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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第六章 医托

春节刚过,生殖中心开张了。

江晖站在新装修的二层小楼前,感慨万分。这栋不起眼的灰砖楼,花了自己多少心血啊!从房间布局到装修设计,从墙壁颜色到每个房间水龙头的位置,从专用实验室到手术室B超显示器的摆放,从取精室里的性趣画报到病床尺寸……看着生殖中心门口的不锈钢牌子,他满怀欣喜,就像一个父亲看着自己刚出生的婴儿。

“江大夫,这么早?!”苏虹在后面打招呼,“怎么,为咱们生殖中心骄傲吧?”

“那是!虽然不能跟欧美发达国家比,但好歹也算国内头牌吧。”他止不住地得意,“你有没觉得,地方太大了点?别的科室一般也就有几间门诊和办公室,咱们才十几个人,就霸占了地上两层地下一层,会不会太奢侈了?”

“不会,不是还给了泌尿科两间办公室么?再说了,独立挂号收费和独立药房,都得用房间的啊。我只见过嫌地方小人多的,还没见过嫌地方大的。江大夫你是不是就怕门诊坐冷板凳啊?”

“坐冷板凳倒没什么,不干活还能照拿工资也挺好,只要不被当成流氓揍就行。”

想起他差点被女病人老公给揍了的事儿,苏虹不禁“扑哧”一声笑出来,说:“挨打是过去时了,江大夫现在是知名专家了!除了几个主任副主任,你的号是挂得最快的,还经常有病人指名道姓要我把病历分给你呢!”

“哪里哪里,过奖了。”江晖谦虚道,“我不过是喜欢唠唠叨叨,跟病人解释前因后果而已,现在都兴个知情权,其实该用啥药、该动啥手术,还是一样的没差别。”

想当初,宋励之把生殖中心设计方案交给刚毕业没多久的小毛孩,遭到了不少人的质疑,时隔两年,江晖不但交出了完满答卷,在专业上的进步也让人刮目相看,说话行事更是隐隐有了几分大师风范。

今天是生殖中心开张第一天,老病人莫不是先跑到老门诊楼,发现那边已经停止挂号,又转到生殖中心来的,少不了要抱怨几句。新门诊楼窗明几净,走廊里味道清新,洗手间也没有形迹可疑的污渍,环境比菜市场般的老门诊楼要好得多,一般抱怨两下也就算了。当天的号很快就挂完了,大部分病人都坐在分诊台前的候诊区,等着苏虹叫号。

门诊开始前,江晖再次楼上楼下检查了一圈。怕苏虹一个人忙不过来,他特意在分诊台帮忙,坐在分诊台后面,江晖扫视眼候诊区的上百个病人,顿感负能量铺天盖地扑面而来。

无论高矮胖瘦,不管来自城市还是农村,二十多岁、三十多岁还是四十多岁,长得漂亮抑或丑陋,脸色红润白皙还是蜡黄……所有病人的眼底深处,都隐藏着愁苦和挫折,那是对无法延续生命最终只能直面真正的死亡的恐惧。在生命里本该如花绽放的时节,不育的阴影却如秃鹫,无情地在天空盘旋。

他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生不了孩子对一个女人的面容会有如此深刻的影响。

不管女人们是有意愿孕育小生命,还是采用种种措施防止不经意的种子在自己体内扎根发芽,孕育下一代是造物主赋予每个女人的权利,成为母亲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当发现自己体内女性象征的部件失灵,那打击是很可怕的。尤其对那些狂热地想让自己和所爱的人生命能延续下去的女人,那些多年不停尝试制造柔弱小生命的女人,那些母性爆发却无处可施的女人,这无疑是最大的打击。在得知自己无法拥有下一代的时候,她们身体的一部分就已经死亡了。

面对一双双麻木愁苦的眼睛,江晖坐不下去了。

“我走了,苏虹。对新楼有意见随时告诉我,我想办法改。”

他穿过门诊区回办公室,一路有面熟的病人打招呼:愁苦的笑容,愁苦的皱纹,愁苦的下撇嘴角……这时,他看到一张瓷白的小脸,干净清新,没一点挫折和愁苦,相反,故意装出来的严肃表情,也压抑不住勃勃生气。

她穿了一件灰色旧棉T恤和洗得发白的萝卜牛仔裤,脚蹬一双微微发黄的白球鞋,正轻声和旁边的女人交谈。见有男人入内,她抬头惊异地看了江晖一眼,又接着聊天去了。江晖没有停留,直接上了手术专用电梯。

唐颖今天特别兴奋,早就听说华弘医院要成立生殖中心,今天来看看,还真是有全国第一中心的气派。她敢大胆预言,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挤满了生不出孩子的男人女人,她好像看见了大把大把人民币在向自己招手。

江晖在宋励之办公室门上轻轻敲了几下,听到宋励之略带苍老的声音高声道:“请进。”

宋励之坐在新办公桌后,正翻阅一本老笔记簿。阳光从她身后的大窗户投射进来,晒得整个办公室暖烘烘的。

“宋主任,楼下指示牌不够,我想再加几块,不然总有病人问路。”

宋励之笑眯眯地说:“好。小江啊,这些事情你做主就好了。”

“我跟各组都说了,有什么问题,随时汇总到我这里,能改的尽量改。您觉得新办公室怎么样?”

“非常不错!小江,这是我第一次有单独的办公室,六几年研究生毕业,那会儿资深大夫都有独立办公室,我们刚毕业的四五个人一个办公室。后来我从美国回来,评上了主任医师,资历是够了,但是正赶上医院扩招,办公室一下子紧张起来,副院长都没独立的办公室,更别说主任医师了,大办公室那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一样。”

“好了,不忆苦思甜了。”宋励之亲切地说,“为生殖中心按期开张,最近一段时间你辛苦了。昨天的主任办公会上,大家都一致同意给你额外的奖励,奖金会有一点,另外,给你五天带薪假,好好休息一下。”

江晖有些意外,当下高兴地表态道:“太感谢主任们了,其实在这个过程里面我也学了不少东西,得到很多锻炼。宋主任,我有个请求,能不能多给我安排些实验室的工作和手术?”

“我和其他主任商量一下,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宋励之说。

新楼小毛病不少,一会儿下水道堵,一会儿插座短路,好在还在工程缺陷责任期内,施工方修复这些毛病也还算行动迅速,没有造成大麻烦。

忙碌的一周很快过去了。江晖在门诊走廊里再次看到了她——那个小脸年轻女人,这次她带了顶无檐软帽,半长的头发顽皮地从帽子下钻了出来,脸越发显小了,没化妆皮肤还是瓷白,下眼圈乌黑。大概昨晚熬夜了,江晖想,他不着痕迹地在远处仔细观察她。

这次坐她旁边的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知识分子,额头上有深深的抬头纹,灰暗的脸上带着不孕女人特有的标记——受挫和愁苦的表情,小脸女人不停地跟她说话。江晖从旁边经过时,隐约听到他们在讨论病情和治疗方案。

她看上去也就二十多岁的样子。江晖好奇地想,这么年轻就来看病,是想小孩想疯了?还是嫁了个有钱老头,不赶紧生小孩就来不及了?抑或发现患了不孕症,早治疗早好?

待江晖从实验室出来,那张小脸已经不见了踪影,这让他有些怅然若失。

武平来电话,说:“你小子忙疯了还是交女朋友了?春节连家都不回,同学聚会也不去。”

“一直忙啊,准备生殖中心开张,装设备,搬家,一堆事情。”

武平坏笑道:“你是妇产科唯一的男劳力、‘党代表’,不用你用谁啊?!趁着现在是香饽饽,好好利用性别优势,争取上位吧。同学会就你没去,大伙儿都还记着你呢,老冬现在不当医生了,你晓得吧?”

“他家不是养殖业大户么?记得原来在学校的时候,我们都鼓动他改学兽医。”

“他现在回家继承父业了,同学会拉来一大堆新鲜牛肉,每人一份,你那份我给带回来了。”

“我又不做饭,你帮我吃了得了。”

“你啥时候见我自己做过饭啊!”武平笑道,“我那份也给别人了,你的搁科里冰箱里了,你赶紧上来拿吧,护士长早就不高兴了。”

“马上来。”

江晖穿过走廊,出了大门,沿着小路,向整形科所在的门诊楼走去。

整形科是医院效益好的部门之一,理所当然地占据了一整层楼,装修豪华得像四星级酒店,跟它一比,生殖中心就是乡镇企业家盖在自己宅基地上的小土楼。整形科的病人流行戴大墨镜和口罩,愿意把脸示众的人很少。

在候诊区,江晖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纤细、修长。她怎么又跑到这儿来了?他慢慢走近,从侧后方仔细观察。那张脸不再素面朝天,而是化妆得很精致,眉毛描得黑黑的弯弯的,黑圈圈不见了,双眼又黑又亮,睫毛夸张地扑闪着,丰满的嘴唇红得像樱桃,只有那张脸还是小小的。

也可能是另一个人,长得有点像而已。江晖想。再仔细看,她身上还是那件肥大的棉麻外套,外面加了条黑色宽腰带,勾勒出了窈窕的身材。

武平从冰箱里面抽出一大袋带包装的牛肉。

“有阵儿不见,你小子怎么瘦成这样了,好好补补。”他说。

“我一直以为看整形的都是兔唇、伤疤什么的,怎么病人好像都是正常人啊?”江晖问道。

武平费力地把牛肉塞进纸提袋,说:“真有缺陷的病人不超过百分之三十,剩下那百分之七十都是身体正常,心理不正常的主。”

江晖接过沉甸甸的牛肉,说:“在走廊看到的病人,有几个绝对算得上漂亮的。”

“莫西定律:越是有的,越要给得更多;越是漂亮的,越更想要漂亮。仙女还分三六九等呢,谁都想锦上添花。漂亮女人最舍得在自己身上投资,花起来钱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所以,经常有医托在这边转悠挖人,民营医院做整形挣钱容易。”

江晖脑里灵光一闪,他知道答案了。

春节刚过,病人们从祖国各地奔赴北城,展开了对几个著名医院有限医疗资源的激烈争夺,著名医生挂号条的价格在黑市是节节走高。唐颖的工作也逐渐走上了正轨,每个月的提成除了维持生活还略有结余。生活有了奔头,她也就更积极地跑外勤做业务。

冬去春来,柳树新绿,杨絮飘摇,天气也一天天热起来。又到了领工资的日子,唐颖推开财务室厚重的防盗门,就看见一个大叔正对着财务经理狂吼。大叔穿了件皱巴巴的灰衬衫,裤子高高地扎在腰上,更凸显出了大肚皮,皮鞋上满是灰尘。他台湾腔调的普通话,疾风暴雨般劈头盖脸砸向财务经理:“账款没收回来,怎么不想办法去追去要去堵门,连跟我说一声都忘了!银行贷款你不去跑,该收的货款不催,我看你是不想干了!”

财务经理想张口解释,根本插不进去嘴,欲言又止好几回,最后只有站在那里一声不吭,脸涨得通红。财务经理平时对外勤人员傲气得很,每个月能不能顺利拿到提成,都得他说了算,唐颖对他总还得笑脸相迎。最近一段时间,他经常借口资金周转不灵,拖欠外勤人员提成,唐颖更是不敢得罪他。今天见他被人训得还不了嘴,她只觉得心里舒坦,说不出的解气。

出纳是个胖乎乎的姑娘,头发总是梳得整整齐齐的,她在角落里朝唐颖悄悄招手。唐颖避开咆哮的大叔,贴着办公室墙边绕圈走,溜到出纳桌边,两人一起对了下上月的业绩,出纳开始点钞票,唐颖凑过去耳语道:“这位大叔是谁啊?还挺凶的。”

出纳面无表情地小声耳语道:“我们大老板。”

就那个种田模样的抠脚大叔,老板?!唐颖嘴巴张得下巴都快脱臼了。

种田大叔目光犀利地看一眼唐颖,不满地指着她们说:“你,还有你!嘀嘀咕咕什么?”

小出纳一伸舌头缩缩脖子,不敢再说话了。

“你,来干什么的?”大叔指着唐颖说。

“她是外勤,主要跑女科和整容。”财务经理好容易找到了说话机会。

“光拉病人有个屁用,再这么下去,你,你,还有你,”他轮流指点唐颖、出纳和财务经理,手都快戳到财务经理的鼻子了,“过不了多久都得喝西北风去!”大概因为有外人在场,种田大叔还是降低了声线,跟财务经理说:“拿着你的报表,到我办公室来!”

等两人出了门,小出纳抚胸说:“哎哟妈呀,吓死我了。”

唐颖啧啧道:“有钱人真是低调啊,要是走在大街上,谁会想到这位不起眼的大叔是我们老板啊?街边卖菜的伯伯怕是都比他穿得好。”

“哧哧……”小出纳笑出声,“树大招风啊,你没见过老板原来的样子。”

唐颖最喜欢听八卦,双眼发亮,一迭声催促:“什么样子?快说快说。”

“我是没见过,也是听别人说的,说他衣服只穿阿玛尼,有好多辆高档跑车,每次来视察都挎着不一样的小秘,还在电视台花好多钱做广告。”小出纳咽了口口水,“那时候医生和外勤拿的工资和奖金至少比现在多一倍,好多人看了电视广告,都上咱们医院来。可惜啊,咱俩都没赶上好时候。”

“后来怎么就不好了呢?”

“还能为什么?被报纸、电视曝光,工商局、税务局什么的轮流上门检查,停业整顿了一段时间,后来换了医院名字,又换了地方,生意就再没原来火爆了。好日子哪能天天有啊!”

“唉,”唐颖有些担心,“你说医院现在没赚钱,过几天不会发不出钱来,让我们白干吧?”

“哪能呢?现在就指着你们拉人来呢。”小出纳安慰道。

唐颖没搭腔,暗自琢磨是不是该换东家了。

早晨六点,林丽就赶到了医院,把车停到了华弘医院地下车库,刚从电梯出来,她就被眼前蜿蜒嘈杂的人龙给惊到了。队伍从生殖中心的两层小楼门口出发,蜿蜒着穿过小花园,直排到了主门诊楼前。队伍中有打扮时髦的漂亮女郎,也有头发蓬乱的农村妇女,有谢顶腆着肚子的中年白领男人,也有年轻精壮的小伙子,大多数人都哈欠连天,睡眼惺忪,目无表情,面带菜色。

而生殖中心小楼的大门还紧锁着。

林丽想,幸好没听黄新娜那小丫头的话,如果八点到医院,只怕挂号处连点渣渣都不剩了。

七点,前面队伍一阵骚动。两个保安一边整理队伍,把卖早餐和卖水的闲杂人员清理出队伍,一边给正式排队的人发号。走到林丽前两位的时候,手上的号条就发完了。

林丽急了,问:“哎,号怎么不发了?”

保安说:“女科一天只挂一百个号,我们发了一百二十个,后面的排了队也是白排,明天早点来吧!”

林丽蒙了,合着起得这么早来排队,结果连医生的面都见不到。正不知如何是好,闻天鸣打进电话来,听他声音还没睡醒:“老婆,你啥时候走的?我刚醒,发现你都不见了。”

林丽带哭腔道:“七点半挂号,我五点多起来,六点不到就来了。刚才保安发号,我居然都没拿到号。那些人晚上都不睡觉吗?”

“华弘名声在外,是全国第一个做试管婴儿的医院,人肯定少不了。”

“你说现在怎么那么多生不出孩子的啊,黑压压的全是人,还有好多从外地过来的。”

“不行就看看有没有号贩子,买个号吧,反正去都去了。”

“老公,你真大方啊。”

“那是,我不心疼老婆谁心疼啊?!”

挂了电话,林丽又给黄新娜打了个电话,她居然还没开机,她只好拨了孙晓伦的电话。听说林丽天不亮就爬起来,结果连保安维持秩序发的号都没拿到,黄新娜得意地说:“我说了不用起这么早的嘛,你看,没用吧。”

林丽嗔怪道:“你这丫头,你姐我心疼你,让你多睡会儿,姐姐我想帮你们把号给挂上,你只用到点来看病就行了,谁晓得一号难求,这么紧俏啊。”

听到这番话,黄新娜赶紧转口,甜言蜜语道:“还是我姐疼我。没事儿,大不了咱们买号贩子的。丽丽姐,你和姐夫的挂号费我都出了啊。姐你现在就去找号贩子,就怕晚了,连号贩子手上的都卖光了。”

林丽见一个提着无纺布购物袋的年轻男人,从前面一路询问着什么走来,被问的人纷纷摇头。

“这里好像有个号贩子,我先挂了啊。”林丽说。

果然,那个年轻男人一路走,一路压低嗓门问着:“有没有要号的?挂不上不要钱,挂上了再给钱。”林丽向他招招手,那个男人快步趋向前来,低声问:“要号吗?”

“多少钱?”

“三百块,挂不上不要钱,挂上了再给钱。”

“这么贵啊!便宜点。”

“不贵了,姐!我昨晚上八点就来了!现在管得严,一人最多只能挂两个号,我也就赚个辛苦钱。”票贩子诉苦道。

“一晚上挣六百,这生意真不坏赖啊!你手上有几个号?”

“有两个,一个上午的,一个下午的。”

“我出二百一张,两个都要了。”

“二百八十,真的不能再低了。”票贩子也降了点。

“二百五十。”林丽也涨了点。

“姐,二百五十太难听了,您加点吧。”

“二百五十一。”

号贩子哭笑不得,说:“这样吧,姐,我也不跟你多要。这号虽然是个男医生的,但是水平很高,态度特别好,好多人都专门挂他的号呢,二百六您拿走,以后你多照顾点我的生意。”

“成交。”

号贩子把两张保安给的挂号条给了林丽,七点半,林丽顺利挂上了号,想到黄新娜还没起床,就给她选了下午的。

“叮叮叮叮”,清晨微光中,手机上的闹铃清脆地响了起来。唐颖摸索着关掉闹钟,把脑袋蒙在毛巾被下,又继续睡了十多分钟才起床。她摇摇晃晃地走到卫生间洗了把脸,仔细涂上防晒霜,又用棕色眼影粉在脸颊上、眼睛下面涂了几块形状不规则的暗斑,用眉笔在额头和脸颊上胡乱杵了几颗小痣。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了,她叹了口气,从衣柜里取出用旧衣服和棉花自制的“大肚腩”棉花包。

今天又是一个要命的大晴天,这么热的天,戴这个实在是有点受罪。

唐颖咬着牙,敬业地把“大肚腩”绑在身上,又在外面套上宽大的T恤衫,体恤一上身,立马变得紧绷绷的。她对着镜子调整下“大肚腩”的位置,抓起书包出了门。还没走到车站,远远就看见来了一辆公交车,她迈开长腿,加快脚步,总算赶着挤上了车。

刷完公交卡,唐颖挺着肚子往车厢里面走,周围的男男女女们纷纷自动闪开,好像她怀揣着随时会爆的炸弹似的。售票员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看到唐颖的大肚子,抓起扩音器的话筒说:“哪位乘客,给孕妇让个座?”

一个小伙子站起来招呼道:“你到这儿坐吧。”

唐颖笑着谢了他,挺着肚子坐了下来。售票员看唐颖坐下,松了口气,说:“下回赶不上车,别使劲跑了,赶不上这趟就赶下一趟呗,孩子要紧!”

唐颖笑道:“没事儿。”

“你小姑娘家,不晓得厉害,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唐颖摸摸肚子说:“它结实着呢。”

“年轻人,要听过来人的话,还是小心点的好。现在的小孩都金贵,好多人怀孕连班都不上,上班也是打车,你坐公共汽车,还不得当心点!”

唐颖心里有些好笑,还有些感动,嘴上一迭声答应道:“好,好,下次不跑了。”

每天早上的八点,生殖中心护士台前都挤满了领取血液HCG●●●所谓HCG,是血清人类绒毛膜促性腺激素的简称,在怀孕早期作为检测是否怀孕的依据。●●●检查结果的病人。领到检测结果的人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中彩般兴高采烈,小心翼翼地护着肚子而去,而绝大多数人拿到检查结果都面如土色,还总有受不了打击当场飚眼泪的。

唐颖一路狂奔,总算赶上了发验血结果。周围有不少病人看着她的肚子,眼睛都绿了,各种羡慕嫉妒恨,她趁机打着病友的名义,跟几个没怀上的女人互换了手机号和微信号。

江晖上午有门诊,他从楼上办公室下来,在乱哄哄的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小脸女郎,她双手扶腰,突出的肚子相当打眼,跟一个身穿桃红衬衫、衣领保守地扣到下巴的农村女人正起劲套磁呢。只见如果不是上星期在整形科门口亲眼看见过她勒着宽皮带的小蛮腰,江晖可能还会傻乎乎地为又有一个病人成功造人而高兴呢。

唐颖丝毫没有察觉到江晖目光的追随,只是使劲儿忽悠农村女人去莱茵河医院。

江晖回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关上房门,坐在椅子上愣了一会儿神,慢慢地把手伸向桌上的白色座机,拨通了保卫科的电话……

保卫科长刘建民接到电话,亢奋得跟打了鸡血似的,他在办公室地转了几圈,挑了几个保安跟着,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生殖中心。

“该死的医托,华弘的就医环境都让他们给搅坏了,今天非抓个现行不可!”

江晖已经等在小花园里,见匆匆赶来的保卫科长,上前低声道:“进门右拐,有个假装怀孕的,白T恤,个子挺高,长头发的就是。”

有号在手的林丽安心地坐在长椅上等候,看着大夫急匆匆出去又急匆匆地回来。

谁没有个内急的时候呢?

江晖回到诊室,护士就出来开始叫号了。林丽的号靠前,第一拨进了诊室,前面两个病人都是复诊,挨个儿做了B超,男大夫给开了药。在全是莺莺燕燕的生殖中心,有个男医生看病总是显得有些古怪。林丽见那医生虽然只是个五块钱的普通号大夫,但说话做事干练,长相也不是毛头小伙子的模样,略微放心。很快就轮到她了。

林丽上前,坐到大夫桌子侧面的的小圆凳上。

江晖说:“说说你的情况。”

“结婚三年,一直想要小孩子,到现在也没怀上。”林丽简短地说。

“今年33岁。原来怀过没有?”

“没有。”

江晖低头在病历上写下:原发不孕。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表,说:“我需要先了解一下你的基本情况。”他边问边写,从林丽的出生日期、结婚日期、工作性质、丈夫姓名,到身高体重、月经初潮时间和每个月的周期、妇科病史,一应俱全。填完表,他把笔递给林丽,说:“在右下角签个字。”

林丽依言写下自己的名字,问道:“大夫,我怀不上的原因是什么?”

江晖一声叹息,不孕的原因各不相同,从来没有怀过孕的病人和怀上过打了胎的女人相比,心情更焦灼。对第一次来就诊的病人,尤其是那些从来都没怀上过的原发不孕患者,他一般都会多花点时间,把问题和治疗过程说得详细些。一来病人解了情况,就不会每次见医生都跟好奇宝宝一样,什么事情都问个不停,二来病人才会配合治疗,对成功率也有一个正确的把握。不孕症治疗费时、费事、费钱,还费感情,先把丑话说在前头,是减少医患纠纷的最好途径,没有之一。

江晖清了清嗓子,开始科普:“要怀孕,首先需要卵巢产生卵子,卵子在卵巢发育成熟后,由卵巢排出到腹腔,这个过程叫作排卵,排卵后十二到二十四小时内卵子能受精,过了这个时间卵子就退化了。精子进入输卵管,和卵子相遇完成受精,受精卵靠输卵管壁的蠕动和内表面黏膜上的纤毛摆动,像保龄球一样一边滚动到子宫,一边分裂,一个变两个,两个变四个,四个变八个。”

“排卵后遗留在卵巢里面的卵泡壁变成黄体,黄体能分泌大量雌激素和孕激素,子宫内膜在这两种激素的刺激下,为受精卵的植入做好准备。受精三天后,分裂了的受精卵,这个时候叫胚泡,到达子宫继续分裂增生。到六天左右,胚泡在子宫内膜上溶解出一个小洞洞,钻到内膜里面,这就是着床。这个时候整个怀孕的过程才完成。”

林丽听得饶有兴味,说:“这么复杂啊!”

江晖从抽屉里拿出一沓单子,边填写边说:“在这个过程中,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不可能成功。所以现在我无法回答你怀不上的原因是什么,需要逐项检查,查出原因,对症治疗。”

“要检查什么项目呢?”

“首先是妇科常规检查,看看生殖系统发育得正常不,有没有宫颈糜烂、炎症啥的;要查生殖内分泌情况,看看各种激素情况;有的人还需要查生殖免疫情况,比如抗精子抗体、抗子宫内膜抗体、抗卵巢抗体、抗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抗体,等等,如果有抗体,也会影响怀孕;要检查卵巢排卵情况,同时检查是否有卵巢囊肿及子宫肌瘤;要检查输卵管,包看看输卵管是不是通畅。你丈夫也需要做检查。”

林丽听得头都大了。

“这些都是最基本的常规检查。看病人情况,有时候还需要做染色体检查、子宫内膜活检。”江晖又补充道。

林丽弱弱地问:“大夫,做完这些检查要多久啊?”

“最短一个月,长的要四五个月。”

江晖把一沓打印好的检查单递给林丽,说:“激素检查要月经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来做,检查单上都标出来了。你先去交费,再约下次的B超检查。”

林丽翻看手里的一沓血液检查单,上面全是英文字母,完全不懂,便问:“江大夫,这都查的是什么啊。”

江晖拿起下一个病人的病历,说快速回答:“血常规、血型、梅毒、艾滋病、卵泡刺激素FSH、黄体生成素LH、雌二醇E2、泌乳素PRL、促甲状腺素TSH、睾酮T和孕酮P。下一位,张苹!”

听完他单口相声般说出这段天书,林丽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乖乖站起来,拿着单子准备去缴费。

她屁股刚离开座位,后面的患者就迫不及待地坐下了,还顺势推了她一把。诊室里挤着几个病人,再加大夫和护士,一共七八个人,但也不至于挤到要把前面的人推走才能坐下来看病啊。林丽不满地扭脸看身后的人,一看之下,便觉心里释然:推自己的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太,身着保洁的工作服,依稀记得刚才还在厕所看见她打扫卫生,估计是给家里人咨询事情的,林丽心想。

“这次几项激素基本合格了,就开始进周期吧?再等下去,年纪越大,怕越来越不好。”江晖翻看老太太的激素检查结果说。

“大夫,这回可以多加剂量吗?不然卵泡长不起来。”老太太问道。

“唔,可以比上个周期多一半,也不能无限制的加,不然可能会有其他副作用。”

林丽悄悄问旁边的病人:“怎么,还能帮别人拿药啊?”

“那肯定不行,华弘医院是国有的,管得特严。这个清洁工大妈都做了好几回试管婴儿了,都没成。”

“啊?她自己做?”

“对啊,说是儿子都上大学了,结果突然心脏病没了。然后老两口到北城来,非要做试管再生一个,据说她都绝经了的!不知怎么做了医院的保洁,还专门负责生殖中心,就是为了图个看病方便,她还真挺有毅力的。”

听了这话,林丽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老太太——也就是一头发花白的普通老太太。

收费口的人很多,林丽耐心排在队伍最后。排在前面的两个女人似乎是病友,其中一个问:“这次你打几瓶果纳芬?”

“三瓶,你呢?”

“我卵泡不怎么长,今天大夫又加了一支,一支三百多,一天就是一千多,现在我知道啥叫花钱如流水了。”

“为了要小孩,没办法,再多也得花啊。”

“唉,能要得上,花着也不心疼,就怕全打水漂了。”

林丽在不禁偷偷咂舌,早听说做人工助孕烧钱,没想到光是药就这么死贵。

小花园里,刘建民送走江大夫,甩个眼色,示意保安们保持队形,跟在自己后面。高个子保安面色凝重地点点头,戴上早准备好的墨镜,把黄绿色制服的领子竖起来挡住脸,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刘建民见他这副模样,哭笑不得。

他以为自己是谁?007哪?就他那欲盖弥彰的墨镜、打眼的保安服,医托只怕二十米外就能看到他了。

刘建民笑骂道:“你!把墨镜摘了!你们把保安服都给我脱了。”

两个小保安麻利地脱下黄绿色的外套,露出里面的背心。高个儿保安死活不肯脱,扭捏道:“我里面没穿衣服呢。”

“那你在外面等着,”刘建民示意穿背心的两个保安,“你们两个跟我来!”

唐颖盯上了一个坐在专家诊室门口的农村女人,她皮肤黝黑,满脸皱纹,看上去老实本分。她正是唐颖喜欢的类型——刚到大城市,情况都还没有摸清楚,好骗。

唐颖走过去,站在她旁边,并不言语。她知道农村女人的视线一直在自己肚子上打转,然后她假装捕捉到农村女的目光,友好地笑道:“今天的号好像特别难挂啊。”

农村女人点点头,咧嘴一笑说:“俺昨天半夜两点就来了,挂到16号。”

唐颖吊起眉毛做个鬼脸,说:“现在连男大夫的号都要抢了!听说以前江大夫的号最好挂的。”

“男、男大夫?江、江大夫是男的?”农村女人结结巴巴地问。

“是呀,你不知道?”

“俺不知道。”要是被男人知道,让另外一个男人堂而皇之地又看又摸私处……农村女打了个冷战,“俺要去换个号!”她坐不住了。

“哎哟,现在你上哪儿去换号啊?都挂完啦!外面号贩子一个号得好几百块呢!”

农村女人拿着挂号的小条,不知如何是好了。

“其实不一定非得在这里看病啊,这边挂号费又贵,人又多。你想啊。每个医生一天得看那么多病人,能仔细么。有时候连病人的话都还没有听完就开药了。”

“都说华弘医院是最好的啊。”

“是,华弘是做试管婴儿最早的,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可算不上最好啰。”

“那你为啥还在这儿做呢?还怀上了。”农村女人再次瞄向她的肚子。

“我不是在这里做的,这儿离家近,我就是在这儿打保胎针,连药都不在这儿拿。”

“你在哪儿做的啊?”

唐颖警觉地左瞄右看一番,凑近她耳语道:“我就跟你一个人说,你不要告诉别人哦。我去的医院成功率太高了,他们怕竞争对手打击报复。”

农村女人低声道:“俺指定保密。是啥医院?有多高成功率?”

“这个医院叫莱茵河医院,最好专家挂号费只要14块,成功率不说多了,最少八成,五个里面至少成功四个!”

“真的有八成?”农村女人不太相信地大声反问。

“嘘!小声点!我这肚子不会骗人吧。开始我也不信,才去了一次就怀上了。八成还真不算高的,那是保底!我们一起做的十几个人,只有一个没有怀上。你算算,其实都九成多了。”

农村女人有点儿动心了,问:“远不远?”

“不远,一趟公交车就到了。正好我这儿有张地图。”

唐颖从大书包里掏出张复印的全市地图,地图的西北角画着个大五角星,旁边标着“莱茵河医院”几个字,下面写着坐多少路公交车到哪站下。

“要不是今天我得打针,我就带你们去了。那边的人不多,随时都可以挂上专家号,专家还都是女的。”

农村女人小心翼翼地收起那张纸,宝贝地放进人造革包,说:“今天幸好遇到你了,不然就浪费一天时间了,我们从外地过来,住一天旅馆得好几十块钱呢!”

“可不是嘛,在这不光浪费时间,还浪费钱呢。姐,咱们有缘分,我也就今天在这儿打针,下回就不来了。你们去莱茵河,就说是姓肖的女病人介绍来的,他们都知道的。您赶紧把号退了,去那边吧,今天上午正好有个著名大夫坐诊,您快去还能赶得上。”

唐颖手扶肚子,目送农村女人和老公去挂号处退号,正好瞥见门外一个保安探头探脑地往里看。看到保安,唐颖心里有一丝不祥的预感,心想不管他是不是冲自己来的,都先避避风头再说。她迅速抓起手袋,朝就诊区女厕所走去,就诊区禁止男士入内,是拦住保安的天然屏障。

在厕所待了十多分钟后,唐颖才然出来。她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站在就诊区走廊里,不动声色地左右观察。一身绿皮的保安不见了,也没有看见其他保卫科的人,在华弘医院拉了这么多笔业务,不少保安的她都认识。

警报解除!

她犹豫了一下,决定从楼西边的小门出去。西边小门在候诊区的反方向,病人一般不走这个门。来来往往穿行的都是医生和护士。

西小门是两扇下半截漆成黄色,上半截是玻璃的弹簧门。唐颖对靠在门上抽烟的中年男人说:“借过,请让一下。”

那中年男子没听见似的,没有任何反应。

唐颖提高声音,还是有礼貌地说:“麻烦,让一下。”

那个中年男人非但没有让开,反而抬起头,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她。

唐颖不耐烦了,提高声音说:“请你让开好吗,我要出去。”

“你的病看完了吗?”

什么跟什么啊?神经病。

唐颖翻个白眼,没答话。

“你别拿眼睛翻我。”那男人把手里的烟头一弹,烟头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掉进了不锈钢垃圾筒,“如果没别的事,就跟我到保卫科走一趟吧!”

坏了!

唐颖迅速转身,打算原路返回,却撞在了另外一个人身上。那人身上穿着绿油油的保安服,大墨镜推在头顶,正咧嘴得意地笑呢。

“你让去我就得去啊?你们就是这么为病人服务的吗?!”唐颖一把推开小保安,说,“再说了,我知道你是谁啊!”

“我是医院保卫科科长,这是我的工作证。”刘建民站直身体,从兜里掏出个小蓝本朝唐颖一晃,“你说你是病人,那请出示你的病历。”

“你有什么权力查我的病历啊?”唐颖不耐烦地说,想拔腿开溜,却被一只脏兮兮的大手抓住了。

“你们想干吗?!”她恼怒地说。

“我建议你自己乖乖跟我们去保卫科。当然,如果你走不动,我们也可以拖你去。一个拖不动,我还可以多叫几个人过来抬你过去。”

唐颖脑袋转得飞快:跟他们在这里闹起来,以后华弘的生意就别想再做了。谅他们也不敢拿自己怎么样。

“放手。”她厌恶地抖掉那只黑手,“我自己走。”

待唐颖小心翼翼坐下,刘建民说:“说吧,你怎么把那对农村夫妇骗到莱茵河医院的?”

唐颖闻言一惊,他们怎么知道莱茵河医院?淡定!淡定!她垂下眼帘,双手轻轻盖在肚子上。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莱茵河!”刘建民说,“被你忽悠的那对夫妻已经说了。”

“哦,这个啊?”唐颖看着自己的肚子,轻描淡写地说,“我只是说那边的号比较好挂,医生也都是女的。”

她轻言细语地问:“怎么?这也犯法?”

她有恃无恐的态度激怒了刘建民,他吼道:“你还告诉他们,你也是在莱茵河怀上小孩的吧?”

唐颖抬起无辜的大眼睛,看了他一眼。到底保卫科掌握多少材料?那对夫妇到底说了些什么?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被自己忽悠了呢?无数的念头在大脑盘旋。她咬着嘴唇:“是啊,那又怎么样呢?病人之间交流有错吗?”

刘建民被这句话噎得喘不过气来,更让他憋气的是,那对农村夫妇死活不愿意跟自己到保卫科,还生怕耽误了去莱茵河医院的时间。

“你真的是病人吗?请你拿出病历来。”

“我今天没挂上号,也没买病历。”

难堪的沉默。

“你们问完了吗?我可以走了吧!我觉得肚子有点不舒服。”唐颖轻言细语地说。

唐颖脸色平静得不得了,好像每天都有保卫科的人请她一起聊天似的,一丁点儿都看不出来有什么不舒服的。

“问完了。对不起,我们可能误会了。”刘建民温和地道歉,“请问您贵姓?”

“我姓唐。”

“唐小姐,”刘建民去饮水机接了杯水,“您不舒服可以先休息一下,来,喝杯水吧。”

唐颖松了口气,这个新来的保卫科长还不错。她不怕讲道理,反正他们没证据,不能拿自己怎么样。就怕他们不讲道理,一上来就用强,那还真的招架不住。她伸手去接水杯,说:“谢谢。”

她的手指还没碰到杯子,刘建民的手却突然一松,唐颖眼睁睁看着那杯水掉在自己突起的肚子上。

她发出一声尖叫。

湿透的白T恤成了全透明,她粉红色的胸罩原形毕露,藕荷色的假肚子和周围皮肤的颜色明显不一样,固定肚腩包的粉红色的系带也凸显了出来,“肚腩”的棉花迅速地把水吸干,变得异常沉重。

“哎呀对不起,唐小姐,我失手了。”刘建民盯着她的肚子,“你肚子的颜色好奇怪啊。”

几个小保安在旁边,更是眼光咸湿地盯着她的胸部。

唐颖被这突如其来、从天而降的凉水浇得浑身湿透,她颤抖着,惊慌地双手抱胸,咬牙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刘建民冷冷道:“你是想自己说呢,还是想让我们直接报警呢?唐小姐!”

“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啊!”她话里带着哭音。

见衣服湿透的唐颖近乎赤裸,再看手下几个小兄弟狼一样地盯着她,刘建民想起医院走廊里人来人往,院领导也就在楼上,若是被其他人看到这个场面,似乎不妥。

“你!”他指着高个子保安说,“把外套脱了!”

“啊?”高个儿保安正不错眼珠地盯着唐颖,没回过神来。

“快点脱!”

刘建民抓起的油腻腻的保安服,扔给唐颖,说:“你先把衣服换了,换完我们再说。”

待刘建民和小保安们走出办公室,唐颖立即反锁死门,拉上窗帘。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它们一直在抖,她把两只手交叉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肩。颤抖似乎会传染,双肩也开始抖,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然后她听到“咯咯咯”的牙齿打架的声音。

盯着办公桌上的保安制服,黄绿黄绿,散发着异味,让她想起夏天去动物园看狼,隔着两三米就能闻到的骚味儿。她保持那个拥抱自己的姿势很久,才飞快脱掉湿T恤,一把扯下沉重的假肚子。她犹豫了一下,她脱掉胸罩,把水拧干,又迅速穿上。最后着咬牙,直接把臭烘烘的保安服套上了。

就在唐颖换衣服的当儿,刘建民兴奋地给派出所的老李打了个电话。

没等刘建民把情况汇报完,老李就打断了他的话:“那对受骗的夫妇能作证吗?能写证词吗?能准确说出被骗了多少钱吗?”

“这个,他们不怎么配合,好像也还没去莱茵河医院。”

“没证据,我们没法拘人。你就是明明抓到了医托,没有人证物证,就只能放人。”

“可是她伪装成孕妇,已经被我们识破了,这个她总赖不掉吧。”

老李笑起来:“老刘,有哪条法律规定,女人肚子上不能捆个棉花包?”

“那我们怎么办?只有把她放了?”刘建民万分不情愿。

“不但要放人,还得赶紧放。碰到个刁的,可以告你非法拘禁。年前别的医院抓住了医托,人家反过来打电话报警,说保卫科非法拘禁,扬言要告他们,搞不好医院还得吃官司。”

“啊,反过来吿我们?还有王法吗?”

“要按正规渠道走的话,你就不能拘人,我们也不能抓人。”

刘建民听出了弦外之音:“那不按正规渠道呢?”

“你可以让她写保证书,可以把她暴露给上过当的病人,他们自然会收拾她。但是,这也就起个威慑作用,有脸皮厚的也不怕这套。”

“我有个好办法,”受李户籍警的提醒,刘建民兴奋地说,“我们把她的照片贴到大门口,提醒病人以后不要上当,对其他医托也起个威慑作用。”

“那可不行!你没证据,人家可以告你诽谤。”

“敌人还真狡猾!她一个小姑娘,我再吓唬吓唬看。”

老李笑起来:“行!你新来,有事儿再给我打电话吧。”

唐颖打开办公室门,刘建民领着保安们走进办公室,他掂掂扔在办公桌上还在滴水的棉花包,说:“你一个小姑娘家,干什么不好,非得当医托。大夏天肚子上绑个棉花袋,不热啊?就你这么敬业,一个月能挣不少吧,有五千吗?”

这老狐狸,来完硬的来软的。唐颖想。如果不假装配合他一下,不晓得他又会搞出什么幺蛾子来。好女不吃眼前亏!

“我才刚来两天啊。”唐颖红着眼睛说,怕他们录音,她不敢多说,模模糊糊地打起了太极。之所以眼泪汪汪的,还真不是装可怜,身上保安服的味道熏得她头晕,胸前一大片棕黑色性质可疑的污渍更是恶心死人。

刘建民看着唐颖,心想:你骗谁呢,从生殖中心成立,你就常在那儿蹲点。

“那个,我们姑且相信你是初犯。这样吧,你把身份证拿出来我们登个记,你写个保证书,就可以走了。”

“我没带身份证啊。”唐颖说,“不信,你翻我书包。”

“算了,相信你。”刘建民看她言之凿凿的样子,估计她确实没带,“那你写个保证书,就放你走。”

“保证什么啊?”唐颖问。不出所料,他们除了这招外,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应该是没抓着什么把柄。

“保证今后不在华弘医院从事非法医托活动。”

“我本来就没有啊!”唐颖看刘建民手上满满的一杯滚烫的开水,缩缩脖子,把接下来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好吧,我写给你。”她无奈地说。她慢吞吞地接过纸笔,趴在桌子上,一笔一画,用小孩子一样僵硬的姿势,根据刘建民口授写下:

保证书

我保证今后绝不违反国家及医院规定充当医托、票贩子,否则愿意听从处罚。

然后,她鬼画桃符般地涂了一团乱麻,权作自己的签名。

刘建民指着那团乱麻,极不满意地说:“这签的什么名啊?你叫什么?不行,我得看看你的证件!”

他的目光落在唐颖的大书包上。

唐颖眼珠一转,现编的名字还没出口,办公桌上的电话就响了。

刘建民拿起话筒,唐颖隔得老远都能听见话筒里的喊声:“头儿,快来,这边的病人和医生打起来了,我们扛不住了,他们人多,都见红了。”

“你,在这儿等着!你们,跟我来!”刘建民带着几个小保安冲出了办公室,在她反应过来之前,“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并把门给反锁上了。

唐颖张口结舌地面对瞬间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半晌才想起来去拉门把手,却发现门被锁的死死的,从里面根本就打不开。她使劲踢门,喊道:“喂,开门!你这是非法拘禁。开门!开门!”

门外鸦雀无声,没人搭理她。

她穿着臭烘烘的衣服退回来,走到窗户边,公室在三楼,跳窗户逃走是行不通的。十分钟过去了,没有任何人回来。她翻遍了能打得开的抽屉,也没能找到门钥匙,只找到一张医院办公室联系表。

“喂,总机吗?你们保卫科把我锁在办公室了,他们的人什么时候回来啊?”

“有事请您直接联系保卫科。”

“那你给我保卫科长的手机吧。”

“这个,对不起,我不能告诉您他的私人电话。”

“那谁把我放出去啊!”

“对不起,我们也没办法,您只能等他们回来。”

“我要投诉你们!”

“对不起,我只是总机,不负责投诉的事情。”

“你!我找你们院长!”

“您完全有自由找任何人。不过我可以告诉您,院长现在也不在办公室。”

唐颖气哼哼地挂上电话。

“哼,我就不信这么大个医院,会没人管!”她照着通讯录,打了院长的电话、打了书记电话,打了三个副院长电话,居然没一个人在办公室……

“哼,我就不信能把我一直关在这儿!”她又开始翻箱倒柜。

江晖打开保卫科办公室的门,见唐颖穿着油腻腻的保安服,怒气冲天地瞪着自己的时候,有点憋不住想笑出声来。看见江晖满眼的笑意,她更是气得脸都红了。他脑海里突然名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话:“红花还需绿叶配。”那件质地粗糙的保安服,并没有掩盖住她纤细的身材。

唐颖正翻箱倒柜找钥匙,被突然打开办公室门的江晖惊到了,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付。他们俩大眼瞪小眼对视了足足十秒钟,唐颖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那个妇产科“流氓”男医生“砰”的一声关上门走掉了。她扑过去,发现自己又晚了一步,该死的房门又被反锁了。

唐颖欲哭无泪。这是什么意思嘛!想起那“流氓”医生眼里隐藏不住的讪笑,他开门就为了来看笑话吗?这人心理变态得不轻!一个男人得色狼到什么程度,才会去做妇科医生?想起他笑嘻嘻上下打量自己的眼光,她恨不得把他眼珠子给抠出来!

今天真是流年不利啊,不知道冒犯了哪路神仙,这样倒霉。唐颖正在自怨自艾,门口又是一阵钥匙响。这次,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开了门。

“唐小姐?”他的声音出人意料地浑厚。

“哼。”鼻孔出的声气算是回答。

“我是妇产科的医生。保卫科长因为在派出所处理一些事情,暂时回不来,他让我来给你开门。”他彬彬有礼地说。

“那为啥刚才你进来又走了?”唐颖没好气地说。

他笑着瞟一眼她身上绿油油的保安服,说:“我拿了件干净白大褂给你。”他把味道清新的白大褂放在桌上,“我在外面,你换好衣服叫我。”

换上白大褂,唐颖的脸色终于恢复了正常。

“把保证书留下,你就可以回家了。”

唐颖把故意写得歪歪扭扭的保证书递给江晖,见他目光落在乱麻般的签名上,心里一紧,生怕他节外生枝。他看了一会儿,并未为难她,说:“好,衣服是借给你的,记得还给我。”

见这男医生居然放了自己一马,唐颖连声答应:“哎!你放心吧,就这么着!我先走了啊。”她挥挥手,迫不及待地逃离了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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