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听到这个消息,桥上所有的人都震惊了,还有刚刚和他聊天的我们,老人尤亮立刻跑向他自己的房子,我向着刚刚那颗星星消失的天际看去,一会儿就升起了白色的浓烟,那部分天空变得更明亮了。
随后,我跟着桥上集结的人群,往明亮的地方走,我、阿洁、郭强三个走在一起,跟在大队人马的后面,走过高坡,然后转过一个拐角,在走上一段平路,接着又是一个拐弯,拐过这个弯,前面人们的脸顿时就被照得通红,我们转过这个弯,看到我们前方不远处,火光冲天,大火已经烧过了整栋房子,他的房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应该不会烧及别人家的房子,我们前面挤满了人,大家就都这么站着,什么也不干,或许是因为火势太大了,根本就救不了,可是为什么等到火烧得这么大了才被发现,或许是因为他家的隔壁邻居要么都早早地关上门睡觉了,要么就是都在桥上乘凉,我们看不到老人尤亮在哪,我踮起脚尖,目光越过前面人们的头顶,可是还是看不到,正当我们想挤进前面,走到正在烧着熊熊大火的房子前去的时候,底下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拉住我们不让我们向前走,我朝后一看,原来是阿云,她拉住我们三个人,把我们拉出人群向外面走,我们只好离开了这围观的人群,向下走去。
我们都来到了阿洁家,我们三个都这么干坐着,不说话,眼睛时不时瞟向大火的那个方向,阿云和阿顺也坐在我们旁边,不知道阿云为什么把我们三个从人群中拉了出来,还是她原本只是想把阿洁从中拉出来,可是碰巧我们也在,于是就把我们也拉了出来,但是,又为什么把阿洁拉出来呢,是不想让她看到这种画面吗?我不知道,毕竟,我没觉得这画面有什么吓人的地方,相反,还很精彩,因为从小到大,我们还是头一回见到呢。
阿顺拿起桌子上的烟盒,抽了根烟,他接着感到好像有点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走向郭强,问他:“你好像是抽烟的吧?”
他拿出一根烟来,递给郭强。
郭强把烟接过来,阿顺把自己嘴里燃着的烟递给郭强,用来把郭强嘴里的烟点着。
他走过来问我,我摇了摇手,他又假装把烟朝我扔过来的样子,我更是加快地摆了摆手。
阿云好像被这件事弄得好奇了,她从阿顺的烟盒里取出一支烟,把它点着,坐在椅子上,手肘着桌子,嘴凑到烟嘴上,嘴唇搭着,轻轻抽了一口,又吐了出来,光从吐出的烟雾上就能看出,她还是个新手。
“我真是弄不明白这东西有什么好吃的。”她说,“舌头上还带着点苦。”
她用上下嘴唇刮着舌头,“呸呸”吐了几下,但是什么东西都没有。
她没有继续抽下去的意思,把烟燃着的一端朝外,放在桌子边沿上,让它自顾自地冒着烟。
我望着它升起的烟雾出神,好像我们都在出神,不一会儿,一大队人马转移了我的注意力,我看到,黑压压的一群人,从路上往下走,我望向他们来时的那个方向,空中也没有了火光,我们三个在阿洁家待了很长时间,最后我和郭强都走了,郭强向下走,回到了家,我往上走。
我和老人尤亮的家都要走过一段相同的小路,然后才转向不同的两边,我走这边大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他那边是长长的一条小巷,两边是高高的房屋的墙,下雨的时候,雨水都往中间排,中间像极了一片白色的幕布,我们只好都贴着墙走,好不被水给淋到。我走到这个街角,停在那,我开始向那条小巷走去,加快脚步,可是越走到中间脚步越慢,感到自己已经走了这么久,前面的出口却迟迟都未出现,我开始停下脚步,往回跑,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我突然变得害怕起来了,因为我觉得,别人的脚步声跟在我的后面,我甚至都不敢回头看,我脚步加快,他也脚步加快,我一溜烟地跑到了家,关上门,开着灯,躺在床上,好把他拒之门外,我望向房间里的各个角落,所及之处,除了灯光外什么也没有,听着自己的喘息声慢慢地归于平静。
我开始静静地躺在床上,想着今天晚上发生在老人尤亮身上的所有事,想着想着,想到他房子里的状况,想到阿云和我说的关于他和他兄弟的故事,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为老人尤亮感到伤心难过,相反,我倒为他感到十分的高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
我好像再也不感到害怕了,恐惧早已被我赶走,我心满意足地关上了灯。
直到第二天,我才从阿洁的嘴里听到——在昨晚的那场大火里,我们在老人尤亮家里见到的他的那个傻儿子,没有从房子里走出来。——或许他根本就没有为逃出大火做出过一点点尝试。
郭强的父亲离开家已经有好几天了,还是没有回来,我们还是时不时去桥上玩,听听桥上人们说说最近发生的新鲜事,可是,自从大火发生后的这几天,桥上少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就是老人尤亮,不过桥上人们的热闹劲并没有因为他的缺席而减小多少,我们也是,只是少了一个说故事的,但是,在这里,总是不缺少故事的。
郭强今天突然跟我说,是否还记得我说过的想撑筏的事,我说当然记得,我日思夜想的就是自己拿着长篙走在水上的画面,他说那就好,眼下时机就快到了,他说,接连一个月的高温今天有所缓解,看来有一场大雨马上就来,而且就在不久,这场雨可能会下好几天,等到现在干枯的河里涨满了水,撑筏的时机也就到了。
想到梦里的场景马上就能实现,我站在桥上,向着远方高兴地大喊起来。
由于连续的炎热天气,河里的水慢慢地干了,湍急的流水声已经听不见了,我看到,在我们目光所及的不远处,看到,一根长篙非常显眼地立在那里,我们知道,这根长篙是郭强父亲的,那次郭强父亲遭遇过的惊险一幕,我们至今还记忆犹新。
我和郭强踏上通向河水的石阶,往桥下走去,我们先是趟过了一片平水,接着就达到了浪花的中心,不过现在翻腾起的浪花已经很低很少了,我们贴近了才看到,平稳的河底尽头,我们看到叠着一块块的大石头,越往下,叠起的石头越多,每个石头都有八仙桌般大小,我们脚站在那些石头上,水流刚好漫过我们整个脚,我们小心翼翼地走着,每个石头表面都异常光滑。我弯下腰,用手摸着石头底面,果然,有无数的水龟子向更里面钻,我们常常用它们钓鱼。
我们再向前走几步,下面就是由于水流的冲击形成的一小潭水,还有几块锋利的大石头立在旁边。果然和我想的没错,我看到,那根长篙就立在那里,插在了两个石头的缝隙中,底下大,上面下,确实怎么使劲也拔不出来,我们撩起裤腿,把两边的石头搬开,才把长篙从中取出来,拿在手上。
为了提前体验,我把长篙拿在手里,它比我想象地要重多了,特别是沾上了水,我走到花的高处,站在石头上,假想我现在要经过,我把手里的长篙撑在前面地势低洼的地方,除了脚尖还点在大石头上,整个身子都像悬在空中了。
我身子撑在上面,乐呵呵地和郭强说这很简单,他也只是笑笑,说事实上难得多。
没想到,在我刚笑完,由于身体的重心全在篙子上,发现使不出力来再把自己的身子拉近,结果,随着篙子慢慢地倾斜,我跟着它从上面跳了下来,落在了小潭里,身上全湿了,郭强在岸边看着我滑稽的样子哈哈大笑。
我把长篙扛在肩上,向上游走去,走到桥上能看到的那个转角。一路上,我把篙子拿在手里,脚踩在水里,一边走一边用篙子在左边撑一下,又在右边撑一下,我们到达了转角处,郭强仔细观察着水流的来去走向,我也走向河水中,学者他的样子观察起来,他以他仅有的比较少的经验告诉我,在这个转弯处,由于角度比较小,常年的泥沙都堆积在这里,所以千万不要把篙插在河底,很可能拔不出来,我走到拐角,用篙试探性地戳了戳河底,果然很软,确实是堆积的泥沙。
他从我手中拿过篙子,握在手里,他走到水流的拐角,指给我看那一侧凸起的岩壁,他拿起长篙抵在那上面,使劲用力推篙,身子就轻盈地给支过来了,篙子在他的手里显得特别协调。
他把篙子递给我,让我给他示范一遍,我学着他的样子,可是刚把篙子抵在岩壁上,没想到,篙底一滑,整个人都栽在了水里。我抱怨说岩壁下雨太滑,根本就抵不住,他说不是因为滑,而是因为我使的力量太小,只要使足了力量,篙底就不会打滑。
我点着头表示明白,在尝试了好几次后,我才终于顺畅地完成了这个动作。
我们那天在水里实验了好久,我们跑到岩壁旁,郭强会指给我看最好选择哪个位置当篙眼不容易发生篙底打滑,什么时候选择什么姿势握篙,我都仔细地听着,但是最后在我们往岸上走的时候,他告诉我,撑筏没有实验一说,所有的情况等到站在了飞快而下的筏上的时候,就全变了,撑筏最好的练习就是实践,所以说,撑筏是勇敢者的游戏。
在郭强的家门口,我和他告了别,回家走去,我没有把篙给扔掉,而是把它扛回了家,我放在家门口,立在墙壁上,时不时我就拿出来挥舞几下,要么把篙抵在门槛和地面的拐角或者墙根处,要么就把篙子绕着脖子转,甚至把身子跳在篙子上看能在空中立多久。
我拿着篙一会儿从门前空地的左边跑到右边,又从右边跑到左边,我高举着长篙,朝着小镇欢呼呐喊,声音随着山涧飘荡,又传回到我的耳中,远处,一片片青翠的竹林随着突然间刮起的风瑟瑟摇摆,呼呼的竹叶随风摇曳,让人把风声听的更真切了。
我向风来的那边走近,满身大汗的我立在风中,打了个寒战,屋顶上,一只红尾鸲也像我似的,挺立在屋角上,红色的尾巴不停地上下抖动,我向山的尽头处望去,本来青色的山现在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没过一会儿,白雾就慢慢地拉近,接着我听到清晰的豆大的雨点声打在我眼前的屋顶上,和郭强预料到的一样,一下就大雨滂沱,我任雨水打在脸上,却感到从未有过的高兴,因为,我知道,我们的伟大冒险即将要开始了。
雨水刚刷到那只红尾鸲的身上,它就抖起尾巴,张开翅膀,飞走了……
这场大雨一连下了整整两天,到了第三天,雨势才开始有点减小,在这两天里,我都待在家里,没有走出去,雨实在是太大了,我想小镇上的所有人应该都是闭门不出吧,我把伞搁在门口,雨衣贴在门槛上,用砖块压严实,好不让房檐上的雨水打进门槛里,我家的屋后,山上汇聚而成的水从屋后的竹林里倾泻下来,沿着我们墙脚挖起来的水渠往下流,可是水流过大,水漫过水渠,渗进到了我的家里,我整个一天都在拿瓢把渗进家里的水舀出去,整个家里的地面变得湿漉漉的,终于雨势有所减缓,山上流下的水也变少了,刚好没有漫过水渠。
我拿着把凳子,坐在门前,脚踏在门槛上,头靠在张开的门上,望着雾雨笼罩下的小镇,整个小镇现在变的好看极了,寂静而又充满着勃勃生机,“呃呃阿阿”的声音从下面传来,我知道,那是文莱的声音,他家的房子就在我的下面,他的家里只有他和他的母亲,他的姐姐嫁人了,离我们小镇不远,和她的弟弟一样,她也是一个哑巴,不过稍微能说出来点话,不过得凑上耳朵仔细听,她也有一个男孩,和我差不多大,模样端正,身体健康,做起事来干净利落,阿云总是对我和阿洁说每次她的男人见到她,大家都有点取笑他的意思,但是他倒毫不介意,反而丢下一句——“我买了三级的面粉,和出来一级的面。”现在回想起来还是笑个不停。
说不定文莱现在才刚起床,他对白天黑夜完全没什么概念,现在他可能正在刷牙呢,如果他知道什么是刷牙的话,他嘴里咿咿呀呀,手上不着边际地比划,我看不像他母亲在对着他唠叨,倒像是他对着他母亲唠叨,我奇怪的是,他的比划是否他的母亲完全都能听懂。
过了不久,雨已经开始停了,房檐上低落的雨水也开始放缓了脚步,一滴,一滴,一滴地打在褐色的石头上,在屋檐下盛雨水的桶也已经快装满了。
我收起伞,走出门外,感到小镇从未有过的清新,树林里残留的雨水还打在棕榈树叶上,嗵嗵响个不停,还有小镇中心传来的河水拍岸声,我能想象到河水里现在会是什么画面。
等雨完全停了之后,我就兴奋地往下跑,我跑到桥上,向桥底望去,河水涨了至少有半米深,早就变得浑浊了,两岸原本长起来的草都被泡在了河水里,只有根还在使劲地挣扎,再看桥的下游,浪花翻腾,河水被卷起高出了路面,这水涨的比我想象中的要厉害多了,还有山上的水继续往河里填充。
我开始感到有点害怕了,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大的河水,接着我跑向郭强的家,叫上郭强,问他是否看过了现在涨起来的河水,他说他看那过了,我问他难道真的在这样的河水上撑筏吗,他说不清楚,得看情况,水小了带不动筏,水大了容易出事情,于是我拉着他走上了桥,让他看看现在河水的情况,他说现在显然河水大了,不过等到明天一早,河水退去一点,就刚好是撑筏的最好时机,他很有自信得向我说道。
“那也就是明天了?”我问他。
“我看是,要是明天不下雨的话。”
“应该不会,你看这天,雨已经下完了。”他说,对着天空,指给我看。
“那就是明天了?”我做出再次确认的样子。
“难道你改变主意了?”他看我犹犹豫豫的样子。
“没有,当然没有。”我说。
“那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
“明天一早什么时候?”我问。
“明天天一亮,你就起床,穿上宽松点的衣服,穿上结实一点地鞋子,然后下来找我。”他说,“还有,别忘了,早上多吃点,一路上我们都没有东西吃,撑筏的时候带任何东西都是个累赘。”
我嘴上答应着,点着头,心里却在暗暗打鼓,不知道明天未知的旅途上我会遇到什么,害怕当中反而更多的是激动,就像深夜闯进人们厨房里的老鼠一样,而他们也深知自己可能会遇到多大的麻烦。
我和郭强在桥上待了很久才各自回家,走的时候,他又再一次地提醒我明天别忘了,还有记得带上那根长篙。
我兴奋地赶回家,为明天的出发做着各种准备,身体上的心理上的,到了家我才发现,我没有把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告诉阿洁,于是我又从家跑到阿洁的家,我想,就像老人尤亮说的那样,一般撑筏手在撑筏前都会向有经验的前辈们请教请教,我也刚好可以请教请教阿顺。
等我到了阿洁家我才发现,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我问她她父母去哪了,她告诉我去外面了,我问她什么时候去的,她说昨天早上,我又问她为什么,她说她爸的脚并没有好转,反而肿的更大了,在她妈的建议和坚持下,他们昨天早上去外面了。
看来像阿顺请教是不可能了,于是我把这个消息马上告诉给了阿洁,阿洁听到,一脸震惊,完全不相信的样子,后来我向他解释了我和郭强的计划和做的准备,她也终于相信了我的话,不过还是不太理解我的做法。
我问她明天什么会上桥上看我们吗,她问我明天什么时候出发,我告诉她和她父亲一样,天一亮就出发。
我问她明天会不会上桥上看我们,她问我明天什么时候到桥上,我告诉她和她父亲一样,大概中午的时候就到了。
我又再一次问她明天会不会上桥上看我。
“会的。”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