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早餐是豆浆加面包,这跟城里的吃法没什么区别了。但田园吃起来觉得没有香味,不能撩起食欲,相反它们堆在老式饭桌上,给人一种别扭的感觉。
面包也不合胃口?是富贵去镇上买的。母亲盯着她的嘴,仿佛她的嘴决定着整个家庭的命运。
她笑笑,夸张地咬了一大口,生怕母亲发现她在城里从来也没吃过面包。
好不容易吃完早饭,她慢慢踱到门口。
回来好几天了,还没好好看看村子呢。我陪你走走?母亲陪着她往村口走。经过一户邻居家,再经过一户邻居家,除了那几对老夫妻更老之外,别的景象几乎一点没变。新造的楼房里虽然新鲜,屋里的麻将洗得“哗哗”响,却是再熟悉不过。一切皆同昨日,一切又与昨日大有不同0与她积蓄多年的思念相比,整个村子过于安静了。
还没走到村口,田园就感觉脑袋晕乎乎的,肚子又疼起来。她歉意地朝母亲笑笑。母亲急忙挽住她的胳膊往回走,这趟回来,真是受大罪了,母亲说。
受这点罪算什么,她在城里受的罪比这多呢。有一回她发烧还在马路上睡了一夜。招弟对母亲的小心有些看不惯。
田园立即提高嗓门打断她,不说以前的事。招弟吐了吐舌头住了口。
田园晓得招弟仍然记着姐妹们离开高能的那天晚上。
事情来得突然,来不及思考,只能听从逃避的本能。那天晚上,田园把妹妹们从昏睡中拽起来,跟她走出去,走向更陌生,甚至更可怕的地方。两个妹妹不明就里,但是被姐姐脸上巨大的悲哀和绝望慑住了,只好迟缓地机械地跟随其后。
她们突然变得无依无靠,没有明天,没有工资,没有计划,什么都没有了。那一夜她们缩在街角,一刻也没有合眼,六只手上下左右不停地驱逐蚊子。半夜里招弟发现田园脸色绯红,像是发烧。
不要管我……不准管我。烧得糊里糊涂的姐姐仍然尖着嗓子呵斥妹妹。
生着病睡在马路上可不行啊。天快亮时,在田甜的央求下,她们找了一个小旅馆住了下来。五年过去了,田园在想到这个场景时再一次想起那晚姐妹三个在旅馆的房间放声大哭的情景。
为什么你要离开高能?田甜反复地问姐姐。
田园敷衍她:人家把我们开除了。
开除?哪有晚上请出去吃好的,喝好的,然后把人开除的?田甜其实早就猜到了问题所在,真实的答案她早就了然于心,只是想等姐姐自己亲口说出来。
但田园显然没有敞开心扉的打算。
一直到天亮,姐妹们仍然在为自己的出路而争执:他不就是说说气话吗?我们回去吧。田甜哀求姐姐。
你不是一直嫌这个厂工资少,干活累吗?田园说。
那也总比这样强吧。田甜对形势有更深刻的认识。
你去求求他,道个歉吧!田甜喋喋不休,招弟则抽抽搭搭,田园把眼一瞪,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命令她们闭嘴。
第二天,她们在一幢大楼的地下室租了个七平方米的房子。地下室原来是用来做停车场的,可是设计大楼的外国设计师显然高估了小城市的发展速度。停车场空置了一年后,现实的老板将它用木板隔成一个个六七平方米的小房子,专门出租给那些缺少钱而又需要睡觉的一拨一拨涌进城的外地人。
随后,田园帮妹妹们一人找了一份工作,一个是服侍一个瘫在床上的老太太大小便,另一个做了一个纺织厂的学徒工,自己则做起了化妆品推销员。田园坚决不让妹妹们接触的东西是:小饭馆、电子厂和男人。
田园想的是,把那些可以造成威胁和疼痛的东西躲过去,灾难就躲避过去了。她的经验来自于母亲。母亲在十多年里和大队干部的周旋中,最擅长的招数就是躲,躲到表姑表舅表婶表大爷家、躺到山上林子里棉花地里,凡是一切可以躲的地方都躲,她最后的成功像一面镜子清晰地亮在田园面前。
但是,她没有躲得过去。这件事不断在她梦里重演。她梦见自己和高能正在包厢的沙发上纠缠,她注意到门没有关,甚至没有墙壁,只有一层薄薄的纱,轻轻一揭,数不清的目光就刷刷向他们射过来,她的耻辱立刻大白于天下。每次从梦中醒来,她真希望她不是今天这样的自己。她真希望自己是别人:那个骑着自行车一路欢笑过去的女学生,或者就是那个在马路边上摆着一堆劣质杂货的老人,卖杂货赚点钱是他惟一的目的。
她开始反省,最后得出结论,世上最不可靠的就是男人,尤其是城里男人!包括高能还有小吃店请她去做秘书的男人。她认为他们没有一个真心,没有一个把乡下人当人。
她对他们恨之入骨!
她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对着妹妹们唠叨自己的观点:你们要多留个心眼,千万别被这帮坏男人骗了。她不提自己的小弟弟,不提高能,不提身边熟悉的男人,专提报纸和书中看到的坏男人。她形容他们吃喝嫖赌、打着关心的名义勾引良家少女。她夸大其词,煞有介事,到最后让自己信以为真。这些话她翻来覆去天天重复,妹妹们累了一天个个困得要死,她仍然喋喋不休,没完没了。
你要是不吃里扒外,他哪里会甩你?气不打一处来的田甜知道她这么极端跟高能有关,有一次直接把她戳穿了。
到底什么叫吃里扒外?哪个是里,哪个是外?她冷着脸问妹妹。
当然高能是里,吴建成是外了。田甜觉得这么简单的问题还要问,给了姐姐一个鄙视的眼神,心想给这么笨的人管着真是冤枉。
反正你们不准跟城里男人有什么瓜葛,到时我对你们不客气。田园蛮横地下了结论。
你自己不肯嫁给乡下人,又不让我们嫁给城里人,真是怪事。
田招弟也跟着说:你自己难道还想回去啊,人家儿女成群了。她指的是蒋立根。
地下室阴气逼人,到处透着寒伧的气息:墙上糊着旧报纸,一张用砖头和木板拼起来的一米见宽的床每天容纳着面不和心也不和的三姐妹,桌子一张,烧饭时被搬到煤球炉旁放碗放筷子,到了晚上就搬到床边来写信写文章。没有阳光,一切的光亮都来自电。屋里屋外到处是管子,冷不丁就有一股淘米水,洗脚水或者涮马桶的水在管子里一阵咆哮。地下室整年阴冷潮湿,尤其是冬天的晚上,每个人的骨头缝里都是寒气,寻找热度就是姐妹们最大的心愿。尤其令人不能容忍的是,屋子很矮,门则更矮,进进出出不得不弯下腰,这使田园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产生一种错觉:门一关,她们仿佛就远离了繁华的城市,重又回到了别峰山。姐妹几个分歧越来越大,争吵成了家常便饭。田甜想的是机会,是漂亮的衣服、体面的工作和有钱的男人,可是关在地下室或在医院服侍垂死之人,机会都被白白错过。她像被关在牢房里的囚徒,每一个念头的深处都是自由和幸福。她把自由和幸福混淆了,以为摆脱了看守就得到幸福——她忘记了自己怎么进的牢房,为什么进的牢房。
姐姐不让她单独出门,下班准时回来,耽误十分钟就会盘问半个小时,即使有机会出去逛逛,她们三人必定手牵手——不是怕她丢,而是怕她跑。招弟的梦想比较现实,她想住好房子,二室一厅,带马桶,有阳台,站在阳台上看行人——就如城里人那样看她们。
“门都出不了,什么也得不到,我们简直白活在这里。”两个妹妹把梦想得不到实现的原因怪罪在姐姐身上。妹妹对姐姐的憎恨到了一目了然的地步。
在地下室住了不到一年,田甜终于逮着一个机会远走高飞了。
那天跟平常一样,田园从外面回来,发现应该下班的田甜不在家。她没多想,买好菜,烧好晚饭,然后看了一会儿书,等下夜班的招弟也回来了,田甜还没有回来。她觉得不对,和招弟一起到田甜下班的那条路上找,一直找到医院也没田甜的影子。她只好进了医院病房找,结果护理没好气地责问田甜怎么今天不来上班也不请假?
她立即意识到不对,赶紧回家。果然,姐妹们惟一的一只包不见了,同时不见的还有自己放在床板底下的五千元钱。田园顿时瘫在地上,这钱可是准备寄回去给家里盖新房的呀!
她的脑子一片空白,拉着招弟发了疯似的往大街上跑,可是大街上哪有田盼弟田甜的影子?到了下半夜,她停在马路上,把矛头对准田招弟:
她去哪里了?
她没跟我说。
你们俩只要背着我就唧唧咕咕,哪有不说的,快说,她去了哪里?
我真的不知道。老三吓得脸都青了,刚一顶嘴,她姐姐就一脚踢过来。
田招弟一边躲一边叫道:盼弟被拐走了,看你回去怎么跟妈交代?
田园打了个寒战。
她有一种感觉,自己错了。但她搞不清到底错在哪里?她以自己的方式塑造她们,希望妹妹们守身如玉,意志坚定,多学多劳,将来有机会嫁个好男人。可是突然,妹妹用如此极端的方式嘲弄了她的愿望。她的某些东西突然坍塌了,被否定了,被挖空了,希望、将来,什么都没有了,脑中空空一片。她发现自己的骨骼变得特别脆弱,一举手,一弯腰,身上的某处就会咯吱作响,一碰就碎,全身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随风而去。
她想停下来思考,生活不允许。高楼平地而起,马路再次拓宽,她只能不断向前走。
此后她多次做噩梦,梦见妹妹被人贩子拐到僻远山区,梦见妹妹吊在树上被鞭子抽打,她伤心地哭起来说:来抽我吧,是我不好!不要抽她了。她想冲上前,可是挪不开脚步,她从梦中惊醒,浑身是汗,知道是梦而松了一口气,又想到自己冲上去让别人抽自己的情景,为自己感动极了。她想,我是对的,我没有做错什么!
每天晚上一下班,她就到街上去寻找。她看到商店、餐馆、理发店、舞厅就不停地张望,感觉到每一个地方都是田盼弟田甜喜欢去的地方。她常常走得脚汗湿透了鞋子,累得筋疲力尽就坐在离地下室不远的街上的栏杆上,看着街灯等意外的奇迹出现。既然有意外的惊吓,就应该有意外的奇迹,田园胡思乱想。但一连数日,田甜没有半点消息。
每天从街上回来,往地下室走的时候,她就张大眼睛看自己屋子里灯亮不亮。她担心招弟也会突然不见。可是每次屋子里都是漆黑一团。有一天,她一进屋,对着早已熟睡的招弟就吼:谁叫你关灯的?
不是你叫的吗?你说省电就是省钱,省钱就是爱父母。
从今往后,我不回来不准关灯。
可是没脑子的田招弟记不住,每次她姐姐半夜回来都会铁青着脸把她吼醒。
睡眼惺忪的田招弟吓得从床上蹦起老高,她姐姐又心疼地跟她道歉,怪自己脾气不好。可是第二天,她回来不见灯光还是张口就吼。
你再这样,我也不干了。田招弟被姐姐的反复无常吓坏了,哭哭啼啼地叫道。
正是这句话,使她意识到招弟总有一天也会跟盼弟一样。她打定了主意,与其让她被拐,被骗,不如让她回家。
城里虽然苦,可到底是城里,回家,招弟可不干。
家里好,家里不需要住地下室,不需要受老板的气,可以天天和爸妈在一起。
那你为什么不回家?
笨蛋,我回去,谁来挣钱盖房子,富贵将来娶媳妇了,报不上户口,分不到地,怎么办?
反正我不回去。
田园不由分说强行把招弟的工作辞了,然后把她从地下室拽到了火车站,拽上了车。火车快要开时,她站在站台上对着火车威胁说,你敢半路下来,我打断你的腿。她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三遍。火车滑动的一刹那,她看到的是眼泪汪汪的招弟噘着嘴瞪着她,满脸仇恨。
火车终于消失不见,这个城市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在候车室玻璃门前瞥见自己的影子,依然是初进城时那个土气、软弱而且孤独的女子。她慢悠悠地往回走,像是一个人独自走在荒凉的大沙漠里,身心极度疲惫,比干十六个小时的活还累得慌。街道和楼房冷冷地盯着她。直到此刻,她仍然对城市怀有近乎盲目的崇拜——虽然她热爱的不是五十块钱租住的地下室,也不是一天到晚拿着化妆品的宣传资料到处兜售和吃青菜萝卜。她看不到城市的破绽,觉得所遭遇的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做得不够。
她哭了,泪水像一条盲目的小溪淌过她疲乏的脸庞。
随后,她的一篇文章在省里得奖。她站在高高的领奖台上颤抖地致辞。依照颁奖委员会交代的那样,哆嗦地对着准备好的发言稿,感谢了一大堆人!
也就是在那次颁奖会上,她有了一种被发现的感觉:她一度认为自己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住在城市的底部,在这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无依无靠。这个奖却是城市给她的笑脸,给她的一线光明,使这个地方展现了它别具新意的一面,被赋予了无限的张力。她觉得想象中的目的地似乎不远了。
后来她有了更新的认识:不管我身在何处,地下室的门关得如何紧,我仍然在生活中;不管我把自己的内心隐藏得多么深,都会有人注意到自己——获奖显然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他们凭什么为她感动?她住在地下室,而他们在楼房里,可是她得奖了。她并不稀罕那些奖品:一床漂亮的床单,两只花瓶。这些对她没有用处。她在乎的是:他们居然把奖给了她,一个住在地下室的姑娘,不属于他们地盘的姑娘。她第一次感到冷冰冰的钢筋水泥的微微的温暖感,她为这个而感动。
妹妹们离开一个多月,她仍然怀着侥幸心理在街上转悠,习惯性地东张西望。妹妹没等来,却等到了一辆自行车从身后撞上来,田园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手上的美容资料撒了一地。她赶紧去拾,再看撞人的家伙正俯身打量她,眼神镇静自若,她一下子明白了他的用心。
第三天她又在被撞不远的地方看到他。他走过来,把涨红的脸凑过来。
很快他老老实实地把自己兜了个底朝天:康志刚,汉族,四川农村人,C市工程机械学院毕业,本科。目前在C市一无居所,二无朋友,三无工作。
他给田园的印象是——很木讷,但是眉宇之间很清秀,有一种有别于城市青年的清纯的东西从眼神里漫出来。
他把约会地点选在了舞厅。那时的C市正盛行跳舞。大街上隔三差五就开有一家舞厅,女宾免票,男宾五块,夏天可以到那里坐整整一个晚上,又听音乐又乘凉。曲子一次次响起,他始终屹然不动。舞厅里的男男女女在昏暗的灯光和悠扬的乐曲里心醉神迷,田园回过头来,看见这个小伙子两只眼睛瞪得圆溜溜,俨然在台下看戏的表情,跟这个迷乱的世界截然不同。
在随后的交往中,他们之间有了默契。跟他在一起,她很安心,对方有一股子精神,总是十分乐观,哪怕约会时只能买半斤瓜子来嗑,他也能够用语言创造出一个神奇的世界来。他会指着C市最高的一幢大楼发下誓言:我,将来一定让你住在这里面。对面驶来一辆轿车,他那时还叫不上这车的牌子,也会指着它说:我将来要买一部和这一模一样的车。田园突然意识到经历了这么久,她需要有这么一个人:有和她共同的来处,目标坚定;知道她的来龙去脉,了解她所有的底细,却还是忠心地容忍这一切,在需要的时候保护她免受孤独、不安和危险的威胁,让她感觉到逆境中并非只有她一人。一句话,这个人是自己人。不仅如此,他对她流露出真诚而毫不做作的依恋以及所表现出来的尊敬和小心,是完全的意外;这种意外使那个时期的白天和夜晚都显得踏踏实实。
有什么比热情和温暖对她更有用呢?有什么比闪动着一双单纯而热烈的眼睛的男人更让她放心呢?即使他来自农村,出身几乎和她一样平淡无奇,不符合她心里的理想;即使在他们的相处中,从未出现过排山倒海般强烈爱恋的感觉;即使知道对方有些夸夸其谈,产生不了相思的感觉;抑或在交往数年之后,她仍然发现不能与他完全赤诚相待,不是出于欺骗,而是出于本能——有些人能够无话不谈,有些人却只能选择性地沟通。事实上,这都不能妨碍他们成为恋人。茫茫人海,两个人相遇而又能够一起往前走,这已经很幸运了。
如果不是招弟无意当中的一句话,田园一直以为这些记忆完全是自己一个人的,但是现在,她明白过来,招弟一直耿耿于怀。她想:如果那天不是太认真,使高能动了气,又或者说如果那天晚上不是稀里糊涂地依了高能,也许后面的事就不是今天的样子,她和田甜就不会闹得那么僵,田甜也不会负气出走,一心想留在城里的招弟也不会带着恨回来。到底是一步错还是一直错,她心里没底,可以确定的是,招弟不乐意眼下的生活,她会一直想着两个姐姐过得比她好,虽然事实未必如此,但是你说出来谁相信呢,情况摆在那里。
田园人虽然躺在床上,心里却发急。她很想到菜园子里去看看。看看碧绿的青菜秧苗,看看棉花开得怎么样了?但是她越想起来越头重脚轻。家里人为了陪他们,照顾他们的饮食,也不提地里的活。天气不好,她担心棉花被雨淋,淋黑了可就卖不上价钱了。
那有什么关系,隔壁大婶说,有你这样的好女儿,你妈还在乎这个。她发现她们说这话时表情淡薄,并非客气,仿佛土地已经使他们厌倦了,人人都巴不得有借口撇开它。她转过头去看父母,他们只字不提,就算乌云在天上翻滚,也看不到往日的紧张表情。她心里急,但嘴上不好意思说,毕竟这已经不是自己的事。在这里,在眼下,她不再是土地的主人,是嫁出去的姑娘。
忍了又忍,她终于没忍住:妈,今年的棉花和玉米怎么样了?
产量不行,土地像硬馒头一样,啃都啃不动,再辛苦也收不了多少。懒得管它了。
为什么?我们这里的土地不是挺肥的嘛!
鬼晓得,反正是越来越不好种了。不过听人说,是化肥用多了害了土地。我们搞不懂,也懒得懂。
一只鸡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觅食,母亲喊丈夫:抓把玉米给它吃吃,让它多下点蛋。父亲看了老婆一眼:给玉米?当然,它天天在地里扒食,也怪辛苦的,抓一大把给它。她前所未有的慷慨使鸡都不敢相信,它小心翼翼地啄了一粒,抬头看看,又小心翼翼地啄了第二粒,确信玉米真的属于它时,才放开胆子闷头吃起来。母亲的脸上散发着恬静神情,微微地笑了。
接下来,他们还会说,老田,不去摸两把,女儿回来了,还愁输几个钱?田园想,自己似乎成了一个强大的靠山,掌握着这家人的希望。
但是,回来发烧,拉肚子,浑身没力气——变得一点儿不像自己,这可不是目的。她再度挣扎着想到外面看看。可是太阳太辣了。虽已深秋,山里的太阳却比城里厉害,它把人灼得有点儿眼晕。她不得不又回到床上去。她觉得自己很快就会回到过去——过去的记忆,又或者是过去的精气神——她不认为过去完全是黑夜的,忍受的,她早就不这么想了。相反,她觉得过去是昂扬的,轻松的,简单的,虽然挑很重的担子,但是担子放下来后就不觉得肩上有东西了……而现在,东西在肩膀上,她一直感觉到有东西在肩膀上,等着把它放下来,但是没有机会。
到了下午,她的状况加剧了,吃不下一口饭,强忍着喝水,发现水的味道充满着小池塘的淤泥味,不得不将它吐出来。她忍耐着,尽量不让父母感觉到。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来,不能让别人知道她的身子适应不了。母亲已经开始不安——似乎这是她的错,而这是田园一直不想看到的,所以她强忍着。她觉得这儿成了一个临时之地。康志刚竭力掩饰焦虑的神色,一则因为妻子的不适,二则因为那边业务状态不能完全掌握——仍然是手机信号问题。这是大问题,他感到烦躁,但是他也忍着,好像非忍不可。他知道,他和妻子在家里多呆一天,并且健康,对这家人实在太重要了。
下午三四点,她的脸色开始发红,她大口地呕吐,在什么也不吃的情况下,她仍然要三番五次去厕所。康志刚不得不满怀歉意地提出告辞:她这样子再呆下去对健康不利。她得回家,得上医院。
太突然了,刚刚建立起来的亲情、沟通和信任,还没有来得及在村上走一趟充分表现——像没有芥蒂的母女那样一道走家串户。母亲曾经放出的关于断绝关系的话风影响太大,如今应该收一下,让那些幸灾乐祸看笑话的退到一旁。母亲一直在等,从女儿进门的那一刻起。田园心里有数。
傍晚时分,夫妻俩上了路,全家跟在后头。富贵和父亲拎着些红豆、芝麻、鸡蛋等城里的稀罕物。康志刚扶着妻子。让我来吧,母亲支走康志刚,自己伸出一只手来想扶住女儿,但是女儿比她想象的还要虚弱,她不得不伸出两只胳膊。她知道这样更好,可以使母女贴得更近,使她们看上去更亲热。邻居们端着饭碗跟他们打招呼:这就走啊?
这不,才来两天就上吐下泻,这地方水土糟糕啊,不怪我们发牢骚。城里人哪里呆得惯!
你女婿怎么什么事也没有?有人促狭地问。
我女儿是千金贵体,当然比一般人娇气些。她有意抬举女儿,无意中却贬低了女婿。女婿虽然佯装没听见,但她自己心虚起来:女婿是男人嘛。说这话时,问话的邻居已经走远了。
到了镇上,车子完好无损,只是上面落满了灰尘,康志刚长出了一口气。看得出他一直在担心。
我叮嘱过招弟两口子每天要来看看。招弟两口子的药铺开在街东头,早知道可以放到他们家门口去的。父亲说。
田园被扶进车里,疲软地瘫在椅子上,朝父母歉意地笑笑,闭上了眼睛。父亲在车子前前后后来来回回地走动。一开始他有些小心,生怕碰到它,可当他看到女儿坐进去后,女婿用脚踩踩轮胎有没有气时,胆子大起来,伸出手小心地摸了一下车顶,摸到了一手灰。他赶紧喊来自己的老婆:快,帮他们擦一下。
母亲快步奔过来,顺手从脖子上解下围巾,对着车狠命地来回擦。康志刚一声惊呼,妈呀,不能这样。但为时已晚:被丈母娘擦过的部位干净是干净了,一道道划痕却也变魔术般清晰地出现了。丈母娘愣在原地,拿着围巾的手停在半空中,不敢放下来。
这种车一定要用湿毛巾,另外,这样擦也太累,女婿赔着笑脸说。
康志刚把丈人丈母娘扶上车,在镇上开了两个来回,最后停在招弟的药铺前。田家所有的亲戚全部站在街边,对着徐徐开动的汽车行注目礼。他们一直站到车尾的最后一缕烟雾消失,才怅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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