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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章完结阅读6

出了音乐中某些否定的原则的存在。dingdiankanshu.com这里所要讨论的否定并不是音乐叙述里的风格

和观念之争,虽然这方面的表现显得更为直接和醒目,叙述史的编写──音乐史和

文学史几乎就是这样构成的。只要回顾一下巴洛克时期、古典主义时期和浪漫主义

时期、一直到现代主义,那些各个时期显赫的人物和平庸的人物是如何捍卫自己和

否定别人的,就会看到音乐史上有关风格和观念的争执其实是没完没了的混战,就

像一片树林着火以后祸及了其它的树林,十八世纪的战火也同样会漫延到二十世纪。

如果以此来完成一部音乐作品的话,这部作品所表达出来的“喧哗与骚动”,将使

柏辽兹《幻想交响乐》里的“喧哗与骚动”暗淡无光。

因此,这里所说的否定是指叙述进程中某些突然来到的行为,这些貌似偶然其

实很可能是蓄谋已久的行为,或者说是叙述自身的任性和放荡,以及那些让叙述者

受宠若惊的突如其来的灵感,使叙述倾刻之间改变了方向。就像一个正在微笑的人

突然翻脸似的,莫扎特让乐曲否定了唐纳·安娜的唱词,柏辽兹让传统的交响乐出

现了非交响乐的欲望。

穆索尔斯基在给斯塔索夫的信中例举了他所认为的四个巨匠──荷马、莎士比

亚、贝多芬和柏辽兹,其他的人都是这四个人的将领和副官,以及无数的追随者,

穆索尔斯基在最后写道:“他们只能沿着巨匠们划出的狭路上蹦蹦跳跳,──但是,

你如敢于‘跑到前面’的话,那将是令人恐惧的!”在这句用惊叹号结束的话里,

穆索尔斯基几乎使自己成为了艺术的宿命论者,不过他也确实指出了音乐创作中最

大的难题,这样的难题是胆大包天的人和小心谨慎的人都必须面对的,无论是离经

叛道的柏辽兹还是循规蹈距的门德尔松都无法回避。

与此同时,正是这样的难题不断地压迫着叙述者,才使叙述中的否定可以不断

地合法出现,让叙述者“跑到前面”,穆索尔斯基指出的“恐惧”同时也成为了诱

惑,成为了摆脱叙述压制时的有力武器。尤其是那些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创作之路

的陌生和漫长很容易使他们深陷于叙述的平庸之中,他们需要在下一个经过句里获

得崭新的力量,就像阳光拨开了云雾,让正在进行中的叙述不断去经受震动。于是

他们就会经常去借助叙述里的否定之手,随便一挥就让前面的叙述像白痴似的失去

了方向,叙述被颠倒过来,方向也被重新确立。瓦格纳十七岁时就已经精通此道,

在那一年的圣诞之夜,这个标新立异的年轻人以一首《降b大调序曲》参加了莱比

锡宫庭剧院的演出,他在每隔四小节的乐曲里安插了一阵否定式的最强音鼓声,使

圣诞之夜的听众们饱受惊吓。然而在每一次惊吓之后,剧院里出现的都是哄堂大笑。

1924年,埃尔加在题为《大英帝国展览》的文章里这样写道:“一万七千个敲

着槌的人,扩音机、扬声器等──有四架飞机在上空盘旋着等等……全都是令人讨

厌的机械东西。没有电视,没有浪漫,欠缺想象……但是,在我脚下我看见了一堆

真正的雏菊,我的眼睛不禁为之湿润。”

在这里,埃尔加表达了一个在内心深处展开的叙述,一堆小小的雏菊,它们很

不起眼,而且似乎是软弱无援,然而它们突然之间产生了力量,可以将一万七千个

槌声,还有扩音机、扬声器和飞机等等全部否定。同时,埃尔加也为存在于叙述中

的否定的原则提供了心电图,这是至关重要的,正是那些隐藏在艺术家内心深处的

情感和思想,它们像岛屿和礁石散落在大海里那样,散落在内心各处,而且深藏不

露,它们等待着叙述之船的经过,让其靠岸,也让其触礁。这几乎是所有伟大的叙

述者都要面对的命运,当巴赫为两个合唱队和两个管弦乐队写下《马太受难曲》时,

他不断地要让宣叙调的独唱去打断合唱队的对唱。随时插入到原有叙述中的新的叙

述,成为了改变方向的否定式叙述,而且时常是当它刚刚否定了前面段落的叙述后,

紧接着就会轮到自己被新的段落所否定。乐曲在叙述的轮回里死去和再生,作曲家

的内心也在经历着一次次如同闪电般短促的人生,或者说他的乐曲成为了他内心经

历的录音。几乎是出于同样的理由,纽曼认为柏辽兹的音乐在心理探索这一领域取

得了某些奇妙的成就,同时纽曼也指出了这些来源于内心的音乐并不是胡思乱想之

作,而是“都具有一种有分寸的客观性……这是按事物的面貌来观察事物,而不是

像人们自以为的用推测和空想来补充肉眼的证据。”

在苏菲派教徒充满智慧的言论里,有一段讲述了一个有着博大精深学问的人死

后来到了天国的门口,吉祥天使迎了上去,对他说:“喂,凡夫俗子,别往前走了,

你得先向我证明你有进天堂的资格!”吉祥天使否定了那人前行的脚步,那人的回

答是以同样的否定来完成,他说:“我要先问问你,你能不能证明这里是真正的天

国,而不是我死后昏瞀心灵的急切的幻想?”就像音乐叙述中的否定不是为了叙述

的倒退恰恰是为了前进一样,语言叙述中突然来到的否定也同样如此,当那个有着

博大精深学问的人对眼前的天国深表怀疑时,天国里传出了一个比吉祥天使更加权

威的声音:“放他进来!他是我们中间的人。”

这段寓意丰富的言论可以不断延伸,或者说在此刻能够成为一个比喻,以此来

暗示存在于叙述作品中的否定的命运。就像那位博大精深的学者来到了天国之门,

叙述中的否定其实就是为了能够进入叙述的天国。在一首题为《慷慨的敌人》的诗

歌中,展示了来自一个敌人的祝福。已经完成了对爱尔兰王国全面统治的马格努斯

·巴福德,在十二世纪的某一夜,也就是他去世的前一夜,弥留之际受到了他的仇

敌都柏林王穆尔谢尔达赫的阴险的祝福。这位都柏林王在祝词里使用了最为辉煌的

词语,以此来堆积他仇恨的金字塔。这首出自h ·杰林之手的诗作,短短十来行的

叙述里出现了两个绝然不同的方向。

都柏林王首先是“愿黄金和风暴与你的军队并肩作战。愿你的战斗在明天,在

我王国的疆场上获得好运。愿你的帝王之手编织起可怕的刀刃之网。愿那些向你的

剑作出反抗的人成为红色天鹅的食物。愿你的众神满足你的光荣,愿他们满足你噬

血的欲望。愿你在黎明获胜,蹂躏爱尔兰的王啊。”随后,这位慷慨的敌人让叙述

中真正的方向出现了──

愿所有的日子都比不上明天的光辉。

因为这一天将是末日。我向你发誓,马格努斯王。

因为在它的黎明消逝之前,我要击败你和抹去你,马格努斯·巴福德。

就像马格努斯王蹂躏了爱尔兰一样,h ·杰林也让“因为这一天将是末日”的

诗句蹂躏了“愿黄金和风暴与你的军队并肩作战……”。突然来到的否定似乎是叙

述里最为残忍的时刻,它时常是在原有的叙述逐渐强大起来时,伸出它的暴君之脚

将其践踏。h ·杰林的诗作使人想起海顿著名的玩笑之作《惊愕交响曲》,这首传

说是为了惊醒那些附庸风雅的欣赏音乐的瞌睡者的作品,其实有着叙述自身的理由。

在最温暖的行板进行之中,海顿突然以投弹之势,爆炸出十六小节石破天惊的最强

的击鼓音,令数目可观的听众在倾刻之间承受了差不多是一生的惊吓。尽管如此,

人们仍然难以忘记这首作品中令人愉悦的音乐──缓慢的序曲、第一乐章中带着笑

意的主题、华尔滋般的小步舞曲和精神抖擞的旋律。可以这么说,海顿的《惊愕》

和h ·杰林的诗作共同指出了叙述中日出的景象和生命的诞生。当十六小节极强的

击鼓音在瞬间否定了温暖的行板之后;当“我要击败你和抹去你”在瞬间否定了

“愿你的战斗在明天在我王国的疆场上获得好运”之后,叙述也在瞬间获得了起飞。

一九九九年三月二十三日

色彩

“我记得有一次和里姆斯基-科萨柯夫、斯克里亚宾坐在‘和平咖啡馆’的一

张小桌子旁讨论问题。”拉赫玛尼诺夫在《回忆录》里记录了这样一件往事──这

位来自莫斯科乐派的成员与来自圣彼得堡派“五人团”的里姆斯基-科萨柯夫有着

亲密的关系,尽管他们各自所处的乐派几乎永远是对立的,然而人世间的友谊和音

乐上的才华时常会取消对立双方的疆界,使他们坐到了一起。虽然在拉赫玛尼诺夫

情绪开朗的回忆录里无法确知他们是否经常相聚,我想聚会的次数也不会太少。这

一次他们坐到一起时,斯克里亚宾也参加了进来。

话题就是从斯克里亚宾开始的,这位后来的俄罗斯“印象派”刚刚有了一个新

发现,正试图在乐音和太阳光谱之间建立某些关系,并且已经在自己构思的一部大

型交响乐里设计这一层关系了。斯克里亚宾声称自己今后的作品应该拥有鲜明的色

彩,让光与色和音乐的变化配合起来,而且还要在总谱上用一种特殊的系统标上光

与色的价值。

习惯了在阴郁和神秘的气氛里创造音符的拉赫玛尼诺夫,对斯克里亚宾的的想

法是否可行深表怀疑,令他吃惊的是里姆斯基-科萨柯夫居然同意这样的说法,这

两个人都认为音乐调性和色彩有联系,拉赫玛尼诺夫和他们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就

像其他场合的争论,只要有三个人参与的争论,分歧就不会停留在两方。里姆斯基

-科萨柯夫和斯克里亚宾在原则上取得一致后,又在音与色的对等接触点上分道扬

镳。里姆斯基-科萨柯夫认为降e大调是蓝色的,斯克里亚宾则一口咬定是紫红色

的。他们之间的分歧让拉赫玛尼诺夫十分高兴,这等于是在证明拉赫玛尼诺夫是正

确的。可是好景不长,这两个人随即在其它调性上看法一致了,他们都认为d大调

是金棕色的。里姆斯基-科萨柯夫突然转过身去,大声告诉拉赫玛尼诺夫:“我要

用你自己的作品来证明我们是正确的。例如,你的《吝啬的骑士》中的一段;老男

爵打开他的珠宝箱,金银珠宝在火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对不对?”

拉赫玛尼诺夫不得不承认,那一段音乐确实是写在d大调里的。里姆斯基-科

萨柯夫为拉赫玛尼诺夫寻找的理由是:“你的直觉使你下意识地遵循了这些规律。”

拉赫玛尼诺夫想起来里姆斯基-科萨柯夫的歌剧《萨特阔》里的一个场景:群众在

萨特阔的指挥下从伊尔曼湖中拖起一大网金色的鱼时,立刻爆发了欢乐的喊叫声:

“金子!金子!”这个喊叫声同样也是写在d大调里。拉赫玛尼诺夫最后写道:

“我不能让他们不带着胜利者的姿态离开咖啡馆,他们相信已经彻底地把我驳倒了。”

从《回忆录》来看,拉赫玛尼诺夫是一个愉快的人,可是他的音乐是阴郁的。

这是很多艺术家共有的特征,人的风格与作品的风格常常对立起来。显然,艺术家

不愿意对自己口袋里已经拥有的东西津津乐道,对艺术的追求其实也是对人生的追

求,当然这一次是对完全陌生的人生的追求,因为艺术家需要虚构的事物来填充现

实世界里过多的空白。毕加索的解释是艺术家有着天生的预感,当他们心情愉快的

时候,他们就会预感到悲伤的来临,于是提前在作品中表达出来;反过来,当他们

悲伤的时候,他们的作品便会预告苦尽甜来的欢乐。拉赫玛尼诺夫两者兼而有之,

《回忆录》显示,拉赫玛尼诺夫愉快的人生之路是稳定和可靠的,因此他作品中阴

郁的情绪也获得了同样的稳定,成为了贯穿他一生创作的基调。我们十分轻易地从

他作品中感受到俄罗斯草原辽阔的气息,不过他的辽阔草原始终是灰蒙蒙。他知道

自己作品中缺少鲜明的色彩,或者说是缺少色彩的变化。为此,他尊重里姆斯基-

科萨柯夫,他说:“我将永远不会忘记里姆斯基-科萨柯夫对我的作品所给予的批

评。”

他指的是《春天》康塔塔。里姆斯基-科萨柯夫认为他的音乐写得很好,可是

乐队里没有出现‘春天’的气息。拉赫玛尼诺夫感到这是一针见血的批评,很多年

以后,他仍然想把《春天》康塔塔的配器全部修改。他这样赞扬他的朋友:“在里

姆斯基-科萨柯夫的作品里,人们对他的音乐想要表达的‘气象的’情景从无丝毫

怀疑。如果是一场暴风雪,雪花似乎从木管和小提琴的音孔中飞舞地飘落而出;阳

光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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