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曾是一个饭店的小老板,之后换过许多工作,长则一年半载,短则两三个月,最后他加入到“四零五零”工程的行列,成为了一名交通协管员,工作才稳定下来。
那时,他每天八点上班,只是帮忙摆放整齐车辆。晚上回家总不听劝要喝上两三两白酒。接着,就是不停地抽着烟,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直到深夜。
天天如此。
显然,父亲当年承包饭店时的自信已经被这样枯燥的日子消磨得荡然无存。唯一还能让父亲感到安慰的,就是趁我还在沙发上休息的时候,向我自豪地宣称,他认识某某大腕,某某明星,他过去又怎样怎样潇洒。
父亲的饭店以前就开在上海戏剧学院边上,有不少学生到父亲的饭店来吃饭,聚餐。而当时的学生成为现在的名人,不无可能——我为什么不相信自己已经步入苍老的父亲呢?尽管一次次的捧场,我在尽力掩饰我的“表演”。
一次,父亲手中的遥控漫无目的地调试,恍然晃来的是一档名为“可凡聆听”的节目。父亲高兴不已,说:“鸿,你看,余秋雨!”
“爸,你认识?”
“那是。当年他经常到饭店来吃饭,只要一碗光满,很朴素。年轻的时候,相貌不错。”
“爸,那你年轻的时候呢?”我为自己不知从何而来的一句发问感到惶恐和不安,可好像这又是久已淤积的爆发。
父亲默然,看着电视,又好像是看着过去,猛吸一口烟,然后说:“你老子就是没文化,否则啊……”
我不能再有什么口头上的表述,任何语言或许不是矫情雕凿,就是放肆怠慢。但我所了解的父亲决不是不曾自信过。他在那个动乱的年代成长起来,曾经一个飞掌将自己的老师打倒在地。因为“表现”好,被挑选远赴崇明“监督”五七干校的坏分子劳动。改革开放,他承包集体饭店,抚养家小,足可富足。
然而,父亲是那个时代被塑造的人,他显然没有做好承受这个时代骤然变化的准备。当无知已经从资本渐渐转变成自己的一种贫穷,积重难返的悲哀却被贪于享乐的直觉所掩盖。一旦时代前进的步伐加快,父亲便被无情地抛在了后面。接着,就是无为与荒怠开始慢慢吞噬自信与勤劳了。
也曾听大人们说,父亲承包饭店的地块,要动拆迁,只能另择他处。父亲也曾谋得一个门面,而且也做了不少准备,即将开张,可始终只见“楼梯响,不见人下楼”。随着时间的推移,父亲的朋友越来越少,收入越来越少,精气神也越来越弱。如果佛洛依德尚在人间,我一定要奔赴到他的面前,向他质问:既然你的心理学理论中阐述,男孩是在反抗父亲的权威中不断成长起来。那么上天赐予了一个急速衰弱的父亲,对想要做一个男子汉的胖孩来说,是莫大的不幸还是在用摧残图腾精神的方式来逼迫他踽踽前行?!
夏天,这对于体态臃肿的父亲是一个难熬的季节。父亲说平生有两样喜欢的东西,一是夏天的冰水,二是冬天的烈酒。而我则通过那次简短的对话升腾起我的人生目标。我天真地想,如果我能用的“文化”来始终满足父亲喜欢的这两样东西,我是不是就带着父亲赶上了时代呢?
其实,父亲并不曾知晓,我和秋雨先生毕业于同一所高中,更不曾知晓他的孩子把秋雨先生作为精神导师。那么父亲,我与你谁更了解余秋雨呢……
2012年末,我已31岁。母亲偷偷告诉我,乡下的婆婆打来电话,把母亲错当成了姑姑。婆婆说:父亲“那个女人”的儿子得了白血病,快不行了。他今年才21岁。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那个女人”这个词,也陡然清醒起来。我终于能把许多支离破碎的事和人拼接起来了。看着这幅图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平静。只是告诉自己,原来,自己是一个孤儿。
2014年,我参加了由上海大学葛红兵教授主创的华文创意写作中心写作班。我坚信,那里有我的精神家园,有孤儿的路。更重要的是,我要告诉父亲那些业已成为明星的相识者们:上海戏剧学院旁,你们曾经欠过帐、曾经吃过饭的小饭店里,那个胖老板的儿子“杀”来了。他的心中有抱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