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将养了十数日,陶花才完全恢复。她受伤期间,中军一切事务都只能由赵恒岳打理,倒是林景云跟着学了不少东西,连奏折也可以帮着看了。
陶花见赵恒岳被累瘦整整一圈,十分心疼,对他也就温柔了许多,饮食起居也都开始亲自过问照应。她伤好之后更是勤勉于军务,尽力帮他分担事情。
赵恒岳心中喜慰,行动上却是一丝也不敢怠慢,中军与左军的所有往来军务他都亲自在场,再没给过陶花和秦文任何一次单独相处的机会。陶花当然明白,平白无故也不去犯他的忌讳,慢慢地她也就习惯了回避。
扬州守军中的血莲教是吴越国的南部苗疆势力,当今吴越天子重文轻武,把他们放在与周军交战的第一镇,又未加重兵配合,分明是不怎么在乎他们的性命。教主已经被陶花在城头射死,左护法林景云按例接位,力主降周。教众们商议多日,对这吴越国也寒了心,离城而去。
只可惜城墙上蛊虫已经布下,无法在吴越守军的监视下撤去。蛊毒十分凶险,周军最终决定围城,而不再进攻。扬州在两国边界处,周军的粮草供应也并不困难,围城正是保守而有效的方法。吴越皇帝胆怯,不敢发大军救援,不顾武臣劝阻把主力军队全都留在京城建康左近,只派了小股兵力试探突围增援,都被周军尽数歼灭了。
如此围了数月,扬州城内粮草耗尽,开始有大批兵士出城,周军知道利害,对出城的人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不许任何人、物进城。城内自然是严令不许出逃的,冒险出城的人也都是实在没了办法,最后多半还是伤亡在自己人手上。过了这一拨之后,出城的人也就没有了,倒不是因为城内治理严苛,而是因为那些摇摆不定的人都走了,剩下的都是矢志报国的将士百姓,也都有了同仇敌忾之心。
周军仍是不急不躁远远围着,渐渐一年过去,来年的夏天又到了。夏日本来是植物茂盛的季节,可是扬州城内已经是饿殍遍地,连树叶都找不到一片。
这天,探子来报,说城墙上蛊虫已尽数饿死。陶花倒是有些不信,问
道:“这蛊虫是他们的要紧物事,无论如何得先养活才是。”
那探子答道:“城内已经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再无力养活那些蛊虫了。昨天扬州守将张闾宰杀幼子分给众兵士。”
陶花大吃一惊,整个人僵住了半晌才喃喃念道:“易子而食……竟到了如此地步。既然蛊虫已退,咱们还是早早破敌吧,也免得孩童们遭殃。”接着下令召集众将,商议攻城部署。
这边众将还未到齐,赵恒岳已经听到消息过来,一进帐先说:“此时攻城不妥,再围个十天半月,不费一兵一卒即得扬州。”
陶花微微沉吟,解释道:“城中已然惨不忍睹,还是尽快拿下主将,不要多害无辜了。”
赵恒岳见她十分坚持,不愿在众人面前与她冲突,也就不再说话。
陶花身为主帅,不能不考虑大家想法,既然在赵恒岳这里没有得到支持,她便转向秦家兄妹和罗焰:“你们觉得呢?”
秦梧和罗焰都不说话,众将顾虑赵恒岳的反对,也都不出声。秦文见无人应答,陶花神色十分不悦,便淡淡回了句:“你想打,那就打吧。”
陶花当即传令隔日攻城。
第二日一早周军大举攻城,然而城中守军十分顽强,大家同仇敌忾,连平民百姓都登上了城楼参战。一直到了中午城池都牢似坚铁,周军却已伤亡不少,几员副将在阵中骂骂咧咧,摩拳擦掌说着攻下后要迅即屠城。
陶花眼看着伤兵不断退下来,心里已开始有些焦急,若她听大家的话多等个十天半月,恐怕就不会是今日这般情形。她带着歉意回头望一眼赵恒岳,他因她受伤之事后怕,今日也在阵中。
赵恒岳半笑不笑回望着她开口:“你看我干什么?当时说‘打’的可不是我。”他在暗讽她应该去问责秦文。
陶花本来心情就很焦急,被他一奚落便着了恼,一转马头真往左军阵中过去了。赵恒岳招招手让几个侍卫随过去,他自己并没动,只是远远看着。
秦文立在左军阵前遥遥望着城楼,眉目清冽傲岸,白衣光芒胜雪。
她放缓马匹过去,他也并不下来行礼,只是侧头柔声问
了一句:“着急了?”不似商议军事,只是小儿女间互说情话的关怀口气。
她点了点头。
他微微一笑,身上那阵肃杀之气顿时散去一瞬,接着飞身下马,摘下随身重物,解下箭囊铁弓和重甲,扬头向她笑说:“待我去试试。”笑容清朗柔和,如三月的春风般和煦温暖,不似他平时的冷傲。
陶花反应过来他是要亲自上城、刚打算阻止时,他已经冲出去到了攻城的士兵队伍中。她只能捏了一把汗回到中军阵,看见赵恒岳时,他哈哈一笑:“这美人计比我的大王令都管用得多。”
片刻后秦文已经攀上了南面的城墙,城上守军拼死来阻,却阻不住。一名副将过来救援,也是三五回合就被刺死在城上。周军登上南面城墙的士兵顿时多了起来,只是扬州军民仍抵死顽抗,一步也不肯退,就在城头上肉搏。
赵恒岳微微点头:“早听说吴越子民顽强,果然如此。若不是皇帝昏庸,只怕这吴越国难以征服。”说完却不见陶花答言,侧头看她时,见她满面紧张神色望着城头,对身外之物全然不觉。她脸上的神色,十分紧张之中又含着一丝仰慕,一如燕子河边他看过的那个神情。
赵恒岳清咳三声之后,陶花才反应过来。赵恒岳指指她背上弓箭:“我觉得这个东西比你的痴迷情意对他更有用些。”
陶花急忙摘下铁弓搭箭上弦,****,一边侧头解释:“我只是担心战事……”。正在此时,猛听得战阵之中有欢呼的声音,南面城门的吊桥正缓缓放下。赵恒岳立刻传令击鼓进军,陶花一马当先冲在了前面。
刚近城门,陶花却呆住了。城门倒是大开,那门内却站满了布衣百姓,手挽手组成人墙站在门内。扬州被围一年之久,军民早已一家。两边仍有百姓不断拥上来,他们大多手无寸铁,最多的也不过拎把菜刀斧头,在这重甲铁骑面前如同儿戏;而他们当中竟然也有真正的“儿戏”——站在最前排正中的一个小男孩,八九岁模样,手中拿着一只小木马向着周军愤怒挥动。陶花要想了一瞬才想起来自己的小木马在秦文手中,而面前这个人绝
无可能是陶若。
陶花这一生,最悲惨的印记莫过于亲手射杀陶若,虽然不是她的过错,她却为此一直伤心噩梦。
她怔得一怔的功夫,周军的先头部队已经冲入城门,瞬间哭喊哀嚎的声音震天而起。陶花眼睛一直盯着前排的那个小男孩,见他旁边的人被马蹄踏倒,他尖叫着扑上前去,却被马上的士兵一甩戟尾就震开了。他刚刚好跌到陶花马前,手中兀自紧抓着他的小木马不放。立刻有一个少妇模样的人扑到他身上来,扶抱起他来看看伤到没有。那个小男孩嘴角流血,起身之后却把他的小木马往陶花砸过来。
陶花也没有躲,那小木马砸到她盔甲上跌落,似乎有点疼。正路过身旁的士兵看到公主竟然受袭,挥刀就往那小男孩砍过去。陶花想出声阻止已然不及,那少妇却是举臂挡了过来。利刃岂是血肉可挡,瞬间母子二人两臂齐落,鲜血溅到陶花的鞋袜上,她只觉那阵热意直透心脏。
陶花决然回头,大喝一声:“退兵!”
她身侧军士们怔了一怔,跟着的传令官也怔了一怔,一个机灵些的答道:“我这就去报给大王。”说着向前冲去。
陶花知道没有赵恒岳点头,她在这个时候做不了主。若是普通命令传令官也不会犹疑,但是这个时候下退兵的命令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何况大王也同在阵中,需要先回禀过他定夺了。周军苦围一年,为的就是这得城之日,大王矢志要取天下,又怎能轻易放弃?
陶花抬头望去,看见赵恒岳就在前方不远处,他未掣出兵刃,只是立在当地怔怔看着眼前场景。
她轻轻咬唇,在这一片厮杀哀嚎声中对他大喊:“恒岳,即刻退兵,我答应嫁给你。”
赵恒岳模糊听见陶花叫自己的名字,却没听见她到底说些什么,于是回过头来朝她看了一眼,也喊回去:“你说什么?”
陶花还未答言,传令官也刚到赵恒岳身侧,还不及说话,扬州南城门正血流满地、哭声震天之时,赵恒岳猛然一勒战马,在马上断喝一声:
“即刻退兵!不可再伤无辜!”
他声音响亮,周围的人全都听见了,立
刻停了动作。远一些的人看见这边有异,也就慢慢停住了。
那一声断喝之时,不论是敌人还是己方,不论是军人还是百姓,听到的人全都带着惊异抬头看他,而转瞬之间,眼睛中那些惊异又全都变成了敬服。
这些眼睛当中,自然也有城门口那一双妙目。她痴住片刻,等回过神时,忽然就觉得害羞,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她什么都没有做过,她说的话他又没有听到,她却是半红着面孔转开马匹出了城。
扬州百姓死伤惨重,剩下的都在救助同伴,也无力再行攻击。传令官发出退兵讯号,周军缓缓退出了扬州南城门。
众将回到中军帐中,全都有些莫名其妙。赵恒岳和陶花两人都为刚刚看到的景象有些烦闷,一时都没说话。
片刻间秦文回来,他一向淡漠不动声色,此时却带了些怒气喝问赵恒岳:“一年心血,将士苦战,为何退兵?”他的质问已然无礼。
赵恒岳见他锐气正盛,咄咄逼人,就避开锋头说:“要么秦将军先领左军去建康吧,正好泄泄怒气。”他不答他的问话,是避开当前冲突,却也点出了他的失礼。
秦文仍然不退,只是冷冷看着他。两人僵持在帐中,众将谁都不敢在此时多说一句话,局面尴尬异常。陶花只好清咳一声开口:“退兵也是我发的命令,那城中百姓实在可怜。”
秦文转头看着她,眼神慢慢舒缓些,说了一句“妇人之仁”,转身出帐,拔营去了建康。
中军帐中仍是没人敢说话,半晌赵恒岳开口:“得天下是为得人心,不是为得城池。传令下去即刻撤围,也给城内送些粮食过去。咱们绕过扬州,直取建康。”
陶花听见这些话十分高兴,又见扬州百姓得以保全,更加喜悦。抬头看看赵恒岳,见他仍为今天的惨状有些愁色,心里顿时升起些甜甜蜜蜜的怜惜。此时帐中诸将正依次退出,她便走到他身边去,轻声说:“‘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人人都知道《孙子兵法》里这句,能做到的却是少之又少。”
赵恒岳见她语声亲近、眼光温存,一下子便散去愁容,柔声答:“对你也是一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