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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第六章 燕京燕京

一九二一年秋天,凌叔华、凌淑浩怀着无限喜悦的心情,一起走进燕京大学女子学院。

这是一所非常年轻而又充满活力的大学,说它年轻,因为“燕京”这个名字正式得来尚不足两年,它最早是由四所大学合并而成。正式合并是在1916年完成,即使上推到这一段,燕京大学才有五年历史。

燕大女校设在东城灯市口同福夹道前佟王府内。华北协和女子大学加入后改为燕大文理科女校。

联合大学最初的校址在崇文门内盔甲厂十所院落内,校方为购置这块地皮,花光了前期投入的全部基金。盔甲厂原来是明清两代制造军火之地,在经历了两次爆炸事故之后,改为制造盔甲和弓箭作坊。此外地基湫隘,尘土没胫,是往京城运煤的必经之路,门前还有一条流淌不尽的臭水沟。

燕京大学的命名,有一个复杂的争论过程。合校之初,这所大学叫什么名字,几所大学的代表争论不休。新学校名义上是基督教会及长老会、美以美会、美以美会妇女海外传道会、公理会和伦敦会协办。总投入三十五万美元,暂时叫做“北京大学”。如同所有的事情一样,基督教到了中国,自然也不可避免地带上明显的中国特色,再加上这些教会之间本来就有很多门户之见,所以学校的正式名称一时很难统一。

汇文派提出,不管联合大学取个什么英文名字,如果它的中文名称不叫汇文,他们就不予承认。而非汇文派则坚持,联合大学叫别的名字都可以,就是不能叫汇文,如果用汇文这个名称,他们就会把毕业文凭,堆在校园里付之一炬。直到一九一九年一月,司徒雷登入主这所大学,还没有一个确定的名称。司徒雷登接受了当时的中国基督教协会会长诚静怡的建议,才用北京的古名,叫燕京大学。当时还组织了一个由社会名流蔡元培、王宠惠、吴雷川、胡适以及教育总长傅增湘组成的专门委员会,来审定这一名称。

司徒雷登(1876—1962)

这年秋天,司徒雷登与博晨光、郭必德共同制定了校训: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务。每年的圣诞节为燕大的校庆日。

早期燕大学制预科一年,本科三年。一九二三年与全国统一,改为本科四年。那时学科尚不完备,理科主要是生物、化学;文科主要是英文、教育、哲学。只有二十九名教师,其中有四名中国教师,其余全部是外国传教士。学生总数九十四人。一九二〇年三月,燕大正式挂匾。这时华北协和女子大学也加入进来,成为燕大女校,这样燕大由文理科男校、文理科女校和神科三部分组成。其中文理科男校和神科设在崇文门盔甲厂。主持女校的是原华北协和女子大学校长麦美德,主持男校的是博晨光。所谓男女合校不过是女生到男校上课,男生到女校上课而已,相互之间都很拘谨,没有多少联系。

凌叔华(1900—1990)

叔华和淑浩参加迎新会就在灯市口同福夹道的女校本部。她走进二门,便是王府前三间大厅改成的大礼堂,长廊下摆满了红色的玫瑰。这样鲜艳的花朵,将揭开凌叔华人生最灿烂的一页。

凌淑浩(1904—2006)

首先致辞,因为迎新会是在女校举办,所以司徒雷登讲的是女子教育问题,他说:第一是希望本校女生,从今天起得与男生受同等教育,将来在社会上服务和发展,也是和男生相等;第二是现在男女两校校舍,都太嫌狭窄,我们要建筑一个大规模的学校;第三是希望男女青年道德,都趋向光明协力;第四是希望我校学生,出校后作回报社会中坚人物,以所得学问,改造中国。

直到这时,凌叔华才真正见到了这位大名鼎鼎的司徒雷登校长。

他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宽宽的额头,浓重的眉毛之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这是一个标准的美国人,是一个有着深厚的宗教意识和东方情结的美国人。他的中文演讲一口地道的南京口音。凌叔华正在暗暗纳罕,旁边一位女生说:“司徒雷登的杭州话比南京话还好呢。”

对于司徒雷登的经历,凌叔华在报考该校之前大概知道了一些。

他的父亲约翰二十五岁时,被作为美国南长老会传教士派往中国,到了杭州,五年之后就能流利的使用汉语了。他还给自己起了个中文名字叫司徒约翰,所以他生下的儿子,就沿续了中国的姓氏司徒。司徒雷登最先学会说的就是中国话,他直到四岁才学习英语。他的全部教育是在美国完成,而他文化的根却深深扎在中国。当他作为传教士,再次踏上中国这块土地的时候,自然也就有了回到故乡的感觉。

接下来是唱校歌,由高年级的合唱队演唱。合唱队的同学是青一色的黑燕尾服,白衬衫,黑领结,风度翩翩。他们唱着:

雄哉壮哉,燕京大学,

轮奂美且崇,人文荟萃,

中外交孚,声誉满寰中。

良师益友,如琢如磨,

情志美相同;踊跃奋进,

探求真理,自由生活丰。

燕京燕京,高业浩瀚,规模更恢宏;人材辈出,服务同群,为国效荩忠。

凌叔华的情绪也被感染了,心中仿佛有团火在上升。她意识到,这种强悍的精神力量,将影响她的一生。

凌叔华读的是动物系,她报考这个系并不是因为她十分热爱动物这门学科,实际上,使她发生兴趣的,是她最崇拜的作家歌德。歌德最先就是学动物学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她的妹妹凌淑浩准备学医。而动物学中有门解剖学,说不定还能帮助妹妹做点什么事情。

真正读了动物系,她才发现自己的选择有多么的荒唐。

首先,这门课程十分枯燥乏味,整天都是生命的物质基础,生命的细胞,生物的新陈代谢,生物的进化等等,一点也提不起她的兴趣。再者教学设施十分简陋,仪器也很老旧。至于解剖学,在凌叔华看来,几乎就是残忍和恐怖了。第一次上解剖课,打开一只狗的腹腔的时候,凌叔华的眼睛都不敢睁开,一个人跑到墙角处呕吐不止。还有那些昆虫和无脊椎软体动物,就更让她害怕,夜里做梦常常被爬到她身边的小动物惊醒。

她实在是有些厌倦了。然而她的英文水平由于底子扎实,在这里又多是英美教师,所以长进很快,而且,她对文学的热爱也与日俱增。

体现她英文水平的是,她编写出了两个英文短剧《月里嫦娥》、《天河配》,以西乐的方式呈现,从布景对话到舞蹈音乐,全是她一个人策划。制作布景需要木工,好在她们家工人多,就拉了几个人来帮忙,居然做得有模有样。她请来了她的好友陆小曼当主演,表演的服装是向梅兰芳借来的。梅先生答应得也很痛快,只是借来戏装又宽又大,穿上去一点也不合身。没想到的是,这两出戏在协和医院小礼堂接连演出两天,竟场场爆满,卖出去一千多张票。后来剧本还被刊登在北平的《科学及文学》期刊上,真是出尽了风头。卖票收入两千元,全部交给基督教青年会拿去赈灾了,为此,凌叔华在毕业前还得了中国燕大斐德斐荣誉学会颁发的金钥匙奖。

妹妹淑浩入学后每天用完早餐便去教室做弥撒,因为学校是由美国卫理公会和长老会共同管理的,这一课是不可或缺的。淑浩是班上最小的学生之一,学校给她的任务是早晨在宿舍外摇铃,早饭后到教室听讲道、祈祷,还要诵经。而叔华则在宿舍里讨论恋爱、婚姻等诸多她们关心的问题。

淑浩记得,一个周六姊妹二人到真光影院看美国默片《赖婚》,叔华看到紧要处哭得像个泪人,淑浩却笑她眼泪太多。

淑浩的舍友是李德全(后来为共和国第一任卫生部长,冯玉祥的夫人),她们下课后经常到王府井去闲逛,用英语对话,引得别人盯着看她们。她还对李德全说,我要学好英语,以后到那座绿房子里去念书。

在燕京那一年,英语教师艾丽丝·佛瑞姆给淑浩起了个英文名字“艾米”。

到了年底,淑浩决定报考北京协和医学院。她参加了四天笔试,考完生物、化学、物理和数学,就剩下英语口试了。她心中忐忑,对主考官W·W·斯蒂夫勒说:“拜托您能不能说慢点儿,说快了就不能全听懂了。”她还请佛瑞姆老师帮忙,给斯蒂夫勒写了一封信。过了几天,斯蒂夫勒给佛瑞姆回信说,凌小姐已以高分通过了考试,不用为之担心了。

凌淑浩就这样顺利地考上了协和医学院。

凌叔华虽然初入学读书,但每天大半光阴依然用在书画上。由于父亲凌福彭嗜好书画,认识的画家也很多,因此她经常去参加北平画家的聚会。那时,中国画学研究会刚刚成立,著名画家陈师曾是发起人之一,画家们经常在罗园雅集。罗园位于东城,且具亭榭水石之胜,主人罗雁峰善画佛,常与陈师曾、齐白石、王梦白、金拱北、姚茫父及吴静庵、江南苹夫妇合作。江南苹和凌叔华年龄相仿,是陈师曾惟一的女弟子,这一帮丹青高手,茶余饭后,濡毫染纸,兴之所至,一幅又一幅画作在腕下诞生。

因此江南苹便成为凌叔华的丹青好友。

江南苹原籍杭州,一九〇一年出生于河南,后来到了苏州。十七岁那年,因母亲患病,带了她到北京外祖父家养病。表兄知道她想学画,便介绍她拜陈师曾为师,二十一岁那年,江南苹奉父母之命与金融界吴静庵结婚,一九三〇年吴静庵调上海,于是她料理行装赴沪,直到一九八六年在富民路寓所病逝。

凌叔华上课之余,也经常参加中国画学研究会的活动。

一九二二年春天,陈师曾、齐白石宴请日本画家渡边晨敢,渡边此番来北京是想捐些中国画带回日本出售,所得款项周济中国华北旱灾。渡边是陈师曾的日本老友,齐白石是师曾挚友,而凌叔华又是江南苹的好友,所以凌叔华也被邀同去赴席。凌叔华当即应允捐出她画的山水屏风助赈,后来方知卖了一百大洋,渡边特来信致谢。那时她是大学一年级的学生,业余正在读西洋文学。也是在那次宴席上,她第一次见到了她非常钦佩的作家郁达夫先生。

一九二三年初,凌叔华的父亲凌福彭在他的寓所为画家们举办了一次画会。

这一天来的画家有陈师曾、陈半丁、姚茫父、王梦白、萧厔泉、齐白石、金拱北、周养庵,还有美国女画家穆玛丽,也是叔华一个不错的画友。

先来的是齐白石。他操着湖南口音问:“今天是请我吗?我怕又弄错了日子。上次到她(江南苹)家去,一个人都不在,问当差的,他也搞不清。”那一天他看到叔华室内的玉兰花开得很好,说要写一首诗送她。过了几天,他真的写了一首玉兰诗送来,并另画一小幅画。

随后来的是陈师曾和陈半丁。陈师曾是一代文宗陈散原先生的哲嗣,留学日本,执教于北京大学。陈半丁虽在晚清肃亲王门下多时,却并未染上满人官场恶气。看到叔华和南苹招呼他们的茶,陈半丁说:“这是头号观音!没有好画报答主人,先生也得打手心了。”

不一会儿,王梦白摇摇摆摆地衔着纸烟走进来。他后面是姚茫父,圆圆的脸,一团笑意,同他一起走进来的萧厔泉,却是一张历尽沧桑非常严肃的脸。

午炮响过,金拱北也来了。他是一个很富态的绅士型中年人,穿着也比这几位在座的画家考究得多。

客人的年龄都过了中年,穆玛丽的年龄也近五十,只有江南苹和凌叔华年纪最轻。

饭后大家回到画室中用烟茶,叔华和南苹裁纸磨墨。

陈师曾说:“让我来开张。”

王梦白说:“我们俩合作。”陈师曾说:“你只画肥猪,让我来题字。”

几分钟后,肥猪在竹子下走。陈师曾抢过笔来题字,只见他写道:

无肉令人瘦,

无竹令人俗;

若要不瘦亦不俗,

莫如竹笋烧猪肉。

上两句是苏东坡的句子,下两句却引得大家发笑。

接着白石、半丁、茫父,各人都画了一二张新近得意之作。每张画未收笔,就有人在旁订下。

齐白石平时最恨人来讨画,他当面骂过不少来要画的人,画室门上贴着:“不给钱要画,是为无耻”。但这一天却白送了好几幅。

“大家合作一张好不好!”不知谁在提议。

陈半丁把纸铺在桌上,簌簌几笔,画他得意的秋海棠。

王梦白接过笔,用飞白勾出一朵白菊花。他把笔递给齐白石说:“让金冬心大笔镇压一下,不然我的菊花要飞了。”

齐白石画了一束雁来红。

陈师曾接着画了一枝秋葵。

笔传到姚茫父,一口气撇了一丛兰叶。

周养庵接过笔画了一枝桂花。

金拱北曾在英国学画,对中国合作画不熟。他温和地笑着画了一朵牵牛和一小枝红蓼在高高的画角上。他说:“该谁了?吴太太、凌小姐怎么不来几笔?”

江南苹说:“该萧先生了。”

“石头算不算秋天的花卉?”萧厔泉是山水专家,他这样说,引得大家发笑。他随后写了一枝松,松针疏疏的,倒衬出其他花草的绰约。

凌叔华说:“纸上画得差不多了,请哪位写几个字。”

姚茫父拍拍他的大肚子:“别忘了这里面装得都是主人家的酒菜呢。”他也不推辞,提起笔来写道:

九秋图,癸亥正月,半丁海棠,梦白菊,师曾秋葵,厔泉松,白石雁来红,养庵桂花,拱北牵牛红蓼,茫父兰草,集于香岩精舍,叔华索而得之,茫父记。

他的字有点学魏碑,紧紧地聚在画的一角。叔华提出要收藏这幅画,自然便如愿所偿。《九秋图》便成了凌叔华珍藏的现代画中的精品。

这一天画会尽欢而散。

与此同时,凌叔华的文学才能在写作中也渐渐呈现出来。

入学后不久,一位英文老师包贵思读了她的作文后,独具慧眼地认为她在文学上会有大的发展,并把意大利宗教家阿西西的几本书借给她看,说读后保证她会改变主意。

一九二二年三月,周作人应聘到了燕大。凌叔华给周作人写信,谈了自己转系的想法。周作人非常支持她转系。当时英文系除了主科英文之外,还要修两门外文,周作人为了让她顺利转系,特别把日文列为副科,而当时燕大尚未开设日文课程。一向不借书给人的周作人,破例给凌叔华搬来了三尺高的日文书,让她抓紧“恶补”,好在凌叔华幼时住过日本,有些日文基础,考试时总算轻松地过了关。

这一年,在周作人的帮助下,凌叔华从动物系转到了外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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