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王熙凤之所以给读者留下“赤练蛇”的印象,最主要还是由于她那个臭名昭著的“掉包计”。因为这一罪恶阴谋所伤害的是亿万读者最关心、最同情的主人公宝玉和黛玉,惟其如此,便显得格外不能原谅。
然而很遗憾,这个“掉包计”既不是雪芹的手笔,也不是他创作意图的一部分。后四十回续作的问题,现在学术界还“吵”得很热闹,但我以为,不管其它部分怎样,只这个倒霉的“掉包计”决不可能是“真货”。
《红楼梦》之被认为是伟大的现实主义杰作,就是因为它是真实地描摹了十八世纪封建末叶整个社会生活的巨大断面,是整个贵族阶层腐朽、没落、零替的一曲低沉哀怨的挽歌。贾宝玉、林黛玉作为主人公,他们的命运如果不能与这幕社会悲剧的主调自然地和谐起来,顿时就会使这幅《贵族末日图》黯然失色,更不必说去深化它的主题了。这是任何一个有造诣、有修养的作者都能考虑得到的。
高鹗在续书时,可以说根本就没有读懂前八十回。他只看到雪芹的“假意”,而对字里行间的“真情”却不甚了了。所以在最主要人物的结局和最重大事件的连续上,他基本上全部违背了雪芹的原意。“掉包计”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由此计而产生的后果,浓厚的追求个性解放色彩的爱情不见了,变成了林黛玉为爱而殉情的“相思病”;“命运扼杀爱情”变成了“阴谋毁灭爱情”,“必然”变成了“偶然”——这一“神圣”的社会行为,既与贾府败落不相干,也与阴谋圈子外一切人不相干,竟成了几个人策划于密室中的鬼蜮行径!
平心而论,从凤姐定计、黛玉闻惊、宝玉成亲、黛玉焚稿这一系列情节看,文字笔力相当好:紧张、严密、缠绵、悲凄,颇有令人不忍释卷不忍卒读之感。
但痛定之后,回头冷静地“思痛”,却给人一种滑稽的感觉,犹似突然来了一段“秦雪梅吊孝”,未免突然、离奇,酸痛一阵子也就释然了。再思三思,就会使人发出“荒唐”的叹喟:原来这一掬泪的心理依据是在前八十回中找出来的。高鹗是巧妙地剪了一枝“意绵绵”,插进“大不真实”的花瓶里,挂上了一朵“小真实”的绢花!尽管做工极细,和本枝总难为一体的。这样,“撞车”的情况便很难避免了。
我们见到了,薛宝钗因为爱贾府的世系,赢得了这个家族的好感,这是她比林黛玉优越的条件;林黛玉“目无下尘”,“群众”基础不如宝钗。
但我们必须清醒地估计到,宝玉的婚姻不是“下尘”们可以决定的。不管黛玉、宝玉、宝钗辈自己作何种努力,决定权却只在少数几个决策人的手里。对于他们来说,选谁作媳妇的问题固然要紧,但更重要的还是宝玉。毋须讳言,再好的媳妇也是抵不上儿子要紧的。我以为,就是基于这一原因,根据贾宝玉的实际情况,使宝钗和黛玉被择为媳的优劣势发生了变化。
1.前八十回中,贾母对为宝玉择偶问题的态度一直不明朗。我以为是这样的,在理智上她比较爱重宝钗,而在感情上她却较喜欢黛
玉。不管是“感情”还是“理智”,所包含的心理活动都相当复杂。
她喜欢宝钗的柔媚、温顺和贤淑,这都是值得她爱重的品质。但她也知道,宝钗是个“冷”姑娘,忌讳她的“素”,在性格上和贾母并不很合得来。她清楚,宝钗可以做一个完善无缺的“样板”媳妇,但她也明白,她的“宝玉”并不爱宝钗。
对黛玉,贾母的基本心理是爱怜。她喜欢黛玉的颖慧、秀丽和才思的敏捷,在性格上投合她老年爱娇小的心理。但她也知道黛玉的孤僻、清高和“小性儿”是不合乎被择为媳的标准的。复杂之处在于,因为血缘和其他一些社会因素的影响,她感到自己在道义上有抚慰这个弱女子的责任。自然,她也知道宝玉和黛玉是不可“不聚头”的“冤家”。
有的同志认为,贾母说“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了,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的女孩子是“严重警告”黛玉。不知此论所据云何?这些同志是否因为,袭人曾在王夫人处诉说过这种危险性?这里不妨摘一段袭人的话:
袭人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花袭人真是“能”得可以,先说“林姑娘”再强调一下“两姨”表姊妹。很明显,汇报前她是精心权衡过利害的,就这个话,能说是单告林黛玉一个人的么?所以,即使贾母“鬼不成鬼”、“贼不成贼”有所专指,也不会单单是警告林黛玉一个人的。
其实,这个精明的老太太有她自己独特的择媳标准:“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如果此言不虚,我们似乎可以认为,她选择黛玉来配宝玉的可能要大一些。
2.那么王夫人的态度又是如何呢?这个人表面上“无可无不可”,在大事上却是一点不含糊,主意拿得稳得很!按道理,她和薛姨妈是亲姐妹,应该是很亲近的,但在曹雪芹的笔下我们看不到这一点,薛家所谓“金锁”配“宝玉”的宣传在她那里一点反响也没有,看来确实奇怪。
原因何在呢?似可分析出三点:(一)王夫人正统观念极强,事事都要讲“体统”,似乎对“根基”、“门第”这类东西感情深,在这一点上比薛家比林家要稍逊一筹的。王夫人在忆及黛玉母亲时就曾情不自禁地赞叹:“是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来着!那才像个千金小姐的体统……”(二)薛家来京,并非冲着贾府而来,原为让宝钗应选“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攀的是最高的“亲”,想结最高的“贵”,想让宝钗走王夫人女儿元春的路。此事既无下落,大约没有成功就是了。再好的马,如果吃回头草,未免就不值钱;尽管说得好听,是“金玉之缘”,是天作之合也罢,是“癞头和尚”说的也罢,统统都要贬值。薛家不得已求其“次”,反回来奉迎王夫人,会不会刺伤这贵夫人的自尊心呢?所以,当
赵姨娘得了宝钗所赠之物,兴冲冲走来讨好她时,她却冷冷地给了一句“你自管收了去,给环哥顽罢”!打狗还要看主人,王夫人却偏要给颜色瞧!这话的后边有没有潜台词呢?(三)对于她来说,宝玉是性命一样重要。没有了宝玉,她连在“阴司”里的依靠也没有,抉择谁做她的媳妇,关键是要看谁对“保全”宝玉更有利些,因为“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她)”!
3.回到王熙凤这里再看看。这个老太太的“给事中”、王夫人的左右手,贾府的“巡海夜叉”,是既接近“上层”,又了解“下情”的人。她经常当众以“嫂子”的身份,用妯娌的口气开黛玉的玩笑,是需要掂一掂分量的。我想,偶一为之或可,没有某种程度的默契,老这样干,肯定要受到贾母王夫人指摘的罢。
脂砚斋在批评凤姐“吃茶”嘲谑时指出“二玉之配偶,在贾府上下诸人,即观者、批者、作者皆为无疑,故常常有此点题”。既然是“上下诸人”,贾母王夫人当然都要包括进去的。详此语气,作者根本就没有想到过写什么“掉包计”的。
那么,设如不选黛玉为媳又将怎样?在“慧紫鹃情辞试莽玉”一回中可以预测。一声黛玉要走,宝玉当即成了这副模样:
……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紫胀……发热事犹小可,更觉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到(倒)了茶,他便吃茶……问他几句话也无回答。用手向他脉门摸了摸,嘴唇人中上边着力掐了两下,掐得如许来深,竟也不觉疼……
确似“死了大半个”了。试想,这么小小的一“试”就几乎要了宝玉的命,有谁敢再到贾母那里饶舌、劝她“真”的来一下呢?
所以说,“掉包计”这样的阴谋是没有存在的条件的,更不可能来自王熙凤,只有成心要谋死宝玉的赵姨娘才会想出这种主意来。以王熙凤用心的精细,谋虑的周到,防范的严密,会愚蠢到拿着宝玉的生命去将就那个虚无缥缈的“金玉”传言?会愿意像赵姨娘那样,被老太太“照脸啐了一口,骂道:‘烂了舌头的混账老婆,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
再看薛姨妈,她并不傻。她大概也不愿意让宝钗当一个李纨式的寡妇“奶奶”,所以愈到后来,“金玉”的调子便愈低。因为再聒噪下去,没有什么好处了。紫鹃一“试”的功效实超过黛玉的终生努力。紧接着,薛姨妈便带着宝钗一起去“爱语慰痴颦”,一本正经地说宝玉黛玉的结合,乃是“四角俱全”的美满姻缘了。薛姨妈这番内心矛盾、动机复杂的话历来为君子不齿,我想我的看法还是留待有机会再说罢。
“掉包计”的不存在,不可以贾母王夫人的“心慈”解释。那样是永远说不清的,因为她们的表现,有时很慈爱,有时确是很狰狞的。它的不存在主要是因为,贾府为维护自己的根本利益,保住宝玉这棵“苗苗”,便不能不对黛玉作出这种重大的让步。
我想,既然这没有人性的移花接木之计是不存在的,可不可以改善一点人们对凤姐的恶感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