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整治了罗墨水老头,重阳节就到了。这是老干部们最重视的节日,所以,老干部处问我重阳节聚餐参不参加时,我满口答应一定参加。
我治一下罗墨水,并不是想给老干部们颜色看。作协的离退休老干部,大部分是知名作家和知名编辑,以前虽没多少直接交往,但通过读作品和稿件来往,有些是有了神交的,所以我不可能不尊重他们。但他们也有糊涂的地方,比如因为不信任铁树,就把铁树非常看不起的罗墨水推荐给盛委,这颇有点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的意思。
老干部重阳节会餐,就在平时就餐的食堂。内容是每年如此的三项事:一是饭前玩会麻将、扑克或象棋;二是照相,除集体合个影外,每人还拍一张单人照,和一张领导给他敬酒的双人照;三是饭后或饭吃到接近尾声时,向领导提出自己平时不好解决的问题,比如不合乎规定的医药费和私事出远门的路费宿费报销的事。喝了酒,又是当面、当众掏出来了,也站起来恭恭敬敬递给你了,你好意思说不行吗?一般就当场掏笔签了,图个大团圆相安无事。现在差旅费归我签字了,又给罗墨水来那么一家伙,不知会不会出现令我尴尬的场面。所以我提前过到老干部活动室那边去接他们。
老干部活动室也就是一间大房子,放了一张麻将桌,一张扑克桌和一张棋桌。我到的时候只麻将桌围了一圈实际操作的人,铁树和曾在理事会上当面骂过他的一个老作家都在麻桌上忙活着。看来铁树现在也十分重视老干部们。他和几个老同志言来语去说着麻坛上的俏皮话,外人根本想像不到他们曾经发生过大会上激烈指责的事。老干部处傅处长也在桌上。这时上桌的必是高手,围观的必是有瘾者。我不感兴趣,就凑到围坐嗑瓜子吃糖果那一桌旁。正找不到有趣话题的老同志们,见我来了,气氛稍显出热烈。其中我陪工作组去过他家的老资格小说家肖老,用手杖敲了几下水泥地,又活泼地点了点头,算是代表大家对我的欢迎。待我坐下,他说,别看你年轻,你可是我们的父母官啊,你能来和我们老家伙一块过节,我们高兴啊。我现在向你咨询几个问题,不是质问,你一定别认为是质问,质问的话不该质问你,该质问那位。他把下颏向铁树扬了扬,然后收回来接着对我说,机关电话费每月一万多元,是不是这样?
我说,四舍五入的话够一万元了,实际是上个月将近九千元。
肖老的手杖在水泥地上顿了几下说,这就是一万元了嘛。怎么管的嘛,什么正事不干,花上万元电话费,要这样的领导有什么用嘛!
我说,正常办公有五千元足够了,现在是私人做买卖的,跟国外亲属聊天的,长途电话随便打,能不近万元吗?
肖老说,你掌权啊,你可以制裁啊!
我说,可不是我掌财权,我只具体掌管差旅费报销。不是自夸,这个权我掌的还不错,罗墨水罗老,私自去了一趟北京,我卡了他四五次,最后认真批评了他一顿,他又作了自我批评,才勉强给他报了,在职的就是批评加不报啦!
肖老说,你这种精神值得表扬,但光这不够哇,你还要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皇帝胡作非为铺张浪费你也敢管,我就站起来给你鞠躬!他说着将下颏朝铁树扬了扬。
我开着玩笑说,我是党员,在共产党的天下,我只能反贪官不反皇帝呀!
肖老也玩笑说,我也是党员,我就连皇帝一块反!
我说,我不能和你肖老比,肖老是皇帝的二大爷呀,你反皇帝,皇帝也不敢动你一根毫毛!
肖老幽默地摸了摸自己的白胡子,说,我的毫毛被动过好多次了,怎么越动越结实了呢!
我说,所以就没人敢再动嘛!
肖老说,我这个人说话不严肃,现在开始严肃说了,柳直同志你说作家协会算不算机关?
我说,是官办的群团机关。
肖老说,国家的文件能不能管得着作协?
我说,国家的文件全国的什么单位管不着哇?
肖老说,那么我们作协为什么不执行?
我说,肖老您指哪个文件我们没执行?
肖老说,我不是说你没执行,是他们没执行!他又往铁树那里扬了扬下颏继续说,国家不准在上班时间打麻将,我们机关为什么打得那么欢哪?
我说,今天这不是陪你们过老人节嘛。
肖老说,我们天天过老人节呀?就今天过老人节,可是人家天天打,那是陪谁呀?
我说,听说国家体委马上要把打麻将正式列为体育比赛项目了,天天打麻将是不是算天天锻炼身体呀?我笑笑说,我这是扯淡,不说了!
肖老笑了说,其实我也说不好,所以才跟领导讨论嘛,领导不说了,咱们讨论别的问题算了。柳直同志你说说,作协机关不按国家文件办事情,取消行不行啊?
我说,取消不行,别的国家也有作协,只不过人家的是民办咱们的是官办。
肖老说,咱们也不官办行不行啊?
我说,恐怕不行吧?
肖老说,怎么不行啊?
我说,取消以后,我们这样的可以再找别的工作,你们老干部谁管哪?工资、医疗费,再具体点说,今天的重阳节谁给你们过呀?
肖老说,休息的另说,就是没休息还不干活的大小官们!
我笑了说,这话我没权说,你们说去吧。
其他一些处级的老干部插嘴说,肖老这话不对,不能取消!
这时老干部处长老傅带头从麻将桌上站起来说,到点了,各位老爷子,现在咱们都到楼下去,开始第一项活动,照相!
老干部处的工作人员开始往下搀扶几位最老的,七十岁以下的便自觉自己先走了。
自然是先给在场资历最老的肖老先照了。肖老让把凳子般到院门口那棵老杨树下说,今年我和这个老家伙合个影,看我脸皱纹多,还是他老杨树皱纹多!看我胡子白还是老杨树皮肤白!
大家七嘴八舌说,肖老胡子比杨树白,皱纹可是一点没有哇,等等。肖老姿势摆差不多了,相机快门快按了,他忽然说,等等,等等,给我找把剪子来,我把这些老杂毛剪掉。人家这棵杨树是女的,我太老了不般配!
大家一阵哄笑说,肖老照订婚像哪!
肖老一本正经说,杨树是我老婆,你们忘了我老婆姓杨,文化大革命她死那年,还在这棵杨树下留过影呢。
大家没敢再嬉笑别的,怕把气氛弄压抑了,就招呼老干处的小伙子,快点找剪子给肖老清理胡子。给肖老剪胡子的时候,老干处长往下招呼,夏老准备,夏老是抗日英雄,肖老照完夏老照!
肖老又开玩笑说,抗日英雄没照呢,我这个不是英雄的先照上了,岂有此理!
大家又笑。肖老抗战前就到日本留学了,抗战爆发才回国参加抗战的,文化大革命中批斗过他的汉奸问题。他死倔,造反派拽着他的胡子让他低头,差不多把他胡子一根一根拽光了,最后还是硬按弯腰的。此时在大家的笑声中,他又开玩笑道,好了好了,剩这两三根胡子留着吧,不然有人再让我弯腰时没啥可拽的了!他说时把眼光特意往铁树身上扫了扫。
肖老照完了,傅处长忙往凳子前推夏老,夏老说我才不坐着呢,人家肖老既和日本人交过朋友又打过日本人,功劳大呀,我没资格坐凳子!我就站那棵小榆树前照!
肖老说,夏清波夫人小于,小他近二十岁,他可不在小榆树前照咋的,小于是少女嘛!
夏老不幽默,逗嘴功夫不行,他赶紧比肖老更损说,我这是老驴吃嫩草,行了吧,照!
没等相机按下快门,傅处长喊,老作家新党员江老准备上!
八十五岁的老作家江舟把拐杖拄起来,在小他十五岁的老伴搀扶下,颤巍巍往起站时,有几位八十岁以上的老作家向傅处长发出不满的声音,有的故意作怪动作,有的直接就说抗战的党员还没照完呢,抗战的先上!这时晚到的抗战时期老诗人流火恰巧到了,喊抗战的先上那位八十岁以下的作家便往前推流火,流火也没客气便当仁不让走到江舟前面,江舟和他老伴便也一声不响往后等。这在老干部心里有个不成文的说法,江舟是伪满洲国的文人,抗战时期曾作为日伪统治区官方派出的代表,参加过蒋介石南京政府召开的作家代表大会。虽然他后来也参加了抗日救亡工作,但与一开始就奔向延安的流火等一伙革命作家比,被说成汉奸就是很自然的事了。所以,他一直等到八十岁以上的老党员作家们照完,才在傅处长的呼叫下坐到镜头前。
都照完了,肖老招呼说,咱们老家伙们合个影吧,明年重阳节不知能不能过上了呢!
于是合影。老同志们站好了,肖老忽然说,柳直同志你也陪我们老家伙照一下嘛,别以为我们老棺材瓤子不值得一陪!
我说,和你们合影,就等于和我省的文学史合影,只能想到我配不配!
说完我就站到他们后边去了,可是铁树还孤零零站在远处,我都感觉尴尬了,便说,领导得陪照啊,领导不陪今年的重阳照片分量不够哇,铁树!
铁树自我解嘲说,不召自见不乱了朝纲吗,小的不敢!
肖老说,也来嘛!
铁树才和我一样站到他们后面。
相机在笑一笑笑一笑的鼓动声中一连咔嚓了三下,重阳节的第一个节目演完了!
第二个节目开始前,大家在酒桌前静听老干部处长念了名誉主席朱简老从医院写来的信。朱简老在医院陪老伴儿住院治病,妻子手术不能来,朱老也就不能独自来,所以郑重地写了封信:各位老同志,你们好!我在医院护理老伴儿不能脱身,没能和大家共度重阳,很遗憾,望同志们少喝酒,保重身体,多议议老干部工作。祝大家重阳愉快!
大家对朱简老的信鼓了一阵掌。这信是昨天上午我和铁树到医院看他带回来的。昨天,朱简老坐在老伴病床边,两人正手拉手在读书,我们一进屋两人才不好意思忽然松开的。我们要离开医院时,护士长悄悄叫住我们说,你们是朱老单位的领导,你们得做做他们思想工作。他俩不遵守医院的规定啊!我吓了一跳想,这两位老人能不遵守医院的什么规定呢?原来医院规定不能男女同室住,而护士好几次告状说他俩不仅同室而且熄灯后总是偷偷钻到一被窝儿,有次还吓了小护士一大跳。对此我只哼哈应付两声拉倒了。现在作协的两位领导,个个和妻子打得凶多吉少,要是能像朱老夫妇这样倒好了!
喝了酒后,老干部们更加返老还童,有几位竟议论起作协当年的四大美女来。今天到会的就有两位,但都已白发苍苍了。肖老说,她俩还是美女嘛,白毛美女!
两位白毛美女则笑着说,肖老您夫人不也算四大美女之一吗?
肖老说,她算也只能是黄泉路上的,没法跟你们同日而语了!
这时有人大声说,又来了一位大美女,四大美女都全了!
应着这句话,作协最活跃的女同志老董来了。据说她六十岁已过了半年,可不知怎么弄的,现在她还没到六十。她一落座便吵吵嚷嚷道,我今天就算加入老干部行列了,我昨天过的六十岁生日,你们“老协”今天就算增加了新生力量,欢迎我吧,我一下由最老变成最年轻了!
肖老说,小董你这个人干事不按规矩,你没办退位手续到我们堆里混什么?
老董说,给你们祝寿哇!
肖老说,你以为你是四大美女之一,就空手来祝寿?哪有空手祝寿的?
老董说,肖老你老脑筋了,现在是市场经济,三陪服务都是有高报酬的。我六十岁这么大个美女来陪酒陪照陪说话,得多少钱哪,怎么能算空手?!
肖老知道这个在职干部眼里的老董老干部眼里的小董是不喝酒的,就抓住她的话说,斟酒来,请董美女连饮三杯为我们祝寿!
老董连忙站起来耍赖说,你们都知道我不会喝酒,我用汽水代三杯!
肖老说,你自己说来三陪的,你不喝酒就得回去拿祝寿礼物去。
老董说,你们在家一呆啥也不知道了,没听说只要感情有,喝啥都是酒吗?
肖老说,在我们老家伙这儿只有酒是酒,别的一概不能代替。
老董说,咱们说的可是明白,我是陪酒,我喝三杯你也得喝三杯,你能喝三杯吗?
肖老朗声说道,你没听说根据长征诗改成的喝酒歌吗,我给朗诵一下你听听——革命不怕喝酒难,万杯千盏只等闲,五瓶六瓶一个样,啤酒白酒不算完,更喜干白如饮雪,三箱过后尽开颜!小董同志你敢陪吗,三箱过后才尽开颜!
老董连连告饶说,我的妈呀,三箱,算了算了,我光陪照陪说话得了,不陪酒了!
打酒官司的时候盛委到了,他在我们这桌又加了把椅子坐下。肖老说,盛委同志你在家养病跟我们混什么重阳节呀?
盛委说,我都六十二三的人了,不叫我到作协来的话,本来就已是重阳节这伙里的,别的圈里不欢迎咱们,就得喝重阳酒啦!
老董说,盛委同志你晚到这么长时间,是不得罚三杯呀?!
盛委喝酒最冲,一般情况下不告饶,他毫不在乎说,我要不患了癌症,三杯能罚住吗,得了这个破病就减到三杯吧!
他真的要连喝三杯,被我拦住说,我替喝两杯,你喝一杯就行了,癌症不像别的!
盛委准许我替了两杯,他不过瘾地一口喝干了自己的一杯。
肖老说,有美女陪喝和没有美女陪是不一样,今年重阳节小董你有功劳,让盛委同志都抢酒喝了!
老董说,盛委夫人小乔比我年轻漂亮百倍,我陪只能减了他的酒兴。
盛委说,两回事,在家受管制,在外尽兴。
肖老说,那今天就尽兴一次,没关系的,喝醉了我给小乔打电话,就说我灌的。
盛委叹口气,没等大家注意抬手干了一杯,接着自己又满了一杯端起来。我知道他又带病和乔小岚吵架了,他俩这几天又没在一起住。
铁树看我们这桌如此热闹他那桌却明显冷清,就起身过来敬酒。他一过来,盛委就把杯放下了。铁树看了盛委一眼,这明显是在老人们面前作个姿态。他十分恭谦而仍不失幽默地说,各位大人在上,小的多有不周,敬请多多包涵,小的干了!铁树鞠了一躬,刚要干杯,肖老插了一句玩笑道,平身!
铁树说,谢大人赐平身!然后干了,归位。
酒都快喝完了,罗墨水才领老伴一块到。各桌都没了位子,他站到我跟前干笑起来。我喊工作人员再在别桌加两把椅子。没待加好,嘴黑的关老说罗墨水,你怎么带老伴来呀,你老伴也不是作协老干部,我们老伴可都没好意思来呀!
关老这是句玩笑话,罗墨水却急眼了,说,差旅费卡我,过节吃饭也卡我,不是我自己要来混饭吃的,是党组是盛委同志是朱简老请我来盖办公楼的,既然不欢迎我就告退!
他真要领老伴走,傅处长拉住他,赶紧安顿了位置,又敬他和老伴一杯酒才算平息。
席间只肖老叫我签了一次报销单据,其他没出现什么尴尬事情,我心里暗自高兴,不仅多喝了几杯,加上忙于给各位老人夹菜,自己没顾得上吃几口,散席后就吐了。
吐过从厕所出来碰到盛委,他叫住我说,招呼几个人来,陪我这个病号玩会儿麻将,一个要滚开作协的人了,玩把麻将不应该有谁说三道四吧?我转一大圈没人愿意参加,最后找了三个和盛委对心思的,我吓唬他们说是盛委亲自点的名,去不去自己照量着办。他们才不得不去。我吐了一口恶浊的酒气,急忙头重脚轻逃回家,脱鞋时,醉眼矇眬在穿衣镜前一照,自己也像老干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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