稀客,玩够了再回去,城里住着气闷,啥时想来就再来,我不赶你。假如你是个逃犯,我也不抓你。你兴许一念之差犯了罪,逃到这里躲几天,这里没人打扰,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回去自首,自首会减刑的。我不抓你,抓你就不一样了。

方全林有点高兴。他几乎带着一个秘密回来了,他决定这事暂时不告诉别人。回到家推开院门,却发现刘玉芬正坐在家等他,忙说玉芬你咋在我家?

刘玉芬站起身,说村长你可回来啦,我等你帮我修房子呢!

方全林这才想起,头天夜里答应过她的,就说你先回去,我再找个人做帮手,一会儿就去。

刘玉芬说不要找人了,我帮着就行。

方全林怀疑地看看她,你真的行吗?

刘玉芬笑道,我可是啥都会,不信你等着瞧!

方全林冲她说你行!啥都会,就是不会生孩子。

刘玉芬一听就火了,说有个好男人,我照样生孩子!你别拿这个说我,安中华这么说,你们都信啊?

方全林有些不耐烦,说不说这个了。你快回去吧,做些准备我洗把脸,马上就来。

刘玉芬气鼓鼓走了。

方全林摇摇头,他知道她心情不好。前几日,安中华回来,和她闪电般办了离婚手续,把家里连同房屋家具什么都不要了,净身出户。他虽然觉得对刘玉芬有愧,到底离婚的决心更大。刘玉芬没再说什么,但离婚当晚就把安中华赶了出来。

那天晚上,安中华无处可住,想找个地方借宿,但找了十几家都被人推了出来。那些留守女人们最恨的就是这号人。

就在安中华惶然在村道上徘徊的时候,突然有人在后头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安中华吓了一跳,赶忙回头看,原来是方全林,就嗫嚅道……村长……我……

方全林在黑暗中看了他一阵。

才说,跟我来吧。

当晚,安中华住到了方全林家。

安中华很忐忑,以为方全林会骂他一顿。但方全林没骂他,也没有再训他,只是脸阴沉着给他收拾了一张床,说睡吧,明天一早回木城去。然后再不理他。

安中华躺在床上,有一种身处异乡的凄凉。他心里清楚,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抛弃了刘玉芬。他想起十几年来和刘玉芬的感情,就这么从此断绝了,心里有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忍不住伏在枕头上哭了。他想现在刘玉芬肯定也在哭,就越发哭得厉害。他几次想爬起来回家去,向刘玉芬赔礼道歉,天明再去复婚。可一想到如果这么回头,不仅几年的努力白费,生儿子的愿望也永远不能实现了,几次坐起来,又几次躺下去。

安中华在床上折腾了一夜,隔间方全林的床上一点动静也没有。他知道村长醒着,可村长不理他。他想村长爬起来骂自己一顿也好受一些。可他就是一言不发。

到黎明时,安中华爬起身,他知道自己该走了,趁村里人都还没醒。更重要的是他怕自己再呆下去会后悔。

安中华去了方全林的房间,想去告别一下。方全林正坐在床上抽烟,看了安中华一眼,说要回去?

安中华点点头,眼睛红肿着。

方全林知道他哭了一夜,可他一点也不怜惜。说,走吧。并没有要送的意思。

安中华犹豫着转回身,说村长,请你……多照顾……玉芬。

村长说,你放心吧。说不定我会娶她。

安中华一愣,一股血涌上来,就想扑上去掐死他。

方全林看着他,慢慢吐出一口轻烟。

安中华呆了呆,转身跑走了。

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村长的对手。

方全林扛着梯子来到刘玉芬住处时,刘玉芬已经和好泥,准备好麦草。为了干活利索,她打了赤脚,两腿踩得全是泥,头上也沾了许多草,头发也有些蓬乱。她还换了一身旧衣裳,腰里扎了一根带子,把腰系得很细,胸脯就高高地鼓起来。刘玉芬平时可不是这样,这是一个干净的女人,总把自己收拾得很整洁,头发也一丝不乱。她不像村里那些有孩子的女人,一生了孩子就敞皮露肉,守着人也敢掀起衣裳给孩子喂奶。刘玉芬没有孩子,就有时间收拾自己,更没有随便敞怀的理由。又因为长相好,皮肤白,看上去仍像个成熟的未婚女子。她平日不和人笑闹,总是有些忧郁的样子,不声不响的。方全林和许多女人都开过一些很不雅的玩笑,但和刘玉芬没有。因为她过分整洁的穿戴和神情,总有一种距离感。他在她面前,更多充当的是一个长辈至少也是个大哥的角色。

那天方全林对安中华说,说不定会娶刘玉芬,是故意气安中华的。他只是脱口而出。这小子太猖狂,在木城当着那么多人敢顶撞他,还大喊大叫着要告他,很让他下不来台。你告我什么?我说你鸡巴不行,难道错了吗?也许真像刘玉芬说的,问题就出在他身上。刘玉芬说,只要有个好男人,我照样生孩子。说不定真是这样。

方全林竖好梯子,爬上屋顶,很快找到破损漏雨的地方。刘玉芬的房子还是草房,只在屋檐搭了两层瓦,要经常维修才行。以前安中华长年不在家,刘玉芬一个女人家又不会弄,没少为难。方全林心想,这下好,两人一离婚,以后啥事都放我身上了。

方全林斜跨在屋顶上,放下一根绳子,刘玉芬把杀好的麦草一捆捆拴好,往上喊一声:“拉!”方全林慢慢把草拉上去,一层层取开,铺在屋顶破漏处,然后又把和好的泥拉上来糊上压住。

不到两个小时,房屋就修好了。这时天也快黑了。

方全林沿梯子下来,一抬头,发现刘玉芬正用异样的目光看自己。这时她一脸都是汗水,头发上沾了许多麦草,领口敞开着,露出一截雪白的胸脯,胸脯上还沾着泥点。方全林心里一动,忙掩饰地转身扛起梯子,说你打扫打扫吧,我得回去了。刘玉芬一把扯住他,说全林哥,我熬好了一锅鸡汤,你就在这里吃晚饭吧。方全林从没在别人家吃过饭,这次当然也不能破例。而且他预感到,留下吃饭会出点什么事。就拿开她的手,板着脸说,你该叫我村长!扛起梯子走了。

刘玉芬突然在后头颤声喊:全林哥!

方全林没敢回头。

但没过几天,方全林又去了刘玉芬家,原因是刘玉芬的锅灶坏了,烟囱也倒了。刘玉芬一连找他两趟,说全林哥我没法吃饭了,你得帮我垒上。方全林只好去了,提个瓦刀,吭哧吭哧干了半天,才给她鼓捣好。

这一次,刘玉芬没拉扯他。但在方全林离开时,他看到了她哀怜的目光和挂在腮边的两滴泪水。

方全林的心乱了。

他相信这个无助的女人心里很苦。

方全林不怕人给他来硬的,但他怕人向他示弱,何况是一个被抛弃的女人。

这个女人已向他明白地传递出某种信息,一个眼神,两滴泪水,亲切的称谓,这些已经够了,他明白这其中的意味。他相信,只要自己愿意,刘玉芬是愿意嫁给他的。这让方全林热血沸腾又有些慌乱。他对安中华说过,说不定会娶刘玉芬,那是一句气话。但现在看来,那也许是在他心里埋藏很深的一个念头,深得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却在那天脱口而出。

自己真想再婚了吗?

方全林真的没想过这件事。独身二十年,已是他生活的常态,让他以为日子本来就是这样的,并没有感到缺少了什么。当他想女人的时候,可以在夜间躺在床上做梦,那时他可以拥有许多女人,想和谁上床就和谁上床。而白天,他照样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好村长。这样很好。

他真的没想过再娶一个女人。

这个决心,最初源于他当初对妻子也是对自己的一个誓言。

妻子死的时候,儿子玉宝才六岁。妻子临死前,曾对方全林说,你如果再娶,一定要找个对玉宝好的女人。但方全林对妻子说,你放心走吧,我不会再娶女人,我要一个人把玉宝拉扯大。妻子有点不相信他的话,方全林就给她讲了自己小时候的经历。方全林也是自幼丧母,后来他的爹方家远又娶了一个女人。那女人是远近闻名的贤妻良母,连走路都没有声音。方家远当村长,她自己从不抛头露面,只专心伺候丈夫,侍弄土地,疼爱方全林。她出门时,不是牵着一只羊,就是牵着方全林,或者一只手牵羊,一只手牵方全林。但只有方全林知道,那个女人其实很坏。她并不敢打骂他,因为任何打骂都会引起方家远的干涉,方家远是十分疼爱他这个儿子的。那个女人从不打骂他,但经常会在没人的时候,把唾沫吐在方全林脸上,什么也不说,什么原因也没有,冲他脸上:“噗!”就是一口。好像成了习惯,她每天都要吐很多次,方全林老是擦不干净,躲又躲不掉。这种一点一滴的伤害,让方全林终生都不能忘记。但他从来都没有说过,连爹都没有告诉过。所以直到方家远去世,都认为这个女人是个贤妻良母,当然全村人也都这么认为。只有方全林知道,这个后母在他童年和少年的记忆中,留下的全是噩梦。

方全林决不允许自己的儿子再受这样的委屈。妻子相信了他的话,临死前她拉着方全林的手说,就是委屈你了。

方全林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他要做个好村长,也要做个好父亲。他本来就是个心灵手巧的人,不仅会木匠、泥瓦匠,还学会了缝补衣裳,学会了做饭,既当爹又当娘。玉宝在慈爱中长大,直到考上大学。

现在玉宝已经大学毕业,在另一座大城市工作了,并且已经结婚。玉宝给他来信说,媳妇已经怀孕,种种迹象表明,可能是个孙子,希望他不要干这个村长了,去他们那里帮助照料孩子。玉宝说这个破村长实在没什么当头,草儿洼不值得留恋,草儿洼要败了。总有一天,草儿洼要在大地上消失。

儿子的来信让方全林不舒服。

他没想到儿子会变成这样,对草儿洼一点感情也没有了。

他知道草儿洼在衰败,但他不相信草儿洼会在地球上消失,他不能接受这个预言。

这些天,方全林心里乱糟糟的。

他几乎天天去蓝水河边,就是想散散心。那些生机勃勃的树木,能改变他的心情。

当然,他也想看看那个外来的女子走了没有,如果没走,她又在干什么。方全林并不是个好奇的人,但这样一个城里女子,来到荒僻的草儿洼,来到蓝水河边住下来,作为村长,无论如何都不能佯装不知。

方全林意外发现,那女子还没有走。不仅没走,还过得挺滋润。

经过一连数日的偷偷观察,他发现这女子每天都起得很晚,直到中午才起床,起来也是懒洋洋的。然后去蓝水河提一小桶水回来,刷牙洗脸,接着做饭吃。当小屋里冒出袅袅炊烟时,方全林真想走进去看看。他想看看她做了什么饭。但他到底没去,只躲在灌木丛后头悄悄观察,他怕吓着她。方全林很快闻到了大米饭的清香。草儿洼是杂粮区,不产水稻,但方全林以前在县城开三级干部会时吃过米饭,一次能吃三大碗,非常好吃。去木城时在天柱那儿也吃过,还是刚出锅的大米饭,就是现在闻到的这种味道。方全林咂咂舌头。过一会儿又闻到野菜的香味,这是他熟悉的。果然不大会儿,那女子穿一件浅荷色睡衣,把一碗米饭、一小盆汤、一碟小菜端了出来。没有肉。可她吃得很香。有几只小鸟飞过来,落在距她不远的树枝上。女人看到了,显然很高兴这些小客人的到来。她把碗里的大米饭拨到地上一些,引得几只小鸟歪起头看,好像在观察有没有陷阱。当它们确信没有危险后,一只只扑棱扑棱飞了下来,捡拾地上的米饭。女人索性不吃了,只转脸看着小鸟吃,十分欢喜的样子。

方全林看得心里很安静,他感到那女人一脸都是慈爱。

吃完饭收拾好碗筷,女人换上一身休闲装,或白色,或栗色,去林中散步。有时手里还提一只小竹篮,拿一只小铲子,在林间挖一些野菜。有时看到一棵小树倒了,她还会蹲下身为小树培土,培得牢了再离开。

方全林悄悄跟踪,看了有点感动,又有点疑惑,这女子真是拿自己不当外人了,似乎有点占林为王的意思。难道她准备长期住下去?

每天的半下午,这女子会下到蓝水河里游泳,穿着极短的内裤,上身也就巴掌大两块包布包住奶子,美人鱼一样钻入河里,溅起一簇水花,然后就挥臂畅游起来。

这女子胆子不小!

蓝水河是条古河,比黄河还要古老。当年黄河流经这里时,它早就在了。黄河改道走了,它还在这里。黄河决口时,黄水泥汤一样流得漫天漫地,可蓝水河还是蓝的,黄河可以覆盖蓝水河,却不能浸染它。黄水一旦过去,蓝水河又立即恢复了它地老天荒般的蓝色。

蓝水河的形状很怪,河床宽宽窄窄,像一条巨大的远古的蜥蜴,伏卧在大地上,没人知道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它已经在大地上爬行了千百万年,它爬行得很慢,也许一万年才能爬行一寸。但它活着,只是因为太过古老才行动迟缓。蓝水河深不可测。据老辈人说它是通到海底的。在这条河里,有很多稀奇古怪的鱼类和水兽。在方全林的记忆中,除了天易,草儿洼没人敢下到河里游泳洗澡。

现在这个女人居然敢。

这女子的游泳技术确实好,一条白白的身子在河里翻滚,一时沉下去,一时钻出来,一时奋臂疾游,一时又仰躺水上漂浮不动,看得方全林惊叹不已。过去只听说过浪里白条,今天算是见到了,而且还是个女子,世上还真有水性这么好的人,这女子近乎赤裸的身子,让他耳热心跳。他当然不敢靠近,只躲在河边的树林里,远远地观望。这女子身材实在是好,高挑细长,却并不显得瘦弱,胸前和屁股都饱饱的,动作起来十分疯狂有力,浮在水面时像个睡美人。

女人在河里游泳大约个把钟点,然后上岸,披一件长而大的粉红浴巾,款款穿越树林,又回到小屋去。换好衣服后,拿一本书坐在门外看,十分专注。接着晚上烧点饭吃,早早就睡了。几乎天天如此,生活极有规律。

方全林就很纳闷,这女子也不嫌冷清,一个人快活得很呢。这么想着的时候,又有点不爽,你怎么也该问问这林子是谁的,也该给我这个村长打个招呼吧?

那天傍晚,方全林带着一丝不快回到村子里,意外发现天云和飞毛从木城回来了,正在满村子找他。方全林顿时高兴起来,在村道上迎着他们,说你们咋回来啦?

天云说柱子哥派我俩来的,他说那次让你准备一些粮食种子的,让我俩运回去。

飞毛说村长你准备好没有?

方全林笑道,这点事还不好办?我早准备好放在家里了。你们还真要在木城种庄稼?

飞毛说那当然!天柱哥把这计划一说,大伙都高兴死了,这太好了!你想有一天,木城到处都长出庄稼来,还不把人笑死!天柱哥真是邪门,他居然想出这么个主意来。

方全林说你们高兴了,城里人能接受吗?天云说管他接受不接受,就算给木城开个玩笑吧!

三人一路说笑着来到方全林家。方全林发现他们带来几大箱糕点,已经放在院子里了,就吃了一惊,说你们买这么多点心干啥?

天云说,柱子哥说买给村里老人孩子们吃的,让他们都尝尝木城的点心,让你给各家分一下。

飞毛说这都是木城最好的点心,我俩本想多带一点的,就是太沉了。如果老人们爱吃,下次就多带一些来。

方全林高兴了,点点头说,东西不在多少,你们有这份心就够了。来!咱们现在就分,给各家各户送去!

当天他们三人忙了一晚上,才把东西分完。各家分得并不多,只有几块,但老人和孩子们都高兴坏了,托在手掌心里,舔一下舔一下的,舍不得大口吃。连女人们也高兴。这说明外头的人还想着家。尤其是天柱,更让大伙称颂不已。一向死气沉沉的草儿洼,这一晚到处充满了笑声。

方全林心情很好,对天云和飞毛说,你们快回家吧,住几天再回去,等走的时候,我送你们去县城!

事实上,天云和飞毛只在草儿洼住了两天就打点要走了,两人都还没有成亲,老人也都好好的,没啥牵挂,都急着回木城去。方全林只好由他们。收拾庄稼种子时,方全林说我准备了十几种种子。大约有一千斤,够用不够用?

飞毛说才一千斤呀?差得太远了!那么大木城,起码要几万斤种子。

方全林说不够用可以再弄,只是你们咋带呀?那么多。

天云说算了!意思意思就行了,一千斤总算是从咱们草儿洼带去的种子,是个象征。剩余的咱们到木城再买。

方全林说木城能买到种子?

天云说肯定能买得到,我在农贸市场上就看到过,啥粮食都有。实在不行,去找种子公司买,要多少有多少。

飞毛说那行,咱们先带上这一千斤种子,到木城再作打算!

方全林这才松一口气,说明儿我送你们到县城,办上托运再回来。

两人都说不用,方全林一定要送,说这可是件大事,咱们草儿洼的庄稼种子要去木城繁殖,和嫁女儿差不多,我一定要送!

第二天一大早,三人把种子装上一辆手扶拖拉机,还在麻袋上系上一根红绸带,显得很喜庆,由方全林开着一块直奔县城。上百里路,不到正午就到了,然后到长途汽车站办了托运,天云和飞毛随车走了。方全林这才转头往回赶。离开县城时,他在一家饭馆买了两碗大米饭,一碗羊肉汤。他在吃大米饭时,又想起住在蓝水河边的那个城里女人,心想哪天有空了,得当面找她问问,看她到底是干什么的,不能老让她这么不明不白地住着。草儿洼欢迎外来的客人,这也是个人气,说明白了住多久都没关系,但你得说一声是不是?

方全林开着手扶拖拉机回到草儿洼时,天已黑了。跑了一天有点累,他草草吃点东西,准备洗脚睡觉。方全林是个喜欢整洁的男人,多年的独身生活,让他养成很强的自理能力。他不仅每天把院子屋子打扫干净,而且会把床铺、衣物收拾得整整齐齐。天热的时候,男人会光着膀子干活串门,甚至连那些生了孩子的妇女也会敞怀乘凉。但方全林不会。再热的天,他都会穿着整齐,衣服脏了,当天就会换洗。身上出了汗,回家就会换洗干净。每天晚上睡觉前,泡一会儿脚是必做的事,不然就会觉得别扭。

方全林正坐在一张自制的靠背椅上泡脚的时候,刘玉芬突然敲门进来了,又是急急的,说全林哥你回来啦?

方全林一愣,说这么晚了,你有啥事?

刘玉芬说我的床坏了,床板塌了半边,不能睡了,你帮我修修吧。

方全林说咋这么多事?我今天累了,你凑合一晚,赶明儿再说吧。

刘玉芬并没有生气,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却卷卷袖口,突然蹲下身,说全林哥我帮你揉揉脚,活活血。

方全林吃一惊,忙把脚抽回,说这哪行?

刘玉芬抓住他的脚,又按到水盆里,说你怕啥?你这么辛苦,又帮我这么多忙,给你洗洗脚还不应该?

方全林还要挣扎,说别别别!刘玉芬使劲按住,做出生气的样子,说你这人真是的,咋就不知道让人心疼!这么多年,你在外头当村长,在家又当爹又当娘的,光管着别人的事,有人心疼过你吗?我疼你一回还不行啊!说着说着,眼睛竟湿润了。

方全林呆了呆,不再乱动了。是呀,玉芬说得也对啊。他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顿时感到一丝丝暖意拂过心头。在草儿洼,妻子给丈夫洗脚是很正常的事,但方全林真的没享过这个福。就是因为他自己太勤快了,而妻子身体一直不好,他从没让她给自己洗过脚,倒是他经常给妻子洗脚,给妻子擦身子。妻子病了几年,他一直伺候得好好的,直到她死。

他习惯了没有女人伺候的日子,现在这女人要给自己洗脚,除了不习惯,就是极大的震动。他忽然感到一丝委屈和脆弱,低头看看只顾为他洗脚的刘玉芬,闭上眼往后一仰,不再挣扎。

女人的手就是不一样,轻轻的,软软的,洗了脚面洗脚心,洗了后跟洗前头,她把手指伸进他的脚趾里,慢慢揉搓。洗完一只。又洗另一只,也不说话,就是低了头洗,却让你感到她心里埋着千言万语,一切都在不言中了。

方全林也不说话,就是微闭着眼,静静享受她的温柔和体贴,这种感觉是遥远的、陌生的、温暖的。

刘玉芬为他洗好脚,擦干净,又拉个小板凳坐好,把他两只脚放到自己膝盖上,用掌心为他轻轻按摩。方全林没动。他有点动不了了,他感到自己瘫软得没有力气了。

不知过了多久,刘玉芬拿一件衣服盖在他身上。她要走了。走前,附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全林哥,你今天累了,明天我在家等你。”说完用牙齿轻轻咬了一下他的耳朵,然后悄悄出门去。

方全林一直闭着眼。但他并没有睡着。他知道她为自己盖衣服,知道她悄悄咬了他的耳朵。听到了她说的话,也听到了她依次帮他关好屋门和院门的声音。可他没有睁开眼,也一直没动。

似乎突然之间,自己到了一个人生的十字路口。看来,这件事得认真想一想了。他没想到,自己气安中华的一句话,会一语成谶。

自己真的会娶刘玉芬?

自己真的会再组合一个家庭?

当初妻子临死前,他曾抓着她的手说过,你放心走吧,我不会再娶第二个女人,我要一个人把玉宝拉扯大。现在,玉宝已经大了,已经大学毕业,有了自己的家庭,这个承诺还有必要再坚守吗?

现在明摆着刘玉芬想嫁给自己,只要自己同意,一切都没有问题了。但方全林依然不能确定,再婚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好像自己还没有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娶了她,就是重组一个家庭,而原先的那个旧家,也就意味着消失了。他想起远方的儿子媳妇和即将出生的孙子,想起死去的结发妻子和曾经的诺言,他有些伤感。

但方全林知道,虽然自己一直在理性地坚守着诺言,甚至已经习惯了独身的生活,但心里早就乱了。他的压抑了多年的欲望,一到晚上就会燃烧,说不定哪天就会做出对不起大伙的事。他需要一个女人。有了一个女人,自己也许就会平静下来,就连村里的女人们也会死了心。不然,这双方的诱惑,迟早会弄出事情来。

方全林躺在椅子上想了半夜,终于想清楚了,一切还是顺其自然吧。他已经对得起妻子,也对得起儿子了。他对自己说,该有个女人了,日子还得过下去。

后半夜,他走出草儿洼,来到妻子坟前,为她烧了一炷香。然后在坟前坐了很久。四周一片黑暗,他感到一点凄凉,感到一点人生的无常。他对妻子说,我死后会和你合葬。可现在我得找个伴了,我太孤单了。

第二天早饭后,方全林扛着他的工具箱,背着锯走出家门。他要去刘玉芬家为她修床。在家收拾工具的时候,苦笑了一下,心想这也是多此一举,她的床还用得着修吗?倒是应当修一修自己的床了。但他还是得去一趟,毕竟一些话都还没有挑明,就差一层窗户纸了。他得和刘玉芬好好谈一下,把这层窗户纸捅破,然后好好合计一下今后的生活。

草儿洼很安静。

草儿洼一直都这么安静,安静得有点死气沉沉。村子里没有了年轻人,就没有了生气。老人们都很孤独,平时都是呆在家里。有时也坐在门前,几个老人挪动着凑到谁家门前,或者路口,就那么坐着,不说什么,也不抱怨,只是沉默着。偶尔向村口那条路张望一眼,那是一条通向远方的路。那条路上空荡荡的,连个人影也不见。老人们就瘪瘪嘴,转过脸来,互相对望一眼,很空茫的样子。

但他们依然不说什么,也不抱怨。

方全林每次看到都很难受,他希望他们发发脾气,大骂一通,起码也发出点什么声音。可他们不。

他们很安静。

一个村子都静悄悄的。

方全林在经过一个路口时,又看到七八个老人,他们大都坐在一棵枯木上,像小学生坐排排凳。只有一个老太太拄着拐杖站在那里,脚下卧着一条黄狗。

方全林微笑着冲他们点点头,老人们木然看着他,没有任何表示。

方全林快步走了过去,有点心虚的感觉,仿佛老人们已经窥见了他心中的秘密。

刘玉芬的床并没有什么大毛病,方全林到了后砸下几枚钉子就修好了。

这次他没有匆忙走开,坐在堂屋,喝着刘玉芬给他泡好的梨花茶,一股清香在唇齿间含着,他等她出口。

他知道刘玉芬该出口了。

刘玉芬今天穿得很漂亮,一身蓝印花布做的衣服,清爽而随意,袖口有点肥大,不时露出藕节样白生生的胳膊。显然她有点慌乱。还有点害羞,毫无必要地忙这忙那。

方全林笑笑,说玉芬你坐吧。

刘玉芬坐下了,看了方全林一眼,脸红红地低下头去。

方全林又笑笑,说玉芬有话就说吧。

刘玉芬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突然眼圈红了,忙用手捂住嘴,又一次低下头去。

方全林有点心疼了,说玉芬啊,不好意思了吧?算了,还是我来说吧。你——想嫁给我对不对?

没想到刘玉芬却慌乱地摇起头来。

方全林本来靠着桌子坐的,身体有点后仰,这时吃惊地坐直了,说你……不是……那你是个啥意思?

刘玉芬忸怩了一阵,终于说出一番话。她说得十分吃力十分弯曲十分脸红,但方全林还是听懂了。当确信听懂她的话之后,方全林的脸都白了。

原来刘玉芬并没有打算嫁给他!她说她本想赌气嫁给他的,但是感觉他老了一点,并且深表歉意。可她愿意并且十分希望和他睡一觉或睡几觉,直到她怀孕为止,她特别想通过他怀一个孩子。她说她一直不相信自己不能生孩子,她一直认为是安中华有毛病,她为此受了十几年的冤枉,她太委屈了,弄得她在全村人面前抬不起头。现在,她要证明自己是个健全的女人。最后她对方全林说,全林哥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如果真的怀了孕,我不会告诉别人是你的孩子,我也不打算把孩子生下来,我只要大伙看到我的大肚子,知道我能怀孕就行了。然后我就去引产,然后我就外出打工,我才三十岁,我的日子还长呢。刘玉芬说着说着就解开了她的蓝印布褂子,里头居然什么也没穿,两个雪白的奶子若隐若现地探出头来。刘玉芬说全林哥,我这里很僻静,从来没有人串门,床也修好了,咱们现在就开始吧……

方全林感到一阵窒息,头上冒出一层汗珠子。他古怪地盯着刘玉芬眨巴眨巴眼,一句话也说不出,起身扛起他的工具箱走了。走出门的时候,他两条腿直抖。

三天后,刘玉芬离开草儿洼。外出打工去了。她对方全林很失望。她甚至没给他打一声招呼,更没说让他照看房子。

刘玉芬在院门上上了一把大锁。

就在刘玉芬离开草儿洼的当天,方全林去了蓝水河边。

方全林这次去蓝水河边的森林,不再有好奇和喜悦,而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他准备赶走那个女人。

不管她是谁!

这是草儿洼的领地,不经过允许,居然堂而皇之地住在林子里,也太不把村长当一回事了。他已经不在乎什么人气,什么三十多岁的女人了。草儿洼连自己的年轻女人都留不住了,你还指望一个外来人吗?草儿洼该败就败吧,活该。我已经尽力了。

刘玉芬把他气昏了头。

他做出一个具有历史性的庄严的决定,准备娶她做老婆,可那个女人忸怩半天,却说只是想让他当一回人种,就像公猪公狗一样。村长管给人看屋,管给人修房子,管给老人看病送葬,还管给人当人种吗?这也太作践人了!

方全林在家闷了三天都没有出门,这是他此生遭受的最大侮辱。一股怒气没能撒出来,越想越觉得窝囊。他必须找个对象发泄发泄,冷丁想起蓝水河边那个陌生的女人,对,就是她了!

方全林这次不再躲躲藏藏,而是直奔那口隐蔽的小屋。他要叫她滚蛋!

可是小屋里没人。

但她显然没有走,屋里东西还在,箱子、衣物、炊具。小屋里没有床,当年罗爷睡的那张小床早就烂了扔了。女人在墙角搭了一个厚厚的草铺,上头铺着花褥子,褥子上叠放着一方薄花被。草铺上方的墙上有用枯树枝自制的衣架,上头挂着洗过的衣服、三角裤和奶罩,一屋子散发着淡淡的女人的香味。方全林深吸一口气,眼睛盯住奶罩,伸出手去想摸一摸,就在手指要摸到的时候,却突然翻转手腕,只用手背碰了一下,又碰了一下,是个壳,软软的。

方全林有点晕。可他立即提醒自己,不能晕,不能心慈手软!

当他重新走出小屋时,又恢复了凶神恶煞的面孔。

女人会去哪里?肯定又去散步了。森林苍茫无边,足可以藏得千军万马,如果不是一路尾随,找一个人并不容易。

方全林知道这会儿天还早,不到她下河洗澡的时间,只能在林子里。就拨开树丛,到处寻找起来,可找来找去,就是不见踪影。但他似乎又能闻到她的气息。林子里空气太清新了,任何一点异味都能闻出来,方全林怀疑那女人已经发现他了,正在和他捉迷藏。他失去了耐性,我可不是逗你玩的。于是他站在林中大喊起来:女人你在哪里!女人你出来!女人你不要藏了!……喊叫声在林子里回荡,显得极有气势。

其实那女人就在附近,从他吼喊第一声就听到了,不仅听到了,还从树丛中发现了他。她知道他是在喊她,这个林子里没有别的女人。她从他的架势和喊声中,发现来者不善。可她并不惧怕,还觉得有点好笑,于是决定逗逗他。

方全林还在喊:女人你在哪里!女人!……女人不吭气,绕个弯朝小屋走去。她知道他还会来这里找她。

方全林在林子里转了很久,并到蓝水河边看了看,还是不见人影。他想到那女人也许回小屋去了,就往回返,一路仍在喊:女人你在哪里!女人!……

方全林钻出林子回到小屋旁,果然发现了那个女人,她正坐在小屋前的青石墩上看书,一副神闲气定的神态。抬头看到方全林走来,一副生气的样子,说喂男人!你喊什么喊?

当方全林走到面前时,发现这个穿着栗色休闲装的女人,年龄应当在四十岁的样子,并不像她在河里游泳时那样年轻。可这并不影响她光彩照人。她染着一头浅棕色的头发,体态丰满,皮肤白而细致,只是面孔有野风熏染的痕迹,呈一层浅棕色。她像一匹妖媚的狐灼灼盯住他看,一副嘲弄的神态。

方全林忽然有点胆怯,说你是……什么人?

女人笑道,我是城里人,怎么啦?

方全林突然怒道,谁让你到这里来的!

女人说我想来就来了呗。

方全林说你住在这里应当经过我们同意。

女人说你不是早就同意了吗?

方全林说我啥时同意啦?

女人说你来了很多次了,没有反对就是同意。

方全林一愣,他不想在这里纠缠下去,板着脸说你来这里干啥的?

女人说不干啥。她故意学着他的腔调。把“不干啥”三个字说得又土又怪。

方全林冷冷地说,你吃饱了撑的吧?

女人把书本放到膝盖上,捋了一下脑后的头发,说你弄错了,现在城里人时兴不吃东西,都饿着呢。

方全林瞪大了眼,说为啥?

女人说城里人没胃口,吃什么都不好吃什么都不想吃,城里人都得了厌食症。

方全林说那你就是闲着没事干。

女人说你又错了,我是干得太累了才躲到这里来的。

方全林根本就不相信她是个能干活的人,说你不会是个逃犯吧?犯了啥事才躲到这里来的。

女人咯咯笑了,说你这人太没眼光,说不定我是个老板呢,在你这里投资三千万,建个度假村怎么样?

方全林说你口气不小,三千万你抢银行啊?

女人摇摇头,说算了不谈这个了。咱们交个朋友吧,说着伸出手去。

方全林没和她握手,他要赶她走,怎么能和她握手呢?就坐在几步外的另一个石墩上,他有点累了。看来赶她走并不容易,自己得有点耐性。

女人倒也不尴尬,把手缩回去,说你不愿意和我交朋友啊?可别后悔。

方全林不屑的样子,说男人和女人也能交朋友?

女人说是的,男人和女人一样交朋友,红颜知己嘛。

方全林说你别耍我了,我这几天脾气不好。

女人说看出来了,你好像有什么事不开心,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方全林说干吗要说给你听?你能给我扛着?

女人看看他的脸,又看看他的身体,点点头说,你倒挺像个男人。

方全林说啥话怎么我像个男人,我就是个男人!

女人笑了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很性感。

方全林不懂,说你说啥?

女人说我说你很瘦很结实很有骨感。时下城里的男人都长一身女人肉,臃肿肥胖,恶心死了。

方全林不知道她说这些干啥,有些不耐烦了,起身说你少废话,我说啊你赶明儿必须离开这里!

女人说为啥?她又把“为啥”两个字说得南腔北调,明摆着不把他的话当回事。

方全林说不为啥,就是要你走!

女人说听口气你好像是村长。

方全林说我就是村长。

女人又打量他一眼,突然大笑起来,咯咯咯咯咯!……

方全林生气道你笑啥?有啥好笑的!

女人止住笑,说怪不得这么盛气凌人。你知道不知道,城里有好多关于村长的段子?

方全林说啥叫段子?

女人说就是故事,下流故事。

方全林猜到她要说啥了。他想起在木城火车站地下室,那个开客栈的女人给他说过的话。就直直地看着她,看她怎么说,一股怒气正在聚集,脸色极为难看。

女人似乎没注意到他的脸色,只顾说道,段子很多,大都是说村长像个恶霸,在村子里想睡哪个女人就睡哪个女人。

方全林终于忍不住了,一步跨过去,指住她说放屁!那是你们城里人胡编的。你们吃饱喝足了,剔着牙编派人,你们以为村长就那么好当啊?几千口人交给你试试!

女人说你火什么火,揭到你痛处了吧?我看你就像这样的村长,太霸气了。

方全林没见过这么武断的女人,一时气得发抖,说是!我就是这样的村长,想睡谁就睡谁,只要在我的地盘上!

女人惊恐地看着他,说你这个流氓村长,不会也想睡我吧?你不能强奸我,我没有力气的……

方全林一把抓住她胳膊,面目狰狞,说你敢骂我是个流氓村长?好好,我就当一回流氓村长!你以为我不敢睡你?说着伸出另一只手,一把撕开她的上衣,上头的扣子全飞了,两个雪白滚圆的奶子弹出来。方全林几乎吓了一跳。女人也不掩饰,伸手打了方全林一个耳光,说你还真敢!你这个流氓几次偷看我洗澡,你以为我不知道啊?方全林面红耳赤欲火难耐,已经失去理智,弯腰抱起女人就往小屋里拖。女人一面拼命挣扎,一面大声喊叫,说来人啊来人啊!方全林此刻已像一头野兽,使劲把她拖进屋子,一下扔到草铺上。女人爬起来就往外逃,大喊救命。不知怎么搞的,她在铺上滚了一圈,上衣已经脱落。女人也不捡,光着上身乱撞,一下撞在他身上。方全林扯住她胳膊,又扔在厚厚的草铺上,一手死死按住她,一手飞快脱解自己的衣裤。女人不停地挣扎又踢又咬,方全林的手上胳膊上流出血来。方全林不吭一声,撕扯完自己的衣裤又撕扯她的裙子,直到把两个人都扯得精光,一黑一白两个赤裸的身子在草铺上翻滚,女人疯狂地大叫快来人啊有人强奸!……方全林说你叫破喉咙都没用,这里不会有人来的。说着恶狠狠扑上去。女人像被一块石板压住了,一时面如红云泪流满面,只好任由方全林摆布。当方全林就要进入她身体的时候,女人大叫一声昂起头,一口咬住了他的肩胛。方全林噢一声进入她的身体,女人一下松了口,就像虚脱了一样,浑身酥软得像一条虫瘫在草铺上。方全林咬牙切齿地冲撞着她的身体,女人两眼惺松,喃喃道你杀了我吧我要死了你不杀我我也要杀了你。方全林也不说话,只呼哧呼哧喘着气,专心做他的事,一副欲死欲仙的怪异神态,尽情发泄积攒了几百年的怒火欲火。女人不停地哼哼唧唧说村长我会杀了你村长我要死了……后来,女人就不说话了,只闭住眼大张着嘴喘气呻吟。女人的呻吟声让方全林分不清她是难受还是好受,但都极大地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越发亢奋。在后来的几个小时里,他居然要了她三次,每次到关键时刻,两人都一齐吼喊,好像房倒屋塌一样惊心动魄。

当方全林终于罢手穿上衣服,离开小屋时,浑身虚得发飘。女人在后头用微弱的声音说村长你是个狗杂种,你会后悔的你别走我要杀了你!……

事实上方全林回到家就后悔了。他意识到自己犯了罪,这叫强奸。他懂得的。那个女人不会善罢甘休。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变成畜生的。他去蓝水河边时只想赶走她,没想占人家便宜,怎么说着说着邪火就上来了。方全林曾担心自己在村里早晚会出事,却没想到会欺负一个陌生的女人,而且是个城里人。方全林后悔莫及,伸手掴了自己几个巴掌。

方全林几乎丢了半条命,昏昏沉沉睡了一夜才稍稍好一些。他一大早又去了蓝水河边,他想向人家认个错,求得她的宽恕。可当他找到地方时,那女人已经走了。小屋子竟然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点废纸垃圾都没留下。地上像被树枝扫过,只有干草和树叶做成的床铺还在,厚厚的软软的。屋子里依然漂浮着那个女人的气息,那是一种淡淡的温暖的气味。方全林颓然坐在床铺上,呆呆地坐了很久。

在此后的日子里,方全林像变了一个人,沉默寡言,又胆战心惊。他知道警察迟早会来抓他,夜里一阵风吹动窗户,他也会激灵坐起。

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这期间,他检查了一遍村子里的老屋,为三家修了房子,把两个老人送到乡里医院,并派了专人照顾。他几乎是本能地做这些事。做完了,心里也松快了。这样也好,二十多年了,也累了,蹲监坐牢说不定会轻松一些。他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那天中午,方全林远远看到两个穿制服的人,骑着车出现在村外的土路上,顿时心里一惊,到底还是来了。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急忙回家换一身干净衣裳,环顾一遍破破烂烂的家,锁上门走了出去。

穿制服的人到了村口,方全林却发现是两个邮递员。因为交通不便,邮递员半个月才来一次。以前是一个人,后来外出的人多了,就增加了一个。两个邮递员驮着大包小包的邮件走进村里,已有许多妇女老人围上。方全林松一口气。里头也有他的邮件,一封信,是儿子寄来的,一看笔迹就知道。另有一件邮包,上头写着××省××县××乡草儿洼村村长收,落款是木城,却没有详细住址。方全林有些疑惑,不会是天柱寄来的吧?如果是天柱寄来的怎么不写收信人名字只写村长呢?而且笔迹也很生疏。

不管怎么说,方全林虚惊一场,和邮递员打过招呼,急急忙忙赶回家。到家后先拆开儿子的信,是一封喜报,儿子说媳妇为他生了个孙子,七斤三两,又白又胖。信上还说,让他赶快辞掉村长去他那里,看看孙子,也享享福。方全林丢开儿子的信,赶忙又拆邮包。邮包里是一只大信封,大信封里并没有信,也没有其他东西,只有一沓折叠整齐的报纸,足有十几张,是木城的一张晚报。方全林有些纳闷,把报纸取开,一张张翻看,忽然发现一篇叫《回归原始》的文章,被人用粗大的红笔圈起来,也许是特别提示的意思。方全林是小学文化,当干部多年又认了不少字,读报没有问题。这篇文章的作者叫麦子,文章的大体内容是写她回归大自然的一段经历。麦子说她在商场打拼十几年,身心疲惫,厌倦了城里的生活,不想谈钱、爱、情感这些字眼,就独自去了一个偏僻而遥远的地方。那里森林茂密,百鸟成群,还有一条古老的蓝水河。河水深而清澈,里头有许多稀奇古怪的鱼类和水兽,但它们并不伤害人。下到河里游泳时,那些鱼就会围上来和她亲昵,用嘴碰她的身子,浑身又痒又舒服。还说她如何在那里放松自己,修养身心,如何放逐灵魂,引诱一个强壮的土著,体验了一次原始而简单的性爱。她说从内心里感激那个男人,因为他让她获得一次彻骨而纯粹的快感。又说自己很对不起那个无辜的男人,因为她欺骗了他。她希望他能原谅她。

方全林看完,先是愕然,有一种被人愚弄的恼火。自己精明一辈子,被一个女人耍了,还被人称为土著。但沉默良久,他还是摇摇头苦笑了,虽然上了那女人的当,毕竟免除了一场牢狱之灾。他又拿起报纸看了一遍那篇文章,心里感慨,这女人也可怜,跑到乡下偷汉子,还写成文章让人看,炫耀呢。他真是不懂,这种事也能炫耀吗?

方全林记住了那个叫麦子的城里女人。

后来,那十几张报纸就成了方全林闲时的消遣。他仔细阅读报纸上的每一篇文章,内容五花八门,看了都很新鲜。

对麦子的那篇《回归原始》,方全林几乎每天晚上都要看一遍。看完就躲进被窝,想象着那天的情景,呻吟着叫唤麦子麦子麦子……那时旷野的风掠过窗外,草儿洼又一口老屋倒塌了。

其实在报纸夹缝里还有一条不起眼的短消息,说木城动物园有一只千年老龟,昨天趁黑夜逃走了,全城搜寻,不知去向。可惜方全林没有看到。

也许,总有一天他会看到的。

下载【看书助手APP】官网:www.kanshuzhushou.com 无广告、全部免费!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