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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19

这种日子就这么迅猛而唐突地撞来了,它一旦开始就不会停下来。现在是自己站出来的时候了,吴家富用了不到一刻钟时间就从对失去亲人的伤感转移到了对死后亲人身后事的处理。这就是男人,这就是像自己这样的男人应该做的事。他决定承担下来,吴家义是“家”字辈中最年长的一位,也是吴氏家族中年事最高的一位。他不能死了两天消息还不敢发布出去,不能死了还躺在床上不晓得何去何从,再怎么,他也不能还假装没死。

他晓得,这事得自己来,自己是操办这场葬礼的惟一人选,他是主心骨,行礼招待都得他拿主意,规矩礼仪都得他提醒安排。他给十里墩的家仓家有打了电话,他给保霞的婆家打了电话,给胜水、革美和贵珠一一通报了消息。他请乡邻们搭灵台、安排人到镇上买各种葬礼材料。借桌子、请主事、买孝布,把电线拉到门前,照亮要来的客人,忙起来的时候,这些琐事就像枯黄的落叶一样,在他的周围旋转,而他则奇怪地毫无悲伤之感,仿佛这一天来得太迟而不是太突然。

死者已经被净身穿好老衣,安放在堂屋的一角,只等至亲的儿子们回来看最后一眼后入棺。

死,真是很不好琢磨的啊,你留心它要来了,它呢,却睡着了;你以为它忘记你了,它半夜却来敲门。它像刀子一样经常把你的心割得血淋淋的,可到头来,它不跟你算清,你就一日不能让它算账。下一个就是自己了,家富想。多年来,时光渐渐磨损了他的皮肤,他的内脏,他的头发,他却仍旧有许多问题没有想明白,想到自己死了,这绿意覆盖的土地还在;这砖墙,这一群群鸡鸭仍在,他就有一种安慰;可一想到自己死了,他的儿女便如同站在冬天没有墙的房子里,他又感到担忧。

他希望自己好好活下去,替儿女守住一个可以回来的地方;可他心里又是矛盾的,尽管他日夜思念他们,但他又真的不希望他们回来;即使回来不算失败,他也不想他们回来。他晓得这地方苦,这地方穷,可他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舍不下这风沙满天的江边,这破败的房子。

眼下,人人都不把土地当一回事,他相信那些出去的人总有一些会回来,回来时,他们还是会把土地当成宝贝。现在,他已是六旬老人,他屡屡忘记刚刚发生的事,他同时失去对外部事物的正确判断,没人要他,但他自己已经暗地里承认,他不如当年了。他也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世界,他也没有看懂的野心,他只想它不出娄子。他热爱新闻,倒不是对政治感兴趣,他只喜欢看到他儿女们所在城市的天气哪,交通哪,他经常听到这儿的水受到污染,那儿的桥梁垮塌。甚至有的城市里,房子被坏人炸毁,人被活活烧死,这些事情天天在发生。他只希望跟他不要有关系,跟他的儿女们不要有任何关系。二宝子被车碾成肉饼,大成感染了艾滋病,小亮的三个手指在车间里被切,这都是活生生的事实,他不怕才怪。他对生活毫无怨怼,毫无!即使让他重新选择一回,他仍然会选择这样的地方,这样的生活,这样的儿女,一如既往!他想到自己数年来不断变化的愿望,一开始,他要求儿女平安,后来,他想他们受教育,再后来,他希望他们做人上人,而现在,他发现他需要他们时,他们都不在身边。现在,他的愿望固定了,那就是希望他们平平安安地活着。平安就是一切!

得到消息的村主任也在第一时间赶了过来。他好心地安慰范文梅:

大婶子,我在网上把消息发布出去了,放心吧,你儿子们肯定能收到消息尽快回来的。

第一个到达渡口的是胜水夫妻和儿子。破天荒地,胜水百忙中举家前来了,家富把破破烂烂的小船摇过去接了儿子过来。胜水对父亲诚恳地说:

两个哥哥都怕是不能回来,我们再不回来,就显得太那个了!

家富感激地望了儿子一眼,这个时候儿子终于懂事了。家富接过儿媳妇怀里的孩子,这孩子被坝子下面的各种庄稼吸引住了,他指着经过的地方发出一个又一个疑问:

爷爷,这是什么呀?

这是小麦苗。

那也是小麦苗吗?

那是铁扒草。

它俩一模一样呢。

哦,不,它俩差别大得去呢!

爷爷,这是什么?

这是油菜苗。

这个呢?

这是土豆秧。

爷爷,土豆不是从树上摘下来的呀?

不是,土豆是长在地底下的。

那苹果可是长在树上的呀!

是啊。

这双无知而清澈的眼睛专注地盯着家富,家富也盯着孙子的脸,这张脸清晰地游离了江心洲的天地。时代真是不同了,现在的人个个五谷不分不算,个个心都野了,认不出祖宗,认不出老家了。都说祖父母对孙子孙女的爱会超过对自己儿子的爱,这话不到时机辨不明真假,现在,吴家富搂着这个他日日夜夜思念的孩子,算是真正明白了。

第二批到达的是保霞的丈夫德伍和女儿娟娟。失去了保霞的德伍显得有些生分。再婚后,他把妻子留在饺子湾,自己一个人在铜城打工。他一得到消息就直接从铜城赶了过来,他仅仅说了一句话:

这个时候,再怎么我也要站出来……

是的,保国的事到处传遍了,这危难时刻,这些离了故乡的儿孙们还真善解人意,家富的眼再一次湿润了。

娟娟已经长大成人,即使在这悲伤的时候,她仍然掩饰不住自己眼睛里自然呈现的笑意,跟她母亲当年几乎一模一样,时光似乎在向后倒退。革美夫妇带着孩子到了,她的丈夫工作繁忙,极少来江心洲。这回不同,革美说,一定要去,一定帮帮我们。他不明白自己能帮些什么,他腼腆地站在一旁,显得格外拘谨;贵珠也已经在厨房里忙上忙下了,她嫁得最近,在凤凰镇上,所以来得最早。

以往早就安静下来的江心洲今日始终络绎不绝。下午两点多钟,凡是得到消息的侄子们也悉数到了场,他们在死者的灵堂前大声地自我介绍:

我是吴保平。

我叫吴保安。

吴保华是我。

我的名字是吴保健。

我是老小吴保康。

家仓和家有也在儿子们到达后不久到达了,这几位小小年纪离开大江边的兄弟也早已面目全非,要把名字报出来才能彼此相认,他们一一跟家富点头寒暄。

家富想起当年太阳洲破坝时父亲说过的话:

洗脸水都没有的地方儿孙能有活路?

然而他却是错了,经过这些年,这些吴家子孙们在不同的地方生根,从不同的地方出发,如今个个都有自己的地盘。鱼有鱼路,虾有虾路,这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大实话。保平在北京承包建筑工程,他从北京直飞省城,然后包车来江心洲的;保安在上海开了个水果超市,他也是放下手里的活就来了;保华呢,在南京的一所重点中学当老师;保健是油漆工;保康最有地位,他是广州一家保健品公司的营销总监;跪在地上的还有铜城规划局的副科长胜水。

这就是奇迹!早上这房子里还冷冷清清,到了傍晚,天涯海角的人都齐聚在此。世界如此之小,好像还不够似的,保国还要造一座桥,那样的话,这路上就一点障碍也没有了,通行无阻。这些人还带来了十七八岁到三五岁不等的孩子,一时间把这些孩子们的名字搞清楚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家富放弃了这个尝试,但是他明白,这些都是吴家的子嗣,吴家的骨肉,吴家的前途,吴家的希望。虽然都有着血缘关系,但这些人的长相却有着大大的不同,他们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个个穿得体体面面,说话斯斯文文。这个葬礼意外地因为这些亲戚们的到来显出非一般的气势和场面来,哀乐和见过世面的后代们给这平凡的死者和安放死者的平凡的场所增添了一丝庄重和威严。

放眼望去,这地方不仅跪着来自全国各地的人,甚至跪着各行各业的人。一时间,花了眼的吴家富顿时觉得社会上的三百六十行都在朝吴家义下跪。这是天大的意外,这是不幸中的意外收获。长明灯照耀着这些从全国各地赶来的亲友,这些下跪着的陌生人,这些虔诚而茫然的脸,这些尽职尽责的脸。这些人,这些吴氏后代,这些流着同样血脉的人,千里迢迢赶到江心洲来奔丧,他们的到来给冷清清的江心洲带来了异样的骚动,异样的气息。其实他们彼此根本互不相识,有的甚至并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但他们是兄弟。家富想起母亲常常对保国说的话:

你们是兄弟!你们要相互帮衬!

家珍也进了大哥的门槛。就像人生的三十年一把抹掉了似的,中间的恩恩怨怨全部化为了灰烬,她以娘家人的身份,在厨房忙活着。大龙夫妻、二凤夫妻也都戴了孝帽、跪拜三次。

灵堂里居然拥挤起来,像在繁华的街头那样你挨着我,我贴着你。这是个温馨的时刻,心与心相连的时刻。

这些外亲和内侄们并不知晓吴家义的一生,他们和死者见面的次数非常有限,并不痛惜这个死者,甚至并不明白他怎么就死了。通过这个葬礼,他们有些人才得以相识,得以沟通,得以了解,他们知道机会难得,他们人人保持着客气而礼貌的姿态。后来,他们自觉形成规律,每个人给新来的人腾出一块地方。随着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贴得越来越紧,当临时的灵堂实在太闷时,他们招呼最先跪下的人到外头透口气、抽根烟,不久,透过气的会请其他人也出去透口气,抽根烟,彼此的承让使他们之间的陌生感很快消除了,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了天。他们懂得把说话的分贝压到尽量低,尽量跟这个氛围相匹配。他们相互打探各自的身份,所在的位置,所干的工种,所掌握的技艺,所遇到的奇闻轶事。对于死者,他们说的不多,死者的一生,其实乏善可陈,跟所有的农民一样,从旧社会走来,他有一身的力气,像老黄牛一样不惜力地在地里啃,别人发财的时候,他也动了小脑筋,结果呢,说是运气,也可以说是脑子不够好使,他终于还是一个农民,种着小麦和棉花,到死。

没有什么新鲜之处。

没有人哀伤,哀伤从早上到现在似乎都没有出现,它像一条被丢弃的狗,一时间找不回来。虽然他们对死者的了解几近于无,他们跪坐在那里,彼此之间透出肉眼都可以看得到的疏远和陌生。他们平静地寒暄,就像那盲目的,不知疼痒的大江一样保持着平静和独立。他们彼此打量着,正是这一张张有着千丝万缕纠葛的脸令他们突然之间受到了感动,到了中午,这些陌生的亲人们突然之间感受到一种久违的亲情,不知是谁的提议,不久,这家人便异口同声地达成了一种共识:

要把这个葬礼办得风光,办得体面。

钱不是问题。他们表示:

我们不能让这个家族最年长的老人走得这么寒酸,走得这么悲凉。

这提议立刻得到了异口同声的响应。

我们要按老规矩来热热闹闹地把家义大伯送走。

他们激动是有原因的,一来是因为死者是吴家眼下最年长的一位,更主要的原因是,他自己的儿子一个没法联系,一个债务缠身,也怕是不能回来。

亲人是干什么用的,这个时候能不出面?保华说,很动情地。

再多的钱我们也愿意出!

范文梅黯淡的眼珠子终于可以抬起来了,她感激地看着这些素不相识的本家侄子侄孙们,她感激得无法言语,只是一个劲地拉着他们的手,不肯松开。这是她儿子们的事,儿子们却不能回来,幸好这些侄子们站了出来,好歹能把吴家义送出去。

吴家要好好操办葬礼的消息片刻传了出去,镇上的三家丧葬公司立刻闻风而来,他们很快报出了服务费和服务项目,个个大有不夺标不撤兵的气势。这是个竞争激烈的社会,这是个有钱可以买一切的社会,这是个一切都可以装进套子里的社会。最终这家叫“凤凰涅槃”的丧葬公司很快以更精准的细节安排得到了吴家的认同。他们策划师的演说感动了吴家上上下下。他说:

放炮仗也好,办酒席也好,不是为了庆祝生命的终结,而是为这个人走过的一生画上个完整的句号。葬礼办得隆重实在太重要了。

吴家一首肯,不到半个时辰,负责念经的八个和尚已经到达了江心洲,和尚们的头上清晰地印着九个排列整齐的疤点,他们穿着灰黄色的长袍。时间就是金钱,这边合同细节还在探讨中,他们的念经声已经整齐划一地响了起来。随后赶到的唢呐和哭丧队一共八人,六人负责吹唢呐,两人负责哭诉,在和尚们念经的间隙他们适时吹响《不想让你走》和《你是我最心疼的人》等曲子,伴着忧伤的曲子,那些职业哭家们凄惨的哭声凭空而来,一下子把吴家这些原本坚强的毫无哭意的子孙们全体带入到了哀伤悲苦的气氛里,有的当场为这陌生的死者掉下了眼泪。家有的一个孙子,在哭丧队已经半场休息的宁静中居然放声嚎叫起来,他伤心的哭声划破长空,带着一个孩子少有的高分贝,把那些职业哭丧队都唬住了,哄了好半天小家伙才哽咽着睡着了。下午,孝衣孝帽也悉数制作好了。现在,认出这些人和死者的关系比上午要容易一些了。戴白帽,穿整套孝衣,穿白鞋的是侄子侄女;戴黑袖章的,是亲朋好友;有几个远房的重孙戴的是红帽,红帽是无声的宣言,表明这位死者儿孙满堂,德高望重。

一批批花圈也在天黑之前到达了。“天不留耆旧人皆惜老成此日骑鲸去何年化鹤乘”、“寿终德永在人去范长存”、“哀慕有余恸瞻依无尽时”挽联上的名字和身份一目了然:贤侄保华,贤弟家有,贤婿德伍。真是高效率的时代啊!房前屋后立刻被花圈围满了。天黑之前,拿到县里放大的死者相片也及时安进了相框。镜框里的吴家义睁着那双混浊的眼睛望着这个因他的死而隆重庄严的房子,肃穆哀伤的空气,亲戚聚首,儿孙相认,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目睹这人世的荣耀了,这是他生前多么羡慕的风光啊。

我死了还不定能把家里这些亲人聚齐呢,我死的时候还不晓得天是什么天,地是什么地,气候是什么气候呢?家富边忙活边寻思着。

丧葬公司还在加班加点地制作豪华别墅和别墅里的摆设、车辆、高尔夫球场以及女佣工,甚至连手机和浴缸都没有落下。这些别墅和车辆要随着吴家义一起进入焚烧炉,使他一到阴间便过上舒心的五星级的生活。

这些依据传统习俗而来的仪式已经经过层层改良,更能体现速度、效率、气派和时代的气息了。这些仪式的隆重与否是根据费用来操作的。他们才不管躺在棺材里的到底是年长的还是年轻的,是男的还是女的,是农民还是干部,他们更不管死者是怎么死的,怎么死的都跟眼下的场面无关,跟场面有关的是费用。

晚上九点多钟,喧嚣渐渐平息。

哭丧班子已经歇下了,看这架势,明早出殡的路上才是重头戏,才是他们大展技艺的好舞台,今天他们要养护好嗓子。家富猜度着,他的确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场面,心里也不是十分有数。

夜渐渐深去,除了妇女和孩子们,灵堂里的亲戚们仍然在静静地等待着。明天一大早就得出殡,应该回来和必须回来的入天亮前一定要赶回来。“家”字辈和“保”字辈的人都明白自己这个晚上的责任。家富揉搓一下酸痛的后背,扶着自己的腰站起身来。可是到现在为止,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应该回来和想回来的人已经得到了消息甚至已经动了身。

下半夜的时候,外头下起了雨夹雪。

一直陪在大妈身侧的革美悄然拿起伞准备出门。范文梅双目紧闭,担忧和劳累使她的身体软塌塌地缩在床上。革美一动,她立刻明白了革美的心思,她一把拉住革美的手,一直警惕地注视着场面,她似乎一直在等待儿子的出现,又似乎最担心儿子的出现。

革美小声地附在大妈的耳边轻轻地告诉她:我去等等看,我会照顾他!

像是让大妈接受到她决不食言的信号,革美说完后用力抿住了嘴。

江心里的灯塔一闪一闪地,发出微弱的光。渡口那棵被雪光覆盖着的老柳树。吴革美想起自己小时候就经常以为它就要死了。每天冬天,它都那么半死不活地光秃秃地立在那里,它的身上伤痕累累,有孩子拿刀刻划的痕迹,有猪啃咬的痕迹,它的顶部挂着被强风吹断的树枝,树根处也被白蚁蛀空了一大片。然而,夏天一到,它又枝繁叶茂,小鸟又在上面逗留嬉戏。它就这么顽强地活着,甚至继续活下去,它就像这个村子的守护神,冬天,它挡着风,夏天,它又遮蔽烈阳。白天,它供人纳凉,到了傍晚,它又听人倾诉,就算江心洲有一天彻底沉入江底,它也会如此不露声色地待在原地,和江心洲融为一体。

一丛丛枯萎的灌木在夜风中颤抖,再往前去,浮现出被雪覆盖的水泥桥的轮廓。这座孤零零的断桥、这座侵吞了吴保国一世财富的断桥在黑魃魃的黑夜里,在昏暗的苍穹下,寂寥地耸立着,雨柱从它身上滚滚而下,跌进长江,这座没有完工的桥,像一只伤心的眼睛,注视着吴革美的身影。

革美的颈脖微微发凉,这种户外的寒冷滋味她的确许久不尝了,她顶着风躬着背,紧紧抓住自己的伞柄,生怕一松开手,外头的雨点就会像针尖一样刺过来。春天一来,天气就暖,农民这些大自然的魔术师又将棉花种子撒进泥土,到了秋天,这片土地上将被染成大片大片的雪白,它们像沉默的天使般无声无息,却永远在风里舞动。无论死过许多人,这成片的庄稼仍然成长,无论换过多少季,这土地上的人们仍然活着。庄稼和农民相依相偎,从春到夏,从秋到冬,他们一起经历日出日落,一起承受风霜雨雪。这相互依存的两者,究竟是谁对谁更怀有深意?埂上的房屋镶嵌在庄稼与大江之间,到底土地属于这房屋里的人,还是这土地是房屋里的人归宿?这条大江啊,她时而沉静时而呼啸的姿态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你显示她的强大,却又用低回的盘旋告诉你就算千里迢迢,她仍然逾越一切距离亲近你。她哗哗地诉说,仿佛毫无含义,又仿佛深有感触。她轻而易举地使你相信,就算你伤痕累累,两手空空,她永远是你的依赖和知心人。

这个朴素的小村子,这个包裹着小村子的大江,就是我们的故乡。故乡是时间留给漂泊者的礼物,是夜行者的月亮,是大海里的灯塔,是人心里永远不被替代的神圣堡垒。

可是此刻,它又多么令人迷惑啊,过去的某种气息,因为速度的加快和空间的扩展而稀薄了。在这个即使闭着眼也不会摔倒的地方,陌生感却如此突然地降临了。稍不留神,就会产生恍如隔世的错觉,甚至连自己都仿佛已经不存在了。

此刻,革美才清晰地明白,她已经不能再停留在、栖息在自己的地盘上,故乡把她们打发走了,在养育她的空间里,不再有她的位置了,岁月把她们变成了陌生人、变成了新的人。那种我们过去一直认知的,稳固的以为天生岿然不动,岿然不动就在情理之中的世界不见了,一直都在动荡,即使你什么也不干,你也得被裹挟着向前,向前。

让我们愈来愈陌生的,却仍然是故乡;永远割舍不了的故乡,终究会越来越陌生。

我们热烈追寻的以及最终得到的,从来都没有会合过。我们的归宿到底在哪里?是我们一直想到达的地方还是我们一直漂泊的地方?大幕徐徐拉下,我们拼尽最后一滴血,都不清楚自己最终想要什么,又得到了什么?想要确切地搞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恐怕总是为时太晚。

她听见河流慢慢地流淌的声音,漫漫地,满含泪水!什么也无法阻挡,什么也无法改变!

她深深地想念那个孤独的族人,她能明了他不曾说出来的目标:漫游不息只为寻找立足之地。她明白他正处在一种进退维谷的境地,但他没有失败,如果是失败,也决不是他的错。事情的发展有自己的规律,那么就算他最终无功而返,他也应该坦然面对。

她确定自己一定能再见到他,有机会安慰他,告诉他她真正的想法:

命运是茫然的,已经在途中,或永远在途中。无论怎么样的过程,无论结果如何,只要做到心中无愧无悔——你,便是真正的赢家!你,便是值得的!

后记

《大江边》是一部媲美《白鹿原》的中国南方完整的村庄史。

如果说,《白鹿原》是中国二十世纪上半叶的乱世中西北部农民的传奇,那么《大江边》则是中国解放至今中国农民的生存、求索、发展蜕变的史诗。

这是一首新中国成立以来的中国农民的命运交响曲,讲述着长江岸边农民的曲折的生存故事,娓娓道来,细致委婉,实乃一部优秀的讲述新中国农民的史诗性巨著。

以上这些都是朋友们的抬举之辞。我自己以为:

悲作骚动别离,这三个词涵盖了中国农民六十年的全部生存境况。解放初期,人与自然的搏斗,人与命运的搏斗,人与自身的搏斗,演绎了一部生死悲歌;改革开放前二十年,思想的觉醒,灵魂的复苏,情感的萌动,物质文明之下充满了喧哗与骚动;近十多年,城市化进程造就的格局,导致一代又一代农民背井离乡,开始了声势浩大的漂泊之旅。这段农民的历史正是中国大时代的缩影,在这本小说中,我从城市素材转而向少年记忆寻找写作的源泉,甚至不惜公开使用自己家族的真实经历,糅合了纪实与虚构,倾注自己的全部激情,讲述六十年来中国农民含着无边孤寂和无限辛酸滋味的生存故事。把中国农村六十年来农业生存的日渐式微的过程以及城市化进程转变之间日益加剧的冲突演绎出来:把生存,欲望,被孤独和迷惘等各种负面情绪所笼罩的渐变过程表现出来。

即使从一开始就承载了过于沉重的思想包袱,使我仍试图不写具有典范意义上的抽象生活,而写个人的具体生活,写个人的奋斗和命运。我力求做到用细腻、充满悲剧性的文笔描绘形形色色的小人物。

我只是想做点七零后写作者没有做过的一些事,整个七零后写作群,即使大红大紫,我以为都稍嫌单薄,我以为担当是写作者最不能丢弃的品质,做得聪明或笨拙一些都是能够被原谅的。我想我属于比较笨拙的一个。我不能假装说我不感到寂寞,但选择什么样的方式,写什么,怎么写确实跟作家的视野休戚相关。我生在长江边上。这么多年来,关于长江流域文化几乎无人猎涉,是过于艰难还是过于卑微?无论如何,这是不应该被忽略的群体。我力图添补以长江流域文化为背景的长篇小说的空缺。我不想用什么“底层”来统称他们,不,他们不是底层,他们就是生活本身。我但愿能做到有所突破。

这是一部面向大地的书,丰满、厚重而大气,足可让很多名家羞愧。如果没有巨大的悲悯之心,决计写不出这样的文字。作者以生命的尊严、厚度和真诚仰望人间,作品就成了苍生之史诗。

——赵本夫

小说呈现了一个普通农民家族三代人在与大江、土地、饥饿、财富、远方的纠结中的生老病死。然惟如此,历史,作为活生生的生命所经验过的诸多琐细事实的总和的真相,反而更加昭然若揭。作者江水般自然流动的细节链自在而紧密,充满了内在的诡谲,其人物鲜活,语言则锋利、幽默、激情交融——那语言的深处,显然活跃着早年作为农民工离乡进城的作者那种长江女儿的刚性的想象力。

——韩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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