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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身体下沉,再下沉……到最深处反弹,感觉自己是一粒破土而出的种子……从**拉长……”赵晨微闭着双眼,陶醉地讲述着动作要领,仿佛她此时就是一个躺在地上,感受着呼吸与身体律动的舞者。

一个粗鲁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你这教的是些啥子?”

赵晨回过神,看到了一双双充满惊疑与质询的眼睛围绕在四周。她笑笑:“从今天开始,我准备给大家上一些现代舞的课程。现代舞是20世纪初在西方兴起的一种……”

“我们五十多喽,还学啥子现代舞、古代舞……只要会扭秧歌就行。”另一个声音高声说。

赵晨有点儿窘迫地辩解着:“现在还没有古代舞这个说法,应该是古典舞,扭秧歌是民族民间舞的一种……”

“莫说多喽,赶快退钱,我们不学了。”起初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又一次打断了赵晨的话。

“就是嘛,本来花钱学舞蹈,屋头就不同意。”这句附和更是引起了四周的一片响应,“退钱”的呼声此起彼伏。

赵晨无奈,没做过多的辩解,默默地给这些上了年纪的学员退还了学费,然后看着她们面带愠色三三两两地离去。

这一切被早就进来了的梁若伊看在眼里。她犹豫着,想要走到妈妈的身边给她安慰,可是想到自己此时的情况,走了几步又愣在原地,只用脚尖擦着地,低头抠着衣角。

赵晨微微牵动嘴角,仿佛对着梁若伊,也仿佛对着自己苦笑了一下,按下了录音机的播放键,然后用舞者惯常的那种姿势席地而坐。TomWaits的ClosingTime缓缓流淌。忧郁的旋律在破旧的排练厅里回荡,掠过破旧的地板,掠过斑驳着污渍的镜子,掠过母女相似的脸庞……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好像沉浸在了时光的深处,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赵晨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她关闭录音机,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换下练功服,脱下练功鞋,把高高盘在头顶的头发松开,同时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走,晚上吃火锅。”

梁若伊却一直站在原地,身体摇晃了一下,说了一声:“妈,我……”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赵晨熟悉女儿的性格,熟悉她的一举一动,也知道她犯错时的表情或者说表现,因此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哦,老师给家里打电话了,逃课啦?”

梁若伊放开了一直摆弄的衣角,抬起头:“妈,我考上了南方歌舞剧院。”

赵晨把已经挎在肩上的提包扔到地上

,走到梁若伊的面前,狠狠甩出了一个耳光,清脆的响声在破旧的排练厅里回旋着。梁若伊昂起头,眼泪溢出了眼眶:“我喜欢跳舞,不,我热爱跳舞,这是我的梦想!妈,你从来都不支持我的梦想,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自己就是一个舞蹈家,你难道不应该是最支持我的人吗?”

赵晨铁青着脸:“不准去,在学校好好读书。”

梁若伊用执拗得近乎视死如归的口气回答:“我今天办了退学,我不想再上大学了,我要跳舞。”

赵晨再一次扬起了手。梁若伊却伸直了修长的脖子:“你打吧,从小你就说,要是跳舞就把我的腿打折,我只能在你排练或者教课的时候偷偷地学,没人的时候偷偷地练,你知道我多难吗,我再也不想这样了,我要站在专业舞台上,痛痛快快地跳。”

赵晨的手停在半空,从牙缝里狠狠地挤出一句话:“你要是走进南方歌舞剧院一步,就永远别再要我这个妈!”

梁若伊声嘶力竭地说:“不要就不要,我没见过你这么扭曲的妈,没有更好,以后永远不用你再管我!”

梁若伊哭着跑出了这个民宅改建的简陋的排练场,跑到了大街上。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回家,是不太现实了。刚刚跟母亲的一顿争吵,让她不愿意马上低下头求得原谅,高傲的自尊也不允许她再回头。想了半天,她在路边的一个电话亭里拨打了寻呼台,随后放下电话。片刻,电话铃声响起,梁若伊拿起了听筒。

周立涛高兴的声音传来:“这还是你第一次呼我,咱俩心有灵犀呀。我正想到学校去找你呢,我买了两张电影票,最新上映的港片,晚上一起看吧。”

梁若伊犹犹豫豫地说:“嗯……行。”

周立涛马上说:“那六点咱们一起吃饭,吃完正好去看电影。”

到了约定的时间地点,周立涛骑着自行车呼哧呼哧地赶到了。他方方的国字脸上淌着大颗的汗珠,一看就是下了力气紧蹬慢蹬赶来的,粗粗的眉毛挑着,像要飞起来的样子,很符合古人对“眉飞色舞”的形容。他本来是兴高采烈的,一看到梁若伊乌云密布的脸,不由自主地屏息静气,讪讪地,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事儿。

周立涛下了自行车,看了看表,询问道:“若伊,我也没迟到啊,还提前了二十分钟呢,你怎么看起来不太开心?”

梁若伊看了他一眼,周立涛马上说:“你先到就是我迟到,认罚。”

梁若伊又好气又好笑地开口了:“不是因为你,我跟我妈吵架了。”

周立涛“哦”了一

声,问:“为什么呀?”

梁若伊没好气地说:“因为我退学了。”

这下周立涛大吃一惊:“什么?!你就这么……没有跟任何人商量……自己退学啦?!多不容易考上的,英语系现在也挺吃香的,还有一年就毕业了,怎么做事总是那么冲动呢,连毕业证都没有,以后怎么办……”

梁若伊打断了周立涛的滔滔不绝:“我约你出来,不是听你指责批评我的。”

周立涛把剩下的话生生地咽了回去。耐着性子陪梁若伊找了家串串香,有盐没味地吃着,东拉西扯地找些话来说。然后又心不在焉地看了电影,演的什么也没太留心,只是时不时地偏过头看看梁若伊的脸色。

电影终于散场了,周立涛推着自行车与梁若伊行走在夜晚的街上,他像往常一样说:“我送你回家。”

梁若伊却摇了摇头:“我不回家。”

周立涛又吃了一惊:“要不,去我那儿?”

周立涛和梁若伊是校友,他从小就是“大院儿”长大的孩子,即使在物质匮乏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也从来没有挨过饿、受过苦,不但没有挨过饿,还有糖吃,有零花钱。后来他顺利考上了西江省著名的西江大学,毕业分配到待遇优渥的机关工作,去年才分到了单位一套两居室的福利房,因此他完全有条件收留无家可归的梁若伊。

可是话一出口,周立涛又觉得听起来有点儿暧昧了。他跟梁若伊是在两年前西江大学的百年校庆上认识的。那天,远远近近的校友都回到母校参加隆重的庆典,土生土长的西江省蓉市人周立涛更是早早地就赶到了校园,刚把自行车放好,远远地就看见一位“仙子”匆匆地跑过。说是仙子,并不仅仅因为梁若伊长得美,更是因为那天她刚好穿了一套很飘逸的演出服,在庆典的文艺表演上跳了一段独舞。从那以后,周立涛就对梁若伊倾心了。对她倾心的并不只有他一个人,但他是其中最淡定的一个。

年轻的男孩追求女孩子,少不了娇艳的鲜花、炽热的情话和伺机而动的热吻,但周立涛不是这样,他只是在每一次梁若伊需要的时候第一时间出现在她的面前,像个兄长一样开导她,有些时候只是默默地陪伴。这样一来,梁若伊也不能像拒绝其他追求者一样,明确地拒绝他,但跟他也从来没有其他小情侣惯常的举动,比如牵手啦,拥抱啦,更别提进一步的男女之事。

但是这一声“去我那儿”,听起来却好像情侣之间的暗示或者明示,并不是周立涛没有那个想法,面对年轻漂

亮、心仪已久的女孩,不会有哪个男人没那想法。可是此时此刻,这实际很纯洁但听起来不纯洁的几个字,却有点儿不合时宜。没等梁若伊回答,周立涛自己先慌乱了。

他想补救,连忙说:“去我那儿……我是说,搬到我家住吧。”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大的那个房间给你,我睡另一个房间。”

梁若伊摇了摇头说:“以后天天排练太远了。”

周立涛吃惊地说:“排练?什么排练?”

梁若伊淡然地说:“我考上了南方歌舞剧院。”

慌乱的周立涛提高了声调:“什么?你退学考上了南方歌舞剧院?报名考试这么长的时间里,没有跟家里说一声,也没有跟我说一声。”

梁若伊有点儿不乐意了:“凭什么跟你说?”

周立涛受伤了:“对,凭什么跟我说,我是你什么人,既不是你男朋友,又不是你亲戚朋友,这么几年,我就是……我在你面前就是臭狗屁。”

梁若伊气沉丹田,然后如狮吼般爆发:“你把自己当什么了,你以为退学我高兴吗?你以为跟我妈吵架我舒服吗?你以为我就从来没有纠结徘徊难受过?我就没有压力痛苦难选择?你在这吵什么吵,要觉得是臭狗屁你就把自己放远点,少在这污染空气。”

周立涛:“若伊……我……”

梁若伊歇斯底里地说:“我什么我,走,你走!—要不我走!”

梁若伊在大街上不顾一切地开始疾走,向着自己也不知道是哪里的方向,周立涛紧跟着,同时劝着:“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梁若伊头也不回地说:“你管我去哪儿!”

梁若伊越走越快,干脆飞跑起来,渐渐地变成了狂奔,不知道一直狂奔了多远,她终于在前面看见了一块闪烁着霓虹灯的招牌,招牌上写着“醉玲珑歌舞厅”。梁若伊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头扎了进去。

歌舞厅里人头攒动,劲爆的音乐中有几个妖艳的人在一个小舞台上扭动着,更多的人随着音乐摇摆着—是酒后的醉态,也是忘情的狂欢,或者满溢着荷尔蒙的肢体信号。

梁若伊喝醉了,而且是酩酊大醉,她冲到外面狂吐,随后像个幽灵似的、漫无目的地游荡,最后倒在了一个街心公园的长椅上。天空下起了雨,她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人为她撑起一把大伞,又把她的头枕在了那人的腿上,随后她就不省人事了。

清晨的阳光刺痛了梁若伊的眼睛,随后四周嘈杂的汽车的声音、自行车的铃声、人语鸟鸣各种声音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她艰难地睁开眼,看见了一个青

年手里撑着一把伞,正弯腰看向她。他高高的,脸上棱角分明,眉眼挺拔,鼻梁挺直,嘴唇也是线条分明,面颊微瘦,却也很英挺。总体而言,就是帅。梁若伊心想,是他给我撑了一夜的伞吗?她想不清楚,只好痛苦地用手扶着额头,努力回忆着。渐渐地,她想起了跟妈妈的争吵、跟周立涛的争吵,她想起自己已经办妥了退学手续,不再是象牙塔里的天之骄子了。

然后她忽然想起,自己通过了南方歌舞剧院的考试,这一天应该是她正式报到上班的日子,为了避免横生枝节,她特意拖到了上班的前一天才跟妈妈摊牌。

一切都来不及了—来不及跟这青年说话,来不及换衣服,来不及取练功服,来不及多想,梁若伊飞一样地赶到了东大街79号。

这是一个曾经辉煌和让人骄傲的艺术殿堂,这是一个曾经远赴***和联合国总部献艺的艺术团体。这也曾经是监狱隔壁的一个大院儿,那时歌唱家在练嗓儿,服刑的犯人就应和着号叫,堪称一绝。

大院儿外的街上曾经密植着法国梧桐,每当深秋梧桐叶落的时候,地上就铺满了厚厚的、硕大的梧桐叶,干枯的叶片经过行人的脚步轻踩,越发分散到了各处,城市潮湿的空气裹挟着忧伤的浪漫气息扑鼻而来,那时的景致可以说是“声香味”俱全了。

不过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的现在,中国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西江省也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南方歌舞剧院同样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监狱已经搬走了,周围成了宽大的建筑工地。道路拓宽了,粗大的法国梧桐不见了踪影。

剧院里除了原本的舞蹈团合唱队,又成立了天香女子民乐团和西江交响乐团,在歌舞的基础上增加了“乐”的部分。一共四百六十多个在职和退休的员工,让昔日的殿堂变得有点儿局促。两排六层高的职工家属楼几乎占据了东大街79号院一半的面积,紧邻着家属楼刚刚又修好了一座剧场,如此一来,夹在中间的一座两层小楼就显得矮小和不起眼。这两层小楼,一楼是舞蹈团的办公室,二楼则是两个相对着的舞蹈排练厅。

曾经让人骄傲的艺术殿堂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感到骄傲,却似乎没有了早期那样的辉煌。但是对梁若伊来说,她不在乎。她想跳舞,这是一种流淌在血液中的热爱,不顾现实、不顾未来、不顾前途、不顾母亲、不顾一切的热爱。踏进南方歌舞剧院的那一刻,她默默地对自己说:“我终于来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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