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五月二十日。这个日子革美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都会记得。那天是她一种生活的结束,也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
此时的革美和母亲的关系仍然很僵。母亲时不时仍会责骂她。以多年一贯的方式管束她、人前责备她,甚至经常会压制一下她露出端倪的不安分,但这已经不会对她造成更多更大的伤害。困扰她的是生活本身。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水面,是一成不变的堤坝,是黑不见底的夜晚和日复一日的季节。是死亡的阴影,但如果没有母亲那天的行为,她没有足够的勇气逃离那里。即使人有权选择将过去的某一天推倒重来,革美也不后悔那天所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事情跟那封信有关。那天早上,她跟往常一样,一起床便拉开窗帘。窗帘一拉开,一张折叠起来的白纸呈现在她眼前。
这是一页练习册上撕下的纸。上面只有两行字:
晚上我在江滩上等你。
开宝
稍一思忖,她便判断出给她写条子的是沈国友家的小瓦匠或是小木匠。她没有机会搞清到底是和水泥的小工还是拿刨锯的小木匠才是叫“开宝”的人。不过,很显然,她被注意了。她悄悄从窗户去瞧他们。那些年轻的刚刚从初中校门出来不久的男孩子,几乎全都稚气未脱。但是,她不确定是哪一位。是专门和泥浆的那位,还是拿着刨子正在刨木头的那位?
是哪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想追求她,这才是最要紧的。正是这封信使她发生了变化。早些日子,保国使她自信起来。她并没有明白自信对于一个姑娘是多么重要。她突然觉得保国是多么正确。她一刹那真是相信自己是江心洲最漂亮的姑娘。
正是这种心态,那一整天,她一直保持一种很好的状态。她表现在她的行走,她的步态,她干活时的轻盈劲,她面部那柔和的神情。她期待夜晚来临,她将躲在窗户后头瞧瞧是谁将走向江滩,准备跟她约会……
她的内心一直排着一种自导自演的情景剧。如果他再在半夜把要求约会的条子放在窗台上,她也可能会回放一张,很温柔也很坚决地告诉他:
这是不可能的,我的归宿不在这里。我肯定要出去闯荡的。突然之间,她从一个只会埋头苦干的孩子变成了矜持和骄傲的姑娘。她听到身体内变化的声响。
这正是她这几年的愿望、理想和目标。她渴望有一个机会能够到外面去见见世面。当售货员、纺织工人都无所谓。她喜欢那种干净的、没有灰尘的洁净空间在她的白日梦里。
她排练了好几回,场场情景不同。她甚至已经幻想是那个拿刨子刨板子的木匠给她写的信。他是所有工匠里头最高挑斯文的一个。如果是他,她甚至觉得拒绝会有点困难。然而,她总有机会离开这里的。她想。
中午,一个邻居带信过来说胜水晚上回来。史桂花立刻让革美放下手上的活到镇上称肉。自那条船沉了之后,吴家的伙食状况一落千丈,这家人已经足有一个月没闻到肉香了。结果,史桂花一回家,一闻到厨房里的肉就开始生气:
骚货,这肉都有味了你还买,你鼻子长到屁股上去啦……
骚货,说起来你神五神六的,做点事尽让老娘生气……
很显然,她心情不好。一斤肉、一捆青菜、一句不经意的话都能引起她的咆哮。尤其是近两年,家里的状况很不好,日子在大幅度后退。她内心的火容易被点着,容易抱怨、容易愤恨、容易发怒。
但今天不同。革美的口袋里已经有一封情书。她不再是昨天,是去年那个少不更事的丫头,她已经有人感兴趣了。事情已经完全不同了。
沈国友家的红砖房已三米多高,在夕阳的照耀下,这初具雏形的房子已经显得那么喜庆、亮堂、温暖。瓦工师傅刚说了一句逗笑的话,工地上就传出一片笑声。假装蹲在门口择菜的吴革美也跟着笑了。她这一天都在暗暗留意。寻找那个叫“开宝”的小伙子。
事情过于突兀,一点余地都没有。笑容还凝固在她的眼眶边上,母亲的声音便突兀而尖锐地响在黄昏的空气里,很快散布在整个工地上,散布在门前的长江里。
刚刚还笑声朗朗的工地顿时安静下来。只有一个工匠手上的铁锨搅拌水泥浆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一只受伤的老猫在哀叫。
革美感到两只手都僵住了,她机械地保持着自己的脸色,尽量显得若无其事。她在等待,等待奇迹的发生,等待天塌下来,或者等待一双从天而降的大手将她从这羞耻的大雾中拉开。
她沉默的身影在史桂花看来就是无声的抗议和对峙。史桂花怒气冲冲地从屋里走出来,她的声音伴随着身影在吴革美的眼眶边慢慢放大,很快,这影子撞在了西边那堵墙上,停了下来。
史桂花的唾沫终于溅到革美的脸上,母亲竖起的眉毛清晰可见。自欺欺人的把戏结束了,吴革美已经无路可逃了,她的身体和她的心都仿佛消失了,只留下了一个硕大无朋的胆,她停下手上的机械来回扯成一块块的菜叶,直直的瞪着史桂花。
小骚货,你胆大包天啦,理也不理?
你骚货,吴革美毫不迟钝地轻声回答。人真多,像是不止二十多号呢,真是黑压压一片,木匠瓦匠的眼睛和耳朵似乎都成倍增多了。
什么?!小贱货,你敢回嘴?
你小贱货。
史桂花和吴革美母女十八年,无数次发生冲突。作为女儿的吴革美如此正面地回嘴却是头一回。再过二十年她可能仍然会毫不迟疑地回嘴。一种像枯枝败叶一样在眼前不停晃荡的乱蓬蓬的力量左右了她,一种像江水一样急速而来的勇气裹挟了她。她收不住自己的嘴了。
你全家都是贱货。
史桂花的眼睛眯了起来,这个气势汹汹女人突然哑然了。她脸上的表情奇怪地消失了。她开始东张西望,身子在原地打起转来。很快,她瞄准了邻居地上一只担和泥浆的铁钩子。铁钩子从地上迅速划了一个弧形的线准确地飞向吴革美的脑袋。吴革美顿觉眼前一片通红,夕阳一下子散开。随后铁钩子劈头盖脸地朝她头上、肩膀上、胳膊上落。史桂花的胳膊起起伏伏,像极了过年时唱秧歌的敲鼓手,所不同的是,秧歌队的鼓声抑扬顿挫,而她的动作又快又急,一点节奏感都没有。吴革美直挺挺地立在原地,保持着僵直不动的姿态,不躲也不闪。
很快,吴革美的眼前出现吴家富模糊的身影。在吴革美通红的眼前,她的父亲也染上了一片通红,吴家富奔跑时嘴里发出“哎哟哎哟”的呻吟,仿佛他本人的某个部位疼痛不止。他扑上来一把推开史桂花,然后张开双手在吴革美头边左右挥舞着,似乎要干的事太多,一时不知从何下手。
被推倒在地的史桂花立刻爬起来手脚并用地朝家富扯打过来:
打,让你们打,打死我算了,我不想活了。
吴革美奇怪地发现,她可怜的父亲是如此的瘦弱而矮小,他惊慌失措地死死盯住女儿的脑袋,双手竟然不晓得放到哪里为好。很快,范文梅出现了,她一把捂住吴革美头上往外冒血的部位。再后来,所有的工匠和顾医生都围过来了,有的挡在史桂花和吴家富之间,有的过来察看吴革美的伤情,一切都在动,真是一个动荡的世界。只有吴革美,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眼前是一片浆糊般的茫然。
不久,史桂花和吴家富被拉开了,他们一个站在屋东头,一个站在屋西边,双双哑然无声,像是在同一个战壕里连打了十场败仗的战友,失去了战斗能力。
夜晚如期而至。被扶进屋的吴革美端坐在窗前。月光从窗口溜进来。带着清冷的凉意。正是这股凉意,使通往江滩的路上更显空寂。正是那条清晰的小径使她清晰地看到了走过的路。那单调饥渴的岁月如同电影一点点显现出来,整个往昔就像一江春水,波澜不惊地向前流淌。今天如此,明天如此,以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莫不如此:无数的重复,永无变通。
她拿起镜子,长时间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在头顶心和耳朵边的地方有两处跟手心大的头发被顾医生剪掉了,上面涂了消毒剂,盖了纱布。这块巴掌心大的纱布如同一顶滑稽的帽子。帽子底下是这样一副面孔。她看见自己的模样,跟昨天似乎并无多大的差别,脸膛稍宽,高颧骨,嘴唇丰厚,头发枯黄、蓬松,更为糟糕的是她的皮肤,很明显是那种皮肤暴晒又欠缺保养的粗糙,神情麻木、呆滞。这是镜子暴露的信息。
难怪她打我!难怪她那样骂我!我怎么会是这样?!我怎么能是这样?!
在此后的三天,革美没有离开自己的房间,她久久地趴在窗台向外张望。爱说笑的工匠又说了新的笑话。不知道那个写信的工匠是不是也露出会心的微笑?屋外有苍蝇嗡嗡不停地叫,埂边上栽的老槐树的叶子一片片往下掉。她再一次强烈感觉到这一切应该结束了。这种担忧,这种惶恐,这种日复一日的煎熬。如果生活就是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死的念头一下子冲到脑部,革美猛地打了一个寒战:难道所有的一切都命中注定?
决不!
又一个黄昏来临,收工的瓦匠们到江边去洗脸洗手,他们将毛巾拧成绳索,向工友进攻。他们时而贴着耳朵叽叽喳喳,时而敞开嗓子你争我辩。他们干净轻松的笑声从芦苇棚的缝隙向吴革美的心里钻。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没有谁注意到她,她被遗忘了,忽略了,甚至是抹煞了。她开始体味一种被排斥在外的滋味,是不合时宜的存在。他们无意她的痛苦和羞耻。哪怕他们当中有一个曾经对她动过心思,就像没那回事一样。或者说,因了那件事,她的形象已彻底被改变了。
她突然清楚地看清了一切,自己的生活就像一个死结。生活过的日子与她脑子里想要的东西纠结在一起,这是不可调和的死结。这个死结已经捆了她很久。现在,她清楚地明白,如果她不采取行动,她将随着这个死结葬送在这片江滩上,永无出头之日。
像有一朵潜伏在她体内的花朵迅速开放,她豁然感到全身通透。奔路的欲望瞬间产生了。
又一个清晨来临。头上的伤口已渐愈合。革美揭开那块已染成黑红色的纱布。简单收拾起几件衣裳,趁着天微明时的寂静,顺利地从后门出来。经过姑妈家门口的时候,她的目光与早起的坐在门口望江的吴家珍的目光有过一次短暂的对接。家珍无力地坐在门槛上。她的一只手耷在膝盖上,脚边一只母鸡正和她一道暗自发呆。她的脸因为瘦而显得比实际小,她唇色暗淡,脸色黯淡。门前的树杈上搭着家珍的一件褂子正在随风左右摆动。透过树枝的缝隙,可望见铁灰色的江面。过了短短年把,二龙差不多就被人忘记了。村子里的孩子们,该长大的长大,该出门的出门;打工的打工,做买卖的做买卖;盖房的盖房,娶媳妇的娶媳妇。门前的船照常来,照常去;那没心没肺的大太阳呢,可不管事,照常升上来,滑下去,但很显然,二龙藏匿在此地,在家珍的胸怀里,一刻也不曾离去。
她就要垮了,她正在垮下,我将永远也见不到她了。
心酸被狠狠地压下去。革美到底转过脸,对准远处的地平线。大河被雾气笼罩。河两岸仿佛隐没不见,大江像是与远天相连,江水滚滚向前,无声无息。这是假象。她见过它汹涌澎湃的时候,见到它狂涛拍岸的豪迈。许多年之后,吴革美一直记得自己临行时对着江水那泪流满面的情景。阿三看了看她鼓鼓囊囊的蛇皮袋里,好心地安慰她:
头回出门是有点舍不得。
吴革美没回答。她转过来,再次望了一眼自己的家,望了望姑妈的家。雾气还没散尽,她看到房子也还没睡醒。她仿佛已经看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披头散发的母亲拖着鞋,气急败坏,正在对着渡口唾沫乱飞地放声咒骂,她甚至已经看到母亲伸出的巴掌,她清晰地看到母亲有力的向下落的臂膀。好了!这一切结束了。现在,那些背负在她身上的忧虑和疼痛和纠结彻底消失了。她感到一种自由贯穿全身,从此之后,她将海阔天空、无拘无束。
我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对自己说,无论如何都不回来,就是死,也要死在外头,死在离他们望不到的地方,死在水泥路上,总之,我永远不会再回来。
揣着这个她根本没有辨别真假的决心。她坚定地迈开步子,梗着脖子上了大坝,穿过凤凰镇,纵身一跃,踏上了开往县城的铁船甲板。
下载【看书助手APP】官网:www.kanshuzhushou.com 无广告、全部免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