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丽颖看出了梁若伊的苦闷。刘丽颖也不直接点破，她只是给梁若伊打电话，说请她聚聚。

于是两个人就约在了南方歌舞剧院旁边的咖啡厅见面。坐下点了饮品以后，刘丽颖就先笑笑，破例用当年对待别人的那种老大姐的口吻跟梁若伊交谈。

刘丽颖说：“都在一个院子里，咱俩都没有怎么见上面，偶尔碰上了，也是站着匆匆说两句。就那么匆忙的一见，我都觉得你的状态不太好。”

梁若伊也破例开起了玩笑：“你不去操心你家东健，倒来关心我。”

刘丽颖就提高了声音：“他呀，我都无语了，十年前是什么样儿，现在还是什么样儿，不过有时候想想，身边复杂的人那么多，能遇到个这么单纯的，也挺好。”

梁若伊也笑，笑里却夹着一些苦，一点涩：“还是你过得好，身边有个始终如一的人，事业上也按照自己的想法在发展，到底成了西江交响乐团的总经理了。”

刘丽颖说：“得了吧，什么事业呀，你也不是不知道团里的情况。”

梁若伊说：“我虽然还住在东大街，可是这段时间都在做自己的事儿，团里什么情况真不知道了。”

刘丽颖不免唉声叹气地说：“反正就是没有安静过，一件事儿过了又一件事儿，这么跟你讲吧，要说各自为政又有点儿太大了，就是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梁若伊想想：“还是争东西吗？”

刘丽颖说：“有一些这方面的，也不全是。就说现在吧，民乐团的翁青想让全部职工都坐班，可是大部分人都在外面跑惯了，哪有愿意坐班的，唱队的队长为这事儿正跟她吵得不可开交呢。”

梁若伊就问：“那你是怎么想的啊？”

刘丽颖：“我能怎么想，两个都是前辈高人，都不能惹，装不知道呗。这还是最小的一件事儿呢，其他杂七杂八的，哪个都挺恼火的。”

梁若伊点点头：“一直都挺恼火的。”

刘丽颖说：“就是嘛。比如吧，现在乐团的团长高薪在国外请了一个指挥，想要推进乐团与国际接轨，乐员全部实行考核制，提高待遇，按照考核排位制定工资等级，首席最高。考核报名的时候，很多名校的毕业生、在其他团有知名度的乐员都来了。”

梁若伊又想了一下：“这应该是好事儿啊。”

刘丽颖说：“是啊，关键是按照考核结果，现在乐团里百分之八十的乐员都得淘汰。”

梁若伊情不自禁地一声惊叹：“啊！那么多？”

刘丽颖说：“对呀，这就涉及一个改革的步子迈多大的问题了，引入人才，对任何企业来说，都肯定是好事儿，可是淘汰比率那么大，也涉及队伍稳定的问题，如果是私企，那无所谓，老板一个人给人发工资，一个人说了算。问题是西交不是的嘛……”

梁若伊只有问：“那你怎么处理？

”

刘丽颖摇摇头：“我没法处理，上面有孙董呢。得了，咱们不聊这些了。”说着把身体往前靠了靠：“跟施歌又吵架啦？”

梁若伊也不回答，只是拿起水喝了一口。

刘丽颖就瞟了她一眼：“你对门的***那天看见我，神秘兮兮的，凑过来跟我说‘又吵架啦，这次砸东西啦’，搞得我哭笑不得。”

梁若伊有点儿不满地说：“这些人，正事儿不干，多管闲事。”

刘丽颖说：“不能那么说，你们惊天动地的，团里这老房子，有什么听不见？你说你俩当年在一起的时候，多好一对儿金童玉女，多让我羡慕嫉妒啊。”

梁若伊说：“人总是在变嘛。”

刘丽颖叹口气：“你也体谅一下施歌，我们光靠工资，养房养车养儿能够吗？之前你还把家里钱拿去做节目，他能不上火？我知道你有梦想，歌里不是唱吗，‘让梦想照进现实’，那还得以现实为土壤吧。”

梁若伊苦笑道：“是呀，我一直都觉得梦想应该挺容易实现的，谁知道全不是这么回事。舞蹈比赛那次呢，就不说了，钱投了，奖没有，现在剩一堆衣服道具我都没有地方放。我最近受的打击呀，还不只这些呢。”

梁若伊就一口气把之前掉进的坑、受到的窝囊气跟刘丽颖说了，刘丽颖说：“就是嘛，外面好多老板就是这样的。你说的那个演员呢，现在看着挺风光的，各个市县的好多来找他，我真不知道，他是这么做人做事儿的。至于任可……也不一定吧，他之前就想过做这个。”

梁若伊分辩道：“可是真的跟我设计的所有的情节一模一样。他最早的那个本子我看见过，很混乱的，根本没有找到主题，东拉西扯的。我从咱们现实的角度出发，做出了主角在梦想与现实之间冲突的这条明线，暗线是他的情感线。因为心里对初恋的不舍，他对妻子从排斥，到接受，等他发现真正爱的是妻子的时候，爱人却因为难产而死，他甚至没有机会在妻子临死前与她见上一面。你也去看了嘛。”

刘丽颖说：“嗯，我去看了，就是这样。”

梁若伊一拳砸在桌子上：“都怪那个余老板，把我的本子到处发，都是一个圈儿里的。”

刘丽颖问：“那会不会是其他人听了你的构思，觉得挺不错的，看见任可的时候，也无意之中提出了这样的意见，被他采纳了？”

梁若伊陷入沉思：“不知道，反正我真的很郁闷，郁闷死了。”

刘丽颖叹口气：“我是听说，之前李楠在剧院的时候，任可排了一个同类题材的舞蹈，结果李楠不能看任可的，任可能看李楠的，等到演的时候，李楠发现她节目里所有好的元素，都被任可‘吸收’了。”

梁若伊说：“就是就是，李楠跟我讲过，所以她拼了命地也要走出去，现在越走越远。

最近在排作品，准备参加一个特别知名的世界舞蹈大赛。”

刘丽颖关切地说：“那你这样老掉进坑里，也不是办法。要不这样，你到西江交响乐团来吧，我去跟孙董说。”

梁若伊想了想：“那边也没有舞蹈团，我之前就是想跳舞，现在也还是想编舞，没有舞蹈团的地方，我才三十多就去养老了吗？”

刘丽颖说：“你呀，你咋那么傻，那么钻牛角尖，你找个单位挂着，自己在外面该干吗还干吗，有个单位，有份儿工资，能把保险买上，还能评评职称，你看你，到现在还是个三级。”

梁若伊说：“我这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头一次去评二级，刚好赶上吴姝是评委，小动唇舌，就把我给刷下来了。咱们跳的舞，获奖的还少吗？我那个时候还是个领舞！第二次去评二级，还别说到评审团，在团里边就因为我能不能送上去，差点吵起来了！都是一个圈儿里的，谁说了什么，被说的那个人能不知道吗？算啦，我现在也想通了，评上了怎么样，评不上又怎么样，作品说话吧。”

刘丽颖就问她：“赵导怎么看？”

梁若伊摇摇头：“她一直让我去评职称、评职称，那个年代的人，不就是看重这些？好笑的是，之前有个团长让我帮他写了一篇论文，拿去发表，署了两个人的名字，结果他顺利评上了二级，而我呢，除了这个论文，还有奖项，还有那么多演出呢，都没有评上。”

刘丽颖说：“我还以为你早就是二级了，应该去评一级了。”

梁若伊笑笑：“没有，这些事情，谁说得清楚，你看团里人事的那个王杰，跳过舞吗，更别提编舞了，听说都去评一级了。”

刘丽颖点点头：“就是，全团都看不惯他那个样儿，刚刚当上人事部门的经理，就让食堂给他开小灶，单给他炒菜，还跟公司总经理赵庆争得头破血流的。上周，他把办公室的人召集到一起，明着问人家‘你们到底是我的人，还是赵庆的人’。”

梁若伊吃惊地说：“啊？这个我真不知道。关键那个王杰，刚刚上去，正好遇到我签的合同到期，他直接就把我工资砍到一千二，还说没有保险。他自己就是人事部门的，《劳动法》哪条说不用给员工买保险？欺负人还欺负得这么明显的，真是少见。芝麻大的……连官儿都不算，就这样，这些人要真成了领导，了不得。”

刘丽颖说：“就是就是，听说王杰是厅长的亲戚，不知道是真是假。赵庆，你知道吗？就是因为经得住汪夏的骂被提上去的。最搞笑的是，在宣布他任职时，汪夏宣布之后就请大家发言，轮到吴姝，她憋了半天，忽然说了一句，赵庆一直以来‘忍辱负重’，不容易。”

梁若伊大笑：“哈哈哈，‘忍辱负重’，说得好，哈哈哈……”

两个

人一起笑起来，梁若伊说：“没想到啊，你那么忙，还有这个时间，陪我摆这些没用的空龙门阵。”

刘丽颖说：“我们那么多年了，应该经常像这样聚聚，又不是天南地北的，离这么近。”

梁若伊点点头：“我看你不是要跟我闲聊，是专门为了开导我的。”

刘丽颖一翻白眼：“哎呀，说不上开导，我也不是心理专家，就是聊聊嘛。再说我不只约了你，还约了钟晴呢—她怎么还不来？”

梁若伊又是大吃一惊，她想起了上次钟晴的醉酒和她的痛苦，心里又开始疼，同时也期待见到她，想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两个人又聊了良久，钟晴终于出现了，身边还多了个男士。

梁若伊和刘丽颖站起来，钟晴又恢复了往日能说会说的状态，高兴地招呼她们：“哎呀，我路上堵车，还等他，对了，我介绍一下，他叫吴正豪，你们叫他吴总就行—这是刘丽颖，这是梁若伊，我之前跟你说过的。”

刘丽颖一开始有点儿尴尬，但还是大方地伸出手：“吴总，你好。”

吴正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脚上一双锃亮的皮鞋，冲着刘丽颖微微一鞠躬：“丽颖女士你好，刚刚跟客户谈一笔两个亿的小生意，时间上耽误了，见谅。”

刘丽颖说：“哦，没事没事，正事重要。”

吴正豪说：“三位，抱歉先离开一下。”

他去上卫生间，梁若伊赶紧问钟晴：“他是你男朋友吗，你们怎么认识的？”

钟晴满面笑容地说：“是啊，认识的过程挺喜剧的，改天跟你们细说。”

刘丽颖正色道：“我感觉这人不太靠谱，你还是该找个踏实的人，好好生活。”

钟晴满不在乎地说：“他哪儿不靠谱啊，这样的高富帅，对我又好，我快要被他迷死了。”

梁若伊赶紧说：“是挺帅的，可是总觉得哪儿不对？”

正说着，吴正豪回来，梁若伊就不太想说话了，只在旁边留心观察钟晴这新男朋友。

吴正豪还是一副豪门的派头：“家父在新加坡经营一点小产业，有几家连锁酒店，他看好中国的市场，派我到这边来考察，不承想啊，遇到了钟小姐。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我们，一见钟‘晴’。”

钟晴像个十几岁的少女一样，在旁边崇拜地听着，听到他说一见钟“晴”，两手捂着脸颊，害羞地笑，然后捶打吴正豪：“你看你说的。”

吴正豪一把握住钟晴的手，慢条斯理地说：“好啦，让丽颖和若伊看了笑话。”接着又开始侃侃而谈他的家族大生意：“我家里的产业呢，除了新加坡，也遍布美国以及全欧洲……”

梁若伊和刘丽颖目瞪口呆地听着，心里越发觉得不靠谱，钟晴却被迷得神魂颠倒。吴正豪畅所欲言了大半天，准备离开，他一边慢条斯理地收拾东西，一边说：“各位女士，我还有

另一个五千万的小事情要去谈一谈，先告辞。”

说着在钟晴额头上吻了一下，起身走了，梁若伊正要开口，吴正豪又转了回来：“小晴，给我二十块钱，我打个车。”

梁若伊和刘丽颖差点喷出两口老血，钟晴却嗲嗲的，一边掏钱一边说：“行，一会儿我也打车。”

刘丽颖不经意地说了一句：“你的车限行啊？”

钟晴说：“没有，卖了。”

吴正豪这时候已经接过了钟晴的钱，又在她额头吻了一下：“没事儿，卖就卖了吧，下次我送你辆法拉利。”

吴正豪一走，梁若伊和刘丽颖就不再沉默了，你一言我一语地冲着钟晴说开了。

刘丽颖说：“钟晴啊，你听姐一句话，这个人真的……赶紧离开，啊！”

钟晴掏出一根烟，点燃：“丽颖姐，我知道你担心我，这次我不是看上了他的钱，我觉得我找到了爱情，这种爱情，能让我……”钟晴低下头，一口一口地吸着烟，沉默了。

梁若伊说：“刚才我就好像在眼前看了一出活生生的言情剧，生活里的爱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钟晴说：“那是因为你没有遇到真正的爱情。”

钟晴一句话，把梁若伊噎得说不出话。

刘丽颖只好说：“若伊也只是凭感觉，我也是这个感觉，但是呢，不是都说嘛，鞋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我们都希望你过得好，别再……”

钟晴眼里就有了点雾气：“嗯，丽颖姐，我知道，我在这个城市没有亲人—原来有两个最亲的，可是……算了，不说了。我知道你们真心想我好……”

钟晴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梁若伊赶紧给她递上纸巾。钟晴也还是好看，毕竟底子好，可是浓妆也掩盖不了额角的皱纹和有点儿肿胀的眼袋。

三个姑娘之间有点儿惺惺相惜的感觉，她们互相陪伴着彼此，了解着彼此，疼惜着彼此。但是谁都无法分担另一个人在生活里经受的风雨。

后来有一次梁若伊跟赵晨聊天的时候，就说起了刘丽颖想让她到交响乐团的事情，赵晨一拍大腿：“对呀，我怎么没有想到，要不说刘丽颖，平时看着挺冷冰冰的，其实心挺热的。你可以过去，我也去跟孙董说，这样更稳妥。”

梁若伊不满道：“我都已经拒绝了。”

赵晨难以置信，指着她：“你呀……你，这么稳定的地方，拿着工资，在外面也不影响你，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梁若伊说：“我想要的不是稳定，我想要的是舞蹈。”

赵晨被气得半天没有说上话。梁若伊反而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之后该干吗干吗去了。

她终究是没有被这些不公平、悲伤、生活琐事击垮。她仿佛冲锋似的，马不停蹄地奔走在一个又一个朋友之间，期望能够调动一切可以联系的资源，以寻找到一个契机，或者一个平台，施展抱负、大展拳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