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何元盛猛地睁开眼睛，周围伸手不见五指。他静静地躺着。眼睛失去了功能，耳朵就变得格外灵敏，他听到了地下室走廊尽头水龙头滴水的声音，隔壁邻居粗重的呼噜声，以及穿过房间细小的脚步声。他抓起枕边杂志朝发声处猛扔过去，门口鞋架“轰隆”倒地，在嘈杂中，他满意地听到老鼠惊慌失措的“吱吱”声，和快速逃走时脚与地面摩擦的“沙沙”声。

这番响动把陈小兰吵醒了，她拉了下系在床头的灯绳，天花板上的白炽灯亮了。

“元盛，才五点，再睡会儿吧。”她轻轻给何元盛掖好被子。

何元盛有些烦躁地推开被子，坐起来，点着了烟，说：“睡不着了，隔壁的呼噜扯得太响了，还有耗子跑来跑去。我跟你说过不要把吃的放屋里，你怎么又放进来了？！”

“没吃完，丢了怪可惜的。”陈小兰爬下床，把倒在地上的简易铁丝鞋架扶起来，又捡起地上的《故事会》，仔细拍掉上面的灰尘，放回床头。

“今天几点取化验单啊？”

“昨天我问了，医生八点半上班，护士台八点就有人了。”

“你觉得这回到底怀不怀得上？”何元盛说到这里，突然想到宣传画上讲的二手烟的危害，赶紧把烟给掐灭了。

“我也不晓得，你上回不是说十个做人工授精的只有个把能怀上吗。”

何元盛沉默了，自己精子质量不过关，矮人一截，说再多也不管用。

陈小兰体贴地说：“你再睡会儿，我去做早饭。”

何元盛仰躺在床上，昏暗的白炽灯照在天花板上，黄色的水渍和翻起的涂料皮，像只大头三条腿的狗。城里人可以花大把钱、大把时间在人工授精上，但是对他们这些背井离乡从农村来的人，两三次人工授精就能让他们倾家荡产，试管婴儿更是个无底洞。

陈小兰做好早饭，两个人慢吞吞地吃完，等陈小兰收拾完碗筷，慢慢走到医院，时间都还没到八点。

就诊大厅里人潮涌动，挂号的、问询的、等待着取化验结果的、买卖高价号的，干什么的都有。自从二胎政策放开以来，生殖中心的病人几乎翻了一番，黑压压地挤满了所有空间。看着面前“嗡嗡嗡”如好几百只苍蝇的各式乌黑脑袋，何元盛只觉得头发晕。他往门边一靠，不想进大厅了。

“我在这儿抽颗烟。”

陈小兰笑笑，在来来往往的病人中，自己的男人很是显眼，一点儿也不比那些城里男人差。

护士台后面，苏虹动作麻利地把化验单分门别类整理好，抓起扩音器，大声说：“现在开始发化验结果，请大家准备好取结果的凭条。”

原本散落在周围的患者，此刻一窝蜂拥向护士台。苏虹看着身边几十个挥舞着手中小纸条的各色女人，叹了口气，心想，下回得跟江晖提，得装个自助打印机。这是个典型的周一早上，积累了周六、周日出的化验结果，再加上周一本来病人就多，这一早上的人流简直堪比春运。

苏虹再次抓起话筒，说：“我们按患者姓的拼音顺序叫号，请序号在G（音哥）以后的患者，自觉离护士台一米远，方便其他患者取结果。姓的首字母在G（音哥）以前的，请往前站。”

有人自觉往后站，而更多的人是被挤到后面去的。苏虹耐心地等着病人们排好队伍，打算等眼前的小小骚乱基本平息下来，才开始念名字，手忙脚乱间瞥见江晖，她大声招呼：“江医生，又去还病案啊？”

苏虹知道江晖喜欢研究病案，而且所有人的病案都爱看，也不管是不是他的病人。

江晖点点头：“苏姐，按字母顺序叫人还挺管用。”

“比没有顺序乱叫好点，院里啥时候才能装叫号系统和自助打印机啊？我这一天得浪费多少口水啊！”

江晖笑笑：“说是已经在做方案了。”

苏虹瞥一眼化验条上的名字，喊道：“陈小兰！”

何元盛踩灭烟屁股，迎面走向陈小兰，从她满脸的难过上，他知道又失败了，但还是不甘心地问：“怀上没？”

“没。”陈小兰手里捏着化验单，不敢抬头看男人，好像失败都是她一个人的错似的，“前面后面三十多个查血的，也就两三个怀上了。”

在熙攘往来的人流中，陈小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而何元盛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见女人开始抹眼泪，心里更是不得劲，粗声道：“哭啥哭，有个屁用！”

陈小兰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何元盛拉过女人，用自己的衣袖狠狠用力地给她擦眼泪，两人正拉扯间，突听到一个靓丽的女声说：“哎哟，大哥，这么巧啊，又碰到你了。”

透过泪眼，陈小兰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女人亲热地拉着男人的袖子，那女人身材高挑细长，最突出的是高高鼓起的腹部。

“哎哟，这是嫂子吧？”一股香风围绕上来，那女人亲热地拉住陈小兰的胳膊，笑着说，“怎么了？怀上啦，嫂子高兴得哭了？”

“怀上就好了！”何元盛闷声闷气地说。

那女人见状，口风一转，说：“没怀上，大哥你可有一半责任的，你说是不是，嫂子？”

她拉着陈小兰的胳膊摇了一摇，陈小兰一边用手背抹眼泪，一边赶紧点头。

“在这医院，十个里头也就能怀上一个，按那什么概率，要做十回才怀得上一次的。”

看着她与男人自来熟的样子，陈小兰不禁问道：“元盛，这是？”

何元盛依稀觉得这张脸有点熟悉，但是这么漂亮个孕妇，他应该不会忘的。

女人见何元盛犹豫，笑道：“哎哟，大哥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李哥的媳妇，上回我们还聊过天呐。”

何元盛想起来了，那李哥是“一千万”的水平，比自己还少了一二百万，记得他媳妇脸上好多黄褐斑，而眼前女人脸蛋上油光水滑的，难怪一下子没把她认出来。

“何大哥，您想起来了吧？以前我不想吃东西，还老吐酸水，身子不得劲儿，样子也难看死了，让大哥见笑了。最近不怎么吐了，比以前能吃，这回查了B超，怀的是龙凤胎，都说女儿养妈呢。”

陈小兰羡慕地说：“龙凤胎啊？！”

“是啊，嫂子。我做手术的那医院，怀龙凤胎的可多了。”

“哪个医院啊？”

“莱茵河医院啊！人家可是美国连锁的五星级医院，试管婴儿成功率有百分之五十多呢！”

何元盛从外套内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张软塌塌的纸条，问道：“是这个医院吗？”

“李哥媳妇”接过纸条，说：“可不就是这个莱茵河医院么！收费便宜，成功率还高。现在国家让放开生二胎，多少三四十岁的女人都得抓紧最后一点时间生小孩。你看这，乌泱乌泱的人，比菜市场还热闹。一下子拥出这么多哭着喊着要生二胎的人，医生也没增加，只能把看病时间打折扣啊。人家莱茵河医院就没这么多人，医生也看得认真。”

何元盛心动了，看着陈小兰：“要不我们换那边去？”

陈小兰瞄瞄女人的大肚子，问：“地方远不远？”

“不远不远，就三站地。”

陈小兰犹豫说：“但是林丽姐说，华弘医生水平才全国最高的。”

“最好的才这么点成功率啊？！”“李哥媳妇”撇嘴说，“咱们不像那些有钱人，不愁钱，又有时间，做个十次八次的没问题，咱们那点钱经不起这么折腾啊。”

陈小兰犹豫地看看男人，又看看“李哥媳妇”，不知该不该相信她的话。

护士台前，苏虹已经发完检查结果，正准备叫号。江晖抱着大叠新病历过来，顺嘴说：“苏姐，结果发完了可以叫病人了，今天人不算多嘛。”

“不多？！”苏虹朝大门外努努嘴，“都好多挂完号去吃早饭了，一会儿就回来，又乌泱乌泱的全是人了。”

江晖朝门外一看，果然好多人在小花园里喝豆浆啃煎饼果子。

“李哥媳妇”跟何元盛夫妇正站在小花园里聊天，只听“李哥媳妇”说：“正好我要去莱茵河拿体检报告，可以带你们一起……”

话没说完，本来站得好好的她，突然矮身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差点把陈小兰也给砸倒。

何元盛和陈小兰两人都吓了一大跳，赶紧抢上前去，胆战心惊地去扶她，只见“李哥媳妇”双手撑地，身体半蹲，姿势古怪，双眼直直地看着前面，半天才说：“还好我躲得快，差点儿……”

她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好像都给吓傻了，陈小兰扶她慢慢站起来，到花坛后面水泥台子上坐下，问：“你没事儿吧？”

“李哥媳妇”回过神来，说：“哎哟，吓死我了！我没事儿。我认识莱茵河医院的人，第一次检查可以免费的。我要走了，你们一起去吗？”

何元盛和陈小兰交换了个眼色，两个人都有些犹豫。

“李哥媳妇”笑着说：“没关系，你们要信不过，就做个免费检查也好，反正去看看也没啥损失。”

何元盛说：“行，我们跟你去。”

三个人一起来到公交车站。不明不白地跟着这个大肚子孕妇换医院，陈小兰总觉得不太踏实，便问道：“我们在华弘医院做过B超和血液检查了，还要需要查啥啊？”

这一问题正中“李哥媳妇”下怀，她亲热地挽住陈小兰的胳膊，说：“姐，这事儿你还真问对了人。”

陈小兰侧后腰被她大肚子顶着，一想到那肚子里住着一对龙凤胎，感觉很奇妙，心里一阵莫名的痒麻。

“B超、查血是最一般的检查，查完了发现毛病的有几个？没查出毛病能怀上的有几个？为啥没查出毛病，还是怀不上？说明只做常规检查，大部分毛病都是查不出来的。你说啥毛病都没查出来，就不停地瞎做人工授精、试管婴儿，除了耽误时间、浪费钱，还有啥用？”

陈小兰被“李哥媳妇”这一连串绕口令似的“毛病”说晕了，只得连连点头，可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便问：“莱茵河医院就能查出来吗？”

“也不能说毛病百分百都能检查出来，毕竟咱们科学发展还没到那一步。但是只要能查出个八九分，成功率就比一般的医院高多了。”

“检查真的是免费的，不要钱？医院不会亏本吗？”

“不要钱是真的，检查这块儿肯定是亏了，但人家是国际性的大医院，有实力，亏得起！”“李哥媳妇”说，看着等车的人越来越多，她有些焦躁起来。该死的公交车没来，而陈小兰的问题越来越难回答，再问下去，只怕回答稍微有闪失，这两个客户就跑了。想到这儿，“李哥媳妇”挽紧了陈小兰的胳膊。

被“李哥媳妇”的大肚子紧靠着，陈小兰只觉得侧腰有些发痒，想到有两个小婴儿在肚子里面，她不禁用胳膊轻轻蹭了蹭那富有弹性的大肚皮。“李哥媳妇”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刚进站的公交车，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车终于来了。“李哥媳妇”放掉陈小兰的胳膊，推开挡在前面的人，争抢着第一个挤上了公共汽车。她的大肚子成了挤开众人的独特武器，好多人一看这么生猛的孕妇，纷纷缩在一边，自觉避让。等陈小兰和何元盛挤上车，“李哥媳妇”已经抢到了最前面的座位。看到何元盛两口子上车，她松了口气，脸上浮起笑容，热心地招呼陈小兰：“姐，我在这儿，你来坐吧。”

陈小兰心惊胆战地瞧着她的大肚子，说：“我不坐！你这么挤车，肚子没事吧？”

“啊？”“李哥媳妇”茫然了一秒钟，迅速反应过来说，“没事，小家伙结实着呢。哎哟，小兔崽子，你还踢我一脚，看我不揍你！”

见她把肚子拍得“砰砰”直响，何元盛羡慕得都快流口水了，想着陈小兰做了人工授精手术后小心翼翼地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打喷嚏都要憋着，生怕把娃儿给震出来了，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

莱茵河医院很快就到了，比起华弘那小里小气的生殖中心，莱茵河医院真的是高端大气上档次，豪华办公楼顶上，“莱茵河医院”几个大字气度非凡一楼大厅装潢得富丽堂皇，水晶吊灯、黑色皮沙发，连护士小姐都个个高挑漂亮。跟它一比，华弘就像个破破烂烂、臭烘烘、人挤人的大集市。

陈小兰停住脚步，拉住男人的衣服，瑟缩着问：“这么高档的医院，怕是贵得很吧。”

“李哥媳妇”挽住陈小兰的胳膊，把她轻轻往前拉着走，一边说：“一点也不比华弘贵，咱们先做了免费检测再说。如果觉得贵了，不在这儿瞧病就是了，他们还能把咱们捆起来不让走不成？！”

陈小兰被她软软的肚子顶着，半推半就进了大门。

一个护士打扮的漂亮女人迎上来，热情地问“李哥媳妇”：“今天又来取报告啊？”

“是啊，张助理。”“李哥媳妇”把陈小兰的手交到护士手里，说，“我还带了两个朋友来，做免费检查。”

张助理面带难色地说：“免费检查活动上星期就结束了，现在体检都要收费了。”

“李哥媳妇”好不容易拉来了两个客户，那会让他们轻易跑掉，自然不依，说：“我哥我姐听说可以免费检查，才大老远跑过来的，你们怎么能收钱呢？我可是医院的老客户了，这点面子还不给我啊。”

“这个……”张助理为难地说，“不是不给您面子，活动真的已经结束了啊。这个检查用的是美国进口的仪器，医院得赔一千多哪，在本市只有我们家医院有，别家做不了的。”

陈小兰怯怯地说：“这么贵啊，那就算了吧。”

“李哥媳妇”说：“那可不行，不然我也太没面子了！我跟你去找主任去！”

她跟着张助理来到二楼女更衣室，关上房门。张助理笑嘻嘻地伸出手，轻轻摸摸“李哥媳妇”的大肚子，问：“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李哥媳妇”翻了个白眼，说：“当然是假的。”

“高仿真的啊！”

“李哥媳妇”没有心思跟她瞎扯，只是追问：“原来不是一直都有免费体检的吗？怎么取消了？”

张助理说：“你多长时间没来过来了？老板嫌来免费体检的人太多，都是光做检查不拿药，就给停了。”

“那可不行，我都答应那两口子了，好不容易把他们拉过来。现在不给人免费，人家肯定就跑了。”

“这两位行不行啊？看着穿得旧垮垮的，能有多少钱？”

“你还别看不起人，手上至少这个数。”“李哥媳妇”伸出一只手来，张开五只手指朝张助理晃晃，“再说了，现在本地的城市人，是穿得好，钱也多，但人家啥都门儿清，人家不去三甲大医院，能上你这儿来？”

看着张助理阴晴不定的脸，李哥媳妇说：“给主任说说，哪怕你们不真检查，比画一下也成。要不然你舍得让到嘴的肥肉飞了？再说了，我都是老员工了，再怎么也得给我一个面子啊。”

张助理被说动了，说：“你等一下，我再请示一下主任。”

“李哥媳妇”似笑非笑地答应了。今天莱茵河医院的回扣她志在必得，想到必须得在月底前筹到三万块，现在还有两万多的缺口时，她开始胃疼。

张助理很快回来了，说：“主任同意了，给你这张回款单。”

“李哥媳妇”伸出五根修长的手指，闪电般地抓过回款单，上面写着病人介绍费200元，她扶着肚子，向财务室大步飞奔而去。张助理惊诧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就200块钱，都能让这姑娘百米冲刺，她得有多穷啊？！

且说何元盛夫妇在大厅里的沙发坐下，立刻有护士端来茶水和小糖果盘。何元盛无心喝水，在大堂里走了一圈，挨个儿看墙上琳琅满目的图片和锦旗。

不看不知道，一看就开始后悔了。大厅四面墙上挂的一圈，全是大大小小的红色锦旗和照片。像“妙手仁心”“医术精湛”“恩情似天”“大爱无边”“医德高尚”“妙手回春”“医到病除”，这些放之四海皆准的锦旗倒也罢了，更有“技高除顽疾观音送子来”“医术高尚暖人心祥云护舍燕投怀”“苦等十年无一子莱茵河畔喜儿啼”等锦旗。何元盛搞不太清楚这些锦旗说的到底是啥，猜想大概就是说到了莱茵河后生了娃的事情。每面锦旗旁边都配有照片，一律都是夫妇俩抱着一个粉嘟嘟的婴儿，冲着镜头傻笑。有的锦旗旁边还有患者写的感谢信，基本上都是说多年都没怀上娃，到莱茵河医院一次就怀上了双胞胎，后悔早没有来，感谢医生的高超医术之类的。

沙发旁的小电视里，循环放着莱茵河医院的介绍片，什么美国注册的世界性连锁医院，使用世界上最先进的第五代助孕技术，金发碧眼的漂亮女人竖着大拇指，用蹩脚的汉语夸奖莱茵河高超的医术，十来个患者抱着小婴儿在荧幕上现身说法。看了这些，何元盛感觉自己拉着陈小兰算是来对了，如果早点听了李哥的话，在华弘医院打水漂的那几千块钱也能省下来。

还没看完，张助理就回来了，说是今天值班的王主任同意加两个免费体检名额，要何元盛夫妇俩签署知情协议。“李哥媳妇”总算没有丢了面子，大声说：“张助理，你给他们讲讲就行了。别让他们看协议了，好多页呢，耽误时间。”

何元盛两口子不知道助理在医院是个啥职位，算是医生呢还是护士呢？两个人也没好意思问，怕被人笑话。

张助理打开知情协议，边看介绍说：“这次给二位检查，用的都是从美国进口的‘三维彩色超高频振荡检测器’，这种高科技设备全国都没有几台的，可以直接检测出不孕不育的原因。医院总共就给了五十个免费检查名额，上星期已经都用完了。你们今天能申请下来免费名额，真的是很幸运的。”

何元盛和陈小兰相互对视一眼，都忍不住露出了笑意，天上掉馅饼，好运气啊。

“如果你们对免费检测没有没有什么异议的话，在这下面签个字，我们就可以上楼检查了。”

何元盛夫妇俩哪还能有什么异议，忙不迭地签了字。

“李哥媳妇”也高兴，说：“哥、嫂子，我还有别的事儿，就不陪你们上去了。张助理，你好好招待我哥我姐啊！”

张助理带着何元盛夫妇上楼，一边介绍莱茵河医院的情况：“莱茵河医院进入中国时间不长，你们以前都没有听说过吧？其实莱茵河是世界上最著名的连锁医院，美国医学会的杰克教授是全世界顶级的人工助孕专家，他就是我们医院的首席医生。今天给你们做检查的王主任，是国家认定的特级专家，就是专家里的专家，是专门治疗不孕不育的学科带头人，人家光是学生就带了几十个，这些学生毕业了，到国内哪个医院都是顶梁柱啊。”

张助理滔滔不绝继续说道：“我们医院去年被评为中华医疗最诚信单位，还获得了妇产科协会的最佳医术特等奖，没有实打实的高怀孕率，别人能发这些奖给我们吗！”

漂亮张助理嘴里面冒出来的一连串专业术语，把何元盛搞得晕乎乎的，陈小兰也被医院高级的装潢镇住了。

说完医院如何出类拔萃，张助理跟着嘴巴跟抹了蜜一样，亲热地说：“嫂子，你和哥不是本市人吧？”

不知咋的，被这个漂亮女子乖巧地一叫，陈小兰积累了多日的心酸、不甘和失望，一起往外翻滚出来，她把家里公婆怎么不待见，从乡下到城里来看病，怎么找活儿攒钱治病的事情讲了出来，说得张助理也跟着唏嘘不已。

刚讲到在华弘人工授精失败，王主任就进来了，她头发花白，戴着一副金边眼镜，白大褂外面露出个老大的翠绿玉坠。她不苟言笑地用一只看上去很复杂很高级的仪器给陈小兰做了妇科检查。

何元盛则由另外的男护士引导，也做了高科技的超高频仪器的检查。何元盛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检查就结束了。那台闪着蓝光的高科技检查机吐出了张彩色打印纸，男护士拿来起在上面龙飞凤舞地画了几笔，说：“你让王主任看看结果吧。”

王主任皱着眉头看完何元盛的检查结果，又抓起陈小兰的检查结果看了看，面色阴沉，眉毛都拧成两条麻花了。最后，她沉重地放下手里的检测单，低头皱眉沉思了一会儿，才问：“以前你们两个检查过没有？”

何元盛不知道她问这个的目的，但想着“大专家”这么郑重其事地发问，一定有她高深的道理，就把自己精子质量不好，陈小兰没查出什么毛病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把做了人工授精没成功的情况也告诉了她。

王主任说：“幸亏你们来做了检查，要不然在外面医院搞十年，花一百万也不管用。”

这一句话如晴天惊雷，把夫妇俩说蒙了。

“你看这儿，还有这儿！”

王主任动作飞快地分别指点着彩图上的几个位置，那张花花绿绿的彩图，何元盛和陈小兰本来就啥也看不懂，王主任指的地方更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输卵管通而不畅，子宫内膜变异，卵子根本就不可能受精！这个毛病不先治好，做什么人工授精，完全是浪费患者的钱嘛！庸医，草菅人命啊！”王主任义愤填膺地说。

何元盛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因为自己精子质量不达标，他总觉得低陈小兰一等，现在陈小兰也查出了问题，他有些幸灾乐祸。一想到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就这么白白打了水漂，夫妻两个都气愤起来，跟着一起骂华弘医术太差、太缺德。

出完气，陈小兰才问：“大夫，那你看我的病还能治吗？”

王大夫捋捋花白的头发，斩钉截铁地说：“不但能治，还得赶快治。你现在一个是输卵管问题，还有更严重的子宫内膜变异问题。”

“子宫内膜变异？”

“跟你这么说吧，受精卵是颗种子，子宫内膜是土地，种子需要从土地吸取营养，才能生根、发芽、成长。种子的基因再好、质量再好，在石头上是发不了芽的。子宫内膜变异，就是土地水分流失，不但没有营养，还变坏了、变烂了，如果不马上手术，情况会越来越严重，到时候无法医治，就只有摘除子宫！”

陈小兰急了，没想到自己有这么多问题，还都这么严重，说话都打磕绊了：“医生，不是，王大夫，王主任，您一定要帮帮我们啊。”

当初在华弘做了这么多检查，还做了人工授精，都没有怀上个娃，到王主任这里短短半小时就查出来问题所在，简直是神医啊。想到这里，陈小兰站起来就给王主任跪下了，说：“我求求您了，王主任，您一定要帮帮我们！”

“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快起来！”王主任把陈小兰拉起来，“既然查出了问题，我们就要尽快地积极治疗，治好了才有希望怀上娃。我跟你说，你的这个内膜已经坏得很严重了，不马上做手术，只怕就保不住子宫了。”

王主任看看手表，犹豫了一下，说：“今天正好有空，可以安排一个宫腔镜、腹腔镜联合手术。”

张助理插言道：“王主任亲自手术的机会可是很难得的，你们身上带够了钱没有？”

何元盛和陈小兰赶紧掏出口袋里的钱，凑一起还不到两百块。

张助理说：“两百不够啊，宫腔镜-腹腔镜联合手术要一万二。”

这下轮到何元盛和陈小兰大眼瞪小眼了，没想到做个手术这么贵，他们手里存的钱只够做大半个的。看二人的表情，王主任知道这两个乡下人手头不富裕，便问道：“张助理，按医院规定，手术费都需要在手术前收吗？”

王主任的话提醒了张助理，她笑着说：“应该也不用，反正做手术当天能平账就行。做手术前病人交没交钱，也就只有您和我知道，我们不说，应该没问题。只是手术当天下班前，这钱必须交到收费处去。”

陈小兰琢磨，等这个月工资到手，加上手头的存款，做手术的费用也就够了。只是做完手术，下个月只能喝西北风了。

张助理见她犹豫，突然想起来，说：“哎哟，王主任，您的手术预约都排到三个月以后了，给他们加塞儿，别的病人会不会有意见啊？”

王主任用手扶着金丝眼镜，仔细看了看压在玻璃板下的一张病人名册，说：“如果排队，最早要等三个月零八天。但是女方的子宫内膜情况很不好，如果不及时手术，恐怕会有永久病变的危险！”

听到这话，陈小兰只拿眼睛看着自己的男人，何元盛却面色如常，开口轻轻吐出两个字：“做吧。”

得到男人的支持，陈小兰带着哭腔说：“王主任，你一定要尽快帮我做手术啊。费用的事情，我男人会搞定的。”

这句话一出口，三个女人六只眼睛一起看着何元盛。在女人面前，尤其是在漂亮的张助理面前，何元盛哪能失了面子，他拍着胸部说：“没问题，钱的事情交给我了。不就是一万二吗？！”想当初打麻将赌博，从他手指缝流走的钱何止一万二，他何元盛也没眨过眼啊。

王主任展颜道：“好！有担当，是好条汉子！那我和张助理也冒点险，趁着中午这会儿有时间，我先不收你的钱，帮你把手术做了，下班前你一定要把一万二交到收费处啊。”

见头发花白的特级专家王主任和漂亮的张助理这么仗义，何元盛顿时豪气万丈，说：“你们就一百二十个放心好了，我这就去取钱，我媳妇儿就拜托您了。”

王主任说：“我们医院的水平和服务绝对一流，做手术全程都有专门的护士服务，你就放心去吧。”

就这样，走进莱茵河医院大门还不到两小时，陈小兰就被推进了手术室。

陈小兰躺在手术台上，大腿挨了一针麻药，她有些心神不宁，担心着自己的男人，平时在家他就是个甩手掌柜，从来是只管伸手要钱，不问钱从哪里来的。原先在乡下的时候，周围都是认识了几十年的乡里乡亲，跟谁开口借个钱不算难。如今在省城人生地不熟，认识不了几个人，现在要他下午五点前借回五千块钱来，还真的是难为他了。

做完手术，王主任对结果很满意，说：“手术做得不错，输卵管已经做通畅了，子宫内膜这块田也给你翻好了。但是能不能变成肥沃的土地，还要看恢复得怎么样。”

张助理把陈小兰推到休息室。华弘的休息室是很多人挤在一个大房间里，而莱茵河的休息室是单人间，环境高下立判。张助理时不时地过来嘘寒问暖，端茶倒水，搀扶着上厕所，服务得很是周到。陈小兰从来都是服侍别人的，在家服侍男人、公婆，在地里服侍庄稼，上班的时候服侍老万和他老婆，啥时候被人这么周到地关心过、服务过？她不习惯，老想挣扎着起来自己做事，每次都被张助理摁了回去。

躺在床上，眼看时钟指针慢慢指向五点，陈小兰不禁焦躁起来，不知道男人到底能不能借到钱，如果借不到，这下子可要连累王主任他们了。正在忧虑时，突听到张助理一声欢呼：“何大哥回来了！”

只见何元盛满面得色，挥舞着一沓医院收费单，快步走了进来，说：“钱都交完了，要吃的药也拿好了，可以出院了。”

漂亮的张助理也是喜形于色，说：“哥、姐，你们先不忙走，我去问下王主任，看看她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不一会儿，王主任一阵风般进来，看了眼收费单，说：“好，年轻人说话算话，不枉我和张助理对你们的信任！回去先休息一个星期，把开的药吃了。过一星期，你们再来，我要检查一下手术恢复的情况。要记住，手术成功只是治疗的第一个胜利，后面的恢复更重要！”

陈小兰和何元盛千恩万谢地答应了，张助理执意要把二人送到医院大门口，被陈小兰坚决拦住了。她只好叮嘱道：“下次来要做些检查，还是稍微要多带点钱来。”

何元盛问：“带多少合适？”

“具体要花多少，得做完检查后才知道。如果大哥不想跟今天这么麻烦，看病中途还要回去拿钱的话，就宁多不少，多带点来，花不完再带回去就是了，不够的话好麻烦的。”

等何元盛夫妇俩出了房门，王主任和张助理两人对视着，会心一笑，王主任说：“他们还是挺有潜力的嘛，下个星期再来的时候，要好好给做个高级的方案。”

张助理心领神会，说：“没问题，您就放心吧。”

一周后，何元盛夫妇再次如约来到莱茵河医院。刚迈腿进门，漂亮的张助理就迎上来，亲热地说：“哥、姐，你们来了？姐，你先在沙发上坐一下。哥，跟我去挂个号。”

何元盛这才想起上次到莱茵河医院，由免费检查开始，检查完，王主任直接就给陈小兰做了手术，从头到尾都没有挂号。装修得豪华的高级医院，比华弘的VIP区还高档，挂号费只怕要好几百吧。

张助理带他到挂号处，说“哥，你还是挂王主任的号吧，给我十四块钱。”

一听挂号费只要十几块钱，何元盛跟在地上捡到宝似的，心里一阵高兴。

王主任今天有不少病人，走廊里坐了一排，当然和华弘菜市场般人挤人相比，还是好得多。张助理见有个患者出来，拉着陈小兰和何元盛插空加个了塞，进了诊疗室。

王主任正忙着写病历，抬眼皮看了进来的几个人一眼说：“你们先做几个检查，看看术后恢复的情况。”然后头也不抬，龙飞凤舞写了沓检查的单子，交给张助理，马上挥手叫了下一个病人。

陈小兰本来想问几个这两天琢磨出来的问题，见王主任繁忙的样子，也没来得及开口，只有拿了检查单先去缴费。

“一共是一千八百五十六。”收费窗口里，收费小姐声音很温柔，态度比华弘的护士好一百倍，但是陈小兰和何元盛还是吓了一跳。

“这么贵？”

站在旁边的张助理一听他们嫌贵，马上说：“哎呀，大哥、大姐，检查费王主任还给你们打了折扣的呢，没有全部都查，刚才一个做宫腔镜、腹腔镜联合手术的大姐，花了五千多做全套检查呢。”她拉着陈小兰的衣服，却扭头亲热地向何元盛说：“哥，是不是咱们钱不够啊？”

被这么一个漂亮的大姑娘叫着“哥”，要是说没钱，这脸往哪儿搁啊？！何元盛马上豪气地说：“够！够！”

他从衣服内面口袋掏出个牛皮纸信封，“啪”地吐口唾沫在手上，开始点钱。

张助理心里暗笑，越是穷鬼越要装大方，今天不把他们榨干，就太对不起这么大方的人了。

何元盛交完钱，她亲热地靠近他，说：“我就知道大哥是大富大贵之人，哪能没钱给姐治病啊！不过呢，有钱也不能乱花，大哥您今天带了多少钱，待会儿我提前跟王主任说，让她按照您带的钱开药。您也晓得，治同样的病，有时候国产低端药只要几百块钱，外国进口药就得上千，当然，效果肯定还是不一样的。”

漂亮张助理发丝上的幽香，若有似无地钻进何元盛的鼻腔，让他完全失去了警觉，他说：“我总共带了七千多，交完检查费就剩六千了。”

张助理通情达理地说：“哦，一会儿我跟王主任说说，让她给开点中档药，疗效好还不贵。”

何元盛感激地点头。王主任果然很照顾他们，开了一星期的中药。取完药，何元盛和陈小兰两个人兜里的钱加起来只剩五块了。

王主任严肃地叮嘱道：“想要疗效好，尽快怀上娃，至少得吃一个疗程的特效药。这星期吃完药，下个星期再来医院做检查，看效果怎么样，然后根据你们的情况定下个星期的药剂量。”

听说还得再来，陈小兰怯怯地问：“主任，一个疗程有多少天啊？”

“一个疗程是一个月。”

陈小兰和何元盛都苦着脸，对视了一眼，上次的手术费是跟闻天鸣借的，还没还上呢；这个星期的药钱也是借的，这个疗程剩下的钱从哪里来？

“你们还别互相使眼色！你们想想，这么多年都怀不上孩子，身体上的毛病可能一个星期就治好吗？！”王主任说。

张助理打圆场道：“王主任是这方面的权威，你们听她的没错。主任，下个星期能不能挂上您的号啊，别像今天这样，带他们插队进去，可有病人骂我呢。要不您先给他们开个预约挂号单，省得到时候来了，挂不上您的号就麻烦了。”

王主任笑骂：“就你机灵，其他病人哪个不是当天挂的号？”

张助理调皮地吐了吐粉红的小舌头，看得何元盛一阵失神。

一星期后，何元盛两口子再次准时出现在莱茵河医院华丽的大门口。何元盛摸摸内衣口袋，那里贴身放着六千块钱，是陈小兰预支的工资。

张助理照旧热情地接待了他们，领着他们直接进了王主任的办公室。王主任这次没有再上复杂的高科技仪器做检查，而是采用了中医最传统的“望闻问切”，检查完，王主任欣慰地说：“这个星期疗效还是很显著的嘛！活血化瘀效果不错，女方卵巢功能有增强，左边输卵管畅通了三分之一！男方也不错，体质比以前好多了，湿气少了，精子活力就会大大上升。”

何元盛看着王主任花白的头发和代表着渊博知识的老花眼镜，心想：既然她号号脉、看看舌苔就知道疗效，为啥上个星期要做一千多块的检查呢？看着王主任不怒自威的权威样，这个问题他没好意思问出口。

王主任话锋一转，说：“疗效很好，说明上个星期你们都调养得不错，并不代表能生出一个健康的娃来。不做完一个完整的疗程，效果会大打折扣的。今天我给开的一服药，是疗程的最后一服药，也是最重要的一服药，能不能成功怀孕，就看这个关键阶段了。”

陈小兰一听这话，对王主任的精湛医术又增加了几分崇拜，她说：“主任，只要能让我们生小孩，干啥我都愿意。”

“不过，”王主任皱着眉头说，“今天的药方，是我们家的祖传秘方，一般我不会轻易给人开的，效果实在是太惊人了，保准吃了以后，一个月都能怀上，只是这药的价格……也不便宜。”

何元盛大声说：“只要能治好我们的病，能怀上娃儿，就是砸锅卖铁我们也甘心！”

王主任说：“说得好！成功怀孕的，都是像你们这样有决心和信心的！那些三心二意、半途而废、畏首畏尾的人，是治不好病的！”

说完，她在病历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药方，说：“拿着这个去药房抓药吧！记着，有好消息，一定要回来给我报喜啊！”

陈小兰千恩万谢地接过药方。张助理也面露喜色，带着何元盛夫妇二人，到一楼收费处交钱。何元盛和陈小兰都未曾细想过：一个来自美国的国际性大医院是如何靠着王主任的祖传秘方治疗好这么多病人的？

“啥，一万八？”何元盛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这药是金子做的？！”

张助理说：“哥，看你说的，药哪能是金子做啊？只是这药只怕比金子还金贵！所以说王主任一般不轻易开这方药，别说是哥哥你，我也嫌贵。”

她看着跟前这对面带菜色的夫妇，能不能把他们榨干，就在这最后一锤子了。

“大哥、姐，这药是很贵。但是姐你要是不吃，随便做个试管婴儿，花的怎么也是这药的两倍价吧，而且还不一定能成。试管婴儿那是手术了，得打麻药，得开刀动针，对女人伤害不是更大？大哥，看你那么疼老婆，你是愿意少花钱，大姐还不受罪呢，还是愿意多花钱多受罪啊？”

何元盛脸色阴晴不定，半晌也不发话，只把眼睛看着突然间嘈杂起来的大门口。

陈小兰吞吞吐吐地说：“张助理，我们身上只有六千块钱……”

张助理松了口气，却又皱着眉头说：“这药不吃满一个疗程，只怕前功尽弃，这可怎么办？”

她发愁地看着陈小兰愁夫妇俩无奈的苦脸，突然说：“哎，有了！让王主任把药方换成两个就行了。你先拿六千块的药，过几天再来拿剩下的就行了。你们等着啊，我这就去换方子去。”

未等陈小兰答应，她便“噔噔噔”跑上楼去了。

何元盛目送张助理窈窕俏丽的身影消失，无聊地把目光投向门外。大门外进来一群精神抖擞的汉子，这群人虽然服饰各异，却清一色剃着平头，好几个人腋下夹着一模一样的黑色手包。更加诡异的是，他发现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黑皮鞋，皮鞋上纤尘不染。

何元盛正在暗暗诧异，张助理拿着缴费单跑下楼来，把手里的缴费单塞到何元盛手里，喘着气说：“哥，一张六千的，一张一万二的，去交钱吧。”

何元盛从贴身衣袋摸出牛皮纸信封，把带着体温的六千块钱和缴费单递进收费窗口。那窗口张着贪婪的大嘴，吃进他们的血汗钱，只吐出了一张薄薄的取药单。张助理不露痕迹地松了口气，说：“走，我们去那边取药。”

刚走了没两步，就听见大厅里一声暴喝，如惊雷般炸响。

“所有人都不许动！手抱头！原地蹲下！”

暴喝的男人，正是刚进来的小平头中的一个，此刻他威风凛凛地站在大厅中央，手里拿着只黑黢黢的橡皮棍，目光如炬，看着大厅里的人们。其他的几个小平头沿墙壁分散站开，一起虎视眈眈地盯着大厅中间的几个人，其中有几人的手放在上衣口袋里，口袋前方有明显的突起。

何元盛心里猛地一惊，遇到打劫的了！然后他欣喜地想到，幸好把药费交了，他们总不至于强抢取药单吧。

那小平头环视四周，人人脸上都满是惊惶之色，只有何元盛独自面带微笑。他眉头紧拧，手里的黑棍子直指何元盛，暴喝道：“看什么？！蹲下！”

陈小兰拉拉男人的衣裳，和张助理战战兢兢地蹲下了。

这时候，从门口“唰啦啦”跑进两队身穿制服的警察。看到这阵势，张助理的身体开始瑟瑟发抖。站在大厅中央的小平头指挥道：“现在，大厅里面所有的人，听我命令，凡是莱茵河医院的职员站到左边，病人和家属站到右边！”

大厅里面一阵忙乱，张助理犹豫了一下，跟着陈小兰走到了右边。待各人站定，小平头说：“我宣布，正式查封莱茵河医院！下面我们会挨个调查每个人的情况，请各位配合！现在，所有的人都面对墙壁，手抱头，蹲下！”

陈小兰悄声问：“元盛，查封是什么意思？”

何元盛心脏颤抖了一下。查封，就是交了钱，药也别想拿出来了！

他突然站起来，转过身，向收费处急冲而去。还没跑两步，恍惚中听到脑后橡皮棍划破空气的呼啸声，紧接着，一阵剧痛在后背扩散开来，强大的冲击力令他站立不稳，扑倒下来，英俊的脸狠狠地砸在了冰冷华丽的大理石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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