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个寻常的三月天,两岸梨花白,花下货郎挑担过,隔河对岸有户人家,三两妇人将一幼女按在椅子上,手法老道的婆婆坐在小矮凳上,就着一盆滚烫滚烫的热水将幼女一双天足烫红,而后用竹木板拍打至变形。
幼女哭声震天,引对岸行人侧目。理学大兴之后,世上人多好小脚,是以缠足裹脚之风盛行,当下娶妻不以品貌德才为荣,只以一双三寸**为荣,是以世上无女不缠足。
阿婆一边为幼女裹脚,一边哼哼教导:“世上富贵路不好走,莫学贺四女,天然大足年方十六无人娶……”
细碎哝语夹梨花落,一叶扁舟破波徐徐来,半截春衫漫过船舷落入水中,几只彩鸟落在船舷上望对岸幼女在缠足。贺相思抱坛枕酒睡,昨夜她在柳清兮那顺了好几坛老酒,乘兴游船往,酒至半酣时也不靠岸,只宿在船上,待得天光破晓,日光披面时,她方扶头懵醒。
岸上妇人认得她,先前阿婆口中那贺四女说的也是她,天然大足,年方十六无人娶。如今见她自舟中醒,衣衫凌乱,云鬓散乱,当即朝河中吐了口唾沫,骂一句:“世风日下,不知羞耻!”
贺相
思置若罔闻,勾脚捞来船上酒,抬手仰头张口接之,半响后只滴下几滴残液。她吧唧吧唧嘴,心道:柳清兮那厮委实不厚道,送我的酒竟如此少。
她扬手一抛,酒坛自空中成弧线落下,咚一声砸入河中,搅乱了一岸唾骂声。贺相思想不明白她就在船上睡了一觉怎么就不知羞耻了,正如她也没想起那几坛老酒并不是柳清兮送她的,而是她从人家那顺过来的,送与顺一字之差,但其过程却有天壤之别。
待船靠岸时,她弃舟登岸而去。发髻已歪,步摇斜斜,她伸手将其拽下,垂首见几个小乞儿抱着破碗蹲在路边,遂将满头金银珠玉步摇放于乞儿碗中。
乞儿目瞪口呆,因着着时未见过如此大方的主,脑袋已卡壳,从前那一溜烟的吉祥话落到这姑娘面前竟一字也说不出口了。贺相思将最后一根雕玉雪兰簪拔下来,三千青丝几欲垂至脚踝,她弯腰而下,将长簪递与乞儿:“可否帮我将此物送到玉梨坊坊主,柳清兮手中?”
乞儿点头如捣蒜。
贺相思将玉簪递与他,扬长而去。
路人见之,惊奇道:“委实奇女子哉。”
旁人闻言,将奇女子的身世言明
。此乃贺家四女贺相思,不缠足不绣花不谈嫁娶,终日浪迹酒肆茶坊,年方十六,至今无人上门提亲。大抵有当老姑婆的危险,淮州城上上下下的姑娘们都以她为鉴。
有幼女不肯缠足,长者以贺相思来恐吓她:“你若不缠足,便像那贺家四女一般,无人来娶,孤老终身。”
幼女闻之,虽不解其意,但只需听到贺家四女这四个字后,便乖乖的不敢哭叫了。贺相思之名有调教顽劣儿女之用,此事曾传到贺相思耳中,她抚扇一笑,不置一词。自此后,其名声在淮州城越传越臭,越传越臭……
贺相思自小角门处跨进后院,绕园林,经假山,越小桥流水到得院中。几个粗使丫鬟正扫院浇海棠,墙下梨花开的热闹,一簇簇的拥挤着,风来枝动如雪落。贺相思径直穿过院中,草灵见其归来,喜不自胜,冲上前来相迎。
走到近前闻她满袖残酒气,再见其散发皱衣的模样,不禁蹙眉道:“平日里姑娘作何形容都不打紧,偏偏今日姑娘不可如此随意。”
“怎的?今日有何大事,可是老爷来了?”
“祝家派了人来府中提亲,老爷如今正在前厅陪着,姑娘……
”草灵随着贺相思一道往里走去,劝道:“姑娘大抵还是稍稍敛些性子,端庄稳重些才好,要知道祝家并非一般人家……”
贺相思一路往里走去,屋内早备下浴桶花汤,她踢掉绣鞋,解下腰束,滑进桶中,隔着一层氤氲水汽幽幽道:“既知他不是一般人家,那为何派人来提我?”
草灵一副欲言又止,后斟酌着小心翼翼道:“他们来是为祝二公子,祝临风提亲的……”
说到祝临风二字,草灵其声越发不可闻。贺相思恍然大悟,她纵横酒肆茶坊两三年,淮州城上上下下的大人物哪天吃的菜里有条虫,哪夜宿在哪座青楼里包了哪个姐儿都一清二楚,是以不可能不知祝临风此人。
传闻他是个药罐子,上月差点魂归黄泉,有一老道给祝家老祖宗出了个馊主意,说是为公子娶门亲便可挡了此劫。要知这娶亲也不是随便娶的,需八字与之相合方能迎娶,是以祝家老祖宗全全府之力满城找未出阁的女子合八字,这合着合着便合到了贺相思的头上。
不但合到了,卦象上说的他们二人乃是天赐良缘,天造地设的一对。二人若聚则无灾无难,二人若散则一方受
损,祝老祖宗闻言,便火急火燎的派人到贺家提亲了,为保自己亲孙儿的命,她什么都做得出来,也什么都可以容忍。
贺相思将此事琢磨完,便披衣起身到廊间晾发歇息了。她有一头长发,几欲垂至脚踝,无人不羡。彼时,她伸手攀过廊椅,遥遥一指玉梨树,扬声道:“灵儿,替我折支梨花来。”
草灵听命往之,垫脚欲折花上枝。她伸手以指道:“非此枝,乃伸出墙外那支,那枝开的好看,你且将它折来与我把玩。”
草灵听命折之。那花长得高了些,她唤人担了梯子来,方折了那段花枝。贺相思单手支颚望墙头,贺家有四个孩子,她排最末是贺家幺女,上头还有三个哥哥,非一母同胞,乃其父小妾所生,她乃嫡女,但其生母早逝,父亲便将那为他生了三个儿子的小妾扶了正,如此一来她在家中的身份倒也有些尴尬。
当年曾有老道言她是福薄之人,需送到道观中将养如此才能平安长大,她被生父送到道观中,这一送便是十四年未曾见过,两年前她被家人接回淮州城,然,今时的贺相思却不是从前的贺相思了,她用了别人的名字,换了自己的一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