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陀已经七天没来上班了。
别人都没有觉察。平时石陀上班,大家三天五天看不到他,是正常的事,因为他总不出门。连社长达克和石陀也很少碰面。两人各管各的事,互不商量,更不开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俩有多大矛盾。事实上,他们没什么矛盾。除了那次为柴门出文集的事,两人有不同意见,平常没有为任何事发生过争执。达克想和他争执也争执不起来。石陀除了编辑业务,对社里其他事既不懂也不过问,一切由达克说了算。达克不喜欢石陀,也说不上厌烦。有时想想,和这样一个人搭档,倒也省心。
石陀第一天没来上班,许一桃就知道了。自从那天梁朝东告诉她跟踪石陀的情况后,许一桃就揪着一颗心,格外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那天她装作请示问题,去敲石陀的办公室,一直没有人应声,推推门是锁着的,这才发现他没来上班。但当时她没太当一回事,因为这种情况过去经常发生,只是从没问过他去干什么。那不是她应当问的事。别看许一桃丈夫铁明是木城纪委书记,地位显赫,可在许一桃看来,那只是一个工作而已,而且她并不喜欢他干的这个工作。说不清为什么不喜欢,她只是觉得这个工作太沉重,沉重到可以决定一个人乃至一个家庭的命运甚至生死。她不想让丈夫干这个工作,自然就不会有那种官太太居高临下得意洋洋的恶习。相反,她回避这种身份,更不会主动说起铁明。有时达克因为铁明的原因,表现出对她格外尊重时,许一桃会觉得不自在。平日在出版社里,她平和低调,善解人意,就像一位大姐,深受编辑们敬重。
石陀两天三天没来上班时,许一桃仍没有太在意。直到一连七天没来上班,她才着急了。开始她还想,是不是市政协又开会了。一打听,说政协并没有开会。许一桃就做了各种猜想,梁子曾告诉她石陀晚上敲马路的事,会不会被抓起来?好像不是。如果被抓起来,单位应当有点动静,起码达克该知道。早上在楼梯碰到达克时,达克没任何异样的表示,只像往常一样冲她笑笑,说许主任来这么早啊?他一直客气地称她许主任。
后来许一桃就想到,石陀也许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她想这事应当给达克汇报一下,怎么也得去看看。平时编辑部有人生病,许一桃总会去看望,别人不去,她也一定会去,而且都是自己掏钱买些礼品。但她忽然又想到一个最大的问题,石陀住在哪里,去什么地方看他?梁子说过他曾跟踪到烂街,到底也没找到他住的地方。如果这事让达克知道了,会不会不方便?梁子说过的,这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就在许一桃心急火燎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天柱急匆匆闯进了出版社。
天柱出了寺庙,几乎没怎么犹豫,很快就认定石陀就是大瓦屋家苦苦寻找了多年的天易!那个失踪多年的天易!那个迷迷糊糊的天易哥!
就是他,不会错!
那一刻,天柱热血奔腾,热泪长流,这一切太神奇了。自己多年苦守木城,就是为了这一天,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伯父伯母曾告诉他,当年天易在北京失踪,是被一个女子带走的,老师同学们分析,那个女子有可能就是他的俄语老师梅老师。而梅老师的家就在省城木城。天柱由此断定,要想打听到天易的下落,必须到木城去。他外出打工,有许多地方可以选择,可他哪里也不去,离开草儿洼,就直奔木城来了。
到木城开始的一两年里,天柱除了打工干活,就是到处打听姓梅的人。这么大个城市,人生地不熟,想打听一个人太难了。后来有人指点,你应当去派出所查查,那里有户籍档案。天柱这才如梦方醒,就一个一个派出所查找。派出所倒也认真,一家一家帮他找,倒是有一些姓梅的,但各方面都不对。查到第二十几个派出所时,天柱忽然想起伯父说过,据天易的同学回忆,说梅老师的父亲曾是一位将军。天柱把这情况一说,派出所民警说,你赶快去军区查问吧,军区应当知道。这时已耗去一年的时间。
后来天柱就去了军区,费尽周折,终于问出,军区确实有一位梅将军,不过早已退役,“文革”中被人揪斗,梅将军在一天深夜,开枪自杀了。天柱还打听到,梅将军的确有个女儿,但没人见过她。
天柱打听到这些消息,几乎又用去一年多的时间。因为军区大院根本进不去,门前有站岗的士兵,戒备森严,没有证件介绍信,军区大院门前的接待室是不会放行的。天柱一有空就去磨,接待人员都熟悉他了。天柱干脆向他们打听,但他们一无所知。军区是个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人员换了一茬又一茬,时间过去几十年,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梅将军。接待人员看他固执,也动了侧隐之心,又指点他说,哪里哪里有军队干休所,老同志多,你去那里打听吧。天柱心想你们咋不早告诉我,白耽误这么长时间。但他还是很高兴,急忙又去干休所。干休所不像军区那样难进,他正在门口接受盘问时,几个老军人溜达过来,并且主动打听有什么事。他们显得很热情,看来在干休所有些闷,他们喜欢说话,并且喜欢回忆。当天柱无比诚恳地叙说了天易和梅老师失踪的故事后,他们表示出极大的同情。他们告诉他,几十年前,军区的确有个梅将军,“文革”前就离休了,住在木城中心一幢小洋楼里。但“文革”时被揪出来批斗,说他是国民党降将,当初投降是假,打进我军内部是真,是一个潜藏的国民党大特务。梅将军几天后就自杀了,死前留下遗书,说他是清白的,他为抗日战争立过战功。大家七嘴八舌,说了许多关于梅将军的故事,说他在美国留过洋,在西点军校受过训。人很儒雅。对于他的自杀,大家深表同情和敬佩,士可杀而不可辱。梅将军后来得到平反。还说他的确有个女儿,听说在外地教书,但没有人见过她。梅将军是在美国留学时结婚的,妻子是美籍俄罗斯人,他们在五十年代初离了婚,那个俄罗斯女人又回美国去了,说是受不了在中国的生活。梅将军非常珍爱他的女儿,离婚后也没有再娶。在小洋楼住着时,除了勤杂警卫人员,只有一个姓林的女佣伺候他的起居,平时很少出门,就是在家看看书,弹弹钢琴。他们说梅将军的钢琴弹得很好。总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了许多梅将军的事情。
天柱非常感动,也非常激动,他没想到在这里得到梅家这么多信息。可他最关心的梅将军的女儿,他们却知之甚少。只有一位老将军说,他在她四五岁的时候见过,长得像个瓷娃娃,那时她妈妈还没回美国,以后就没再见过。
天柱千恩万谢离开干休所,几天后又找到那幢梅将军住过的小洋楼。小洋楼在市中心附近,闹中取静,环境非常幽雅。一座大院外,长着许多粗大的悬铃木,院里也能看到树木很多,还有紫藤什么的。大门紧闭着。天柱上前敲门,里头出来一个年轻男子,打量了一眼天柱,一看而知是个乡下人,就冷冷地问你干什么?天柱说我要找个人。那人说你找谁?天柱说这里头是不是住着一位姓梅的女人?那人生气道什么姓梅的女人?没有!转身关上大门,砰的一声响,把天柱吓一跳。
天柱不甘心,又去敲门,敲了几下,又是那个年轻人开门出来。冲天柱呵斥道,你是什么人在这里捣乱?再敲门我叫人抓起你来!
天柱哀求道,我真的是找人的,我是找我哥的。我哥和一个姓梅的女人跑了,失踪三十多年了……
年轻人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去去去!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砰的又关上了大门。
天柱无奈,只好在附近转悠。后来他截住一个老女人打听,才知道这院里住着一个离休的副省长,姓王。
线索到此中断。
梅将军的女儿去了哪里,再也无处打听。
但天柱心里踏实了许多。不管如何,他总算获得大量信息,知道确有一个梅将军,梅将军确有一个女儿,并且是在外地教书,这和当初天易被梅老师带走的传言,就接上了茬。
关键是,梅老师的家确实在木城。
那么,天易的行踪就应当和木城有关。
他当初选择的寻找方向没有错。
天柱之后又到处打听了半年,仍然毫无头绪。一急之下,他去了城郊的龙泉寺,一连去了两次,老和尚才告诉他,你也许有缘,也许无缘。
这话等于没说。
但天柱没有泄气。
相反,他更加坚定了信心。既然能找到梅家,就能找到梅老师,就能找到天易,他们不会从人间蒸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几年,天柱不像开始寻找时那么急了。他相信很多事都需要机缘,机缘不到,急也没用。
但他一直在想老和尚说的那句话,他说天易带走了大瓦屋家的魂魄。可魂魄是什么?但有一天他忽然恍然大悟,大瓦屋家的魂魄,不就是土地吗?
当然是!
土地是大瓦屋家族的宗教,这是曾祖母柴姑创建的,柴姑是教母,她的子子孙孙都是忠诚的教徒,没有人会背叛柴姑,更没有人会背叛土地。老和尚说天易带走了大瓦屋的魂魄,就是指这个了。
可这话是啥意思?带走了——啥叫带走了?
天柱在听到老和尚这话后很长一段时间,都非常愤怒,他把天易当成一个窃贼。那个他几乎没有任何印象的堂哥,其实在草儿洼并没有生活多少年,然后突然就失踪了,还带走了什么大瓦屋家的魂魄,凭什么?他是谁派来的?那时天柱老在想,如果有一天找到天易,我一定要抓住他衣领暴揍一顿。过去听大人讲过,天易小时候老是挨打,打得满地翻滚,打得一头一脸都是血。人们打他并不是因为他做错事了,而是因为他没有痛感,挨了打从不喊疼,这让大家很奇怪,于是都想试试能不能打得他叫起来。但天易还是不叫。草儿洼从没人能打得他叫起来。对此天柱一直不太相信,这怎么可能呢,日后我要找到他,一定要揍得他倒地求饶嗷嗷直叫。
但一次夜深人静的时候,天柱又反复琢磨老和尚的话,忽然觉得老和尚的话,也许是另外一种意思,就是说……就是说,天易虽然失踪了,但大瓦屋家对土地的情感仍然带在身上,他不会失了本色,不管走到哪里,都不会忘了土地,不会忘了大地。对了,应当这样解释!天易哥咋能忘本呢?家里老人们一直说,当年曾祖母活着的时候,最喜欢的重孙就是天易,不仅因为他是第一个重孙,更因为他经常倚在老石屋门框上,静静地看着曾祖母,一呆就是半天。他的血管里流着曾祖母的血,即使走到天涯海角,即使忘了自己是谁,也不会忘了土地啊!
天柱想到这一层时,一下子释然了。他不再生天易的气,而是深深地挂念起他来。在二十几个堂兄弟中,天易是大哥,从小因为木讷受过很多委屈,后来又莫名其妙被人带走,现在漂泊何处?那个梅老师还和他在一起吗?他那样一个木讷的人,是不会照顾自己的,这么多年,有人照顾他吗?在外头还会有人打他吗?想到这些,天柱的心义堵得厉害。
那一夜他几乎没睡,后来干脆披衣起床,在苏子村外的土地上走到天亮。闻着土地的气息,他突然有一种预感,只要天易还活着,自己和大哥还会在土地上相逢,这土地的气息会让他们走到一起的。
这天出了寺庙,天柱几乎被老和尚的话击倒,他说我已经见过天易多次,快去相认吧。我的天!就一边往外走,一边过电影一样,把在木城认识的人过了一遍,好像镜头闪了几下,突然就定格在石陀身上了。
天柱记起和石陀的几次相遇,第一次是陪方全林看夜景的时候,发现他一个人用锤子砸马路,那是第一次相见,并且一见倾心。第二次是在子午大道绿化论证会上,他的发言令天柱大为赞同。第三次是那天晚上,他自发跑来,和民工一起往草坪上栽种麦苗,他已经泥里水里干了三夜。这三次都曾让天柱生出奇怪的感觉,就是觉得亲近,觉得这个人有点迂腐,觉得城里人也有知音,也有如此痴迷土地的人。就在那次听证会后,他还向周局长打听过石陀,在得知他是出版社老总、市政协委员,并且年年有个拆高楼扒马路的提案后,天柱脑海里确曾闪过一个念头,这人该不是天易吧?而且年龄也相仿。但这念头也就一闪而过,随即苦笑一下摇摇头,就被自己否定了。怎么可能?人家那么高的地位,那么大的学问。因为在他的想象中,天易是个失踪的人,是个流浪漂泊的人,是个穷困潦倒的人。如果有人告诉他,马路边那个讨饭的乞丐就是天易,他说不定会信。这么一个有地位有学问的人,反倒让他不敢想了。
但今天老和尚的话,给了他胆量,为啥不可能?大瓦屋家的人咋就不能有地位有学问?何况他是被梅老师领走的,那可是一个将军的女儿,还有个美国籍的俄罗斯母亲,他有贵人相助啊!回头再想,石陀的行为方式,多么像少年时的天易,多么像!拆高楼扒马路,他是要掀翻整座木城,恢复大地的本来面目啊。这的确迂腐又荒唐,但也只有大瓦屋家族的人才这么固执和敢想。自己不也在谋划着在全城种庄稼吗?我俩其实想到一起去了,其实在干同一件事。
我们真的在土地上重逢了!
大哥,我们家找了你几十年,找得好苦!可你咋又姓石了呢?
天柱跌跌撞撞冲进出版大厦的电梯,电梯呼呼往上蹿,天柱仍嫌太慢。他对电梯女工说,能不能再快一点?电梯女工白了他一眼,没吱声。
终于到了九十九层。
他已经在下头问清楚了,石陀就在九十九层办公。可他刚出电梯,就被钱美姿拦住了。
钱美姿的收发室就在电梯旁,看到一个陌生人闯进来,立即大声说喂站住!你什么人?
天柱说我找个人,继续往里走。
钱美姿出门张手拦住,说出版社能是乱闯的地方吗?你找谁?
天柱说我找我大哥!
钱美姿说谁是你大哥?
天柱说石陀是我大哥!
钱美姿看他一眼,忽然闻到一股汗臭味,伸手就往外推,说你也配!走走走,不走我喊警察抓起你来!
天柱火了,说你这个女人有毛病!警察局是你家开的呀?
两人吵闹引来几个编辑看热闹。许一桃也听见了,不由心里一惊,石总还有个弟弟?忙跑过来,拉住钱美姿,说小钱你回收发室吧,这事交给我来处理。转身对天柱说,请你跟我来好吗?
天柱跟许一桃走进她的办公室,许一桃反身掩上门,为天柱倒一杯茶,微笑道请坐吧。我是这里编辑部主任,我叫许一桃。
天柱点点头,说噢噢许主任,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
许一桃看出来了,说先生你贵姓?……噢对不起,你说石总是你哥对不对,你肯定也姓石了……
天柱说我姓柴,叫柴天柱,在木城绿化总公司做工。
许一桃诧异道,你姓柴,那你哥怎么姓石呀?你们是表兄弟啊?
天柱忙摇头,说我们是堂兄弟,都姓柴,我也正纳闷,他咋就姓石了呢?
许一桃更加糊涂,说你们多久没见面了?你哥改姓石你都不知道?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天柱说我小时候也许见过我哥,记不得了,他失踪几十年了,家里人一直在找他。
许一桃大吃一惊,石总果然有不寻常的经历!就疑惑道,那你怎么知道他就是你哥?
天柱斩钉截铁地说,他就是我大哥!他在哪里,我要立刻见到他!说着呼地站起身。
许一桃看他急切的样子,只好说,石总今天不在出版社,他已经七天没来上班了,不知去了哪里,我也正要找他。
天柱一下子呆住了,两眼含着泪花,直直地看着前头的墙壁,讷讷道,他能去哪里?……
许一桃意识到这里头一定有复杂的故事,就安慰他说,柴先生你别急,石总也许是病了,就没来上班。
天柱急忙说,许主任你告诉我他住在哪里,我去找!
许一桃说,麻烦就在这里,我们出版社没有人知道他家在什么地方,他也从来没说过……你看这样好不好,马路对面有一个茶馆,很安静,说话也方便一些。咱们去那里坐坐,我请你喝茶。咱们共同想想办法好不好?
天柱想了想,这会儿光急也没用,就说那好吧。
不大会儿,两人下楼去了对面的小茶馆。
他们刚进楼梯,钱美姿就给在九十八楼的达克打了个电话,说有个农民工找石总,他说石总是他大哥,吵吵嚷嚷的,刚才跟许主任下楼去了。
达克没吭气,砰地把电话挂死了。心想这女人就喜欢多事。但想想这事又有点蹊跷,石陀有个兄弟,怎么从没有听说过?许一桃带他出去干什么?他这才记起,已经好多天没见到石陀了。摸起电话就要拨许一桃的手机,可刚拨三个号就按死了。他不想让许一桃产生误解,这么直接问有些冒失,达克想了想,拨通了美编小甲的电话,说石总今天没上班吗?小甲停了停,说好像有个把星期没看到他了。
达克放下电话,忽然觉得这里头有什么事情。他知道平日不仅石陀,整个编辑部的人都很松散,上班时间外出,或者干脆一天两天不上班。他曾很严肃地给石陀说过。编辑部太没规矩,这一块你要管一管!当时石陀正坐在木梯上看稿子,就像根本没他这个人。达克气得转身走了,第二天就把办公室搬到楼下,并且发誓再不和这个混人商量事情。
他承认自己不懂得石陀,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这人到底什么来路?不会是外星人吧?现在好了,他有个兄弟找来了,这意味着他是有根有梢的。可是石陀七八天不上班,又有个兄弟找来,怎么也算个事情,咋就没个人给我说一下?别人不懂,许一桃应该懂啊,万一石陀真出了什么意外,你们担得起吗?
达克有点生气,又有点失落。
马路对面的茶馆里,两人要了一个包厢。许一桃的热情诚恳,很快打消了天柱的陌生感,也引发了他述说的欲望。事实上,天柱处在极度亢奋状态。大哥失踪几十年,就像从人间蒸发一样,可是你突然在茫茫人海里发现了他的身影,只要紧跑几步,就能扯到他的胳膊了,你能不激动吗?激动得要死啊!
没等许一桃怎么问,天柱就滔滔不绝地说开了。他说得语速很快,也很凌乱,说到天易的失踪,说到柴姑,说到大瓦屋家族,说到天易小时候的挨打和木讷,说到梅老师和梅将军,也说到他几次到寺庙的事……许一桃听得目瞪口呆,一个人竟然有这么深厚的家族背景,会有这么离奇的经历,如果石陀真是当年的天易,他的一切行为方式就一下解释通了。
但她还是不敢相信,看着天柱,说柴先生……天柱打断她的话,说许主任,还是叫我天柱吧,听着自在。
许一桃一愣,随即笑了,说我大概比你大一两岁,也好,就叫你天柱。天柱呀,我是想说,你说的情况很叫我感动,特别是你们家族一代一代人对土地的感情和执著,以及为此付出的惨痛代价,真的叫人震撼。但是你说的情况,只能说石陀的某些行为方式,和少年时的天易有相似之处,但这并不能说明石陀就是天易呀。
天柱急了,说肯定是他!老和尚说我们已经见过几次了。我在木城没几个熟人,只有石陀最符合,年龄也对,不会错!
许一桃说,你就那么相信老和尚的话?
天柱说我信。几十年了我大哥该出现了。许一桃点点头,说我也希望石陀就是你大哥,这样他就有亲人了。说真的,石总这个人怪可怜的,像有自闭症,平时从不和人交流,我们对他了解也很少,就是看他一个人很孤单。但现在的问题是,要想确定石陀就是你大哥,不能由你说了算,因为你还是猜测。这事只能由石陀说了算,问问他是不是那个失踪的天易,失踪以后这么多年都经历了什么。这么多年为什么不回家,甚至连个信也不带,到底为什么?
天柱也冷静了一些,讷讷道,是啊……为啥不回家,带个口信也好啊……
许一桃说,现在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石陀。他七八天没来上班,肯定是有原因的。
天柱看着她,你们一点都不知道他的住址吗?
许一桃说,只知道他可能住在烂街,还是前不久才知道的。就把前些日子梁朝东曾经跟踪过石陀的事说了。
天柱又高兴起来,说那就好办了,我去烂街一家一家问,总会找到的!
许一桃说我陪你一同去吧。
天柱跳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说许主任,我看出来了,你这人心眼好!
许一桃拿开他的手,笑道,能让你们兄弟团聚,比什么都好。说着回首冲服务员招招手,要结账的意思。天柱忙快步走过去,把钱付了。许一桃说是我请你喝茶,应当由我付钱的。天柱笑了,说这点钱不算啥,我有钱呢。
许一桃像是想起什么,说你好像说过你在木城绿化公司工作?天柱不好意思起来,说我是公司总经理。
许一桃吃惊地看着他,说天柱你行啊!噢想起来了,前些日子上级检查卫生城,你们把全城几百块草皮都换了新草,有市民议论,说你们在草坪上栽的全是麦苗,是你干的吧?天柱挠挠头说你也听说啦?
许一桃说真是麦苗?
天柱没有正面回答,笑笑说,是不是麦苗明年春天就知道了。
许一桃说,如果真是栽的麦苗,那可正合了石陀的意思。没想到他盼了多少年的事,你几天就干成了。
天柱说他也干了四个夜晚呢,一天晚上,有后半夜了,我正好碰上,一身泥一身水的,可卖力气了。他是自己看到,自己参加进来的。可惜那时还不知道他是我大哥!
许一桃忽然说,会不会就是那几夜把他累病啦?
天柱一拍大腿,完全有可能!说不定是受了风寒,那几夜可冷了。
许一桃说,他那个身体,连干四个通宵,肯定吃不消的。
天柱和许一桃到达烂街,到处污泥浊水,着实让他们吃了一惊。石陀居然会住在这种破地方,真叫人难以置信。
寻找的确不容易。
烂街的居民对外来人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戒备。他们问了几个人,都是不理不睬,至多摇摇头,一句话也不说。许一桃从他们的目光里,能感到一股敌意,不由有些紧张,她没有任何和这类人打交道的经验。
倒是天柱一点也不害怕,拉起她说咱们往前走走。没走多远,天柱忽然听到有人叫他:天柱!天柱!
天柱听到了,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里会有谁认识自己?正纳闷间,突然从一条胡同里钻出一个人,一边喊一边朝他跑来。
天柱转头一看,却是王长贵!一时惊奇道,长贵哥你咋在这里?
王长贵说我常常来这里收垃圾,天柱你咋来啦?
天柱笑起来,说长贵哥你可真是个神仙!转头看许一桃疑惑的神态,忙说这是俺们村的王长贵,他是专门捡垃圾为生的,赚了不少钱。
许一桃点点头,笑了。
王长贵却抗议道,天柱你搞什么搞?我以前是捡垃圾的,现在是收垃圾的!
天柱笑道这有啥不一样?
王长贵说太不一样了!现在我手下有七八个伙计给我打工,当老板和打工仔能一样吗?
天柱大笑起来,说长贵哥真是委屈你了,对不起对不起。
许一桃也笑了。
王长贵看了许一桃一眼,发现这女人和天柱年纪差不多,体态丰满,皮肤白净,一脸富态相。就伸手把天柱拉到一旁,低声说天柱,是不是找了个相好的?你可不能乱来!
天柱拨开他的手,说你想哪去啦?我们是来烂街找个人的。
王长贵不依不饶,说那女人是谁?
天柱说给你说也不懂,别瞎打听,我还有正经事呢。说着就要走开。
王长贵说行行,我不打听了。哎,你们找啥人哪,这烂街上的人我都熟悉,要不我带你们去找吧。
天柱惊喜道,那可太好了!
许一桃说,那就麻烦您了。
王长贵说你们到底找谁啊?
天柱说长贵哥,告诉你一件大喜事,我八成要找到天易了!
王长贵愣了愣,好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但随后就跳起来,说哎呀哎呀哎呀!天易?你说天易!找到天易啦?他在哪里?在烂街?天柱这是真的吗?……
天柱看他吃惊高兴的样子,忙按住他说,你先别太高兴,这会儿还不能完全确定。有一个人,他叫石陀,在木城出版社当老总,喏,这位许主任就在他手下工作。这个叫石陀的人很可能就是天易。五十几岁,背有点驼,高个子,戴副眼镜。对了,平时老穿一件蓝布长衫,像个油漆工……
天柱还没说完,王长贵就打断他的话,说行了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了,就是石先生!我知道他住哪里,这几天好像病了,石先生就是天易啊?……
正在这时,天柱看到一些人正静静地围上来,气氛有些不对,忙拉住王长贵使个眼色,说别嚷嚷。
许一桃看到有十几个人逼近,有些紧张,悄声说天柱,咱们快走吧。
王长贵也看到那些人了,立刻满脸堆笑迎上去,说没事没事……
一个满脸胡子的壮汉伸手揪住王长贵的衣领,凶巴巴说王长贵,你多什么鸟事!那两个生人是干什么的?
王长贵忙说,不是生人,我认识他们,那男的和我一个村,那女的是……
天柱走过去,说兄弟你把王长贵放了,我来给你说。
大胡子看天柱不卑不亢的样子,有点摸不着头脑,于是松了手,转脸逼视着天柱,说你是什么人!
天柱笑笑,这么紧张干啥?你们这里不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十几个人呼啦围上来,一阵乱嚷:
你说什么呢!
胡说八道!
是个便衣吧?
揍他!……
许一桃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冲上来护住天柱,大声说你们要干什么?不许打人!
王长贵也急忙张手拦阻,说他们真是来找人的,大伙不要误会!
大胡子推开王长贵,邪笑着冲许一桃说,打人又怎么啦?
天柱拉开许一桃,说打人就麻烦了。如果我是便衣,打了就更麻烦。兄弟,你说是不是?
大胡子一愣,示意那些人别动,重新打量天柱一番,说你们找谁?语气明显缓和了一些。
王长贵说,他们找石先生。
石先生?你们是他什么人?
天柱说,我是他老家的人,这位是石先生一个单位的。听说他生病了,来看看,没别的意思。
王长贵说,是这样,我敢担保!
大胡子看着天柱,说那好吧,你们去看石先生。不过我警告你,别的事少管!说罢一挥手,一伙人全走了。
许一桃看他们走远了,说这伙人怎么像黑社会一样?
王长贵低声说,烂街上全是烂事,制假、贩假、卖假、走私、卖淫,啥破事都有。他们特别警惕生人。
天柱说不管他们,咱们快去找人吧!
王长贵说好!不过,这一路上看见啥都装作没看见。
三人相跟着往前走去,一路上看到的和前些日梁朝东看到的景象差不多,乱哄哄脏兮兮的。不时有一股恶臭飘来。
走出两百多米时,天柱忽然听到一阵牛的叫声,不过这声音是变了形的,低沉、颤抖,听起来极惨。
许一桃也听到了,说什么在叫,这么恐怖?
王长贵低声说是牛叫,前头的屠宰场在给牛肚子里灌水。
许一桃说灌水?灌水干什么?
天柱已知道是怎么回事,可他没说,脸色却突然很难看。
王长贵说,牛灌了水,就能多出些肉,造孽呀。
说话间,屠宰场到了。三人经过大门口时,果然看到两头牛被捆住四条腿固定在木架上,各有一根皮管插进嘴里,正往肚里注水。两头牛都在痛苦地扭摆着脑袋,浑身都在颤抖,却无法把皮管从嘴里吐出,肯定是管子插得太深了。只能发出低沉痛苦的叫声。像哭泣,又像哀鸣。两个男人正站在牛头旁边,不时把管子往牛嘴里再插一插。
许一桃赶紧捂上脸,快步走了。
天柱一时脸色铁青、浑身发抖。这一幕是他从未见过的。一个庄稼汉子对牛的感情,是别人无法理解的。那一刻,他真想冲进屠宰场,抢一把屠刀,宰了那两个家伙。
王长贵看到天柱五指握得嘎嘣响,赶忙推着他离开,低声说快走,别耽误咱们的大事。
天柱在转身的一刹那,两眼突然涌出泪水。他知道,这个惨景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了。
这是一个很深的胡同。
胡同口停着一辆半新半旧的出租车。
王长贵朝里一指,说石先生就住在最里头一个小院。
天柱的目光探进面前这条窄窄的狭长的小胡同,深深吸了一口气。失踪了几十年的大哥,就在这里住着吗?一家人苦苦寻找几十年,路途是那么遥远,时光是那么漫长,伯父伯母到死都在念叨着他。很多时候,大瓦屋家族的人都认为天易早已死了。可现在,他可能就藏在这里头,一个简陋的小院里。
天柱的腿有些发软、发飘。
他几乎没有勇气走进去。他怕不是,万一不是,自己将无法承受。
许一桃已感受到天柱内心的紧张和激动,她知道对他来说,这将是一件具有决定意义的事。
她看到天柱刚要迈步走进胡同,又转回身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有点虚弱,几乎是在求助。许一桃冲他笑笑,鼓励道,不要太激动了,沉住气!
天柱跟在王长贵身后,大步走进胡同。
许一桃紧随其后。
胡同里很安静,沿途十几家都是大门紧闭,一个人也看不到,只有几个人的脚步声:
嚓!嚓!嚓!……嚓!嚓!嚓!……
终于到了。好像走了很久很久。
大冷的天,天柱走出一头汗水。
王长贵抬手在院门上嘭嘭嘭敲打了几下。隔一会儿,开门出来一个三十七八岁的女人。女人苗条而秀气,只是皮肤有点黑,一看而知是个干练的人。天柱略显惊讶。许一桃却想到了。在胡同口看到那辆停放的出租车,就想起梁朝东告诉她的话,说那天石陀在城外的山上呆了一夜,天明下山时,曾有个开出租车的女人来接他,并把他背上了车。那么就是她了。
女人看到三个人站在门外,说你们找谁?但旋即认出王长贵,惊讶道,长贵你这是……有什么事吗?
王长贵正想着怎么说,许一桃已走前一步,微笑道我姓许,是石总在出版社的部下。这些天石总没去上班,大家担心他病了,派我来看看。
女人又看看天柱,似乎有点犹豫,你们……那好,请进来吧。
这是一座标准的农家小院。
三间堂屋,三间东屋,西边一个小厨房,院子很宽敞,中间有一棵很大的泡桐树,树上有个老鸹窝。还有一小片菜地,栽种了一些大蒜,绿油油的很可爱。
石陀确实是病了,仍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看见天柱和许一桃,十分高兴的样子,要挣扎着坐起来,被女人伸手按住了,说你不要乱动!口气是疼爱的,又是威严的。
石陀果然躺下不动了。看得出,他很听那女人的话。
许一桃说,真不好意思,来时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地方,什么礼品也没买。
女人说你应当了解他的,他从来不讲究这个。
许一桃说,石总是什么病,到医院看了没有?
女人说他从来不去医院的,所以我平时在家里备了一些药。前些日四夜没有回家,回来时像个泥人,精疲力竭又十分兴奋的样子。我问他干什么去了,他说种麦子去了,还说真是过瘾,说天柱真是能干,做大块文章,比他强多了。他说他就没这能耐,只会每年写个提案,一年年没人理睬,人家天柱吃喝千把人说干就干了。把木城几百块草坪都变成了麦田。他说的话我完全不懂,什么麦田,什么天柱。我摸摸他的额头,热得烫人,我以为他在说胡话,发烧烧得,赶紧给他吃药。吃完药,他就睡着了,带着一身泥水,把个床也弄得稀脏。我只好给他脱掉衣服,用湿毛巾为他擦澡,重新换上床单。做这些事,他一点都不知道,睡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别看他瘦弱,平日并不经常生病,可是一旦生病就很厉害。那天我有点害怕了,就出去为他请了个老中医来,老中医看过后,说是受了风寒,加上疲劳过度引起的,就开了一些中药。我天天为他熬药吃,还按照老中医的吩咐,在冰箱里冻了一些冰,为他冷敷,主要是压住高烧。不然会引起更大的麻烦。前三天真是吓人,烧得嘴唇开裂起皮,还不断说胡话,一会儿亢奋得大喊大叫,一会儿哭泣,哭得哽哽咽咽。这几天终于退烧了,也能吃点粥了,人也清醒了,却又不说话了。就是躺在床上发呆,安静得像没有这个人。
许一桃能想到,这女人和石陀一起生活,一定是寂寞的。可在她的述说中,更多的却是疼爱。石陀一时看看她,一时看看天柱,一时看看许一桃,脸色始终挂着木讷而单纯的微笑。他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
王长贵一直对着石陀看,仿佛在回忆什么。看了一阵子,把天柱拉出门,悄悄说,天柱我看他是天易!天易小时候我见过,这人脸上有点小时候的影子。还有他的个头、皮肤,多像你大伯柴知秋!过会儿你先慢慢问,我得先回去,那边收的垃圾急等运走。说完匆匆走了。
天柱重新回到屋里时,那女人盯住天柱看,说你就是天柱?显然刚才许一桃告诉她了。
天柱说是,我就是天柱。
女人说你真的带人把几百块公共草坪变成了麦田?
天柱说是,石陀哥跟着干了四夜。
女人点点头,怪不得他那么兴奋。
天柱忽然搓搓手,请问你……怎么称呼?
女人说我姓林,叫林苏。
噢,林……大妹子,我想问石……大哥几句话,行不?
女人有点奇怪,但还是点点头,说你问吧。
天柱拉个凳子坐在石陀床前,抓住他一只手,忍住内心的激动,说大哥你知道我是谁吗?
石陀笑笑,说你是天柱啊,我当然知道的。
天柱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小时候叫啥名字?
石陀收起笑容,说小时候……
你小时候是不是叫天易?
石陀困惑地看着他,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显然,这问题太突然,就像被雷击一样,脑袋里成了一片空白。
天柱已收不住了,急切道,大哥,你还记得草儿洼吗?草儿洼!
石陀看着他,讷讷道:草儿洼……草儿洼……草……
对!草儿洼。草儿洼前头有一条蓝水河,你小时候常住在蓝水河边,和罗爷做伴,罗爷!还记得吗?那是个大英雄,都说他打赢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来还打过日本人,他在一天夜晚,用一挺机关枪打死一百多个日本鬼子!记得吗?那个罗爷!那挺机关枪后来不见了,还记得吗?他最疼爱你了!……
石陀脸上显出痛苦的表情:罗爷……蓝水河……
对对!就是蓝水河,你常在蓝水河里游泳,那条蓝水河特别古老,里头有无数怪鱼水兽,都是远古遗留下来的,没人敢下去,只有你敢。老人们说,那些怪鱼水兽从不伤害你,它们和你玩。有时候你会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好半天不出来。老人们还说,蓝水河深不可测,一直通向海底。他们传说,你在河底深处发现过很多远古的遗存物,独木舟、木船什么的,可你从来不说……
石陀的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两眼直直地看着天柱,好像很怕他说下去,又希望他说下去。
天柱更紧地攥住他的手,使劲摇了摇,哽咽道:大哥,你都忘了吗?还有大瓦屋家族,那座几百年的老石屋子,曾祖母一直住在里头。她一年四季都穿一身大红衣裳。你常去看她,你靠在门框上。曾祖母的眼皮很长很长,她太老了,活了一百多岁,看人时要用指甲挑起眼皮……你是大瓦屋家第四代长门,正宗传人……大哥!……你叫天易,我叫天柱,咱们第四代堂兄弟二十几个,名字都用天字开头,大哥!我是你的弟弟,你是我真正的大哥啊!咱们是亲骨肉!一家人找了你几十年啊!……大哥!……天柱说着说着大哭起来。
石陀的脸已经扭曲变形,一副惊恐万状的神态。他直直地看着天柱,突然从喉咙里发出一种低沉的声音,怪异而恐怖,然后口吐白沫昏了过去。
女人一时被惊呆了,显然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事。
许一桃赶忙扑过来,一把拿开天柱的手,死死掐住石陀的人中,同时回头说,快拿湿毛巾来!
女人这才如梦方醒,慌慌张张拧了一块湿毛巾过来,捂在石陀额头上。
天柱吓坏了,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许一桃说你们别怕,他是受了刺激,受了惊吓,过一会儿就没事了。
女人转头狠狠地瞪着天柱,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你胡说些什么东西?你这个人是哪里来的?编些古里古怪的故事,看把他吓死过去了!……
天柱不敢再说什么,他知道自己说得太突然,太急促了。他现在最担心的是真把他吓死,找了几十年好不容易找到了,却把他吓死了,自己会后悔死。
天柱伸头凑过去看,发现他刚才青紫的脸色慢慢变了过来,呼吸也渐渐平缓,这才松一口气,小心问许一桃,许……许主任,他不要紧吧?
许一桃拿开掐人中的手,长出一口气,说他缓过来了。用手背抹抹额头,这才发觉因为紧张,自己竟出了一头汗。
女人用湿毛巾小心擦去石陀嘴角的白沫,又去把毛巾洗干净了,重新为他擦擦脸。这才直起腰喘了一口气。
石陀已沉沉睡去。
女人看着许一桃和天柱,说让他睡吧,咱们去另一个屋子。
另一个屋子就是东屋。
许一桃意外发现,东屋十分宽敞,平时不大进人的样子,里头居然放一架钢琴,用黑丝绒布蒙着,一看而知非常名贵。此外还有一些十分贵重的家具,两对紫檀椅子、一对紫檀花架、紫檀贵妃榻、黄花梨书案、琴桌等。因丈夫铁明和她都喜欢明清古家具,家里也收藏一些,故而许一桃认得。整个三间房虽没有住人的痕迹,却一尘不染,可以想到主人对这些东西的爱惜。许一桃先是有些纳闷,在这样一条污臭的烂街上,在这样一个隐蔽的胡同和农家院里,怎么会有这些东西?但随即想到了天柱给她说过的梅将军,这些东西会不会和梅将军有关?这么说来,石陀和梅家真是有关了,如果和梅家有关,石陀很可能就是天易了!这么想着时,许一桃真为天柱高兴,更为石陀高兴。
天柱不懂这些东西的价值和它所隐藏的意义,只是随便看了一眼,便坐在一张紫檀椅子上了。看得出他有些心不在焉,心思仍在那个房间的石陀身上。
林苏提来水瓶,分别为他们泡一杯茶。天柱当然也不懂茶,但许一桃却发现是上好的普洱茶。心想这女人倒有生活品位。
三人坐定,开始时有点尴尬。
还是林苏打破僵局,对天柱说,刚才是我吓坏了,冲你发火,请你不要介意。
天柱忙说不会不会,也是我太性急。
许一桃说林妹妹,你不生气就好了。事到如今,我就把话明说了吧。我的确是来看望石总的。他七八天没上班,我是他的直接属下,担心他出了什么事。可巧天柱到出版社找他大哥天易,我们就一同来了。
看得出,林苏的内心也不平静。她问天柱,你怎么就能断定石陀就是你大哥?有什么证据吗?
天柱说,我没啥证据。可我相信他就是我大哥!
许一桃说天柱,你还是把给我说的话,再给林妹妹说一遍吧,你刚才断断续续的,人家听不明白。
于是天柱又把天易的故事以及寻找天易的故事说了一遍。
林苏一直在静静地听。天柱说完了,她好一阵没有吱声,似乎在做某种权衡和决定。显然她有些犹豫。
天柱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她。
许一桃知道天柱心急,巴不得立刻把所有事情都弄清楚。但她已经看出,这件事并不那么简单。这个叫林苏的女人一定知道详情,可面对两个陌生人,她的心里还是有障碍的。于是笑着对林苏说,有些事已经很久了,林妹妹也许一时想不起来,要不你慢慢回忆一下,我们改天再来。说着站起身,冲天柱使个眼色,就往外走。
天柱站起来,却愣在那里,这么走他实在不甘心。
就在这时,林苏站起身,朝外叫道许大姐,你……别忙走!
许一桃已走到门外,听到叫声忙收住脚步,转回身说林妹妹你叫我?
林苏说,我想这一天早晚会来……也许我……我还是把我知道的一些事告诉你们吧。
许一桃重回房内,立刻充当了续茶的角色。一边说林妹妹,这件事有点突兀,真是打扰你了。
天柱搓搓手,说就是就是。
林苏说,石陀老家在哪里,以及他小时候的事,他本人从没有说过,我也没听别人说起过。但一九六七年夏天,梅姐从外地回到木城时,确实带来过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这个男孩子就是石陀。
天柱说,梅姐是谁?是不是一个老师?
林苏说,梅姐叫梅萍,是梅将军的女儿。她确实是一位俄语老师,当时在北方的一个县城中学教书。其实她的英语比俄语还好。只是那时候用不上,才教俄语的。
天柱突然说不对呀,天易失踪是一九六六年冬天,在北京被梅老师带走的。可她们怎么第二年夏天才回到木城?这中间有半年多时间,她们去了哪里?
许一桃抬手示意天柱,说你别打岔,那是小问题,你让林苏往下说。
林苏说,后来我听母亲讲,梅姐带着那个男孩回到木城时,梅将军已经死了。她看到的只是爸爸的骨灰盒。
许一桃心中一动,说对不起,我想问……你母亲是谁?
林苏犹豫了一下,说我母亲就是梅将军的女佣林妈。那时候我母亲才三十二岁。
许一桃点点头,刚才她已猜到了。
林苏说梅将军死后,那座将军楼暂时平静下来,不再有人冲击。我母亲就守在那里,她一直在盼梅萍姐回来,因为家里还有梅将军的遗产,她要亲手交给她。梅将军的遗产除了这些老家具,还有十三根金条和一些玉石珠宝、字画。另外还有不少钱。这些外人都不知道,只有我母亲知道藏在哪里。是梅将军自杀前几天告诉我母亲的。那几天,我母亲一直有个不祥的预感,觉得梅将军要出事情,见他每天挨批斗回来都闷闷不乐的,也不和人说话。半夜里,他会偶尔坐在钢琴前,按一下琴键,没有弹奏就戛然停止了。
母亲住在楼下,可她睡不着觉,一直倾听着楼上的动静。梅将军有时会踱步,但也就走几步,又停下了。他怕影响我母亲休息,他是个很细心的人。那时,我母亲怀着我还没有出生。我母亲不放心,有时就上楼敲敲门,说将军你睡吧,天太晚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劝慰他。但她知道梅将军内心很孤独,很凄凉,妻子早就回美国了,女儿远在千里之外,又无法联系,身边没一个亲人可以分担他的痛苦。天下发生了什么事,他完全搞不明白。
一天深夜,大约凌晨两点,梅将军下楼敲开我母亲的门,把一个封好的信封交给我母亲,说这里头有重要内容,不要打开,等他女儿梅萍回来时交给她。当时我母亲就哭了,说梅将军你要想开点。梅将军笑了笑,说你不要担心我。母亲说等梅小姐回来,你亲自交给她不好吗?梅将军说放在我身边不安全,你一定要藏好,然后……亲了我母亲一下就上楼了。半个小时后,楼上传来一声枪响,很闷。我母亲吓得魂都飞了,跌跌撞撞爬上楼,看到梅将军直挺挺躺在床上,头上鲜血直流,一把手枪用红绸布包着,掉落到枕边。
梅将军是在冬天自杀的。梅小姐次年夏天回来时,我母亲已在将军楼守了半年多。那时我出生也一个多月了。
梅姐回来后,我母亲把梅将军自杀的经过告诉了她,也把那封信给了她。梅姐光流泪,没说话。她在楼上守着父亲的骨灰,一个星期没有下楼。第八天,她做出一个决定,离开将军楼,搬到我们家来住。
天柱说,就是这里吗?那石陀呢?
林苏说,就是这里。当然也把石陀带过来了。石陀像个木头人,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问。梅将军留下了很多书。他一天到晚就是看书。我母亲曾问过梅萍姐,说你从哪里捡了个傻瓜回来?梅姐说,他是个天才。就让他读书吧。
我家本来早已荒废,两间草屋也塌了,只剩一圈土墙。外公外婆先后去世,母亲是个孤儿。经人介绍,从十六岁到梅将军家做女佣,先是打扫卫生,后来做内管家,伺候梅将军。几乎从没有回过家。梅萍姐做出搬离将军楼的决定后,拿出钱重新盖了这座小院。从此就在这里住下了。
许一桃又听出了蹊跷,试探着问,你爸爸他……
林苏沉默了一下,说我没有父亲。我母亲没结过婚。
天柱张大了嘴,突然冲口而出,那你……哪来的?
许一桃忙使眼色,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天柱也意识到了这话太粗,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个粗人。
林苏倒没有生气,说是啊,我是从哪里来的?从小没见过父亲,母亲也从不提起,问她只说父亲早死了。直到母亲生病去世前,她才告诉我,我的父亲就是梅将军,我是他们的私生女,那一年我也是十六岁。母亲说,你不要怪我,更不要怪梅将军。我们在一起的确不是爱情,我也不懂爱情。我只知道,他仍然爱着他的妻子,他和在美国的妻子每年都有书信来往。我对他也只是景仰和尊敬,我们在一起只是互相寻找安慰。我从小失去父母,心里很苦。就是这样。你长大了就懂了。在他自杀前,他是知道我怀孕的,可他来不及为你负责任了。他要有尊严地死去。对一个将军来说,这是更重要的事。母亲说,他只能给你留下一笔遗产。在他自杀前让母亲转交给梅萍的信封里,其实是个遗嘱。他在遗嘱里告诉梅萍,林妈怀的孩子和你是同一个父亲,你们共同拥有我留下的遗产。
梅萍姐在决定搬离将军楼前,给我母亲看了梅将军的遗嘱,共同取出了藏在夹墙里的钱和金银珠宝。她当然早就知道我是她的亲妹妹。可不知为什么母亲不让她告诉我。梅姐心眼好,没有歧视我们母女。她把我母亲当成后妈,尽管我母亲比她大不了几岁。对我更是疼爱,真正看成她的亲妹妹。母亲去世后,一家人的重担全落在她身上了。所谓一家人,就是梅姐、石陀和我。这是个很奇怪的组合,但我们相处得极好。
石陀看上去木木呆呆,可他是个念书的料子。上世纪七十年代恢复高考,他几乎没费一点力气,就考上了木城大学。我上学就不行,学习成绩一直不好,母亲去世那年,我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梅姐让我复读一年明年再考,我死活不干。我说让我上学也是糟蹋钱。为此梅姐很生我的气,把我训了几天,可她到底没能改变我,“文革”后,梅姐一直没回千里之外的那个县城教书,她放弃了那个工作。可她没有闲着。那时木城已开始有人出国留学,梅姐就给人补习英语,做家教,东家跑到西家,很辛苦。但她挣的钱够我们三个用的。梅将军的那笔遗产,她一直没动。像梅姐这样从小娇生惯养的人,真没想到这么能吃苦。
有时候,她会向我谈起父亲的遗产。我说我不要,我要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她说你为什么不要?我说那不是我的钱。她说好吧,我先替你存着。你说你想干什么?我说我喜欢汽车,我要学开车。不久,她就把我送到驾校。半年后,我学会了开车。驾校毕业那天,她开了一辆新车在门外等我,那是送给我的礼物。也是我的第一辆出租车。在那之前,我完全不知道她还会开车。后来问她,她说她从十几岁就会开车了,是用爸爸的越野吉普偷偷练的。
许一桃有些好奇,说你们三个平时怎么相处呀?
林苏微微笑了,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问梅萍姐和石陀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说真的,我也说不清。
天柱忽然有些生气,说梅老师也是的,她把天易领走了,几十年不放手,她就没想到过我们家里人会多着急?
许一桃赶忙劝说,天柱,别这么说话。
林苏说,没关系。如果我是石陀的家人,我会比他还生气。真的。当初梅姐刚把石陀带来时,我母亲就很吃惊,以为她在哪里捡了个被遗弃的男孩。后来我渐渐长大后,一开始对梅姐也不理解。我不懂她为什么对他那么好,非亲非故,木木讷讷,人情世故一点不懂,可梅姐就是对他好,为他弄吃的,为他买穿的,为他洗衣服,什么也不让他做,就是让他安心读书。供他上大学。后来干脆把他送到美国去念博士,用的钱就是梅将军的一部分遗产,还有后来梅将军平反后,补发的一大笔钱。为了让石陀安心在美国念书,她甚至连她在美国的母亲都动员出来了,让她经常去照料石陀。
可惜石陀从美国学成归来,梅姐已经去世了。石陀没能看到她。
天柱和许一桃面面相觑,几乎同时惊呼:梅老师不在啦?!
林苏说,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在梅姐为石陀办理出国手续时。她已经知道自己得了子宫癌。可她瞒着我们,一边偷偷治疗,一边坚持做家教,直到后来真正病倒了,我才知道。我抱怨她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她却笑笑,说告诉你们干什么,除了担心,帮不上任何忙。我抱怨她,你这是何苦呢,这么多年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做牛做马做奴隶,你到底为什么?梅姐说,命中注定,也算一段孽缘吧。在学校和他接触不久,我就被这个痴迷于念书的小男孩迷住了,他的迷离和懵懂,恍惚间让我产生了强烈的冲动,既有精神上的,也有生理上的。我知道这有点变态,可我无法抑制。于是逃离学校,冒险追到北京把他带走。在大半年的时间里,我们去了很多地方,名胜古迹、森林草原、荒滩沙漠、渔村海岛……每到一地,除了游玩,就是疯狂做爱。我引诱了他。在荒滩,在沙漠,在森林,在海岛,在一切没有人的地方,我经常脱光了衣服走路、奔跑,他一次次被惊呆,一次次把我按倒在地。我们像两个野人,没有顾忌,没有廉耻,没有禁忌,那是一段多么好的时光。我曾经想到过,他的失踪会让他家人着急。可我们彼此已不能分离。我承认我很自私,但我同时知道,他早晚都会失踪,我不带他走,他最终也会走失。在和他相处的日子里,我感到他内心一直很压抑,有什么东西在挤压着他,束缚着他,他要挣脱。尽管他什么也没说过。我不知道他出生在一个怎样的家庭,在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经历过什么。他就是要挣脱,要飞翔。他表面木讷,内心却是自由的,狂野的。他不会只属于家乡的一块小土地,他属于大地,属于天空。于是我带他来到木城,送他去美国留学,让他见识更多的物事。和他在一起这么多年,我们是师生,是姐弟,是情人,是母子,我曾以为走进了他的生活,其实根本没有。他的内心依然是封闭的,独立的。没有人能走进他的内心。他是一块顽石,他有自己的归属。对了,梅萍姐还说过,石陀这个名字就是他离开荒原时起的。当时梅萍还问他,为什么取这个名字,他说我的远祖就姓石,是个石匠,我喜欢石头。
天柱愣了愣,突然一拍大腿,恍然大悟,说可不是嘛!我们大瓦屋家的远祖就姓石,是个有名的石匠,当时全国很多地方的石建筑,都是经他手建的。据说现在很多地方还有遗存。我们家还有一座老石屋,是他一生最后一座建筑,是用条石垒的,很丑很小,但是很结实,再有五千年也倒不了。
许一桃被深深地震撼了,说原来人间有这么多奇事!
天柱激动地站起身,一下握住林苏的手,这么说,石陀就是天易?我真的找到我大哥啦!
林苏抽回手,怔怔地看着他,突然泪流满面,说你会……把他带走吗?
下载【看书助手APP】官网:www.kanshuzhushou.com 无广告、全部免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