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里的一日清晨，太极殿内的早朝还未开始。
今年的洛阳也不知怎的，分明都到了五月里，却还是凉飕飕的。大殿内由于过于空旷，不见天日，这种凉意尤为明显。身着天子龙衮，头戴十二锍的曹髦正端正坐在龙椅上，俯视着下面站得整整齐齐的群臣，更是感觉这股凉意从脚底升腾起来，很快蔓延至全身；这般局促，甚至让他都有些透不过气来。
此时分明早已过了辰时，大殿内曹髦郭阳和百官也都已等待多时，但早朝就是一直没能开始——只因司马昭到现在还没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感觉到不受尊重的曹髦便愈发不耐烦；就对旁边的内官吩咐，先宣布早朝开始。
可内官话音刚落，群臣之中立即有好些人站出来开口：“陛下，大将军还没来，还是再等等大将军吧。”
曹髦愈发恼怒，直接开口训斥道：“朕是君，大将军是臣；只有臣等君，岂有君等臣之理？”
旁边垂帘后的郭阳听到这里，心中又开始隐隐不安——她听得出来，曹髦对司马昭已经相当不满。可他们二人的剑拔弩张，却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
而即便听出了曹髦的怒火，群臣却非但没有半点忌惮，还继续劝道：“陛下，但大将军乃辅政大臣，军政大事皆要过问大将军。若大将军不来，群臣上奏之事，陛下如何决断？”
他这话，就等于丝毫没有将曹髦这个天子放在眼里。曹髦放在龙椅上的双手蓦地紧攥成拳，咬牙切齿：“你……”
好在这时，司马昭终于姗姗来迟，打破了这有些尴尬的局面。
他穿着黑底金纹的官服。由于得以入朝不趋，剑履上殿，他每走一步都像是雷霆万钧般；强大的男性气场顿时扑面而来，不由得引得每个人都侧目，面露忌惮之色。
等他给曹髦和郭阳行完礼，站到群臣之首后，早朝才终于得以开始。
群臣陆陆续续都有奏事。而从头到尾都是司马昭一人在决断，坐在上方龙椅上的曹髦一动不动，一句话也插不上，就跟一尊金身菩萨没什么区别。
旁边郭阳透过垂帘，看到曹髦至始至终都阴沉着个脸。他放在膝盖上的拳头越攥越紧，几乎都要攥出血来；而她心中也是愈发担忧，眉心始终紧紧拧着。
自从四月司马昭大败诸葛诞，他们班师回朝到现在，每日早朝，看着大权独揽的司马昭，和权势日衰的曹髦之间争斗频频，她便也一直都提心吊胆，不敢有一刻放松。她甚至也会鱼死网破地想，若是曹髦口中的那一天一定会到来，那还不如早些到来，也可少受这般焦灼之苦。
群臣接连奏完事，早朝就要结束之时；谁知这时突然有十几名大臣齐刷刷朝曹髦跪下，异口同声：“陛下，大将军世代尽忠，战功赫赫；任贤使能，智勇兼人。臣恳请陛下封大将军为晋公，加九锡，设置晋国！”
而听了他们这话，曹髦一怔——封晋公，加九锡，设晋国……这些对他的皇权而言，无一不构成极大的冲击。他甚至蓦地想到了，昔日太祖武帝也是被汉献帝封魏公，加九锡，设魏国；后来文帝便代汉自立，才有了这大魏江山……
此时若是他同意，那司马昭离他这皇位，可就只有一步之遥了，他怎么能容许这样的事发生？但他也不敢公然拒绝，只能先想办法搪塞：“众卿所言，等朕思量过后……”
可他还没说完，又有一群大臣跪了下来，山呼道：“臣恳请陛下封大将军为晋公，加九锡，设置晋国！”
“臣恳请陛下封大将军为晋公，加九锡，设置晋国！”
……
到后来，大殿之内几乎所有大臣都跪下来请求，言辞强硬而激烈。曹髦犹如芒刺在背，蓦地站起，俯视着下面齐刷刷跪倒了一大片的臣子，心中却在想象着——当年群臣逼迫汉献帝退位给文帝曹丕时，是否也如这般光景？
难道他真的会如当年汉献帝那般，将列祖列宗浴血奋战而打下来的大好河山，拱手让给别人吗？
相比于大臣们的激愤，曹髦的揪心；站在群臣之首的司马昭则显得气定神闲。他微微转身，扫视了后面群臣一眼；发现除了侍中王沈、尚书王经、散骑常侍王业没有跪下请求外，其他人都跪下了。他嘴角不禁微微扬起一丝笑容——自从击败受到衣带诏而勤王的诸葛诞后，朝堂之上终于再也没有，有兵权的大臣敢支持曹髦了。剩下这些只会咬文嚼字的文官，和手无兵权的闲人，也不足为虑。
紧接着，他的目光又肆无忌惮地落在了曹髦身后的龙椅上，虎视眈眈，也让他整个人虎狼之气尽显——他就快要完成司马师的遗志了。他离这一步，真的没有多少距离了。
等到神器更易，他真正坐上这个位置时；她还会在这里，还会在他身边吗？他想要的一切，是否都能轻而易举地得到？
即便下面群臣已经山呼了好一会，大有逼迫之势，但曹髦始终都没有开口。他真的不忍将僭越皇帝的权力，就这么交给司马昭；让他卧榻之旁有虎狼安然入睡，待时机一到，就会即刻扑上来，将他全然吞噬。
可君臣就这么在太极殿内一直僵持着也不好，到头来恐怕也只是曹髦吃亏而已。不知过了多久，直至整个大殿之内都恍若有硝烟弥漫之时；垂帘后面却突然响起了郭阳平静的声音：“众卿所言，本宫准奏。”
她话音刚落，司马昭就蓦地扭头，目光瞬时停留在了那半透明的垂帘后，她那隐约显露的轮廓之上。
她同意了。这般僭越皇权的决定，曹髦还没开口，竟是她同意的。那这是不是表示，在曹魏和他之间，她最终还是会理解他，选择他的？
这一刻，他心中突然感到了无比的轻松。就如同一直在暗无天日的深渊中行走，却突然看到了远方零星的光明般；让他那几乎已经荒芜枯竭的心头，又生出些许希冀来，无限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