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太阳高高地挂着,空气闷燥,就像是一团干巴巴的棉花堵在鼻息中。乔好好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又抬头看了看不远处,宽大的马路牙子上空无一人,哪里有什么车。
“算了,不等他们了。”乔好好说,“夏鸣,我们自己回去。”
外婆外公的家离镇子并不算远,只是走路去的话大约需要半个小时,考虑到天气炎热,乔好好又想给外公外婆一个惊喜,提前定了镇子上的车。
可是世事难料,他们都等了好大一会,也没见车来。
夏鸣点点头,绕到乔好好的左边,拉过她手里的行李,偏了偏头,示意。
上午10点,太阳不是一般的大,正值大夏天,快要将两人晒化了。才走了几步,他们的脑门上就开始冒起了汗珠。又走了一会,乔好好摆摆手,气喘吁吁,一脸幽怨:
“夏鸣,算了,不如还是和外婆他们打电话吧!”
话音刚落,耳边传来两道亲切的声音在喊:
“好好——”
“好好——”
乔好好呢喃,是外公外婆,少女高举着手欢呼,“外婆,外公我在这!”
原来邓诗翠和关文成一直算着日子,每年这时候,好好总是会来这住几天,老两口等了几天都没见个人影,这次给乔展打了电话,问好好今年什么时候来,一问才知道今天早上的车。
邓诗翠就慌忙让关文成骑上自家的小三轮子,来镇上接人。
老两口没注意,看着乔好好身边有一个小男生,高高瘦瘦的,看着挺帅的一个小伙,以为是帮好好提行李的好心人,热情地问道:
“小伙子,爸爸妈妈做什么的,哪个村的娃,之前咋没见过?”
夏鸣微微点点头,嘴唇张开想开口,乔好好急忙说:
“外婆,不是,这是夏鸣,是我同学,和我一起来的。”
话音刚落,老两口视线相对。
几人坐上了小三轮回到了家中,夏鸣乖乖从车上往下拿行李,乔好好刚想帮忙,就被邓诗翠拽着去了房间。
“好好,你爸知道不?”邓诗翠眼神往外瞟了一眼,落在夏鸣身上。
乔好好摇头,“外婆,你不能告诉我爸。”乔展本来就误会她和夏鸣的关系,要是让他知道她带夏鸣来了外婆家,肯定要骂她。
邓诗翠哪里知道乔好好说的是这件事,她问的是乔好好和夏鸣早恋的事情乔展知不知道,谁成想两人对话不在一个频道,却歪打正着。
邓诗翠中年丧女,留下这么一个可怜的乔好好,之前他们也提议让乔展再找一个,他拒绝,说要把她好好带大,要对得起她妈妈。可现在小姑娘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很多事情瞒着乔展也正常,要是乔展知道了,非得气死。
“好好,”邓诗翠开口,小年轻的事情她也不懂,但是好好还小,得走正路:“我不同意。”
“啊?外婆,”乔好好道,“你不同意夏鸣住在这啊?”
“什么?”邓诗翠惊讶,居然还要住她家?“没有多余地方睡。”
乔好好撅撅嘴,挽着邓诗翠的胳膊撒娇,“外婆,你就收留他吧,夏鸣很可怜的,从小没了爸爸,妈妈又抛弃了他,自己一个人长大......”
听着听着邓诗翠的心里泛起苦涩,确实是个可怜的孩子。但是也不能让两人再这样继续下去,马上就高二了,搞不好再影响学习。
一抬眼,看着乔好好那皱成一团的小脸,邓诗翠又忍不住心软,算了,还有几天,先观察观察再说,实在不行,只能棒打鸳鸯。
乔好好从房间出来的时候夏鸣正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到她出来,急忙站起,眸子盯着她。
清水道:“他好像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呢?乔好好心想,是害怕她会丢下他,让他自己回去吗?她心里忍不住难受,夏鸣向来缺爱,她早该意识到他的不安。
乔好好向前,走到夏鸣身边,他的肩有些宽,仍是黑色的长袖,不同于以往,这次脑门上带着一个灰色的鸭舌帽。
说起来,夏鸣好像有很多这种颜色的帽子。
她轻轻说:“夏鸣,你就安安心心地跟着我,我去哪,你就去哪。”我不会让你一个人了。
少年呢喃,眉心微微动了动,似乎有些不太相信:“你去哪,我就去哪?”
乔好好重重点头,勾着唇道:“或者,也可以换种说法,是你在哪,我就在哪。”说着说着,少女尾音上扬,难以掩藏的喜悦:
——“总之,我赖上你了。”
......
晚上邓诗翠收拾好床铺之后和乔好好交代了两句,大概意思就是早点休息,不要乱跑,院子里有只小狗,要是不老实会被小狗叫。
乔好好表面听着,心早就飞走了,她担心万一夏鸣晚上起来上厕所,被狗咬到怎么办?
说起来,她并没有记得外婆家什么时候养了只小狗。
邓诗翠知道她在想什么,“新养的,邻居家云姨送的。”
说了几句,邓诗翠回了房间,路过客厅,邓诗翠又悄悄迈着步伐朝另一个方向走去,隔着半扇门偷听动静。
关文成从外面回来,一眼就看到自家老婆子偷偷摸摸的样子,小声道:“你干嘛?”
邓诗翠立马挺起了腰,拽着关文成推搡着进了里屋。
“不能吧!”关文成脱掉了披在身上的衬衫,露出一件老头衫。虽说他家好好平白无故地带回一个同学确实有些反常,但是两个小孩之间怎么看也没有那种不正常的关系。
邓诗翠撇撇嘴,“你知道什么,咱家好好亲口说的,她和那个小子在谈对象。”
关文成沉默了,默默地吸了一口烟,白色的烟雾缭绕,挡在两人之间。
邓诗翠忽然叹了一口气,下一秒,眼泪就要出来。男人摔了摔烟杆,嘴里喊着:“行了行了,每次好好来,你总要哭一场,都那么多年了。”
越说,邓诗翠的眼泪流得越多,是呀,都这么多年了,要是女儿还活着,多好!
圆月皎洁,院子里一片深沉,斜斜的月光落在窗帘上。乔好好辗转反侧,还是睡不着,少女脑袋凑到窗台,一个劲地往外看。
外婆说夏鸣住在她隔壁的屋子里,那里也有一扇窗,她想看看夏鸣在做什么,但是,房间漆黑,并没有开灯,看了半天,什么也看不到。
夏鸣也许已经睡了,她失望地想。
清水忽然道:“好好,有星星。”
乔好好抬头,蔚蓝的天空,如星盘,璀璨而至。她有些懊恼,这么好看的景,夏鸣应该很少看到,心里盘算着,下次一定要喊上夏鸣一起。
倏忽,一道声响传来,少女的头顺着声源往外偏,眼底的诧异还没来得及褪去,就掉进了比星星更亮的黑眸里。
“夏,夏鸣?”乔好好有些惊喜,理智仍然在线,压低了声音,怕吵着外公外婆,“你没睡呀?”
夏鸣点头,“嗯。”
乔好好笑着,笑眼盈盈,指着天上让他看。
“好不好看?”她问。
夏鸣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经重新落在她的脸上,他的喉结缓缓上下移动,声音有些沙哑,意有所指:“好看。”
晚上的小院安静极了,伴着阵阵微风,夹杂着院子里的花香,充盈着心扉。
“夏鸣,你有什么愿望?”乔好好问。
愿望?夏鸣简言,“没有。”
乔好好心底叹气,看,一个人连愿望都没有,怎么可能有希望?实在不行,你可以说是家财万贯嘛!清水立马安慰,“好好,别急,还有时间。”
狗屁时间,乔好好头疼地想。视线一瞥,又落到夏鸣的衣服上。
他怎么还穿着平日里的衣服,没拿睡衣吗?
乔好好拉上纱窗,让夏鸣先等着,自己去去就回。
漫长无垠的夜晚,星光闪烁,耳边无比的宁静,心底却似乎有一个声音。
夏鸣捂住自己的胸口,那颗心脏在砰砰地跳动,他想看清楚,那颗心在表达什么。画面不停翻转,落在小时候的回忆。
他被人围在一团欺凌,被符孤萍遗留在知了山。纯白的大雪要将他掩埋了,只剩下一双圆溜溜的眼来回咕噜看着那满世界的白雪。
他在呼救:“谁来救救我。”
小夏鸣不懂,但是他懂,他站在一旁,冷冷的看着小夏鸣,他希望小夏鸣明白,没有人会来救他,他祈求,祷告,都无济于事。
终于,小夏鸣闭上眼睛,世界似乎沉睡了,带着他一起。万物寂静,刚开始还能听到几声鸟叫,后来什么也听不见。
他的眼和小夏鸣融为一体,逐渐变得沉痛,整个身体都在缓缓下沉,要死了吧,他的嘴角浅浅勾起,终于如了他们的愿,他和他的父亲一样离开了这个世界。
倏忽,雪球般的力道砸在他的脸上,耳鸣般的尖锐声在脑海叫嚣,他被惊吓得猛地睁开眼,一张模糊的脸出现在他的视线。
他想看清,拼命地扒开身上的雪,那张脸越来越清晰,少女声音温柔,一遍又一遍地响起:
——“小夏鸣,活下来。”
——“小夏鸣,姐姐是从天上来的。”
——“小夏鸣,你好好活着,姐姐在你17岁那年等你——”
“夏鸣,夏鸣,小夏鸣——”
夏鸣大口喘气,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张脸,颤巍巍道:“姐姐,你来找我了?”
她笑着,笑得那样温柔,她说:“夏鸣,你忘了,我一直在。”
刹那间,世界旋转。他缓缓睁开眼睛,少女眸子清润,脸上的温柔退去,被代替的是眉眼染上几丝担忧。那张脸,渐渐与回忆里的脸重合。
夏鸣忍不住酸了眼眶,十几年来模糊的那张脸终于在这一刻完美的得到答案。
少年的眉眼染上了一丝笑,漆黑的瞳望着那张脸——乔好好挥了挥手,有些不确定地再次问道:
“夏鸣,你没事吧?”
夏鸣没反应,眼底却弥漫出一层雾气,乔好好第一次见到夏鸣脸上的这种笑容,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她不懂为何会出现在夏鸣的脸上。
他道:“姐姐?”
“啊?”乔好好心想完了,完了,夏鸣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间叫她姐姐,“夏鸣,你是不是不舒服?我带你去医院。”
说罢,乔好好转身就要走。
一双手抓住了她。少女回头,月光下,少年的袖子挽到手肘,小臂上的青筋鼓动,染着点病态的白。
乔好好不受控制地吞咽了一次口水,看着那双手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来。她抬头,看着夏鸣,更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又低头。
“乔好好,是你。”少年认真道,很是笃定。
“什么?”
天空忽然刮起了一阵风,风不大,带着院子里的花香,落在两人的鼻息。窗户离得很近,却还有一点距离,夏鸣的整个身子都探出了窗外。
尽管如此,那双手到现在依旧牢牢地紧拽着她。
“夏鸣,你在说什么?”乔好好再次问道,她是谁?她难道不是她自己吗,“我是乔好好,不认识我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说:“我们还是同学,之前我还救了你,我们一起把那个红毛送进了警察局,我们又一起去了知了山......”
夏鸣忽然道:“我撒谎了。”
少女仰着头看他,清凌凌的一双眼满是不解。
夏鸣整个人在月光下,高大的身影微弯,落在宁静的院子里一小团阴影,乔好好总觉得是一种错觉,今晚的夏鸣很温柔,就连眉梢都带着笑。
她一时有些看呆了。
“我有一个愿望。”他道,“一个很想实现的愿望。”
原来,他说的是刚才的事情,她就说嘛,人怎么会没有愿望呢!乔好好声音不自觉地有些发软,小声道:“什么愿望?”
藏在少年眼底的黯淡一闪而过,夏鸣眼神讳莫如深,乔好好有些看不懂。
少年的眼底微微猩红,他道:
“这个愿望,和你有关。”
——
翌日,一大早,乔好好就被邓诗翠拽起来吃早饭,早饭很丰盛,鸡蛋,饼,馒头,还有炒菜。
乔好好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眼睛半阖着,头都要掉到碗里了。
邓诗翠敲了敲筷子,“昨晚干嘛去了,一晚上的没睡觉,跑地里面去偷粮食了。”
乔好好被吓得一激灵,整个人精神了几分。
关文成笑着不接话,往乔好好的碗里夹了菜,一抬头,发现夏鸣盯着自己的筷子,顿了几秒,又拿起一个包子递给夏鸣:
“夏鸣,正长个子,多吃点。”
乔好好不敢看邓诗翠,生怕外婆再说点什么,慌忙埋头吃饭。吃完饭,又自觉地起来收拾筷子,却被邓诗翠推到一边,让她回去补觉,“你看看你眼下乌青,赶快去睡会。”
乔好好:“......”
清水道:“好好,你说不会是真的吧?”
刚刚躺在床上的乔好好被清水这一句话直接拉到昨天晚上的回忆,夏鸣这小子平时也不怎么说话,说起话来怎么那么让人误会?
乔好好头疼地想,还是小时候可爱,虽说是梦境,但性格什么的都是真的,现在的夏鸣,要不就是什么也不说,要不就是说了让人容易理解错误。
一句话,搞得她一整夜都睡不着觉。
乔好好道:“清水,你说万一夏鸣真喜欢我,怎么办?”
清水摇头,它回答不了乔好好的问题,依据夏鸣这个性格来看,不能激怒,不过,还有一件事需要告诉她。
清水道:“好好,夏鸣已经有求生欲了。”
话音刚落,乔好好置身夏鸣的心灵世界,只见本是昏暗的四周竟然有了光亮,微风和煦,知了山枯黄的枝桠竟然再次开始生长,甚至愈发旺盛。
清水再次道:“好好,也许,夏鸣喜欢上你,是你回家的一条捷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