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在她们离开之前,我悄悄地溜下楼梯,再次走向大厅。现在,大厅里围着的人更多了,我靠在门边上,一边能看向屋外,一边还能看见阿顺房间里坐在那的阿洁。
“顺儿他妈来了。”门口人群中有一个声音说道。
我一手抓着门边,另一只手放开,让身子尽量往外伸展开去,向通往阿洁房间的小路望去。
果然,一个老人的身子出现在那里,是阿洁的奶奶,一只手插着腰,她腿脚不好,迈着别扭的步子,等她上台阶的时候,她必须得先左脚踏上一级台阶,另一只脚接着再次踏在相同的那级台阶上。
我看着她走近,她的身子一步步地跨上台阶,脑袋逐渐往上升,她个子很矮,但是腰很粗,腰上还系着一个深蓝色的围裙,我看到上了年纪的老人都喜欢系着这种围裙,我想是因为系上围裙干活的时候就不会把她们的衣服给弄脏了,但是没有谁会否认她们身上确实很脏,起码给人的感觉是这样,连小孩子也这样认为,他们可不想和上了年纪的老人凑得太近。她脸色凝重,没有什么表情,除了横在脸上的皱纹外。
大家都看着她,看着她走到了门前,大家没有和她说话,只是目光盯在她的身上,更准确点,盯着她的眼睛,好像大家都期望在她那深陷进皱纹的眼睛里寻找点什么更沉重的东西,虽然等她凑近了我才看见,她的眼角里早就已经泛着泪光,像她大多数时候那样。
她也没有和大家说话,只是向前看,穿过两旁的人群。
我看着她跨过门槛从我面前走过,她一下就注意到了阿顺的房间,或者说,阿顺房间里的亮光吸引了她的注意,她看见了躺在床上的那个人,接着她出乎我的预料,开始哭喊起来,向阿顺的房间扑过去,正如大部分人所预想的那样。大家见状,马上用手搀着她,好不让她摔倒,她挣扎着向前,等到她快走进房门的时候又把她拉住,她也好像放弃了挣扎,双腿弯曲,脚尖着地,浑身瘫软在那里,大家拉着她不至于让她瘫在地上,听着她朝着房间里哭喊。
“……我的阿顺……我的儿……我的阿顺……”
她的哭喊声很大,但是除了这几个词我什么也没听清,这样的哭喊声只有老人才有,像是带着哭喊的哀嚎,阿云是学不会的,她也不想。
大家都盯着她看,特别是小孩子,手里拿着不知道从哪翻出来的阿洁小时候玩过的东西,呆呆地看着趴在门口朝里喊的老人,眼睛里一点难过的样子都没有,更多的是按耐不住的好奇,他们走上前去,走到阿顺的门边,他们根本就不去注意阿顺,而是看着眼前这个举止怪异的老人,盯着她看,他们的眼睛就像拿着一双破烂不堪的凉鞋去换牛皮糖,看看卖牛皮糖的男人会给自己多少牛皮糖一样,往往这个时候,他们的父母就会焦急地走过来,把他们一把拽开,嘴里让他们滚远点去玩,别在这瞎捣乱。
她的哭喊,阿顺是肯定听不到了,坐在那里的阿洁倒是全听见了,我注意着阿洁,她还是背对着我们,没有转过身,她拿起剪刀,把她面前摆在桌上的蜡烛芯给剪掉了一点,用剪刀头拨拨剪短后的蜡烛芯。
“……我的阿顺……我可怜的阿顺……”
她的哭喊声持续了有半个钟头,她哭累了,就坐在离房门口不远的凳子上,浑身瘫软,神情疲惫,时不时抓起围裙的一角,揩揩眼泪,又看看躺在床上的阿顺。
阿洁自始自终都没有回过头一眼,除了阿洁也没有谁进过那个房间,有一个小孩不小心让一个红色像皮球蹦到了阿顺的房间里,我看着它蹦进了房间,滚到了阿顺的床底,阿洁好像没有注意到那个像皮球,那个小孩就趴在门边上,弯着腰看它跑去了哪里,他没有叫坐在那里往火盆里丢东西的阿洁,他好像知道这是不礼貌的,但是他却想着要钻到床底把他的像皮球给捡起来。他趴在门边上被他母亲看见了,他母亲快速走过来,他像往常一样,像是寻找到了解决办法,他冲着他的母亲微笑,用手指给她看那只刚刚弹到床底下的像皮球。
“不要了。”他的微笑并没有收到她母亲平时的热情,他的母亲表情严肃、冷峻,拽着他的脖子叫他离开。
“你帮我去捡一下那个球,就在那。”他的手扒拉着门边,脖子使劲撑着,不让他母亲把他拽走。
“我说,不要了!我不想再说第二遍。”他母亲低头看着他,他看到,那是每次她想要打他时该有的表情。
显然,他感到有点害怕了,从他的表情上看,他甚至有点疑惑。我能明白那种疑惑,在那个年龄段我们都有,那种疑惑就像你在河里呆了一整天,抓到了好多条鱼,你提着满满的一桶鱼回家,想在你的父母面前炫耀你今天的劳动成果,你期望得到他们的夸奖,但是,他们却痛斥了你一顿,他们怒气冲冲地跑到你面前,把桶子丢在一边,看也不看,质问你为什么把衣服和裤子都给弄湿了一样。
“可是那时我最后一只橡皮球了,其他颜色的都让我给弄丢了。”他说,看着他母亲,眼睛里渴求着。
但是他的渴求丝毫没有得到他母亲的回应,他被他母亲一把拽开,然后被恶狠狠地警告离那个房间远一点。
他被拽开的时候眼睛盯着床底,他开始无声地哭泣,他母亲拉着他在我面前走过,出了门口,为了表示安慰,“等过几天我再从店里给你买个。”他母亲说,擦擦他脸上的泪水。
“现在店里已经不卖这个了,也不会再进了,都卖光了。”他说,向他母亲诉说着他的委屈和原因。
像大多数的父母一样,他母亲根本不听也根本不相信他的理由。
“相信我,卖光了肯定会再进的,有钱他还不赚吗?”他母亲说,她从来没有注意过店里这些玩意,但是好像她比她的孩子更了解这些东西的行情。
“不会的……不会的……”他一边哭着对他母亲说,一边焦急地抖着两只脚,“这个卖完了就没有了……”
“相信我,会有的,会有的。”他母亲一边说一边擦他的眼泪。
人群中有好些我认识的,我不认识的,我们小镇上的,不是我们小镇上的,都有。我看到,小矮个阿贵也来了,还有他的好兄弟德来,九儿也来了,还有老人尤亮的弟弟,我好像还在人群中看见了那天晚上和我一起被关在这所房子的门外,差点偶然间发现我的那个中年男人。我没看见他上楼去看阿云,而是夹在大家中间说着话。
“菜就快好了,大家可以把桌子摆好了。”一个女人从厨房的门后面出现,对着大厅里的人说。
显然,这么多人大厅里的一张桌子是坐不下的,郭强和我就跑去附近问问谁家的桌椅板凳暂时不用的,我们两个就把它扛来。我们两个把桌面背在后背上,四个桌脚朝天翘着,为了减少我们往返的次数,我们把长短不一的凳子放在四个桌脚间,互相架在一起,我们扛着就往阿洁家里跑。
我们扛了大概有四张桌子,还有数不清的凳子,每个桌子凳子底下都写上了借的人的名字,好不弄混,到时候好照着人名还给人家。
大厅里摆了三张桌子,有两张桌子是借的,摆在大厅的两边,剩下一张是阿洁房子里本来就有的,摆在中间,门外面摆了两张桌子。大人们坐在一桌,男人们一桌,女人们一桌,小孩子们也在一桌,在门外的那桌。
桌子上的筷子酒杯都摆好了,厨房里的女人们就端着菜摆上了桌,每张桌子上都是一样的菜,大家都坐在桌子旁,吃着端上来的热腾腾的饭菜,男人们坐在一起喝酒,商量着阿顺下葬的事宜。
厨房里的女人们都坐在厨房的那张小桌子旁,围在一起吃起来,阿洁的奶奶也坐在桌子旁,夹起筷子吃了点,大家都没有叫阿洁,任她一个人和阿顺坐在那里,好不打扰我们的热闹。
我溜上楼梯,想看看阿云现在有没有醒,我看到阿云还是躺在那里,背对我,蜷缩着身子,我也没有走上楼去,也没有把热饭菜给端上去,我感觉,她是醒着的,虽然她已经哭喊地很累了,虽然她闭着眼睛。
阿贵九儿他们坐在中间,我和郭强坐在最靠近阿顺房间的地方,我透过窗户看见阿洁房间里的灯光,还伴有明晃晃的蜡烛光,我知道阿洁就在那烛光的下面。
现在这个房子里人声嘈杂,我一眼望去,每个人都张着嘴说些什么,他们一点也没有想让阿顺静一静的意思,在这个小镇上总是这么奇怪,总是把丧事办得很热闹,当喜事来临的时候,不是哭泣就是打架。酒精的味道充斥着整个大厅,我把鼻子贴在桌子上,顺着桌子上的木板移动,酒的味道从木板之间的缝隙里往外冲,阿洁是不喜欢这种味道的,每次只要她家里有这种味道,我和她就呆在桥上很,晚才回家。
天花板上的小燕子好像也不喜欢这个味道,现在他们已经长着黑色的羽毛,个头也差不多和老燕子那么大了,要是把他们和老燕子摆在一块还真的很难分清谁是老的谁是小的,虽然长这么大了,还是不会飞,他们还在叽叽喳喳地张着嘴,看着底下的人们酒足饭饱,而自己还是饥肠辘辘。
显然,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到东西了,他们的父母停在门外不远的电线上,眼睛盯看着这一切,他们显然被今天阿洁家里这样的阵势吓到了,门外和门里都挤满了人,还有些人站在门上,这些陌生的脸孔都吓得他们不敢靠近。
吃过中饭,整间屋子才算慢慢安静了下来,阿贵叫上了几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跟着他出去了。
我看见,一只黑色的燕子快速地从门檐下掠过,飞进燕窝里。
过了不久,果然,刚刚出去的那几个男人回来了,他们抬着一口棺材过来了,他们没有把棺材抬进屋,而是放在门前的两个长凳上,这口棺材不是买来的,而是从哪个老人的家里借来的,我们小镇上没有卖棺材的,一般上了年纪的老人会把做棺材的木材给备好,请来木匠,提前给自己备好棺材。
当然,年纪轻轻的是不会提前预备下棺材的,哪怕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
我走近这口棺材,大家也都在细细打量,都在讨论做这口棺材的木材选的怎么样,漆上得怎么样,我没有贴得很近,远远瞅着,看到这口棺材很大,也很长,上着深色的漆,这个老人的个子应该挺高,显然阿顺要比他矮多了。我期待着棺材里会有什么,我走上前一步,往棺材里面看,除了有着深色纹理的乳白色木材板,当然是什么也没有。
过了一会儿,阿贵把德来、郭强几个人叫到身边,告诉他们那个地方在哪,那个地方是阿顺以前和他说过的,给德来一个罗盘,告诉他按那个方向挖,德来知道他在罗盘上说的方向是什么意思,知道怎么用罗盘,但是我完全不理解,相信郭强也是,他只需要按照德来的意思照办就可以了,小镇上的人对于棺材的朝向是很讲究的。
他们几个人肩上扛着锄头消失在了小路的尽头……
等他们走后,阿贵走到阿顺的房间,把阿洁叫了出来,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阿洁一边听一边点点头,阿贵给我了一个篮子,上面用布盖着,看不清里面装的是什么,很沉,我也没有掀开,只是拎着它,阿贵让我和阿洁跟着他,他把我们带出了门。
我和阿洁跟着他出了家门,穿梭在小镇的各条小巷中,他只是带着我们走,我们三个人一句话也没说,我也一句话也没问。
我们在巷子里遇到的每个人,都先是奇怪地看着我们,看见阿贵走在最前,就问他:“去哪啊?”带着熟悉的礼貌性的问候。
“去红儿家办点事。”阿贵向他微笑,没有再加上多余的话。
他也没有多问,看着我们三个人依次走过,眼睛移到阿洁身上,然后盯着我手里的篮子,看着我们走过去后,露出略显明白的表情。
我们转过好几条小巷,才终于在一所白墙红瓦的家门口止了步。
阿贵示意让我把篮子递给阿洁,阿洁接过篮子,阿贵领着我们进了家门。
我们走进了大厅,大厅里摆了几张桌子,我环顾了一圈,阿贵和阿洁也和我一样,没有看见人。
“红儿。”阿贵喊了一声,但是没有人回应。
阿贵又朝天花板喊了一声,抬高了声音,果然,“谁呀?”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大厅的门后面传来。
阿贵示意我们就站在这里等,我们点点头,他走进大厅后面的门,我们听到那里面传来他们两人谈话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阿贵从门后面回来了,那个男人也在他的后面出现,他不算太高,但是也不矮,头发中间稀疏,穿着平常的衣服,向我们走来。
“这个就是阿顺的孩子。”阿贵把阿洁指给他看,他点点头。
阿贵的话刚说完,阿洁就跪在大厅的地面上,嘴里说道:“我爸的事就麻烦您了。”手里举着那只篮子。
他见状,马上过来搀着阿洁让她起来,接过篮子,放在桌上,“你爸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举手之劳。”
阿洁站了起来,阿贵递给他一根香烟,两个人又聊了聊,最后离开的时候,阿贵不忘了再提醒他一次,“这事就麻烦你了。”阿贵说,“没问题,我准备准备,晚上再上去。”
我们三个离开了他家,沿着原路返回,我们三个回去的顺序和来的顺序一样,一路上,我看看阿贵,他走在最前头,神色匆忙,表情严肃,我又把眼神拉近,看看刚刚跪在地上的阿洁,她现在的表情和刚出来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倒是比我平常见到的阿洁多了几分沉稳和轻松。
高兴的是,我们回来的时候没有碰到什么人,不然别人又要问起我们上哪去了,我们又要把刚刚从哪回来和路上遇到的人解释一遍,还得忍受着他们向你投来的奇怪眼神,小镇上的人们总是假装善意地问你从哪来到哪去,不问你干什么,而你也总是简短地回答一部分的事实,然后他通过你的衣着打扮、随身携带的物品以及最近听到的关于你的风言风语在心里猜测你去干什么,然后等到哪天和人闲聊的时候再把他们猜测你干的事情说给别人听。他们最好是问阿贵,如果问阿洁和我,我们除了尴尬地笑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我发现,如何尽量简短地回答,让人家不至于接着追问,而且能明白你此行的目的,这种小镇上大人们说话的技巧我和阿洁总是学不会。
我们回到了阿洁家,阿洁没有上楼去看看阿云,阿顺还躺在床上,她在楼梯下走了一圈,先是在大厅里转悠,四面看看,又走到厨房里去,厨房里干活的女人一个个都奇怪地盯着她,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她走出厨房,走到门口,大家都挤在一起说话,孩子们在大人们的大腿底下钻来钻去,我看到,她神情木讷,尴尬地走来走去,无所适从,急于寻找什么,但是什么也找不到的样子,她又走进了阿顺的房间,坐在凳子上,叠着桌子上的银纸,刚刚离开那个房间的时候她好像突然感到轻松,可是回到了这里,却好像觉得,房子里没有一个地方是属于她的,她呆在任何地方都感到不适,倒是这个最让大家感到害怕的地方反而让她感到最舒适。
不久,德来郭强他们扛着锄头回来了,他们应该把锄头洗了,锄头棒的下端和锄头都湿了,德来示意阿贵他们的活已经干完了。我也问了郭强关于那的情况,他都一一和我说了。
阿顺的房间总是时不时地要惹人注意上几眼,我看看阿洁,她还是背对着我们,向里坐着,也没有转过身看阿顺,她会害怕吗,尽管躺在那里的是她最熟悉的人,还是因为躺在那里的是她最熟悉的人她反而会害怕,我不知道,应该会吧,我想。我把眼睛转到阿顺的身上,他还是躺在那里,那张黄纸依旧盖在他的脸上。我又把目光往阿顺的床底下望去,在我们离开之前,蹦进床底的那个红色的像皮球,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