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几天,盛委又一次给我打来电话,说省委已派人正式商调我了。从第一次电话到第二次电话,中间盛委从没找我啰嗦过什么,连铁树跟没跟我说这事儿都没问过。上次他临时叫我主持理事会发言,事先和事后也都只字没说什么。他之所以打第二次电话,说是及时给我打打气,怕我夜长梦多变卦。我电话里对他说,我就顺其自然了,变不变卦全在省作协!他说就想听我这句话,就放了电话。这给我感觉,他和铁树都是大丈夫,的确与好施小恩小惠讨弄人情的俗常之辈不同。后来,军区干部部公务员小俞,从侧面证实了盛委的话。小俞是文学爱好者,他说他亲眼看见的,省里来人说调我是当厅级领导。厅级领导在一个公务员眼里当然是很了不起的,所以他告诉我时,既神秘又报喜似的。他还告诉我说,干部部部长对省里来人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说我是军区的重要文化人才,得跟文化部研究研究。我想,既然想好要走了,就越快越好。等久了,到头再走不成,反而里外不是人。我就当什么也不知道似的,故意找机会和我们文化部长碰面,可他只字没提这码事。又过了些日子,他仍是不提。不让我走的话,跟我谈谈也好哇,可他个部长却没事似的。他没拿我当回事嘛!这有点激怒了我。
我不能坐等了!过去的半辈子,几乎都是在等待别人选择中度过的,这回,如果我同意了的别人的选择都实现不了,我可就是永远也没出息的货啦。我终于去敲文化部长办公室的门。我之所以敲他办公室门,而不敲他家门,因为我不是找他送礼求官,我只是光明正大向他请求放行。这对大军区的部长来说,不仅不是难事,而是喜事。以往叫谁转业,那要费多少口舌啊,甚至得答应许多条件才行。我主动请求走,不是帮他部长大忙吗?但啥事一挂了求字,你就显矮了。求虽是个主动词,结果怎样求者却是被动的。盛委居高临下求得了我的允诺后,被动者又是我了。我将阿Q哲学改造了一下,自己安慰自己说,你是以追求者的姿态去求部长的。
部长很忙。我刚敲他门时,他正接电话,没有喊进。等电话一停我马上又敲,他刚说完请进,电话又响了,他又抓起电话。我想我这样成全下去不知要等多久,何况他已喊过请进了,我就在他讲话时进去了,并且自动坐在他面前的沙发上。
有我听着,部长说话的语气就变了,简短而严肃起来,并且很快说,先这样吧,有客人。他放了电话热情对我说:“坐,坐,老柳!”说着起身给我倒水。
我也不客气,并且故意比以往有些放肆地开起了玩笑:“没经部长允许就已经坐一会儿了,是不是得重新站起来再坐一遍啊?!”说着我和他一同笑起来。
“跟你们作家说话真得小心,稍不留神就被抓辫子!”他将一捏儿茶放进涮过的杯子,往里加着开水说,“品品我的毛尖,南方一个朋友送的。”
我仍开玩笑,其实是硬撑着想求人而又不矮人一头:“还是当官儿好哇,烟、酒、茶都有人送,而且都是上品。”
“你大作家是得着便宜还卖乖吆,工资比我部长高,还拿稿费,得了奖还有奖金。”部长边说边把斟满的茶杯递给我,“你的烟、酒、茶也不是没人送吧?男的女的崇拜者到处都有,他们不送烟茶之类,难道送你们金银财宝?”
“作家的崇拜者呀,不是找不到工作的毛头小伙,就是不怎么幸运的中年人,自己都困难得很,还敢奢谈什么金银财宝?连普通烟茶都买不起!”我开始喝茶,“一点可怜的稿费,差不多都倒贴给所谓的崇拜者了。人家叫你一声老师,你好意思不留人家吃饭?我们又不像部长,有招待费,不管是谁,吃喝跳舞全报销!”我没使用吃喝嫖赌全报销这个流行说法,那玩笑就开过分了。
部长也开始喝茶。“大作家把话说轻了,是吃喝嫖赌全报销。但那不是穿军装的小部长,而是地方的大老板们。至于你们作家的倒贴,大概都贴给女崇拜者了吧?”他边喝水边得意地笑起来。
我也陪他笑。“部长虽不是作家,好像对这方面事挺内行嘛!看来咱这个作家当得不行啊,没女作者崇拜嘛!”
“别谦逊了,我就接过不少次这类电话,甜甜的女声,说的比唱的都好听,一口一个找柳作家,找柳老师,谁听了不妒忌呀!”
“并没谁找到我嘛,是不是都被半路打劫了。”我又笑。
“没文才就没魅力,想劫也劫不住啊。”部长也笑。
“有权力就有魅力,自己的崇拜者怕还忙不过来吧!”
“权是枷锁,有了权就没了自由,何况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范围内的一点点小权。谁比得上作家,人类灵魂工程师,无冕之王,什么自由没有哇!”
“那是掌权人廉价施舍给作家的高帽子。自由当然是好东西,也不过是戴着脚镣跳舞的自由,而且是在桌面上跳。”
“毕竟是可以跳舞哇,我是戴着枷锁又没有跳舞的自由。”
“世界是怎么了?”我还笑,“怎么谁都变得站这山望那山高啦!”
“看来大作家已经看上哪座更高的山了吧?”他也还笑。
“我不会像部长那么多才,到哪座山都能用武。”我是暗指他根本没搞过文化艺术这一行,却没费太大事,就把刚倒出的文化部长位置给谋到了。我笑得有些冷了,“我一个文字匠,整天低头看稿纸,眼光短,看不到哪儿去,再看也看不出没出息的文坛!”
“文坛也有高低处嘛!”他也笑得有点冷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哇!”
“我不是水呀,部长。”我不笑了,“我是人,部长。要是有高点的地方需要我去,我想去,不算错吧?”
“我们是人不假,老柳!”他也不笑了,“但我们是军人,而且是,党员军人。党员军人该往哪个高处走,该服从谁的需要,这道理老柳你是老同志,不会不懂。”
我又笑了笑,但已是名副其实的冷笑了。“部长啊,我不敢和你攀战友,但我们毕竟早就认识,而且也不算太见外,我就不绕弯子了。”我加重了语气,“省里商调我的事,你知不知道啊?”
“知道是知道了。但是……”
“但是不予理睬?”
“不是不予理睬。你想你是一般人吗?”
“不是一般人是一般作家。”
“不是一般作家是著名作家!”
我又笑一下,虽不太热乎,但再继续耍清高而不把表示比部长矮的那个求字说出来,怕是不行了。我说,“著不著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来求你,部长。”
“著不著名这很重要,因为你著名,我就左右不了你了。你想,就是我同意了,军区首长能同意吗?”
“我在军区首长那里不著名!”
“司令员给你的书写过序,还不著名?”
“写序和著名没关系,那是组织安排的。那些演员,首长并没写序,可是首长总把他们挂在嘴上。而我们,和给写过序的首长走碰了头,没人介绍一下,他们也是不认识的。”
“这牢骚你也不用发,别看走碰头不认识,报告一打上去,他肯定批评我为什么不懂保留人才!”
“就算能把我当个人才,就算首长能批评你不懂保留人才,不就是受一次批评吗?为下属受一次批评,下属会感念你一辈子!”我已不仅说求,而且使用了最没尊严的下属二字。
“工作本来就没成绩,再因放走能出成绩的下属而受批评,你想,那仅仅是受批评的事吗……啊……啊,说走嘴了,你怎么是我的下属呢,你是军区首长的下属!”
“高帽怎么戴都行,但我是下了决心才来求你的。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说是不被重用才要走的,更不会说是被排挤走的,也不会说是和谁闹了别扭走的,就是地方一个并不重要的部门急需我这么一个人而已,就这么简单一回事!”
“但这回事儿并不那么简单。咱们这儿不是也需要你吗?”
“但并不是急需!”
“是呀,是没有马上急需的岗位提拔你,但我们也不是没考虑将来怎么使用你,这我相信你不会认为是谎话!”
“我相信你这不是谎话,但我也相信这话等于是废话。将来你调哪个军当政委或调总部当部长一走,留下的,就是一个美丽的空头儿支票而已。二十多年军龄的老兵了,这点经验我还没有哇!”
“我这个年纪了,你想还可能有机会提拔吗?没了!我三十年军龄的老兵了,也该有这点自知之明。”
“不想提拔还怕什么批评啊,怕批评就是还想提拔。”
“你老兄还是没当过官儿呀。不想提拔不等于不怕降职嘛!你没想想前任部长是怎么回事?不就是因表扬了一个不该表扬的作者,而且还想把他调到军区来,结果自己先被平调到下边部队去了吗?”
“平调怎么是降职呢?”
“平级调到下边任职,其实那就等于降职啦。我们党的干部,除非政治斗争中上了贼船,或刑事犯罪的,其他有降职的吗?我不求进取但也不能求退步是吧?”
“部长能跟我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已让我感动了。但是部长,我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你也应该受点感动了。老同志这个请求,并不是太难为你,不会让你降职的。再说呢部长,你在任期间根本就没什么其他岗位可以使用我。其实你非常明白,原样保留我就是你的心病,现在有了一个解脱你的机会,你何苦不顺情说个好话呢!?”
部长又给我添了水。“你说的都是实话。你能这样跟我实话实说,说明你没拿我当外人,所以我也不拿你当外人了。这个报告我不好打呀!打就说明我愿意让你走。”
“就说我自己坚决要走的嘛!”
“你自己坚决要走就说明我没有凝聚力嘛!”
我把部长刚添了水的杯子摸弄一下,苦笑说:“部长的凝聚力肯定是有!就不能打个既证明你有凝聚力,又说明我是因为地方急需才想走的?军委主席不是很强调军民共建吗,就说这是军民共建的需要。一个文学大省人才济济,反而向我们部队要人,不说明你手下更加人才济济吗?跟凝聚力没关系!”
“不管说得怎么好听,从我这说出让你走,就说明我没水平。容我考虑考虑,报告怎么个打法,是加强他们地方建设好些,还是加强咱们部队建设好些。反正你是属于加强的因素,香饽饽,篮球,谁都抢。”
“人生难得当一次篮球,机会一过,三两年马上就是永远的足球了。叫你部长,显着我外道,郑重叫一声战友,我求你一定打了这个报告吧!”
“好,好,好”,部长已经起身,开始眼望电话机了,“好,好,好。”
我也只好站起来,连说:“谢谢,谢谢,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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