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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13

吴家财死后第二年开春,吴家也算迎来两件小小的喜事。一是吴家珍又养了一个男孩,取名二龙。这样,家珍现在有了两龙两凤;另一桩喜事是吴家义两口子带着他们的吴保国吴保地和吴保霞一家五口从十里墩回到江心洲。

吴家义先把包裹卷放在江心洲渡口,空着手领着妻儿先进了吴四章的家门。

一进门,吴家义朝孩子一使眼色,保国保地和保霞三兄妹同时往地上一跪,随即吴家义和媳妇也扑通一下双膝齐着地,他先一顿号啕,数落自己的不是:

都怪我,要是我不走,家财兄弟肯定不会想不开。我是个罪人哪!

将吴家财的死责全部揽到自已身上后,他哽咽地进一步挖掘自己的罪孽:

我要是早知道家财没了,也不会今天才赶回来,一想到家富兄弟孤零零一个人照顾四大四婶子我就放心不下。到我尽职尽责的时候了。他承担责任的勇气把吴四章和马兰英都带到云雾里去了。

大侄子跪着移到四大腿边上说,四大,我又没老子又没娘,只剩您老这么一位亲上人,把家义当儿子待吧,家富一个人服侍您二老我不放心,你不答应我留下来服侍您,我就不起来。

你这一大家子现在回来,瓦无一片,地无一亩,怎么过?吴四章茫然不知所措地望着这个突然如此虔诚的大侄子。

我哪样都不要,只想尽尽孝心。

吴四章叹口气,这哪里成?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吴家义越要表现自己的诚实,可是诚实过头就越了狡猾的线,他一不留神把狡猾招到自己的脸上,就跟他的另一只眼睛一样眨来眨去。马兰英刚刚用纱布缝了只苍蝇拍。最近苍蝇多,她苍蝇拍一挥,差点挥到吴四章的光头上。她的苍蝇拍子把吴四章的话拍停了。

她对家义说:山里苦不?

家义的眼光躲闪了一下,小声说:不苦。

没水吧?马兰英瞥了吴家义一眼。

保国在边上接了腔,天天没水喝,天天嗓子眼冒烟,一个月只下两回雨,下的雨都是苦的。他大咳嗽了一声,保国住了嘴。

稻子收成好不?

一共收了万把斤稻。

现在可不是大跃进,不作兴虚报了。

家义晓得婶子是山里人,瞒不住,家里的大权又都在她手上。他又两只膝盖游到马兰英裤角边:四婶子,不,妈,我活到三十,只晓得种棉花,哪里插过秧苗、伺候过稻?一年洗三回澡,天天渴得嗓子眼冒烟、天天排队挑水,这日子我实在过不下去啊!

我哪里有本事照应你们呀!

我晓得,大侄子闪了闪眼珠子,告诉小婶子:

妹夫田会计的恩情我一直记着。大跃进时候,妹夫是怎么帮咱吴家的,我这一辈子,走到天边都忘不掉!

马兰英的脸一下子白了。眼下可是“文化大革命”,革命革命!革的就是犯过错误的人的命!眼下哪是感恩情的时候?

那成,马兰英稳稳神,摆摆手:

挑个日子正式认父母。跪拜、磕头、放炮仗、摆酒席,样样不能省。

吴家义立刻把头磕碰在地上,就跟捣蒜似的,也没瞧见马兰英已经走到里屋去了,过了半天,她又从里屋撂出来一句话:钱的事不用操心,我来。

那天晚饭时,马兰英表现出由衷的喜悦,她面带微笑地气招呼新来的儿孙们吃饱饭:

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饿得慌!

马兰英的话音刚落,吴保国的饭碗已经空了。他一转身大步逼近大锅,抬手捞了一铲子到碗里。马兰英诧异地看了看吴保国的脖子,心想,喉咙没有碗粗啊!

斯文和饥饿背靠背。

她再去看吴保地,吴保地的腮帮子也鼓出来一大块了。他的碗还贴里嘴边,筷子还在划。再瞧瞧自己的儿子家富和女儿家秀,他们碗里的饭都才动了一口。马兰英的脸上眼梢还挂着笑,受惊的嘴巴已经绷紧了,这使她看起来古里古怪的。家富把嚼了一半的饭含住,他怕自己的吞咽加重母亲的痛苦。

第二天家富上街称了一斤肉,买了二块豆腐,打了半壶酒,保国也从水里摸了一条鱼,请了田会计、队长和专门帮人主红白喜事、调解邻里纠纷的胡先生见证。

认亲仪式上,马兰英做了安排:

家财那间房给你们住,户口找田会计帮忙上,有我们吃的就有你一家子吃的,有我喝的就是你一家子喝的,大跃进都没让你饿死,丰年也不会。马兰英的慷慨大度把一屋子人都震住了。

马兰英站到床边的踏板上,掀开床上的被子,揭开一块床板,床底下垒着满满两袋玉米、两袋麦子和一袋蚕豆。你四婶别的本事没有,粮食能攒得下来。

一个路都走不稳的小脚老太太不吭声不吭气居然有这本事。一半是敬畏,一半是贪心,吴家义木头一样看着马兰英,半天没动静。一袋烟工夫,他找到表现的方式了,他清清嗓子,对自己的三个孩子说,喊,喊!向四爷爷保证你们往后要孝顺,服帖,百依百顺,有喊就到!上刀山下火海,叫干啥就干啥!

孩子们往他大身边一跪,齐喊:四爷。

错了错了,狗日的们,是亲爷!爷!

孩子们就调过口来,亲——爷。最大的保国才十岁,他带头喊,两个小的不容易调口,保霞才会迈腿,他们的声音疑疑惑惑,拖泥带水。谁都听出里头的水分,还是田会计适时地开了句玩笑:

这些小家伙,还没有蛋大,就绕过半个地球了。

吴四章像是被马蜂蜇了一下,他伸出爬满筋的老手,把侄孙子扶起来:往后——

马兰英声音朗朗地接过来,往后你们就是我们的亲儿亲孙!

她没有问儿女的意见,但她晓得,家富和家秀肯定会无条件地顺应她,不作任何疑问、抗议。

几天下来,马兰英吃不消了。一缸米哗哗啦啦往下缩,五天就见了底,这种速度超过了她的承受能力。每天晚上,收工的收工,放学的放学,一屋子挤满了等待吃饭的大口时,马兰英就感到心慌、头晕;饭锅一揭,拿碗的拿碗,要筷子的要筷子,这声音马兰英听不得;坐到桌子边上,她就觉得胸口堵得慌,一口也吃不下,想到床上躺一会儿,等到全家吃过饭,她才能到堂屋里坐坐。

她每天早上起来做早饭,一揭开米缸,嘴里都会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

噢——!

就像米缸里有一窝老鼠窜到她脸上来了。

肚子没长眼睛,他们看不见马兰英的悲伤。就连家富家秀也不敢吱声,也没人敢到她米缸边上探一头,吴家义全家也时刻记得马兰英的米缸是太阳,只能远望,不能近前。

往常,马兰英从早忙到晚:鸡啊猪啊鸭啊,早上放中午喂晚上进笼啊;菜园里的菜什么时候种,什么时候收,全是挂在心窝子上的事。因为这是为自己忙,为儿子忙、为女儿忙,跟外人没关系。现在不同了,一锅饭有大半锅进了人家的肚子;洗一盆衣裳有一半是人家的;炒三个鸡蛋,能进到自己儿子嘴里的还不到一筷子。那一家子倒是越过越滋润。保国保地保霞个个进了学校念书,不到三个月,个个会新名词,个个会念毛主席语录,个个能背加减乘除。刚来时马兰英给他们一人做一条裤子,三个月没到,老大的腰小了给了老二,老二的给老三刚刚好,家义的媳妇范文梅喜滋滋地告诉马兰英:

你瞧这些孩子,肯定能长成高个子。

马兰英白她一眼,心里说,个个狼一样能吃,能不长?粮食哗啦啦进了这些人的嘴,自己的亲儿子家富还没讨媳妇。马兰英心里急,手上急,嘴上也急,她白灰刷了儿子房里的墙,几张女婿给的主席像全贴在儿子床前,自己放了十几年没舍得用的被面子铺了儿子的床上,她每天晚上都情不自禁地嘟囔着一句话:

家富啊,你要是打光棍老娘死都不合眼!

家富望望家秀,望望他大,又望望家义,不晓得怎么自己肯定就得打光棍。

有天,堂屋里只有家富家秀在,马兰英才跟儿子掏了心窝子:

照这家人这么一吃,我们家撑不到一年就要败光!她忧心忡忡地摸着家富的手背,眼泪一颗颗滴到儿子手上:

请神容易送神难,我要不是怕你保不住,我哪里会做这种孬事?

家富把脸别过去,怕他妈妈望到他眼眶里的水珠子。

虽然心里发愁,面子上还得喜形于色。对外就说,这大儿子从小给了人,眼下呢,自己的另外两个儿子没养住,只好把这个儿子要回来了。马兰英这边白天拄着拐杖三天两头跑大队找公社,把编好的故事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说一遍。提出要落户口、分地、分地基、分菜园子。她先说大好前途的家宝,再说到吃苦耐劳的家财,末了才说到找回来的家义。过两天又说一遍,再过两天还说一遍。每说一次,她都要哭得天昏地暗,干部们好心地拿来毛巾给她擦脸,他们诧异地发现一个女人的眼泪多到能在一刻钟内把一条毛巾都浸得湿淋淋的。马兰英一走,他们都说有生以来都没见过眼眶像水闸一样的女人:

一个人要是死了两个儿子,你碰一下她衣拐,她就能出水。

另一个干部说:晓得她讲瞎话,黑的就能说成白的,你都不是忍心戳穿她。

下一次,马兰英能把干部们递给她的一条毛巾和自己带来的一条毛巾都浸湿了,她一走,干部们又议论开了,他们都说自己祖宗三代恐怕都没见到这么能哭的女人,他们觉得就算死了两个儿子,哭成这样也还是稀奇事。

他们还说:这么能哭的人,要是再年轻一点,能进公社的宣传队,培养一下,说不定能演旧社会被迫害的妇女,演喜儿更是不在话下。再下一次,他们就会递上两条毛巾,马兰英照样能把这两条毛巾都浸透水才走人。

过了两个半月,吴家义全家的户口落回江心洲分了地,队里还把吴四章的屋西边两间地基划给了他。

吴四章埋掉了一个大儿子,又在鞭炮声中迎进了儿孙五口。他歇了好长时间不喝酒、不骂人了,说话也不那么戗人了。但是这狗日的不了解马兰英的心思,家里添了这么多嘴,他还不疾不徐的;整锅整锅的饭哗一下子就没了,他就像没望见,还自己动手剥花生米,和吴家义两人各占一条板凳,每人二两酒,能足足喝一个时辰。

最近这几回,吴家义回回在酒桌上鼓动吴四章把钱拿出来买牛:

在山里,没牛没法干活,地干土硬,锄头根本翻不动地,所以买一条牛要这个数,他五只指头全部伸直,把吴四章吓了一跳。

江心洲的牛价才这个数,他放下筷子伸出右手三只指,又把左手刚缩回去的五只指头伸直:

最多三百五。

他回回喝酒时都说,回回压低嗓门,把脖子伸长,嘴巴凑到吴四章耳朵边,搞得神神秘秘的,回回把这样伸手指缩手指。吴四章这天晚上终于给他说动了心,两只眼睛泛出光,很快又讪讪地答了腔,我不做主,都是你妈管钱。

马兰英坐在屋角等洗锅刷碗,她冷笑一声:

人心不足蛇吞象!

吴家义立刻住了嘴,要说看人脸色,他比家富强多了。又过了几天,田会计带小三子来串门,吴家义当他的面主动提出分家,他提的条件听起来像唱歌,继续当他四大的儿子,先住着四大的两间房,到自己的房子垒起来后就让出来。他的爽快令人难以置信,马兰英和吴家义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当自己听岔了。吴家义肩膀一耸:

日子长着呢,真心假意再过过就晓得了。

没到三个月,吴家义真就在吴四章的屋西头垒起了二间草屋搬了进去,这意外的惊喜使马兰英喜不自禁。她再度慷慨解囊,送过去两袋麦子,一张吃饭的桌子和两条板凳,另外,田会计又把自己的菜园子拨出来一块,给范文梅种蔬菜。

吴家义在马兰英丧失耐心之前的最后一秒主动提出来分家,提升了自己的形象,使吴四章全家感激不尽,这是他的深谋远虑。东方不亮西方亮,接下来,他以十里墩的数月生存经历作为自己的砝码,虽然穿得破破烂烂,但他以机灵而富有自信的眼神来转移人们的注意力,他以特有的执着不停地在邻居们跟前游说。他头一个找到田会计,他把十里墩新移民缺水缺耕牛的事实夸大了十几倍。

三百五出去,五百回来,一来一回进账一百五,你要是拿五十,到时能还你七十。

你想想,他把脸凑到田会计的眼皮底下:

这账你算不过来?

我哪里能带头搞投机倒把,要是逮到了……

逮到?你当年把姓吴的十几口性命救下来,逮到没有?

他还没有使更多的劲,田会计就递过来五十块钱,吴家义出门前才小心地提醒他不要跟吴四章讲:

我大那个人,脑筋有点旧,听了会上火,上火就伤身。

接下来,他一共拜访了三十九户村民,游说成功十三次,最多的一户出了三十块,最少的也有三块,加上他自己的几块钱,他一共凑了二百九十块。眼看发财在即,他怕夜长梦多,社员走漏风声,又怕马兰英从中作梗,还一心想证明自己的能耐,他决定不再进行第四十次尝试,他想:

讨价还价又不是什么难事!

在二百九十块巨款的作用下,吴家义看问题不再那么复杂了,他要去买牛了。他把二十多张大团结和好几张五元的缝在袜子靠脚踝的地方,外面还绑了几层草绳,口袋里只有几张毛票。一大清早,江心洲还在晨雾里迷糊着,他背了只装了干粮的帆布包就出了门。在去渡船的路上他绷住嘴,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他身上有三百块巨款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许多人头没梳脸没洗睡眼惺忪的站在自家门口,目送吴家义迈步,左腿,右腿,下埂,一跳,上渡船,然后,到对岸,再一跳,下了船,走远了。

这三百块钱加重了吴家义的分量。这个外来户活到三十多岁,头一回引来如此大面积的关注,他在乡亲们羡慕、担忧而又嫉妒的目光下踏上了县里的一月一天的牛集。

从那天开始,差不多整村的人都怀着复杂的心情时不时地朝渡口张望。出了钱的遥想着意气风发满面红光的吴家义从村口出现,见到他的合伙人就递钱。出三十的能拿回四十,出三块的能要回来四块。没出过钱的则更相信吴家义已经满载而归了,他们懊恼地想:

这十拿九稳的事,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二十三天后,吴家义远远地从渡口的坝埂边冒出头来,他的脸色跟一颗老白菜帮子的颜色差不多。他在上埂时,三番两次撞到了路旁的藤树叶子,有一次还踏进了沟里,他的绑腿已经松了,头发纠结成一缕缕,上头做个鸟窝怕也没问题,肩上背的那只帆布袋也松松垮垮,一看里面就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

整个江心洲一下子炸开了锅,出了钱的晓得最可怕的不敢想的事情发生了,没出钱的长出一口气。

吴家义的确把事情搞砸了。原来形势跟他想象得有点差别,三百块钱买不到一头牛,那些一眼看上去身强力壮的好牛至少三百五十。来都来了,吴家义不想空着手回去,快到天黑,眼看发财梦要碎,吴家义不愿意就此回江心洲,他站到了一头瘦弱不堪的牛旁边,它的主人正挥着鞭子要赶它回家,在和吴家义的目光对上后,卖牛人叹口气告诉吴家义:

现在的人都是睁眼瞎,明明一头好牛,居然没人识货。

他告诉吴家义说这头牛还没来得及长大长壮,它的母亲和父亲都身强力壮,力大无穷,而且它吃得少,每天只要十斤稻草。天越来越黑,在黑色的掩映下,在言语的烘托下,吴家义眼前的牛渐渐显得大一些、壮一些、神秘一些了,他动心了。

吴家义牵着这头牛走了三天,还没能坚持到十里墩这头牛就倒地不起了。余下的二十天,吴家义一直在徘徊游荡,饿了到人家的园子里偷点生菜,累了往哪个牛棚里一钻,他一天比一天想家,一天比一天饿得厉害,对于他来说,大跃进又开始了,他偷了二十天,走了二十天,跟自己斗争了二十天,最后还是准备跟儿女们见一面再死。

江心洲沸腾了,这二十天的小火终于顶开了这口大锅,吴四章和吴家义两户大门紧闭,一扇大门里是吴家义夫妻和他们的三个儿女,门外聚集着十三位债主以及他们的妻儿老小,这些人没有吓到吴家义,他既然敢回来,就做好了挨揍和抄家的准备,吴四章夫妻未雨绸缪,也把门拴好,门后抵上桌子板凳,自己一人一把刀守在边上,万一门从外面被撞开,他们可就见人砍了。吴四章和吴家义的关系,平安无事的时候,还你好我好万般好的架势,这一下显出真相来了,就像屋顶上的梯子被抽走了,吴家义脚心空空地支在半空里,上不去,下不来。吴家富和家秀也吓破了胆,这家人从没见过这架势,门外的狗叫声和讨债人的哭骂声和看热闹的脚步声从门缝里挤进来,哑巴家秀先憋不住了,她也在里面嗷嗷直叫,哑巴的哭声虽然有点瘆人,邻居们不管这些,他们对着这两家大门口先是啐,污言秽语地骂,抹鼻涕眼泪,发恨,把砖头拿在手上随时砸出去。

马兰英急得在屋里喊:

我们跟他没关系,

不是送人又要回来亲儿子吗?

瞎说的,那是想落户口。

不是请了中人正式过继了吗?

瞎传的,又没通过政府。

你女婿不就是政府吗?他那天不是还来喝了酒?

这时候的推脱简直就是火柴,句句都能把场面引着。

大伙一度忘记自己是为债务而来,而非对这个家庭进行政治审查,日头在僵持中一点点往西头坠。快天黑的时候,还是田会计出面解决了问题,他带着大队队长和生产队长赶了过来。他们往那儿一站,加重了一村的喧哗和冲动,人们纷纷举起手上的砖,刀和扁担,要当着政府的面讨公道。

田会计站在人前,他个头高,胳膊长,他把两只胳膊举起来,然后往下压,再举起来,再往下压,压了两三回,他的样子就像在洒水,想把人身上的火一一浇灭,很快,人群里的毛糙气退下去了些,田会计用跟开会时一样的调门对大伙说:

叔伯婶子大哥们,就是把吴家义从头到脚剐了当肉卖也只能卖二三十,对不对?

人群不搭腔,田会计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他露出点笑意,继续说:

既然卖他划不来,就留他一口气,让他好好干活,好好还债吧。你们想一想,他那两个小子都快长大成人了,这些劳力还二百多块钱还是不成问题的。要是出了人命,你们的钱就要不到了,钱要不到你们还要坐牢,抵命。

江心洲的要债人的怒火不是一瓢水两瓢水就能浇熄的:

秃子头上的虱子你还当人家看不见啊?你不就是在替亲戚帮腔讲大话嘛!

干部的亲戚欠了钱,干部也不如以前那么可怕了,人群三言两语地表示:

老子才不上你的当!

僵持了半天队长出了面,队长用他一贯的威严说了许多广播里的讲话大伙才勉强平静下来。这些人总算坐到了桌子边上,队长做了中人,田会计帮每人打了一张条子,条子上限定吴家义在三年内还清欠款。

一晚上听了几筐恫吓和脏话,吴家义的脸皮明显厚了许多,田会计自己的钱他只字没提,吴家义也装着不欠这个人钱似的自始至终不看田会计的眼睛:五十块钱对一个干部算什么呢,他这样安慰自己的良心,这二百九十块钱压在我自己肩上,真比一缸的粪还重得多。

从那年开始,吴家义一脚踏进债坛子了,村人再无人出门,要是哪个再背着个袋子出门,大家立刻想到骗了他们钱的吴家义:

到外头混的有几个不是骗子?

吴家义从一夜发财的幻想中醒过来,专心致志地上工,砍柴,到镇上帮人扛石头,砍三七草卖给中药铺子。

不巧的是,他的儿子们个个能吃,所以个个个头比一般孩子高,他总不能把他们的饭碗往下抢吧,吴保国和吴保地因为吃饭太多太快,经常挨吴家义左一拳右一脚的,打归打,打完了还得让他们吃。

一到下雨天不能上工,范文梅就穿着雨衣出门到镇上要饭。江心洲人讨饭不稀奇,一天走个十里八里不是稀奇事,一天讨个三碗五碗米饭也不难,难就难在会遇到熟人,撞到疯狗,要是被熟人碰到,范文梅就把打狗的棍子扔掉,可是打狗的棍子一扔掉,遇到狗就来不及跑,所以不是脸上臊得慌,就是腿上被咬得血糊糊,她哪天要是带了米回来,吴家义就不在意她瘸着腿,要是她竹篮子空的,人又可怜巴巴的,他就忍不住要求她:

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屌样!

挣钱的速度太慢,那肩上的粪缸一天比一天沉,吴家义的脾气也一天比一天大,他媳妇范文梅一向逆来顺受,吴家义说东她不到西,吴家义心里烦,烦透了就打半斤酒喝,喝多了就看她不顺眼,她喊他早点睡,他对着她骂道:就你会挺尸。

我是喊你睡。她还想辩一句,真是找打,吴家义的筷子就戳过来了,朝着她的腰,后背,小肚子一阵乱戳,她还想躲,被他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像草堆边的碎草,纷纷往下掉。

孩子们个个不敢动,保国十一了,比他大矮不到一个头,他吞吞唾沫忍住了。

起了性的吴家义像个魔王一样,他打人多半是无计划无规律的,他的火窜上头也是无时辰无地点的,他遇到扁担使扁担,碰到锄头抡锄头,逮住麻绳就麻绳,要是在饭桌上,他也能用碗筷将就,范文梅经常被打得眼睛淤血,走路勾着腰,她最怕吴家义的黑脸拉长,吴家义的脸一长,她就知道晚上有顿拳脚,她想来想去,只好惊惶惶地哭:

我的苦命的牛哎!

不知不觉有了马兰英腔调。本来她懵懵懂懂的,以为一条牛不过是一条牛,后来她挨打多了,渐渐地也知道一条牛等于三百块,而三百块钱不是三百块钱,是她遭打的原因,是后半生受苦的根源,是个无底的洞。这个洞里吞进了她的平静安宁和平等。从那时起,人们发现范文梅的脸上总挂着谦卑讨好奉承人的笑意,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需要外人的友好来支持她进家门的勇气和信心,在缸里没米的时候,她那讨好人的样子就更明显,她就是用这种姿态维持了许多吃不饱的春天,度过了许多举步维艰的冬天,吴家义还不肯承认她的功劳,不止是不承认她帮他渡过了许多难关,还不分时间地点地把气撒到她头上,所以范文梅一直在胆战心惊中过日子,她那战战兢兢的样子就成了习惯,成了她的明显的特征。

过节的时候,人家都裹粽子,范文梅挺着要生的肚子,裹了两斤米粽子,粽子还在锅里没烧熟,香味也出去了,先是最近的债主上了门,有钱买糯米,没钱还债吗?

范文梅勾着头跟人家解释,就二斤米,旧年剩的。

话没落音,又来了一个,粽子有得吃,几块钱没有吗?

江心洲真是小地方,烧几个粽子半个村子都闻到香,还有半个村子只听听这些人的嗓门也都知道了。

吴家义一进门就明白了,他收不了场了,随手拿起一个耙子就照着范文梅身上敲一下,你吃了粽子进棺材啊?

我不想吃。

不想吃你裹什么粽子?

我怕孩子们嘴馋。

争辩到这里,她的头上、肩上、腰上已挨了几十下了,起先她站着,后来她往门后闪,门后躲不住人,她只好往地上蹲起来,裹成一团把肚子护住,她看起来真像只粽子。

吴家义的耙子还在往她身上敲,讨债的一个接一个拉着脸走了。他们怕担逼出人命的罪名,保地和保霞见讨债的走了,就过来拉扯他大的裤子,他们走了,大,人都走了。

他们以为他大打他妈是打给讨债的人看的,吴家义腿一甩,两个孩子像落叶一样扫到了一边。吴家义说,你们这些小狗日的也不是好货,成心让老子没脸见人。

他继续朝范文梅抡他的耙子,范文梅的叫声把江心洲晚上青蛙蛤蟆的声音甚至是江浪的声音全压了下去,整个江心洲就剩下范文梅一声比一声急的哎哟声!

吴家义的手像上了发条,一时半会停不下来,范文梅叫得越响,他打得就更急,他打得更急,范文梅就叫得越响!

突然,冷不丁一支棒槌敲到吴家义脑门上。吴家义“哎哟”一声,摇晃了一下,想回头,棒槌迎着他的嘴上又是一下,他一把把脸捂住,再一打开,那脸就成红关公了。他说,你狗日的造反啊!他说话的时候,那嘴里的血像唾沫一样往地上溅,他又赶紧两只手抱住自己的脸,生怕它掉下来似的,范文梅一看吴家义不打她了,赶紧抬起眼睛来望,她一望就明白怎么回事,她从地上伸出一只手一把拽住吴家义的裤腿,对大儿子喊:保国,快跑,快逃命!

愤怒起来哪有辈分?保国看看他大,又看看他妈,再看看几个呆鹅一样的弟妹,扔下棒槌就跑出了门。

吴家义的鼻梁骨缝了六针,是上海来的下放户老顾帮着缝的,没收他一分钱,掉的两颗牙,顾医生说他没法子。老顾的医术是自学成才,他原来在城里医院的试验室工作,没拿过刀和针线。缝补技术不太到位,那条疤疙疙瘩瘩地从鼻子左边扭到鼻尖中间。像一条纳鞋底的麻线贴在鼻子上。

从老顾家出来,他见人就撂一句话:老子要是放过他,他就是我老子。

范文梅第二晚就生下了她的第四胎,是个男孩,出来好半天没听到婴儿哼声。接生婆拍后背,从他口里掏血水,折腾了半天,他仍然没哼一声,范文梅虚弱地看着这团不动弹的肉球,小声地对接生婆说:

算了,算子,救过来也是受罪。

做了十天月子的范文梅下床了,她瘸着腿烧饭,瘸着腿洗衣裳,瘸着腿去上工,上工的时候,她其他地方的痛也显出来了,让她给棉花整枝,她弯不下腰,让她锄草,她握不牢锄头,她想蹲下来歇息,一抬头,不是看到债主,就是看到队长,她不晓得,人家背地里早就为她叹过多少气了,债主们也装着没看到她那难看样子,队长也比往常慈悲多了,他说,你到一边歇着吧,不要吱声就是了。

不吱声她却做不到,她的脸色发青,嘴巴里老是像有东西堵在那里,不时地伸伸脖子,不时地喊上几句:

我的——苦命的——牛哎!

她满脑子全是那半路倒地的瘦牛,她听她男人一次又一次地说过,她的牛,瘦小的,还没来得及长壮的牛,突然,轰一声倒在地上了。她为牛心疼了一次又一次。

她不光是嘴里心痛,她跟往常有了大不一样,往常她省俭,怎么也赶不上马兰英,现如今,买二尺布给保霞做一条裤子,她从早上还价还到中午,最后还掉了二分钱,她高兴地往回走,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一下子被队长扣了半个工,吴家义轮起钉耙要砸她,她委屈地哭道:

我省了二分钱!

被打的次数多了,她更加小心了,对谁说话都不敢太大声,仿佛每个人都会像吴家义一样给她来个突然袭击。所以,她小心翼翼地跟人说话,渐渐地养成了专门针对别人的优点说话。她小心奉承别人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需要听众,虽然当她掀起一块块伤痕展示她的痛苦时,讨要同情的时候,能得到异口同声的“哦,哎,啊”的反响。积攒到些许同情后范文梅会及时伸手讨要点米下锅,那些原来积极参与的人一下子全部恨不得生一双翅膀飞走,实在挨不过面子的也就拿个一升半升出来应付。再后来,听的人谨慎地闭口不言,而她自己在倾诉的过程中,渐渐地稀释了痛苦,而变得坚强了。她常常花许多时间在别人家倾诉,又两手空空地回自己家。

保地不上学了,保地虚岁也十岁了,只能算二分五厘工,他活做得不成样子,扫场拖不动扫帚,上化肥没准头,动不动被队长骂得跟烂山芋似的。

保国在外边躲藏了二十几天才回来。他走的时候是空着手赤着脚走的,他逃跑的样子还是个不到十二岁的怕被父母惩办的孩子。回来的那天,保国左肩上挂只布袋,右肩上挂只布袋,脚上穿一双长帮胶鞋,他突然长高了一截似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他一路走来,嘴里叼根柳树皮,一路嚼,一路晃,他一进门,把两只袋子往屋中间一放,他说,大,你要是敢打我妈,老子马上就走,以后再也不回来了,你要是不打我妈,也不打老子,老子好好挣钱帮你还债。

儿子老远走来的时候,吴家义就开始拿了镰刀,他试了试刀刃,不怎么快,儿子跟他说话的时候,他正蹲在磨刀石边磨镰刀。保国的后边早就跟着一帮子瞪大眼睛准备看热闹顺便拉架的男男女女了。

听到这个粗声大气的声音,吴家义有点疑惑,他怀疑这不是自己的儿子,儿子什么时候敢这样说话,自己的儿子什么时候能说出这种话。他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眼把他挥镰刀的冲动看没了。是他儿子没错,不过这狗日的已经变了一个人,他卷起袖管的胳膊上毛茸茸的,吴家义记得这王八蛋还没成人,怎么胳膊和腿上都是毛?吴保国的裤子也不是走的时候穿的松紧裤,是前面留了扣子的男裤,吴家义这么一愣,就跟吴保国的眼睛对上了,这一对,吴家义吓了一跳,这哪是儿子,这分明是强盗!他愣了一下,接着他的手一下子软了下来。

范文梅得到消息已经大呼小叫地从菜园里往回赶,她仿佛已经看到血肉模糊的儿子倒地不起了,她眼泪汪汪地哀求:

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

人群一让,她也吓了一跳,她儿子吴保国正毫发无损地站在堂屋里,像一座厚实实的草垛。她咧开嘴笑了一笑,她的笑过于古怪,皮肉在她脸上四处乱窜,令人不敢多望。

接下来开饭。

那天天气不好,一到变天,范文梅的全身骨头里就像爬满了蚂蚁一样让她坐立不安,在给吴家义端上饭菜的时候手脚过慢,等得不耐烦的吴家义习惯性地用筷子往她头上一敲,敲一下还没发泄掉饥饿带来的愤怒,吴保国就冷冰冰地站起来横到他跟前:

你再敲一下?再敲一下老子拆了你的骨头!

吴家义往起一站。饥饿的双眼一下子被愤怒填满了。

保地保霞和范文梅个个紧张得大气不敢出,他们提心吊胆地盯着吴家义的手,生怕他崛起、咆哮,挥起镰刀反抗,可是,吴保国那满不在乎的神气轻而易举就遮蔽了吴家义的胆气。对峙了一会儿,吴家义的气瘪了,一屁股坐到板凳上,就跟舀光了水的大缸,空荡荡的一点东西都舀不出来了。

吴保国的壮举,很长一段时间成了江心洲村民上工时和晚饭后的惟一话题,十二岁的儿子敢打老子,本身就是一件大事,何况他还摇身一变,长成一个大人雄赳赳地回了家,回了家就回了家,还敢口出狂言,跟他老子谈条件,要替他老子还债。这还不算,他动不动就大呼小叫,惹事斗殴是家常便饭,他走的时候不到五分工,这一趟门一出,回来变成了七分工,顶他小姑吴家秀了,队里也有跟吴保国一样大的孩子就不干了,队长不客气地呵斥说:你有他那力气,照你老子头上敲一棒槌来瞧瞧?

从那天开始,吴保国从一个低着头静悄悄的毛孩变成了一个大模大样的男人了。

到了十四岁,别的同龄孩子七分工,吴保国已经一个半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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