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甜走后,田园又拨通了雷向阳的电话。如她所料,有白雪的新消息。根据调查公司反馈过来的信息,在一百公里外的M市,有人见过白雪。但她已在十天前离开该地,去向不明。这消息得出的惟一结论就是,白雪仍在重操旧业。
这没头没尾的发现只能加重田园的焦虑和伤心。她不明白,那个女孩子的堕落究竟是对谁的惩罚?她果真没有羞耻心吗?当她被无数陌生人搂在怀里时,她如何摈弃那种恶心的感觉?如果她自己不痛苦,你又凭什么替一个快乐的人痛苦或感到耻辱呢?
她理不清头绪,知道怎么想也解决不了问题。她拿起一本书,想转移注意力,看了不到两行便发起呆来,盯着墙上的飞虫,思绪飘到某个地方。她看着沙发、桌椅、墙壁,明明白白的存在,都有存在的理由,只有她脑子迷了路,堵塞在某个节骨眼上。她摸摸自己的头,期望每个毛孔都能够成为真理突破的通道,但仍没有顿悟的迹象。她知道自己已经陷在难以自拔的怪圈里……当年她盲目地进入这个城市,没有目标,却有着主见,凭着有限的认知决定自己这样还是那样。她未必全部正确,但从不犹豫。如今呢,她有了目标,方向也很明确,反而飘忽不定。就算有一条路走得通又走得远,她也懒得出门。不知道这房子是禁锢她思想的屏障还是保护她思想的庇护所。后来她发现,只要她放弃思考,脑子就不那么重,事情看上去也就简单得多,偶尔还能从解不开结的恶性循环中解脱,尽管不久她又会陷入到另一种绝望和混乱的状态中去。
生活秩序被打乱了,这个家和过去大相径庭。脏衣服扔得到处都是,书房里尤其凌乱。书籍、报纸、键盘上的灰尘浸透着主人的惶惶若失。她始终听到自己的周围回荡着一种声音,仿佛心灵深处现出一条深深的沟壑。
看来白雪已经构成了一种创伤,时间并没有医治伤口,反而使创伤越发恶化了。
有些事顺其自然。再次见面时雷向阳说。
田园突然对他产生了一丝恶感。办不到的就顺其自然?昧着良心说话!
雷向阳并不反驳,只是接着自己的意思往下说:就算白雪找回来,你还是会痛苦。你首要的不是找白雪,而是找到信念,坚强起来。
这是没错的。白雪在她身边的时候,她不仅困惑,忧虑,担惊受怕,甚至还心灰意冷。其实那时她就已经找不到方向了。可是哪里有信念?她全身都显出茫然的样子,使雷向阳倍感心酸。
信念在你心里,也在你手上。
她摊开空空的双手,示威般朝他笑笑。
你可以写作。停了一会儿他说。写作可以开出另一个空间,让你从目前的困境中摆脱出来,找到信念。
田园愣了一会儿,垂下头不再吭声。
此后几天她一直想着这个事情,“写作”。她发现自己没有真正离开过它,只是从遥远的过去被拉进了现实,此刻它清晰地出现,成了一种诱惑,一个梦想。
写作是否是一条可以实现愿望的路,使自己忘却过去,摆脱重负,或者拯救亲人?田园心里没谱,却还是拉开了写作的架势:打开电脑,建立一个新文档。她坐上几分钟就去挪一下椅子,以摆脱心烦意乱。她在房间里四处走动,再回过去坐下来,仍然什么也写不出来。她发现路程没有安排好,方向也不明确,难以下手。
不过她好歹有了正当的留在家里的理由。最初康志刚颇为新鲜,这很好,起码你有事可干。但是三番五次看到屏幕上一字不着,他觉得奇怪:你准备写什么东西?
想写的东西。她尽量表现得深沉一些。
康志刚马上看出了端倪,“这样可不行,凡事都应该有目标,写作也是,你这样是在浪费时间。”说完又生怕妻子误解,赶紧补充,“你是我的妻子,我爱你才对你负责。”
“我不需要你对我负责。”
“我的天,人人都要负责,特别是女人,最需要男人对她负责,你却不要,幸亏我知道你是老实人,否则我就要多想了。”康志刚不忘表现自己的幽默和宽宏大量。
田园垂下头,不再跟他犟嘴。康志刚轻松地笑了笑,料想自己的关心教育有了成效。然而几天后,书房里的背影依然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
“你真不去花店?”
“不是有田甜在帮你吗?嫌我在家白吃白喝了吗?”田园敏感地看着他。
康志刚笑了:“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样下去对你不好。你是一个特别能干的女人,突然什么也不干……”他继续做工作。很显然是她不对。她越是固执,越是反常,就越要做工作,这是他的责任。他得让她和他一致,他们夫妻一向志同道合,相敬如宾,以前他们一致,现在也得一致,否则就不对。
我就是不想去,不想出门。她说。
第二天中午康志刚回家吃饭,厨房里空空如也,田园没有做午餐,保姆却不见了。
阿姨呢?
辞了。这样可以节约一些开支,反正我可以照顾自己。再说我写作时不希望有人在跟前走来走去。
那我吃什么?
我会帮你做。田园头也不抬地说。但是她做得不好,而且午餐总是他进门才开始做,晚餐要到晚上八点开饭。她做饭时心不在焉,有两次烫伤了手,还将糖当了盐放进菜里。饥肠辘辘的康志刚只好到楼下的小饭馆吃饭,有时干脆吃饱了再进门,可他进门时注意到她其实什么也没干,坐在沙发上发呆。
“饮水机里的水也没有了,洗发水呢?我的天,头上要生虱子了,这些总应该去买一点吧?”这些事情,以往早就安排妥当。现在她完全无视日常生活。她建立了一道防线,既不跨出去,也不允许旁人跨进来。一个星期后,康志刚作了妥协。早上他空着肚子出门,晚上回来时已经酒足饭饱。
每天早上康志刚翻箱倒柜,想找到一两件干净的衣服也颇费周折,他不得不再度抗议:“我的衣服已经两天没换了,明天实在没法穿出去了。”“衣服脏点儿值得大惊小怪吗?”田园含糊不清地应承抽时间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清理干净,可是第二天康志刚仍然找不到一双不发出臭味的袜子。最后,他一声不吭地拎着盛满脏衣服的袋子走向干洗店。她知道自己可以更加自由了。
一个月后,康志刚忍不住脾气了,他走进书房关掉电脑,强行把这个女人从椅子上抱起来。在接近卧室时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看着他,像对他有深仇大恨,嚷道:走开走开!为了表示自己正在工作,她不停地敲击键盘,发出夸张的噼噼啪啪的声音,把康志刚吓得目瞪口呆。更多的时候她像一个六神无主的孩子,为找不着迷宫的出口而焦灼地来回踱步。有时站起来伸伸手臂,看上去不像在活动筋骨,倒像在与空气斗争。
又过了几天,雷向阳打电话询问进展,田园向他介绍自己的构思,说她准备写一部天使受难史。
谁是天使,谁在受难?
这还用问?当然是白雪。我要写她如何被命运逼成今天的样子。你瞧那些可恶的女人们,不知廉耻,谎话连篇。我妹妹无非就是善良点,天真点,就被逼到这种境地……
你在撒谎。雷向阳说。你在自欺欺人。对方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
田园愣了一下,讷讷道:不是你说的,小说可以虚构,可以改变命运的吗?
我是说过,但我说的改变不是改变历史的命运,而是改变将来的命运。显然雷向阳指的历史和将来的主人公都是田园本人。你在虚构生活,而不是虚构作品。你一上来就这么干,不会有结果。
这有什么不同?田园有点不服气,对雷向阳的口气也感到不舒服。
当然不同。虚构故事,是寄托真正想表达的东西,虚构生活却是对生活的逃避!你把你妹妹写成天使,她就成天使了吗?!雷向阳的口气更加重了。
她生下来就这样吗?她注定永远这样吗?田园的怒火油然而生,对着电话大叫起来。
雷向阳对她的失态不以为然,仍是自顾自地说:想要写一部真正的作品,无论是大作家还是新手,都不能欺骗自己,连自己都欺骗的人是不配写作的。
不欺骗自己的人就配写作?不欺骗自己的人就有好报,就不会痛苦?田园喷出一连串的问题,雷向阳没有给她任何一个答案。
接下来几天她仍只字未写。雷向阳又来电话,让她不可以这么懒惰。她立即反驳:谁跟你说的人一定要勤劳?不是有句话说世界上绝大部分财富都是穷人创造的,干得越多的人收获越少?
小姐!雷向阳叫道,那是一种社会现象,不是一种生活定律,这些并不适用于你啊!
适用于我的定律哪里有?有什么早就拟好的定律让像我这样的人照抄吗?田园忽然变得伶牙俐齿,让雷向阳感到非常不安。他说不清楚担忧什么,只隐隐觉得她陷到了一个怪圈里。
你在跟你自己绕圈子,接受不了现实,又想知道真相。你想找到真相首先要有接受真相的心,要有面对真相的勇气,不能逃避。
田园一下恼了:我没有不接受现实,我是一个很现实的人,我不是干的很好吗?有自己的花店……
雷向阳打断她:你已经不管了,你不是一直躲着吗?因为失去了妹妹你就——
我没有失去妹妹,我能将她找回来!田园疯了似的对着话筒大叫,牙齿发出咯咯的声响,电话那头一下没了声。
如果生活可以写出来的话,那么生活也可以过下去了。几分钟后田园像泄气的皮球似的喃喃地说,不知对自己还是对雷向阳。雷向阳听到她说话的间隔不停地叹气,心中隐隐作痛。过去那个勇敢坚实的女孩子消失了。
这次令人神伤的争辩没有改变他对她的关注,他还是时常打电话来询问。田园变得有点儿焦灼,好像时间跑得太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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