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等还是不等呢?
“教琴?”霍仲祺低声重复了一句,展颜而笑,“我想起来了,她每个礼拜要来上两次音乐课。jinchenghbgc.com” 说着,拾阶而上,“我们进去等。”
这会儿学校里正在上课,几处教室里有读书声演讲声亦有稚气的笑语,远不像参谋部那样森严肃穆,但他们一路进来,却都觉得踏在一片清和宁静中。为着隔音,音乐教室修在一处单独的院落里,凤尾初绿,修竹掩映,一到近处便听得琴声荡漾。
霍仲祺停在月洞门边,摆了摆手,随行的侍从和卫士也都屏息而立。只听时断时续的琴声由竹叶风底送出来,有的流畅,有的生涩,旋律跳跃活泼,显是小孩子在学弹。
战捷听着无趣,又不敢作声,只觉得表针走得格外迟缓,好容易等到下课铃响,他才精神一振。一群七八岁的小孩子跟着一个头发上扎着手帕的老师鱼贯而出,倒也不甚吵闹,这些孩子都是军中遗属,从小见多了戎装军人,对他们也见怪不怪,倒是有眼尖的孩子看见霍仲祺,不免叽喳了几声:
“看,那个有将星的!” “嗯,是个将军。” “就是那个谁嘛……” “谁呀?”
等小孩子们走过,霍仲祺才进了院子,顾婉凝从教室里姗姗而出,见了他,似也不觉得意外,只点头一笑,待陪她来的侍从向霍仲祺行了礼,才问:“你这么闲?”
霍仲祺四下打量了一遍,笑道:“我记得这是朗逸的书房。”
顾婉凝点点头:“这里最安静。”
他二人缓步走出来,战捷忖度着分寸刚要跟上去,霍仲祺的侍卫长白瑞生忽然扯了他一下,战捷一怔,只得站住,待要问,又犹豫着不知从何问起。
“……改组国防部的事,我跟四哥之前商量过一些。”
霍仲祺一边说,一边信手把玩着近旁碧玉新妆的柳条,“眼下有不少事要问他,偏这个时候他避出国去。”
“他就是知道你要来问他,才找个由头去看美国人的海军学校。” 顾婉凝说着,嫣然一笑:“不过,他也不单是为了避你——就是他不在,这两个礼拜,也整日有人打电话到栖霞去。”
霍仲祺摇了摇头,沉吟着道:“我确实有件着紧的事想问问四哥,或者你帮我……”
“你不用说,我也不会帮你问。”
顾婉凝今日出门到学校里来,妆扮得十分净雅,烟蓝的旗袍扫到小腿,外头罩了件藕灰的薄呢大衣,发髻也挽得端庄,惟此时笑意中带了些许促狭,眸光盈盈,像是脱出了画框的仕女图,骤然生动起来。
霍仲祺闻言,不由皱了皱眉,却见她敛了笑意,一本正经地说道:
“他就是不愿意让你揣度他的意思。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解决问题的法子,无所谓好坏。
你不必总想着——要是他,会怎么办。”
霍仲祺凝神听着,思量了片刻,放开了手里的柳枝,半笑半叹:
“四哥洞若烛照,可是这挑子也撂得太干净了。”
顾婉凝看他的目光不觉渗了怜意,轻声道:“叶铮他们的事我听说了,你要是懒得理会,我去问问。”
霍仲祺眉峰一挑,眼中亦闪出一点欣喜:“那可多谢你了!”
顾婉凝却低了眉睫,“我知道这几年……很多事,你都很难。”
霍仲祺摇了摇头,含笑低语:“四哥那些年,才是真的难。”
一句话,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仿佛透过眼前的平湖春风便能望见那些年的栉风沐雨。
他笼在她身上目光越来越温软,蓦然回顾,他变了这么多,杀伐赏黜、进退回旋,人前人后对谁都留三分提防,一言一语都唯恐泄露半分真心,当年那个千金买笑,银篦击节的五陵公子再也没有了……
什么都变了,不变的,仿佛只有她。依旧是刻在他心底的玉颜如梦,一颦春山愁,一笑秋水滟——那梦里,有他的春风白马、年少风流,也有他的山穷水尽、痛彻心扉……那些永生难忘的情恋痴嗔都在不知不觉间化入了骨血,没有她,就没有此时此地的他。
见了她,他忽然就卸下了一身甲胄。
从湖面抚过的风轻柔得像他的眼波,他走在她身边,深深吸了口气,心底涌起一股不同寻常的快活:
“你在明月夜订位子,是想吃什么?我叫他们备了条鲥鱼,待会儿用笋烧了。”
顾婉凝抿了抿唇,柔柔一笑:“该说的话我都说了,你忙,我就不耽搁你了。”
霍仲祺一怔,下意识地接了一句:“我没事。” 却见顾婉凝螓首轻垂,浓密的羽睫遮去了闪亮的眸光:
“你不用跟我客气了,我知道你这些日子事情多,攸宁到皬山去玩儿,都说三五天见不到你一面。”
霍仲祺听着,已然明白了她言外之意,点头笑道:“他八点钟就睡了,哪儿能看见我回来?”
战捷和白瑞生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虽然听不清他们两人说些什么,却眼见得霍仲祺谈笑间尽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倜傥。想起前些日子侍从室的人闲话,说起总长当年是江宁首屈一指的风流子弟,他只是不信,眼下这光景倒有那么几分意思;又想起前日他送了花回去,霍仲祺细细问了他在皬山的情形,唇边始终一缕笑意温存……莫非那些影影绰绰的传闻也不尽是虚言?
念头一转,旧年毕业典礼时校长亲自训话授剑的情景不期然闪了出来,那样清华峻烈的凛然风度,真真是只堪仰望,他望着霍仲祺的侧影,琢磨了一阵,忽然觉得总长大人有些可怜。
霍仲祺送罢顾婉凝上车,在夕阳的余晖里静静站了一阵,回头吩咐战捷:
“接夫人去明月夜——再叫人到顺祥斋去买一份马蹄糕。”
番外之三(二)
庐山烟雨浙江潮(二)
“处座,是叶主任。”
孙熙平闻言抬眼看了看,见官邸楼前停着辆跟自己座车一样的黑色雪佛兰,从车里出来的人正是叶铮,往这边瞥了一眼,也没有等着跟他打招呼的意思,整整军帽便上了楼。孙熙平唇角一牵,昨天栖霞的侍从打电话来他就知道,必然是为了这件事。虞夫人的面子没人敢驳,可是叫他就这么让了叶铮——他也没那么容易松口。
孙熙平和叶铮前后脚进来,被一个温文清瘦的上尉让到了一楼的偏厅,“两位长官稍等,夫人这就下来。”
他和叶铮心照不宣各捡了张椅子坐下,都是一肚子的腹稿却不肯轻易开口。片刻间,有婢女捧了风炉茶船陪着顾婉凝进来,他二人连忙起身,顾婉凝打量着他们莞尔一笑,曲指在茶几边上叩了两下:
“听说唐次长的桌子差点儿叫人给拍坏了,我昨天特意让人换了张结实的,你们试试?”
叶铮讪讪着没有答话,孙熙平咂了砸嘴:“夫人说笑了。”
顾婉凝指点着那婢女铺摆茶席,随口答道:“我的话自然都是说笑。”
这么一句话不轻不重,孙熙平跟叶铮这些天虽然心有芥蒂,但听了这么一句还是忍不住对视了一眼,立时便觉得别扭,愈发的不自在起来。顾婉凝倒不留意他们,遣了婢女出去,便动手煮水,孙熙平坐得离她近些,见她亲自动手烹茶,便起身笑道:“夫人,我来吧。”
顾婉凝闲闲笑道:“你坐着吧,仔细再有人摔了我的杯子去。”
孙熙平只好缩了手,叶铮在一旁忽然笑道:“夫人就不用拿话敲打我们了。您既然叫我们来,就是有话要吩咐,您开口,我没有不听的道理,不过我也有言在先——我是看夫人和校长的面子,不是迁就哪个得寸进尺的小人。还有一句话,我也要说清楚:我就是争什么,也不是为了我自己。”
孙熙平脸色一变,刚要回话,却听顾婉凝道:
“我没有吩咐你们的道理,也没有吩咐你们的见识,只是从列兵到将军,这些年我见得也不少,从没听说过有在长官面前拍桌子的——” 她说到这儿,叶铮和孙熙平都敛了意气等着听她数落,不料她仍是轻言细语:
“你们又是最懂规矩的人,我想,一定是受了什么委屈。”
叶铮和孙熙平听着,不约而同地一怔,却见她一边用茶则从罐子里挑茶叶,一边说:
“听说是联勤总部的办公室没规划好,让你们赌气了?”
其实所谓调配办公场所不过是个最虚的由头,底下为的却是为了国防部改组后,联勤总部的职权分割,装备、运输、工程……都是抓钱的地方,一个变动就是多少人的利益。
“要是房子的事,我倒能帮得上忙。”顾婉凝说着,把沏好的茶盏递到二人面前,娓娓笑道:
“早知道这样,泠湖当初应该留着,做联勤总部都够了,可现在只能想别的法子——虞家在梅园路有一处宅子,叶铮知道,地方不大,不过位置好,办公方便;另就是江宁近郊有个别墅,园子有几分可观,是谁的你们不用问,我都说好了,你们选一选,回头先将就用着……”
“夫人开什么玩笑?”叶铮蹙着眉起身:“这种事怎么能让您费心?”
孙熙平手里的茶也送不到嘴边,当年邵朗逸出国前改了泠湖的地契,吩咐他等虞浩霆结婚的时候送给虞夫人作贺礼。顾婉凝收的时候没推辞,可随后就用邵家的名义把泠湖环湖的大半捐给江宁市府做了公园,另有一部分捐给了遗属学校,但凡学校、公园有活动,军部上下连江宁市府都有人念邵朗逸的好。不悉内情的人皆赞三公子面上洒脱,其实却是冷眼热心;惟有孙熙平一班人暗自感慨,虽则顾婉凝对邵朗逸始终心存芥蒂,丝毫不肯领情,但事却着实做得漂亮。不过,她一个闺阁女子,终究不明白眼下这件事的纷争利害,争执一间“三楼东南的办公室”不过是个台面上糊弄人的说辞,她却当了真,可话到此处,不免显得他们无理取闹,不由尴尬道:
“都是下面的人以讹传讹,让夫人误会了,没有的事。”
顾婉凝闻言,沏茶的手微微一顿,惑然抬眼:“那是为了什么?” 房间里一时静得只剩了风炉煮水的声音,她垂眸呷了口茶,“要是涉密的事,我就不问了。”
叶铮喉头动了动,这两年虞浩霆有意疏远旧部,但和他却是少年相识,骆颖珊亦同顾婉凝交好,连家里的孩子都是常在虞家走动的,自然和别人不同。但也恰是因为亲近,一碗水端起来场面上反而多是委屈“自己人”,他自问并不在意那些,可他身后手下却关联太多。顾婉凝既问,那就必是有要紧的人递了话,孙熙平跟虞家也有牵扯,不如当面说明白了,免得背地里叫人下眼药,思量着坐了下来:
“夫人既问,我没有什么见不得人要藏着掖着的想头,只有公事。”
他沉下心意揣摩着顾婉凝能听明白的说道:“……作战和给养、审计、财会都是两条线,上面归到国防部管,那还要不要听各军种总部的?下面的办事机构要不要听警备司令的?夫人知道,军中有职有衔,哪怕实职互不统属,长官发话,下头也得听着。最近海军那边要买两艘新舰,海军和装备部的人就各有意向……陆军这边,部门层级更多,还牵扯着各个军区的给养预算,搞不清楚,我反正是办不了……”
他说几句,孙熙平便时不时地驳一句,末了又点道:“现在是没事,到了真要动兵的时候,有人在前头卖命,还要提防有人背后使绊子;负责军备给养的人——带兵的将军得心里有数吧?”
说白了,国防部也好,各兵种、军区、基地也好,条条杠杠的系统规章是明面儿上的,然而,每个位置上的人却各有自己的“系统”。各个部门都“精诚团结”了,水泼不入针扎不进,上头不好掌控;可要是切割得太厉害,人人行事都诸多掣肘,那就做不了事了。他们如今争的,就是这个“度”上的进退,纸面上的一分一厘,撒下去就是丘壑纵横。
他二人侃侃而议,顾婉凝听得专注,并不插话,只是面上原本谦和温婉的笑意越来越淡。孙熙平说完,好一会儿,她也没有开口,叶铮两人看着她的神色正有些惴惴,顾婉凝忽然轻诮地一笑: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也是为了钱。”
她声气依旧温柔,语气中却分明透着轻鄙,如同糖霜里裹着细细一支针,叶铮和孙熙平听在耳中,只觉得字字诛心。
“夫人……”
“你们争的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不是我找两处房子出来就能让二位满意的。” 她眼里是全然不加掩饰的失望,“是我想简单了。” 说着,便站起身来,“我就不送二位了。”
叶铮和孙熙平面面相觑,也不知该如何辩解,竟是眼睁睁看着顾婉凝推门走了出去。转眼有婢女进来收拾桌案上的,茶船杯盏,他二人只好走。
一路出来走到前厅,却见一个穿着鹅黄衫裙的小女孩正趴在地毯上“指挥”几个婢女调换新摘的花束,“哥哥不喜欢红的……这个是妈妈喜欢的,这两个给我。” 看见他们过来,便起身招呼:“叶叔叔好,孙叔叔好。”
半低着头,声音细细的,像暮春的小雨,礼貌之余还有点矜持。
叶铮一见,笑着摸了摸她的顶发:“惜月又长高了呀。”
孙熙平也过来逗了她两句,两个人才错着一肩的距离慢慢往外走,步出大厅的时候,白亮的阳光迎面直刷下来,他和叶铮都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眼见得那小女孩真如众星捧“月”一般,心里却都是一阵酸涩。
当年,郭茂兰夫妻俩先后亡故,这小姑娘一生出来就养在虞家,虽说是亲生女儿一样养出来的千金小姐,可将来长大了,总还是要知道自己的身世。只是现在小小一个女孩儿,全然懵懂无知,越是这样灵秀乖巧无忧无虑,越是叫旁人看着觉得难过。算一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