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大汉律的熟悉,这个小小的里长可能并不比穿越者刘烈差。尤其是关系到基层的土地、人口、赋税方面,毕竟小小的里长就是终端执行人。
所以里长一句话,差点浇灭了刘烈雄心勃勃的招募计划。他摇头说道,“就算镇北中郎将那边有意招募,可依大汉律,冀州这边的人口都是有户籍的,没有各郡消除户籍,谁敢擅自离开?”
这话一出,村民们立刻没了声音,甚至连唉声叹气都省了。连刘烈也是一愣,心道自己怎么忘了这一出?
里长又继续补刀,“就算各郡、县同意,可大家都是佃租甄老爷家的地,要是甄家不同意,谁敢走?”
“话又说回来了,甄家不同意,又有哪个衙门会同意更改户籍放人呢?难啊!”
这几句话看上去像是在泼冷水,但在刘烈听来这简直就是在给自己指点明路,也就是说,什么官府衙门都是假的,搞定甄家才是真的。
可要从甄家的土地上挖人,那简直就跟抢了人家的财产一样,只要甄家不傻,又怎么可能答应呢?
好在刘烈反应很快,他马上以设问的语气对所有人道,“镇北中郎将派我到冀州招募农户是为什么?当然是为了边郡打仗!也就是说,凡是愿意去的人,从此都是军籍,都属于我大汉边军编制!你们见过哪个官府敢拦着人从军的?”
里长马上问:“官爷,从军我知道,可这军籍是怎么回事?难不成,千里迢迢拖家带口北上,还要编进军队打仗不成?”
刘烈现在越来越喜欢这个里长了,他不怕有人提问,怕的就是没有人感兴趣。这里长很会来事,把百姓心里担忧的,想说的都问明白了,这不正是自己所希望的吗?
于是他更加耐心地解释“军籍”的意思,就是说大家北上以后,明面上是替租种边郡的土地,这些土地就叫做“军屯”,租种这些土地的人就叫军户。军户无论是交粮纳税还是杂役都要轻得多。
如果有的军户愿意一边耕种一边从军,那更好了!官府会免除一切赋税!但前提是军队需要的时候,军户必须立即到军队报到,从军打仗!
打仗有了伤残,镇北中郎将府妥善安置,若是死在战场上,家人还能有优厚的抚恤。
这话说出来后,别说普通百姓,就连里长也是将信将疑。
其实刘烈也意识到,光靠拿钱募兵是长久不了的,财政负担太大了,还是应该搞军户制,这样既能增加粮食产量,又有稳定的兵源,还不用花钱养兵。这才是长久之计。
韩骏见大家不太信,赶紧补充,“是真的,因为此乃是一举两得,边郡有了粮食人口,百姓又能过上好日子。”
刘烈再次叹息,对着韩骏道,“伯驹兄啊,你常常对镇北中郎将说你们冀州如何如何好,可在下今日所见,唉,百姓这日子……竟然比雁北都不如!”
这话半真半假,韩骏只好尴尬一笑。
刘烈继续对里长说道,“你们是有所不知,雁北雨水少不说,一年到头光是冷天就长达四五个月,加上鲜卑人连年南下祸害……唉,那个穷啊!我本以为雁北百姓是最苦的了,没想到沃野千里、人口如此稠密的冀州,竟也穷成这样。”
刘烈说完转身冲韩骏故意一问,“伯驹兄,你说这是为啥呢?”
韩骏哪会不知道原因,但他哪敢说一个字?只能再次尴尬地笑。
刘烈站起来伸伸懒腰,“说白了,雁北那边的百姓种的,是自己的地,而你们种的,是别人的地。如此而已。好了,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走了!”
刘烈说完作势要走,可刚刚看到希望的村民们哪会就这么让刘烈离开,一个个根本不用动员,上来就齐齐跪在地上,也不说话,只是连连磕头。
刘烈赶紧一个个搀扶,可人这么多他根本搀不过来,只好回头问里长,“大家伙到底想说什么,你这个当里长可知道?”
里长重重咳嗽一声,“我是你们的里长,乡里乡亲的,大家伙心里想的啥,我比谁都清楚。你们先起来,这些话,我替大伙说!”
等所有人起来之后,里长把韩骏和刘烈请到一边,低声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那就是,如果有人愿意去雁北,该如何去呢?
韩骏笑笑,“这好办。我奉镇北中郎将之命到冀州卖马换粮,等回去的时候,大家伙跟着我走就行。”
“可,可先生,该到哪儿去找你呢?”
刘烈凑过来问里长,“你叫啥名?”
“回官爷的话,小人薛放。”
“我瞧你这个里长不错,跟我去雁北吧。这一路上若有百姓报名,少不了需要你这样的人管理。只要你实心实意办事,等到了雁北,我保证,镇北中郎将定会重用你的!”
里长虽然没说话,但明眼人都看出来,他心动了。
韩骏再次补充,“薛里长有所不知,镇北中郎将属下最得力的将领,全都是普通人擢拔而来。像他手下一个校尉,就是镇北中郎将当初从地头找来的,找到的时候,还在耕地呢。”
“那,二位大人不在的时候,小人该做什么呢?”
刘烈用眼神看着韩骏,韩骏犹豫了一下,从腰间解下一个袋子,“这里边是二十吊钱,你要做的事情也很简单,一是登记好愿意北上的百姓,用这个钱给他们买些口粮衣物,二是把今天的事情宣传出去,让更多的人知道。”
“是!”
“记住,所需花费需笔笔记账。这是对你的信任,也是对你的考验!”
“大人放心,小的,知道怎么做了!”薛放有些激动。
晚饭散了之后,薛放亲自给刘烈韩骏二人安排了住处,反正里里外外服侍得非常周到。等人都散去之后,韩骏才半开玩笑地说道:“起初我以为大人只是单纯的救人,没想到……嘿嘿。”
“人肯定是要救的,但我们就算再有钱有势,也只能救他们一时。”
韩骏点点头。
刘烈道,“你也看到了,这些人已经快活不下去了,这时候只要有人点一把火,立刻就是星火燎原之势。到那时候朝廷再去灭火,不知有多少生灵惨遭涂炭!”
“可光靠咱们这么说,好像也拉不了多少人去雁北啊!”
“所以我们还得去巨鹿郡,那里是张角的老家,一旦太平道起事,那里的百姓必然参与最多,若能从巨鹿郡招人北上,说不定黄巾,说不定张角就不会铤而走险了!”
韩骏点点头,忽然话锋一转,“大人,属下说一句话您别生气。”
“好端端的生什么气,你有话说了便是。”
“属下是说,大人此来除了公事,还带了大小姐。可这一路上,也没见您和大小姐说上几句话……”
“你的好意,我懂!”刘烈似乎没生气,“你也好,郭大小姐也好,你们都从小锦衣玉食,是体会不到民生艰难的。我刘烈志在中兴大汉,要成为我刘烈的夫人,不体会民生疾苦光知道浪漫怎么行?”
韩骏沉默了一会,忽然抬头道,“属下回到家乡后,一定说服家父,将地租减下来。”
“除了减租,你还要说服他老人家,要完善坞堡,囤积粮食,训练私兵。否则一旦乱起来,你韩家恐怕……”
“大人,我倒有个主意。”
“你说!”
“不如,以我韩家招募私兵的名义,提前把一些精兵藏在坞堡之内。一旦有事,也好有个反应!”
“你这小子,不愧是商人,精明得很!”刘烈想了想,“倒不失为一举两得之举。等回到鲜虞亭我就写信给子循。”
“反正,下属觉得,您还是得多和大小姐说说话……”
“行了没完了?天色不早了,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里长薛放早早让人做好早餐,又把二人即随从带来的战马用精饲料喂了,然后在村民的跪拜中亲自送刘烈韩骏离开。
可能连刘烈自己都没意识到,他一个小小的善举,竟然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最关注他们的当然应该是甄家,毕竟刘烈先射伤了甄家的人,而韩骏又答应承担欠租佃户的钱粮。
不过甄家管家听到汇报后倒不以为意,说韩骏商贾之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慷慨了?
甄家私兵头领说,都是因为他身边有一个特殊的人。
甄家管家这才来了兴趣,追问是什么人能让韩骏如此慷慨。
甄家头领赶忙把这个人如何要我们放人,又如何射伤属下等等行为说了一遍。
“这么说,姓韩的表面上是商人,实则是听命于镇北中郎将?”甄家管家先问了句,随后自言自语,“也对,否则以他韩家的实力,哪里能弄到这么多战马?”
“大管事,要不要兄弟们去把他们看严点?免得跑了!”
“胡闹!”甄管家轻蔑地瞥了这个头领一眼,“区区几石粮几吊钱,韩骏还不至于。再说他收了我们的定钱,还要来交割战马呢。让你的人不要乱来!”
“可是,可是大管事,他们光天化日之下放走了那些穷鬼,这不是往咱们甄家脸上泼脏水吗?好人都让他们做了,那咱们甄家成恶人了。”
甄管家一听,皱了皱眉头,“你说得不错,这个口子不能开!我甄家的事也不是外人随随便便能插手的。”
“那怎么办?”
“这事你就别管了。我去找大爷汇报情况。叫你的人不要轻举妄动!”
甄管家所说的大爷,是指甄家家主甄逸的长子甄豫。
家主甄逸正妻张氏是常山大族之女,二人育有三子五女。长子甄豫、次子甄俨、三子甄尧,那个历史上先后成为袁绍和曹操儿媳妇的甄宓,正是甄家最小的女儿,才两三岁的样子。
甄家虽说是大族,但真正发迹是在王莽篡汉之时,甄家祖上甄邯和甄丰分别任王莽执政时的汉太傅和太保,位高权重。王莽篡汉后,二人一个任大司空一个任大司马,背后的甄家也成为当时最负盛名的望族。
东汉王朝建立之后,甄家后人要么逃亡,要么在老家夹着尾巴做人,可以说整个东汉时代,甄家虽说积攒了不少田地,但由于祖宗有前科,不但士人集团不接纳,在政治上也不敢轻举妄动。
直到汉桓帝和汉灵帝时期,党锢之祸后宦官掌权,像甄家这样有钱的大族也慢慢通过金钱和通婚等重新获得社会地位。
比如家主甄逸就年轻时就当过上蔡令,而两个嫡子甄尧和甄俨也得以举孝廉。所谓举孝廉,听起来不错,但一般是每二十万人举一个,其难度远超今天的高考和公务员考试。而甄家两个儿子竟然都能举上孝廉,足以说明问题。
成为孝廉,就有了做官的资格。在朝廷,可以从郎官一直到尚书(如卢植)、侍御史(如王允)、一直到光禄勋下属的中郎将,在地方则起点就是县令或县长,以后再升为刺史、太守等。
总之一句话,一个家族有人能被举为孝廉,那基本上相当于明清时期家里出了进士,绝对是高高在上的存在。
不过,甄家家主甄逸虽然五十不到,但近几年身体一直不好,于是将家庭事务都交给长子甄豫打理,让其余两个儿子拜师求学,以期在仕途上有所作为。
甄豫三十岁左右,虽说出身官宦大族,可能是由于很早就出来管理家族事务的缘故,身上看不到一丝读书人的气息,活脱脱一个豪绅的模样的样子。
一般读书人也无暇管理家族中数千顷的土地、上百家商铺和几百号人的吃喝。
甄豫听到管家报告后不置可否,说这点小事也值得跑来给我说?但管家却道,“大爷,一般人哪敢管我甄家的事?只是这一次跟着韩家老大过来的,据说是镇北中郎将的部下,兹事体大,小的不敢擅自做主。”
“镇北中郎将?没听说过,在哪?”
管家道,“就是前年路过韩家,把韩家老三和一帮冀州青壮拉到雁门去当兵的那个人。”
甄豫一沉吟,“想起来了,不是个小小的屯长吗?怎么两年时间就变成中郎将了?”
“所以啊,大爷,寻常人哪会有升得如此之快的?”
甄豫点点头,“这么说,这个镇北中郎将还真有些来头,也难怪他的属下如此飞扬跋扈,敢伤我甄家的人,哼!”
“大爷,伤人事小,关键是,这个人竟然当众放了那些抗租不交的佃户……”
“还有此等事?”甄豫眉头一皱。
“不过大爷放心,韩家老大答应,几日后过来交割战马的时候,那些佃户所欠钱粮他一应承担。”
“这么说,韩家靠上大树喽?不过,他们家要不是镇北中郎将的人,也做不成这战马生意。”
“小的也是这样想,大爷看,韩家老大过来交割战马的时候,您要不要出面?”
“这一次他们卖多少匹过来?”
“当初说好的是六十匹。”
“好吧,看在这六十匹战马的面子上,我见见韩家老大。”甄豫半闭着眼睛,“这世道,还真是要变了。韩家也能傍大树了,哼。”
话说到这,本来就该结束了。但管家忽然凑上来问一句,“大爷,有个问题小的憋了很久了,不知当不当讲?”
“都是自家人有啥当不当讲的?你有啥问题,问吧!”
管家犹豫半天才缓缓问道:“战马价钱这么贵,咱家买这么多……到底是为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