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见面结束以后,两个人并没有保持联系,而是各忙各的去了,本来嘛,二十一世纪了,大家都各自加快了脚步,朝着选择的方向奔跑,只在有项目、有工作、有切实需要的时候才会聚在一起。闲聊成了奢侈品,没事儿的时候一年能见一次面的朋友都是真爱了。
南方歌舞剧院还是那个凄凉的样子,偶尔有一两场演出,都是团拜会什么的,收入也不高。
演员们有的“跑场”,跑着跑着,就再也不回来了,觉得还是那个赚钱多,还比在舞蹈团当演员自由。有的就开起了舞蹈培训班,教教小朋友,教教有这个兴趣小时候却没有机会学的大妈大爷,主要还是大妈。有的就在外面“接活”,帮着有需要的机关企业编排节目,排着排着倒有一些人把自己排成了导演。
这期间有过一个院长被调到南方歌舞剧院,来了发现是这个样子,就请调,没有批下来,他就直接请辞,到市场经济大潮里游泳去了。
再有院长出现,演员们就猜,到底能待多久,三个月还是五个月,后来大家在外面做自己的,多久不回院里一次,有没有院长都没人关心了。
这期间,施歌的父母从北方老家赶来,跟赵晨见了一面。这次的会见特别顺利,施歌的妈妈本来就是一所中学的舞蹈老师,早就听说过赵晨的大名,一看见她,就热情地握着她的手说:“赵导啊,我几年前就带着学生排过你的节目,编得好啊,太棒了。没想到,咱们要成一家人了。哈哈哈……”
施歌的爸爸也是中学老师,教美术的,很快就跟赵晨聊起了美术与舞蹈的共通之处。家长见面,倒搞得像粉丝见面会和学术交流会。
既然见了家长,梁若伊和施歌很自然也就向着谈婚论嫁的地步继续发展。
其间梁若伊努力了几次,想调回舞蹈团,毕竟在文艺院团,行政人员就有点儿圈儿外的感觉,可是***没有稳定下来,她这事儿也就拖延下去了。
这一天,梁若伊又在剧场二楼的大办公室里戴着袖套油印东西,玻璃门“咣当”一响,一个中等身材、白净面庞、戴眼镜的年轻人走进来,四周看了看,发现偌大一个办公室,只有梁若伊一个人。
年轻人说:“你好,我姓姚,请问院长
办公室在哪里?”
梁若伊向着里边指了指。年轻人就走进去,一直没有出来,梁若伊办完了手上的事儿,准备自己回家,看看里边没有动静,只有走进去,对着他说:“我准备回去了。”
年轻人正在桌子前收拾着东西,头也不抬地说:“哦,那你就下班吧。”
梁若伊心里觉得纳闷,忍不住呛了一句:“你也得离开这里,我还要锁门呢。”
年轻人停下来,抬起头认真地看了看梁若伊,忽然笑了:“我进来的时候,看见大门旁边的通知栏贴了通知啊。”
梁若伊带着疑惑站到了通知栏前,上面贴着个文件,写着:“经组织研究决定,调任姚国伟同志到南方歌舞剧院担任院长。”日期是好几天以前的。
梁若伊心想,直接说自己是院长就得了嘛,绕什么弯子。她就以这样的方式认识了南方歌舞剧院新任院长姚国伟。
姚国伟本来是西江省佛市人,大学毕业就在佛市六顺区委书记身边做秘书,因为肯干能干,很快升任了六顺区委组织部部长,到剧院的时候不到四十,在正处级干部里算年轻的。后来他经常说的一句话是:“人生就像打麻将,和牌太早后面就不开和了。”
姚院长到了南方歌舞剧院以后,先做了个摸底调查,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剧院目前最大的问题还是没钱,没钱发不出工资,留不住人心。要想改变这样的状况也只有去找钱。
他找到付团长恳谈:“我们这个有着快六十年历史的院团,怎么会到这一步呢,那么多优秀的演员就是宝库,要增加演出的场次。”
付团长直言不讳地说:“你也太不懂了,我们本来就是省级院团,政府的演出属于行政命令,根本没有多少演出费。”
姚院长说:“那就想办法增加商演。”
付团长摇摇头:“说得容易,哪有项目找我们?”
姚院长说:“现在国家提出了全国文化体制改革,推进文化产业发展,我们可以成立营销中心,主动去市场上找项目。”
付团长表面答应着,下来该干吗干吗。他心里其实是有一些不满。他心想,我在歌舞剧院苦熬了大半辈子,要经验有经验,要业务有业务,轮也该轮到我了,谁知道来了一个年纪轻轻的毛头小子,什么都不懂,
看你能在这咋呼几天嘛。
姚院长只有自己去物色人选,到底还是把这个营销中心给建立起来了。
因为姚院长的到来,梁若伊渐渐开始忙了起来。她先接到了写方案的任务。
姚院长说:“你去写项目申请,先做这个吧—交响音画,创意构思是这样的……”然后说,预计申请资金多少多少,申请拨款多少多少,自筹资金多少多少。接着说:“做完这个再做一个民乐团的《国乐飞扬》,然后做一个大型音乐舞蹈晚会《锦绣西江》。这三个项目的申请,写完了拿给我看。”
梁若伊边听边记,完事抬起头,委屈地说:“姚院长,我是舞蹈演员,因为受伤才到办公室的,现在伤好了,我想回舞蹈团继续跳舞。我也不会写项目申请。”
姚院长叹口气,说:“你不是大学生吗,把以前的报告找出来看看,这几个写好了,就回舞蹈团。”
这一下梁若伊高兴了,欢天喜地地抠脑壳写方案去了。
姚院长这边向梁若伊交代了工作,那边又去约他的发小邱小东。邱小东跟姚国伟小时候一起在岷江里游泳摸鱼,长大了一起看哲学书,经常探讨新托马斯主义、新黑格尔主义这样带“新”字号的世纪难题。姚国伟毕业以后从政,邱小东从商,都一帆风顺。
特别是邱小东,胆大心细,最初一无所有的时候就敢提着个皮包,去跟人谈业务,一张说破天的嘴、一副无比诚挚的面孔,再加上满足客户的一切需要,一来二去还真就拿下了几个工程。他再拿着工程去找执行的下家,一转手,一大笔,一转手,一大笔,很快成了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脑子活络的邱小东不满足于小富即安,又看上了房地产,自己的原始积累加上大笔的银行贷款,几年间财富就好像吹气球一样膨胀起来。他本人也成为西江省赫赫有名的企业家——气派房产公司老总。
可是他虽然生意兴隆,心理上却有点儿不太健康。起因是有一年邱小东酒后驾驶,撞死了路人,虽然破财免了牢狱之灾,但是从此患上了抑郁症,性格也变得怪异乖张。
邱小东看着找上门的姚国伟,数落着:“你说你去当什么院长,操心操力的,有灰色收入吗?”
姚国伟说:“哪有啊,文化单位
,清水衙门。”
邱小东不相信地说:“得了吧,跟我这当海瑞来了。”
姚国伟大笑道:“跟你更没必要说假话呀,要是那么有油水,我还到你这化缘干吗呀?”
邱小东推了姚国伟一把:“你小子,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多少?”
姚国伟说:“一百万得了。”
邱小东心里不高兴了。他心想,这小子,不够意思,我是有钱,可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还不是我起早贪黑挣来的,一二十万也就算了,一张嘴一百万,当我是冤大头嘛。这些钱我扔水里还响一声呢,扔南方歌舞剧院,声儿都没有。
邱小东不满地说:“你这小子,狮子大开口,抢银行啊,你要不是发小我马上把你轰出去信不信?前几天我遇到个不讲理的,直接喊了几个保安提着手脚把他扔出去了。”
姚国伟说:“我信我信,我还不知道你呀。是有点儿多,算赞助嘛,团里演出直接拉横幅‘鸣谢气派房地产公司’,节目单也打。这也是宣传,也是邱总的企业文化。”
邱小东说:“我再考虑考虑。”
邱小东考虑的方式有点儿特别。他隔三岔五地喊上姚国伟,半夜两三点让他陪着暴走蓉市,一边走一边谈人生、谈理想。
姚国伟也对赞助的事儿绝口不提,有请必到,像学生时代一样,跟他谈哲学、谈美学、谈人生在世的意义。
后来邱小东在家里砸东西,家里人也直接给姚国伟打电话。姚国伟也得处理南方歌舞剧院的工作,自己也有家,自己家里也一堆事儿。但是他没有办法,除了在省厅开会或者其他实在走不开的情况,他只能随叫随到。一去了连哄带劝的,又陪着邱小东暴走,走通宵的时候也有。
四五个月的时间里,两个人几乎把西江省蓉市大街小巷走遍了。第六个月的一天,邱小东在一次暴走的时候对姚国伟说:“人生就是一场沉重的负担啊。”
姚国伟劝他:“你就把人生当成是一场修行吧。”
邱小东点点头:“修行,这个词好。你在南方歌舞剧院也是修行吗?”
姚国伟说:“是啊,有一种说法,说中国人做事就像打麻将,顾着上家,防着下家,盯着对家,只顾自家。我现在,四面楚歌,上面的人要看我的成绩,旁边的人要
看这个位置,下面的人想看我的笑话啊。”
邱小东说:“得了,别让人看了笑话。我这有一辆商务车,你不嫌弃就开到剧院去吧,说起来是个院长,连个办公用车也没有,你说你这院长当的。你那大窟窿一百万能管用吗?一百五十万吧。明天你派人跟我的财务联系,算赞助了,我们公司名字你爱打不打,就你那乐团舞蹈团,演出的时候有多少观众看,拉不拉条幅有什么意思。”
姚国伟讪讪地说:“哎,赞助单位还是要打出来的。”
梁若伊不清楚背后的这些事情,但是她终于收到了拖欠很久的工资,演员们也收到工资,陆陆续续地回到了团里。
南方歌舞剧院那台老式油印机淘汰了,新添置了打印复印一体的打印机,又买了十台电脑,改善了办公条件,外债也还了一部分。
这一下剧院就一改往日的惨淡,焕发出了新的气象。
梁若伊和演员们都为这样的改变而高兴,可是付团长一点高兴不起来。他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想,时代真是变了,这个小年轻儿,还真是能找到钱。他走出南方歌舞剧院,看见旁边都已经是高楼林立了,原来监狱的那块地上,竖起了几座三十层的高楼,楼下高档商场、大超市一应俱全,繁华热闹,越发显得东大街79号院儿有点儿局促和寒酸。二环路外边原来全是稻田,走过去都觉得是郊区中的郊区,结果现在都快成市中心了。再看看外面,手机三五个月出个最新款,楼房不知不觉越来越高。
付团长心想:“时代变了,全变了,我是不是也应该变一变呢,一辈子在南方歌舞剧院,懂演员、爱演员,替他们争取,可是谁替我争取呢?本来以为宋院长快退的人了,总能熬得过他,结果他走了,换来换去也没有考虑到我。得了,我替自己考虑考虑算了。”
付团长这么想着,骑着他的电瓶车回家了。
有的时候,也许人生就是一种错位的荒唐。想平稳落地的,磕磕绊绊地离开;不想被人看笑话的,终究还是闹了笑话;想替自己考虑的,千虑终有一失;努力追求梦想的,梦想却不想追求他。
人来人去,吵吵嚷嚷,东大街79号院,以它一贯的沉稳,默默见证着这些繁华和落寞,喜悦和忧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