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周六,林丽早上醒来,发现闻天鸣已经睡到了大床上,他双手做成环状,一只手放在自己头顶,另一只手搂自己的身体,把自己像小婴儿般圈在怀里,睡得正香。她依稀记得昨天半夜,他不顾自己的拳打脚踢,拼命挤上了大床,死皮赖脸地说:“老婆,你就别生气了,你已经把我搞破产了,我也只能赖着你了。”
林丽正在胡思乱想间,闻天鸣放在床柜上的手机响了,把他给吵醒了,他吻了吻林丽的头发,才接起了电话。老万在电话那头兴奋地咋呼:“小闻,我丈母娘来了,她喜欢打麻将,这边三缺一,你过来吗?”
闻天鸣回答:“哎呀,万总,我还真的挺想赢你钱的。可惜啊,我现在正在出城的路上,今天去白虎涧玩。”
“白虎涧那地方有什么好玩的?!你回来吧,上我家来打麻将,带着林丽一起。”
“我们都快到了,您还是找别的人吧。多赢点,拜拜。”
闻天鸣挂了电话,林丽冷冷地说:“老万也真是的!工作日加班没加班费,周末也不得安生,你又不是卖给公司了,凭什么啊!”
闻天鸣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笑起来,说:“人家是老板,我们家吃的穿的用的,全都是从他那里挣来的,再怎么样也不能跟他翻脸啊。”
这男人,被人剥削,还自鸣得意。林丽撇嘴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我还真不信了,就你干得这么卖力,到别的公司,没准儿比现在还挣得多。”
闻天鸣被她这话噎得无话可说。她既批评了他不思上进,又夸奖了他的工作成绩,还指出了他光辉的未来,让他既得意又惭愧。他把胳膊从林丽脖子下面穿过去,捏了捏她丰满白净的胳膊,说:“别管老万了,我陪你出去玩吧,散散心。好久没去山哥那儿了,上次他打电话说高兴生了一堆小家伙,要不我们今天去看看吧?”
“好啊。我问问小兰要不要搭顺风车。我的手机哪儿去了?”
就在林丽找手机的当儿,昏暗的地下室里,何元盛正对着陈小兰手里带血迹的大花短裤发愣,陈小兰也快要哭出来了,两个人相对无言。最后,何元盛叹息一声,哑着嗓子说:“唉,你这一摊血,几万块钱全部打水漂了。”
这半个月,他对陈小兰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丢了,满心憧憬,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她。平时油瓶倒了都不扶的男人,开始笨拙地操持起家务来,做起了煮饭、洗衣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像城里人一样的,他每天都坚持陪着陈小兰散一次步。原来从来都是一个人吃饱全家都不管的人,现在坚持要看着陈小兰吃完饭以后,自己才“稀里呼噜”地把剩下的饭菜一扫而光。
陈小兰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每天都晕乎乎的,像飘在云端,有种不真实的感觉。直到今天早上,发现自己的月事来了,幸福,像个巨大的肥皂泡捅破了,就只剩下一地残酷现实的丑陋脏水。
何元盛双手握拳,狠命敲打自己的头说:“都怪我,都怪我!我真是太没用了!”
陈小兰急忙抓住他的手,心疼地安慰道:“元盛,没关系的。大夫说了,人工授精成功率不高,怀不上也很正常。”她哭起来:“元盛,你不要打自己了,我们还年轻,我们有的是机会啊!”
“有啥机会?就你我挣那点钱,不吃不喝两三年才够做一次试管婴儿,有人做了五次都没怀上,等我们做完五次,都四十几岁快五十了,哪还生得出来啊!”他又用双手捶打自己的头,“我就是个断子绝孙的命啊。”
“元盛,”陈小兰哭着握住他的手,“你不要泄气,就是断子绝孙我也陪着你!只要有机会,试一次算一次,说不定老天爷看我们可怜,送我们一个小娃儿也不一定。如果不去试,就什么机会都没有了。咱们还有点存定期的钱,再借一点,够做一次试管婴儿的了,试管婴儿的成功率比人工授精要高两倍呢。”
何元盛咬着牙说:“那我们回乡下去借钱,加上你存的定期,下个月就回华弘做试管婴儿!”
何元盛夫妇把两个巨大的黑色行李包放到后备厢里,满怀心事地爬上了后座。
林丽知道陈小兰在乡下老家几乎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活,生怕她回去再跟以前一样拼命,心想,得给何元盛打个预防针。她大声道:“小兰,回老家不要把自己搞得太累了。元盛兄弟,多照顾点你媳妇儿,她肚子里可能有你儿子了哦,别让你媳妇儿干重活儿啊。”
何元盛沉着脸,和陈小兰对视一眼,正欲张嘴,陈小兰伸手握住男人的手,轻轻摇摇头。
林丽没听到何元盛的回答,扭头一看,见他们夫妻手牵着手,不禁笑了起来,说:“哎哟,元盛,知道你疼媳妇儿,但是也不用在车上秀恩爱啊。”
陈小兰红着脸放开了男人的手。
看到这光景,林丽以为陈小兰只怕真的怀上了,替她高兴之余,又暗自神伤,为自己感到凄惶,遥遥无期的备孕长路啥时候是个头啊!周围朋友同事接二连三都有孩子了,连病友陈小兰都摆脱了断子绝孙没后代的命。羡慕之余,她心里却空落落的,说不出地难受。
闻天鸣对林丽此时的想法一无所知,正琢磨着去河边哪个地方钓鱼,他说:“今天的天气真不错,昨天晚上刮了一夜的风,也差不多都停了。老婆,下午我们去回水湾钓鱼吧。”
看看满地萧瑟的落叶,林丽翻了翻白眼。满地的灰尘和黄叶,这也能算是好天气?!她从鼻子里“嗤”了一声,说:“就您那判断力,只要没有沙尘暴,都算是好天气吧?”
听到林丽尖酸的话,何元盛在后座上握紧了拳头:要是自己的媳妇儿敢这么跟自己说话,一定会揍得她晓得啥叫“夫纲”!正在开车的闻天鸣不但没有挥舞拳头,连句像样的反驳话都没说,默认了自己判断力差。这城里的女人,真是骑到男人头上作威作福啊!别看闻大哥看上去像个男人,其实就是个老婆奴。
林丽地看着前面的人行道,心里堵得喘不上气来,心想:你闻天鸣把我弄得女人不像女人,自己倒屁事没有,还有心思钓鱼!只怕你就是想把我拖到老得生不出来,你就可以名正言顺换个年轻漂亮的老婆跟你传宗接代了!
她斜眼看正在开车的闻天鸣,越看越不顺眼。
“停车!停车!”
林丽歇斯底里的尖叫把全车人都吓了一跳,闻天鸣猛的一脚把刹车踩死,后面的车也响起一阵刺耳的刹车声。陈小兰没系安全带,也没有防备,一脸撞上了前面座椅的头枕。车停下了,全车人都紧张地看着林丽,不知到底出了啥事。
林丽朝闻天鸣吼叫道:“没看见人行横道已经变灯了吗?!还不刹车,你想撞死那个小女孩啊?”
车前的小女孩嘟着个粉红色的小脸,两条穿着粉红色紧身裤的小腿快速交替着,从人行横道上跑过,她离着车至少还有三米的距离。
“我开得不快啊,到跟前肯定能刹住。”闻天鸣解释说。
“你还说不快,你一刹车,为啥人家小兰把脸都撞了?!要是她有个好歹,你赔得起吗?”
陈小兰赶紧说:“没关系,我没事。”
闻天鸣苦笑道:“我踩刹车,还不是因为你喊我刹的嘛。”
“你不刹车能行吗?眼看着小女孩都走到路中间了!每次叫你开慢点开慢点,你就是不听,把汽车当火箭开,早晚要出事!”
面对林丽的无端指责,闻天鸣苦笑着不再反驳。何元盛同情地看着他,林丽是个抱不出小鸡的母鸡,还这么猖狂,唉,闻大哥也真可怜。
在林丽的咒骂声中,闻天鸣启动车子,继续前行。一路上四个人各怀心思,车厢里的气氛相当沉闷。
到何元盛家门口,闻天鸣打开车的后备厢,把黑色旅行袋拎下来,跟何元盛说:“明天下午过来接你们,我们从住处出发的时候,给你打电话。”
“谢谢。”何元盛瞟瞟坐在车里伸个脑袋正跟陈小兰说话的林丽,说:“你也保重。”
闻天鸣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点点头。
何元盛娘正在院子里喂鸡,听到门口汽车响,站起来往外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把满是皱纹的手在衣服上擦擦,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不是元盛是谁?
“老头子,老头子!快出来,”她一迭声喊道,声音都高兴得变调了,“元盛回来了,元盛坐小汽车回来了。”
她把“小汽车”几个字喊得尤为大声,恨不得让全村人都听到。
何元盛拎着黑包进了院子,元盛娘迎上去,用粗糙而多皱纹的手摸摸儿子胸口,高兴地责怪道:“怎么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家里可啥都没准备。”
何元盛也是好久没见到娘了,高兴地叫声:“娘!”
自己不在家的这半年,娘老了好多,脸色蜡黄,眼角全是皱纹,背也比原来驼得厉害了。
闻天鸣拎着一只黑行李袋进了院子,也礼貌地叫了声:“阿姨。”
“哎哟,元盛,这是你城里的朋友?”
“娘,他就是上次小兰救下的那个吃河豚的家伙。”
“喔,”何元盛娘一听,咱们家是他的救命恩人,马上得意地活泛起来,“谢谢你们专门送元盛回来,进来坐会儿,吃了饭再走吧。”
“不了,阿姨,我们还得赶路呢。”
闻天鸣和林丽上了车,与站在院门口的一行人挥手道别。何元盛爹刚出来,正好看见闻天鸣开着车绝尘而去,他满意地拍拍儿子的肩膀,说:“不错啊,没白混,在城里交了有钱有势的朋友,还送你们回家,有出息!”
明明是陈小兰救的人,现在被公婆拿去猛往自己儿子脸上贴金,陈小兰也不生气,在旁边好脾气地笑。公公转过头来,一双眼睛往陈小兰腰上瞄,见她穿了件又长又大的黑棉袄,完全看不出腰身来。他推搡着何元盛娘往屋里走,说:“走,进屋去,外面冷,屋里暖和。”
几个人进了门,公公说:“小兰,把棉袄脱了吧,屋里暖和得很,棉袄穿不住。”陈小兰见公公自己身上都穿着棉袄,不晓得为啥偏偏要自己把外套脱了,但她还是温顺地答应了一声,把棉袄脱下来搭在椅背上。棉袄里面是件紫红色毛衣,是老万老婆许菲淘汰下来送给她的,毛衣领子开得很大,直接露出了锁骨和小半截胸部,腰肢处收得恰到好处,充分暴露了腹部的曲线。
陈小兰发现公公的眼光在自己腰腹一带巡视,脸“唰”地红了。
见儿媳妇肚子仍旧平坦,公公闷哼了一声,脸马上拉了下来,一甩手掀开门帘,气哼哼地走到院子里去了。
何元盛莫名其妙,看着他娘,说:“爹又发那股子神经了?”
他娘唉声叹气道:“你爹想孙子都想魔怔了,每星期都要到镇上观音庙里拜观音求孙子,半夜醒了都在说。要是你带个孙子回家,那他还不高兴疯了。元盛,你们在城里治疗,到底管不管用呢?”
“当然管用了,我……不,小兰坚持吃药,基本上都正常了。”何元盛想着得给娘打打气,不然怎么能借到钱呢。
娘高兴地笑了,皱纹里都挤满了高兴。
“人家城里医院的技术很高级,可以做人工授精,更最高级的,是直接做试管婴儿。”
“人工授精”对何元盛娘来说并不陌生,配种站里面的猪啊、牛啊,经常搞人工授精,但是试管婴儿她倒是第一次听说,不禁问道:“试管婴儿?那试管里做出来的小孩儿,还能有我们何家的骨血吗?”
“娘,试管婴儿是把父母的精子和卵子放在一起,让它们在试管里面结合,然后再放到女人肚子里面,跟自己怀孕是一样的。”
“啊,这么先进啊!”娘喜笑颜开,说,“元盛,你们赶快做吧,你爹和我就想活着能看到孙子啊。”
“我和小兰打算下个月就做,”何元盛说,“只是,手头还差点儿钱。”
“要多少钱,娘帮你出!”何元盛娘说,为了抱孙子,就是砸锅卖铁她也愿意,“两千块够不够?”看见儿子不吭声,她咬咬牙:“五千?”那已经够全家大半年的生活了。
“娘,做一次试管婴儿,光是吃药手术费就要三四万,还不算吃饭住宿啥的。”
“啥?”这天文数字把何元盛娘给吓傻了,三四万!全家人十一二十年不吃不喝才凑得齐这么多钱。她绝望地哭道:“我造了什么孽哦!别个抱孙子一分钱不用花,我抱个孙子要倾家荡产啊。”
何元盛不耐烦地说:“娘,你先别哭,哭能把钱哭来啊?”
陈小兰也安慰道:“娘,您别着急。我在城里做工,一个月能赚几千块,虽然城里花销大,一个月也可以存一千多呢。”
何元盛娘听到这里,哭诉戛然而止,嘴巴张得老大,半天合不拢,说:“那你和元盛的工资加起来,只消得一年就能存三万啊!”
听到这话,陈小兰欲言又止,怕说出何元盛根本没有工作的事情来,伤了男人的面子。
何元盛见他爹娘艳羡的表情,怕爹娘觉得他和陈小兰有钱,不肯借钱,便道:“城里的工作都不太适合我,那帮人太势利眼了。”
何元盛娘不晓得适合的工作和势利眼有啥关系,但是儿子在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油瓶倒了都不会不扶,在城里恐怕也不爱干活。这时,在门外尖着耳朵偷听多时的何元盛爹掀开门帘走进来,说:“老婆子,把家里存折全部拿来。”
闻天鸣驾车继续向五十里外山哥的小农庄前进。和来度蜜月时不同,深秋的景色有几分肃杀,乡间小路两旁的树掉光了叶子,剩下光秃秃的树干,昨晚刚下过雨,湿滑的地面都是泥浆。
三嫂早就做好了五菜一汤,等闻天鸣和林丽安顿好,端上热气腾腾的饭菜。
“丽丽,多喝点鸡汤,这是刚杀的母鸡,下午还在院坝里跑来跑去呢。这么新鲜的鸡子,你们在城里可吃不到。现在城里人都可怜啊,吃那些喂得有生长激素的速成鸡,鸡子都冻得硬邦邦地卖。”三嫂啧啧啧感叹道,“那鸡肉做出来,哪有鲜味啊。”
“可不是嘛。”林丽把手上的鸡骨头扔到跟前堆得像小山一样的骨头堆里,赞同地说,“现在养鸡场的鸡龄都超不过五十天,比跑地鸡的味道差远了。”
闻天鸣说:“嫂子,你不晓得,城里人的一天都是这么过的:早上起来先喝杯三聚氰胺牛奶,到路边吃根地沟油炸的洗衣粉油条,啃个添加了漂白粉和吊白块的大馒头,外加一个苏丹红咸蛋。上午饿了想吃果冻,就舔舔自己的皮鞋,反正果冻用的胶是旧皮鞋熬的。中午在餐馆点一盘地沟油炒的喂了避孕药的黄鳝,再加一碟喷过敌敌畏的白菜,盛两碗陈米煮的毒米饭。下午想喝老酸奶了,再舔一下皮鞋。晚上炒一盘瘦肉精养大的死猪肉片,蘸上点毛发勾兑的毒酱油,夹两片大粪水浸泡的臭豆腐,再来喝一杯富含甲醇的白酒。”
这段子把大家都逗笑了,山哥拿起一个陶瓷坛子,给闻天鸣倒了杯葡萄酒,说:“咱们乡下虽然环境差点,吃的东西都是自己养自己种的,肯定干净。这葡萄酒就是我自己种的葡萄酿的,绝对保证质量。”
林丽用筷子在鸡汤盆里划拉几下,又捞出来一小块鸡肉放到嘴里,说:“就是这样,搞得大家啥也不敢吃。”她接着用筷子点着在院子里趾高气扬踱步的一只红公鸡,“三嫂,明天把这个家伙也给做了。”
“好啊!”三嫂答应道。
林丽突然想起来了,问道:“高兴呢?怎么没看见高兴?”
它是最爱啃骨头了,尤其喜欢林丽故意留下点肉的骨头。
“下午还在呢,”三嫂说,“肯定又溜到它老婆那儿去了,最近看到它老婆,好像肚子又大啦。”三嫂有意无意瞟一眼林丽的肚子:“丽丽,你们年纪也不小了,是该考虑要个小孩儿了。”
林丽和闻天鸣对视一眼,强作欢笑说:“还不是他天天喝酒,现在要,怕生下来就是个小酒鬼。”
“男人喝点酒不碍事,我们村儿哪家男人晚饭不喝点酒,生出来的小孩儿也没见谁有毛病。”三嫂本来还想热心地再劝,看林丽和闻天鸣表情尴尬,心想这两人恐怕是还没玩够,再说怕要招人烦了,便知趣地闭了嘴。
饭后,林丽要帮着三嫂洗碗,却被她赶出了厨房,她说:“哪能让你客人洗碗啊,去院子里面坐会儿,风停了,外面都还暖和。”
林丽洗了个手出来。闻天鸣在藤椅上坐着跟山哥聊天,看到林丽出来,山哥笑嘻嘻地打声招呼,把自己的藤椅让出来,转身回屋里去了。林丽挨着闻天鸣坐下来,一起看着天。深蓝的天空很高,下午的风吹散了聚集的云层,星星半遮半掩地露出来,月亮躲在掉光了树叶的小树林后,周围安静得没有一丝虫鸣,隐约能听到远处河水流淌的声音。
天高地阔,明月半挂,本是两个人促膝谈心、情话绵绵的好时候,而闻天鸣和林丽两个人却都沉默着。
半晌,林丽打破了沉默,说:“老公,你是不是觉得我特没用啊?连高兴都生第二胎了,我肚子还没有一点动静。”
闻天鸣没有马上回答,心想,生不生孩子倒还在其次,就怕还没等她把孩子生下来,她经常性的心不在焉和不可理喻的歇斯底里,早就把人给逼疯了。
见闻天鸣没有回应,林丽知道他是默认了,否则按他平时的脾气,定会第一时间跳出来反驳。她接着说:“我也自己觉得自己很没用。每个人出生的时候,上帝都给配了一套生小孩的器官,为啥他就不能好好检查一下呢?我为啥就这么倒霉呢,分到一套次品,太不公平了!”
生不出孩子的事情都把林丽给整神经了!
闻天鸣闷声说:“你别胡思乱想。”
一阵晚风吹来,林丽打了个寒战。他的语气是多么敷衍和不耐烦啊,她脱掉鞋子,蜷起身体,抱着自己的双膝,把下巴放到膝盖上,轻声说:“如果做试管婴儿也不行,那我们就离婚吧。你们闻家不能断后,我放你自由,你可以找个更年轻的女人给你传宗接代。放心,我绝对不会拖着你不放的。”
林丽的这番话并不是她的真心话。几年前,就在这个院子里,他们一起度过了甜美的蜜月时光,那些山盟海誓像就在昨天,林丽真的相信不管发生什么事她和闻天鸣都会白头到老,有没有孩子对她自己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刚才的这些话,不过是试探闻天鸣的反应而已。
闻天鸣的想法显然和她大相径庭,他并没有像她希望的那样,握住她的手宽慰她也没有说“没关系,只要你在身边就好,孩子可以领养”。此刻,他只是呆呆地望着天空,不发一言。是默认了她的说法?是在仔细考虑离婚的可行性?还是在憧憬结第二次婚的兴奋?林丽不得而知。
看着丈夫的侧影,林丽心脏突然紧缩,疼得说不出话来。
过了很久,闻天鸣生气且极不耐烦地说:“你瞎说八道什么啊?!”
林丽不知道他指的哪一句是瞎说八道,是生不出小孩呢,还是离婚呢,还是再找一个年轻女人呢?但她不愿意再开口追问。一想到这大概是他们最后一次在农庄一起看星星,林丽只感觉撕心裂肺,痛得喘不上气来。
两人沉默地在院子里面坐了不知道多久,直到月亮爬上了树梢,又爬上了半空,三嫂出来叫道:“天鸣,丽丽,进来了,一会儿该下霜了。”两个人才起身。这时闻天鸣的手机刺耳地响起来,他拿着手机,走到栅栏边,捂着话筒轻声说话。林丽看在眼里,满腹怀疑,她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甩甩头,便自己进屋洗洗睡了。
电话是老万打来的,他说:“闻天鸣,多瑙河医院那个大标你没盯住啊,今天已经签采购合同了!”
“啊?”闻天鸣吃惊道,“怎么一点儿风声都没漏啊?我跟曲连虎约好了,周一还跟他谈呢。”
“你让人给涮了,他故意拖延时间,那边合同都签了。”
闻天鸣不相信:“不会吧?!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老万气冲冲地说:“就在这里,KTV,我正请人喝酒呢。”
电话那头,一个女人嗲声嗲气地说:“万总,你快点来嘛,人家一个人唱,没有意思嘛。”
“来了,你没男人陪不行啊。”老万扬声说道,又压低声音说:“小闻,你核实一下,看看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说完他挂了电话。
闻天鸣马上给施院长打电话,电话响了几声,就被对方挂掉了。再拨,对方已经关机。
闻天鸣对着夜空发出句国骂,看来老万的情报是真的。
闻天鸣洗漱完毕,回到卧室。见林丽背对着门躺在床上,他爬上床,把手放在她腰上,能感觉到她原本放松的身体突然绷紧。闻天鸣很想和她一起回忆蜜月中在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事,那时候她热情如火,他们一起快乐似神仙;他想跟她说,不要那么紧张孩子的事情,车到山前必有路;他想跟她聊聊飞了的供货合同,想听听她怒骂又让奖金泡汤的甲方。
但是,她一直保持那个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假装睡着了。
他长叹一口气,把手抽回来,翻身背对林丽,很快睡着了。
听到闻天鸣的鼾声响起,林丽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窗帘上摇摆不定的树影。她已经完全习惯了稳定的婚姻生活,真不敢想离婚后自己一个人该怎么过。首先,肯定不能再上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她那点死工资,不吃不喝也就刚够养车的。车是铁定不能开了,想到每天朝九晚五都得挤臭不可闻的公交车,忍受从阴暗角落里伸出来的咸猪手,每天向上司献媚拍马屁,下班回家要一个人面对清冷的房间……林丽像烙饼般的在床上翻腾,直到半夜三点钟疲倦得撑不住了才昏昏睡去。
一只母鸡“叽叽咕咕”地叫着,偷偷摸摸地进来找吃的,林丽醒了,睁开眼睛,发现床上已经人去床空,只剩一堆被子。想着昨晚和闻天鸣各怀心事,无趣又悲哀的对白,她心不在焉地穿上衣服,推开房门。院子里阳光灿烂,闻天鸣和山哥坐在院子里,一边喝山哥的自制葡萄酒,一边吃着下酒菜聊天。
三嫂在厨房忙碌,见林丽出来,招呼她到厨房吃早饭:一大碗卧了两个鸡蛋的汤圆。林丽端着碗,先把底下的鸡蛋夹出来吃掉。
三嫂说:“下次过来多住几天,让山哥带你们上山打点野味。这次来得匆忙,什么都没有准备。”
“有土鸡吃就很好了,再搞野味怕是又要长胖了,还得花钱运动减肥。”
三嫂好奇:“花钱减肥,怎么个减法?”
“城里地方小,跑步要到健身房,在跑步机上跑。还有运动器械,就是些铁砣砣,举来举去的,有专门的教练带着。”
“啧啧啧,”三嫂咂舌,“上班不走路,偏偏坐车,然后还要花时间、花钱到健身房跑步,为什么不能直接跑着上班呢?省时间,还省钱。”
林丽笑起来,说:“我原来也这么想过,试过一次跑步上班。大街上车来车往,到处都有红绿灯和行人,根本没法跑,在路边走路都得吸一肚子的灰和汽车尾气。”
她说着,把眼光投向院子里谈笑的两个男人。几年没见,山哥还是和原来一样精壮黝黑,闻天鸣肚子明显突出,可能是因为两天都没刮胡子,看上去有些颓废落魄,邋遢地穿着一条起了球的运动裤,一只手抓着油腻腻的炸小鱼,正往嘴里塞。
突然,所有的血液冲向大脑,林丽清楚地看到,那条鱼身上有纵向的黑色条纹,形状像个充满气的小皮球。她尖叫一声,把饭碗往三嫂怀里一塞,跳过厨房门槛,狂喊着“不要不要”,冲向闻天鸣。
闻天鸣和山哥被这个吱哇乱叫的像子弹一样射过来的女人吓了一大跳了,两个人都停止了动作,呆呆地看着她。林丽劈手夺下已经到闻天鸣嘴边的油炸小鱼,像扔手榴弹一样,奋力向远处扔去。那条香喷喷、炸得焦黄的小鱼,在空中划出一条优雅的抛物线,消失在院墙的另一边。
已经到了嘴边的美味被林丽无端扔了,闻天鸣有点恼怒,说:“你干什么?为什么把鱼扔掉?”
“河豚,那是条河豚,吃了你会死的!”林丽喘不上气来,声音嘶哑地喊。
闻天鸣和山哥面面相觑,半晌,山哥才说:“那只是条鲫鱼。”
“不可能,我认识河豚!上次他中毒以后,我专门搜了河豚的图片,我认得出来的。”
山哥沉默地看了林丽两秒钟,起身走出院子,几秒钟后,他手里拎着滚上了灰尘的小鱼回来了。
“高兴,过来。”他唤道,声音里有些怒气,好好的一条鱼被林丽浪费掉,太可惜了。
高兴摇着尾巴,慢慢走过来。
“接着!”山哥把小鱼扔出去,高兴一个鹞子翻身,在空中叼住小鱼,跑到他的老窝去享受美食了。
林丽在后面追喊:“高兴,别吃,有毒!”
有人抢,高兴更是吃得狼吞虎咽,转眼小鱼下肚了。
“高兴!”林丽惨叫一声,“你等着,我去拿洗涤剂,这就给你灌肠!”
闻天鸣抓住她,说:“老婆,老婆!”
“什么?”林丽狂躁地回头,她小母鹿一样的眼睛,此刻惊恐地睁得大大的,胸部剧烈起伏,闻天鸣看到她的眼里全是恐惧。
他紧紧抱住她。
“放开我,高兴马上要死了,我要送它上医院,它还有一窝孩子呢,它们不能没有爸爸。”林丽奋力反抗,抓住闻天鸣的手指使劲往外掰,尖叫道,“放手。”
突然,她眼泪四射。
闻天鸣忍住剧痛,拒绝放手,说:“老婆,丽丽,冷静!冷静!”
林丽在他怀里拳打脚踢,有几次她都冲动地想咬闻天鸣的双手,它们像铁箍一样,紧紧地抓住自己不放开。终于,她踢累了,虚脱地慢慢坐到地上。闻天鸣也陪她坐在地上,双手毫不放松地环抱着她。
“老婆,山哥是老渔民了,他为什么要把高兴毒死?”他很有逻辑地问。
“因为,因为……”林丽说不出所以然。
“因为他和我都很清楚,你抢的那条鱼不是河豚。”
“可是,它明明有河豚的条纹,我看得清清楚楚。”
闻天鸣叹了口气,没有再跟她理论。林丽最近的反常行为,已经严重到了干扰正常生活的地步,他不明白是什么东西把那个开朗、乐观、爱笑的妻子,变成了眼前这个恍惚、心不在焉“说话尖刻”神经紧绷得随时会爆炸的陌生女人。
初冬的早晨,月亮把暗淡的光辉洒在灯火阑珊的街道上,而东边的天空,阳光已经把厚厚的黑云染得灰白。江晖身着运动衣裤,从南门跑进医学院的操场。跑道上都是默默锻炼的学生,缭绕的雾气中,只有此起彼伏单调的脚步声。
医院挨着学校还是很方便的,可以用学校运动场,可以在学校食堂解决早饭和晚饭,每到周末还可以买到十块钱两场的电影票。
清晨的空气湿润清新,饱含着负氧离子。江晖一直很享受挥汗如雨的跑步时间,在跑步的时候,可以什么都不想,只把意念集中于协调呼吸和脚步的节律就好。没跑两圈,就已经全身发热,挥汗如雨,他脱掉棉外套和抓绒衣,只剩下一件贴身的速干衣。
在这个只有“噼噼啪啪”脚步声的操场,江晖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来了。他从裤袋里掏出手机,上面显示的是个陌生号码。
“江大夫,您好!很抱歉这么早打搅您。”一个压低的男声说,“我是闻天鸣,您可能记不得我是谁了,我是……”
“我记得,”江晖打断他说,“你给我打电话,是因为林丽吗?”
“啊?”闻天鸣对着电话失神了两秒钟,没想到都过了几个月了,大夫居然还记得自己,“是的啊,您的记性真是太好了!”
江晖微微一笑,抓着手机快步跑出跑道。
“我记得林丽手术后做B超检查,好像恢复得还不错。”
“是的,是的。”闻天鸣顾不上再次表示对江晖记忆力的敬仰之情,抓紧时间说重点,“我一直没有把切除卵巢的事情告诉她,上次去医院做B超,被她发现了,跟我大闹了一场。”
江晖皱起眉头:“当时做完手术,我本来是要亲自告诉她的,记得你说让我暂时不要告诉她,说等回家后,你再直接跟她说的。”
“是是是,”闻天鸣压着嗓子说,“我本来是要告诉她的。可是后来我出差了,再后来总觉得张不了口,让她多高兴几天也好,哪想到她会自己发现。”
“病人自己发现就更不好了,她会觉得受到了欺骗,虽然你说的是善意的谎言,但当事人心理上很难接受的。”
“是啊,完全是我的失误。江大夫您还提醒过我,等情况稳定后要尽快告诉她。”
“是啊。”
“她刚发现的时候,的确特别生气,后来平静下来一想,也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现在至少表面上是平静下来了。她今天又要去医院复诊,如果碰到您,有可能会发泄一些不满,估计也不会闹得很过分。如果她说什么不好听的话,您多担待点,别跟她一般见识。我今天会陪她去看病的,但是我进不了女病区,您有什么事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
“好的,我知道了。我们手术是严格按照医院的规定来的,并没有什么违规的地方,这个我倒是不担心。你要多辅导她,要对手术有正确的认识,不要留下心理阴影。”
“好的,好的,我尽力。江大夫,自从上次手术过后,感觉林丽的脾气变坏了,还经常丢三落四,心不在焉的,会不会是打麻药的原因?”
“不排除这个可能,也有可能是因为切除了一个卵巢,体内激素发生变化,有的病人会变得易怒,注意力分散,就是你说的丢三落四。你密切观察,如果变严重了,要及时到医院来就医。”
闻天鸣谢了江大夫,挂上电话,坐在马桶盖上又出了一会儿神,然后按下了冲水按钮。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挨着林丽轻轻躺下。
挂断电话,江晖从无杂念、轻松愉快的晨练,直接坠入了沉重的凡世间。他并不害怕那个叫林丽的女病人到医院来闹,从手术的程序到手术的结果来说,自己都没有什么过错,甚至可以说这个手术做得还相当成功。在生殖中心工作以来,他做过的各种切除手术,包括卵巢切除、输卵管切除、甚至子宫切除手术数都数不过来。对一个医生来说都是小手术,做完就忘了。
但是,对于每个做手术的病人,尤其是造人没成功还没有孩子的人来说,打击往往是毁灭性的,这些人本来就在艰辛的求子路上苦苦挣扎着,奋斗了很多年都没有结果,切掉生殖系统某个关键零件,怀上孩子的可能性就更小了,病人往往会因此陷入更深的绝望中。
经过学校食堂,江晖也没有胃口吃早饭。他质问自己,在当时的情况下,是不是真的必须割掉林丽的卵巢,有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能不能通过治疗解决问题,而不是简单的一割了之?当然,按照医院的治疗手段和常规治疗方法,医生们可能都会做出和自己一样的选择。但是,是不是真的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呢?江晖不甘心地想,他决定直接回办公室,查阅相关资料。
他直接奔向生殖中心小楼,时间还不到七点,等待挂号的人照例已经排起了长队,歪歪扭扭的队伍一直蜿蜒到门口的小花园。
江晖大步跑上二楼,走廊里面静悄悄的,只有走廊尽头办公室门上的玻璃小窗透出光线来,那正是宋励之的办公室。
江晖敲门进去打招呼:“宋主任,您这么早?”
宋励之抬起花白的头,从眼镜儿上面笑眯眯地看着江晖,脸上的皱纹让江晖想起了妈妈。
“人老了,经常睡不着觉,早上还算清静,可以干点自己的事情。”宋励之给江晖接了杯温开水,“运动完要多补充水分。”
江晖也不客气,道声谢,一口气把杯子里的水喝光了。
宋励之欣赏地看着充满生气的江晖,说:“还不错嘛,能坚持锻炼身体,医院工作强度大,没有个强健的体魄还真的不行。等到年纪大了,身体素质好的人,生活质量都要高一些。对了,小江,下周的国际不孕不育高峰论坛,我是会议特邀代表,会上有我的发言,但是不巧,这个会正好和另外一个重要的会冲突了,我已经跟主办方商量好,你替我去论坛发言。”
江晖说:“好的,宋主任,我前天收到您转发的邮件了,感谢您对我的信任。我就怕讲不好,砸了您的牌子。”
宋励之说:“年轻人需要多锻炼才能成长,锻炼是多方位的。你还可以多跟业界大师们接触接触,华弘在治疗不孕不育领域的地位,不能靠我一个人,需要有良好的团队作支撑。”
“我明白了。您对发言内容有什么想法吗?”江晖问。
“去年的论坛你也参加了,如果让你自由选择,你准备讲什么呢?”宋励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把球踢了回来。
“宋主任,发言内容我有一些考虑,非常不成熟,有可能完全走偏了,说得不好您直接批评指正。”
“你说。”宋励之简短地说。
“我们在技术上赶不过美国、欧洲。我在想,咱们的常规武器不行,是不是可以剑走偏锋,从另外一个角度去看不孕不育的问题。”江晖停顿一下,这个想法他早在几年前就开始琢磨,也积累了一些资料,“我想把发言题目初定为:不孕不育——现代医学发展的必然结果。”
“啥?!”
宋励之看着江晖,这孩子脑袋被驴踢了吧?!
下载【看书助手APP】官网:www.kanshuzhushou.com 无广告、全部免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