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尔，这名字听起来像是什么低龄童话的兔子。”

菲尔似乎又想起过去和这个小家伙相处的时光了，叶姓人类幼崽吐槽过他的名字。

不过，尽管拥有着混沌可变的立体模拟人格，但他与那些点燃火种的高等智械或者具备灵魂的活化傀儡不同。

他不会多愁善感，之所以回忆，只是想拿过去与现在进行比对分析，名为叶梧的人类对名为菲尔的智械的信任度或许上升了，但从来都不高：波谷很低，波峰也未曾逾越过理性和怀疑。

敏感的婴儿或许可以听到那电流声，强大的仪器也许可以捕捉到些微磁场变化，复杂的电磁讯号中或许隐秘地掺杂着情感的密码，但不多。

菲尔平静的目光似乎要穿过数个房间看向那已经空无一物的纯白密室。

当白色变得更白，发光的纯白房间最光亮处似乎有一瞬间变成了最黑暗深邃的宇宙虚空。

那个时候，飞船就已经到了它该去的地方了。

菲尔稍稍偏着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放空的目光既没有看向他看不到的已经到了某个跃迁点的飞船，也没有去看他所能看到的星盟的繁星之徽。

清洁机械自墙壁边路过，擦了擦璀璨光亮却又并不夺目刺眼的群星图案，抹去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像是人类的手拂过一张老相片。

菲尔闭上眼，实验室中的许多灯光也都陆续熄灭，绝大部分的设施都被关闭，剩下的区域也大多进入到低耗能状态或睡眠模式。

而地下某层，一条服务于星航飞船的机械生产线在经过稍稍改动后从停止进入到运行的状态，数量不多但也许已经足够的武器从流水线上走下，一些安保机械人得到了升级和强化。

菲尔其实一直有着一定限度的自由，在规则和逻辑限制下的自由。

菲尔的大部分意识都进入到了沉睡的状态，而剩下的小部分意识有约莫一半在确认过由实验室一级权限者叶梧留下的克隆体和几份记忆副本、留言、档案等都没有问题后就变成了半梦半醒的状态。

…… ……

孩童总是喜欢秘密基地或与之相似的事物，它们与成年人的安全屋或密室不同。

后者是于现实中存在作用的给人以安全感和私密感的地方。

而前者则是幻想与现实交杂而生，树洞可以被想象成精灵树屋，烂尾楼也可以在幻想中变成蝙蝠侠或小丑的藏身之所，而溪流湖泊和土丘山坡也可以变成水泊梁山或是巨龙之巢。

当梦照进现实，惊喜与惶恐并存，理智与谨慎尽力克制着鲁莽和傲慢。

叶梧是幸运的，他来到了这个世界，并且拥有了一座与星盟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实验室。

叶梧是不幸的，他失去过去，又怀疑现实、迷茫未来。

怀疑脑海之中存在着被编织的虚假记忆，怀疑自己是一个幻视幻听的精神病人。

不过，失去了过去，又常对未来迷茫的他随着时间的流逝还是逐渐适应了新的生活。

耍弄阴谋诡计的邪恶外星人、玩弄凡人命运的神灵，大概都是臆想吧。也许只是被迫害妄想症的某些表现。

它们或祂们确实未曾直接地站到他的面前。

而且就算真实存在又何妨？他还能来一个什么我命由我不由天、莫欺少年穷吗？

哦，也许“莫欺少年穷”是可以的，毕竟那些在脑海中划过的旁白文字和在耳边回响的不息呓语似乎都是真实的，他从中获得了大量的知识和情报。

这大概就是穿越者的外挂吧。

他的运气也不错，星盟的实验室好像被人遗忘了，只剩下一个智能程度还不算太恐怖的机械保姆照顾他。

不断地从星盟实验室、地星联邦公立学校、奇怪旁白等许多地方汲取知识和智慧充实自身，他似乎越来越强大了。

主角光环、穿越者外挂，不管真假，时间久了，总是能让人自信起来的。

头脑愈发智慧，精神逐渐升华，肉体也在几道手术后接近更完美的状态。

他并不愿成为地星联邦社会的一颗螺丝钉，也不愿当一个蛀虫或行尸走肉。

于是，他找到了一个名为超能学院的地方，并借助那被他叫做系统的旁白和呓语可以影响能量的特性伪装成了一个弱小的雷电系异能者加入了进去。

快乐的生活似乎过的很快，不过毕业前对未来的焦虑和前世大学时没什么两样。

这焦虑并未困扰他多久，也许是命运使然，他回忆起了孩童时的梦想：“当我仰望星空时，是否会有外星人在看着我？”

这个世界大概是有的，虽然不一定有外星人在看他，但外星人确实存在。

在回忆起旁白中那些提到过泰坦帝国、曙光联邦、无限公司、星际同盟、硅基联合体、械族等无数文明的话语后，他再次升起前往星空的想法。

不仅是为了探寻身世谜团，也是期待着步入到更广阔的舞台。

“回忆到此结束吧！扬帆，启航！我们的未来属于星辰大海。”

白皙的有力手掌按在了仪表盘的某处，光幕上的数据不断浮动变化着，他又滑动了一下虚拟投影的某个解锁键。

“午夜极光号，前进四！”

像是滑动解锁手机屏幕一样简单。

【冰冷寂然的宇宙中，一道流光划过了黑暗，少年做出了选择，他将驶向深空。】

【飞向星空，飞向更深邃的宇宙。】

【大海是深邃的，天空是高远的，那么，也许不该用星空这样的词汇来形容神秘而又真实的宇宙，易被忽视的黑暗远比引人注目的光明要多，飞向星空即是坠入星渊，这两者没有区别……】

叶梧站立在驾驶舱的中心，似乎想起了穿越前看过的某部小说的片段，自然选择，前进四。

他自然不是英雄，却也不是叛徒。

人类的内战谁输谁赢与他何干？

他只是个早就想去旅游的奇怪普通人罢了。

他承认反乌会那些批判反对现有秩序的思想理论是有一定道理的，不过，对于他们的做法他是不敢苟同的。

他不知道人类文明应该走向何方，但他心中隐隐觉得无论是乌托邦还是反乌托邦都是错的。

他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否就一定正确，也不愿付出大量的时间精力或其他代价去强行将一个文明扭曲成他想要的模样，也不大愿意去做一个像是独裁者一样主宰众多生灵的命运。

艾克说他宁愿犯错也不愿什么都不做，但叶梧或许是不同的，他愿意主宰自己的命运，却吝啬于对与自己无关的人事物造成影响，既不会毁灭践踏无辜者的生命、玩弄无关者的命运，也不会无缘无故拯救谁或者悲天悯人地发表些什么圣母圣父的言论。

他或许是一个害怕犯错的优柔寡断之人，也是一个冷漠薄情的自私者，这种自私很奇怪，他会对自己认可的人或事物抱以强烈的感情，但这感情大多是由心而生，而极少因外界产生。

所以，这罕见的感情可以异常的浓烈，却也可以莫名其妙地变淡。

不以物喜，却以己悲，大概如是。

飞船已经化作了一道流光，而乘御虹光之人的思想也如同光一般跳跃着。

身处跃迁状态的叶梧似乎能更超然地审视着自己，他更清晰地认知到喜欢与爱是不同的，他喜欢机甲玩具、喜欢某个人、喜欢花、喜欢自然、喜欢吹过山麓的风、喜欢掠过长空的雄鹰，但吝啬于付出爱，他的爱或许大多给了自己。

这是他的自私，也是他的理性。

也许在那逐渐成为模糊记忆的前尘往事中他曾爱过某些人或事物，但现在的他似乎和以前不同了，好像又成了一个刚明白不同感情之间区别的早熟小孩。

‘奇怪，我为什么说又？大概是过去的我在某个时期就是这样的吧……也许因为生理上不成熟让心理退化了？呵，不过现在这种理性的状态应该算作成熟才对吧。’

叶梧在之前曾因为某些情感羁绊而在离开地星前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因为呓语中提到的某些比人类内战更重要的灾厄浩劫而做出现在这样独自一人驶向深空的决定。

停滞在地星，不管是支持地星联邦为首的政府军还是反乌托邦协会为首的反抗军他都不高兴，自立为王做制定规则、维护秩序之人也不是他心中所想。

懒惰悠闲、自由自在，这才是他所喜爱的生活，现在的他想当宅男就当宅男、想去旅游就去旅游，而联邦首脑却要整日忙碌于永远干不完的工作，AI的辅助也许可以减轻一些负担，但联邦公民们支持公正的AI加入到政治之中，却不会愿意AI的权力过大，至少大部分人都觉得人类的自治是有必要的。

头顶的星空比人类因利益而产生的争斗更重要，就像好奇心比金钱更重要。

叶梧明白自己的想法或许与普世价值观并不相同，但他确确实实地认为哪怕是在智械觉醒、碳基灭绝、超能危机、神之抹除等等听名字就绝赞的大事件中陨灭也比在这地星上苟活着强。

没有天灾时就喜欢闹出点人祸来，这大概就是地星人类文明的现状。

地表旧时代的战争起因五花八门，资源匮乏、人口过剩、宗教争端、政治摩擦、历史原因，到了星际时代也是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星际殖民地的独立战争神似历史中美洲那个旧时代强国的建立，经济联合体和神圣教国的形成虽然复杂，但终究可以从历史中找到相似的故事。

至于恐怖袭击，这东西也不新鲜，如同幽灵复仇般的流亡者、以暴力手段反对伪赝乌托邦和虚假伊甸园的疯子，他们至少还有理由甚至有理念有思想，某些单纯以此为乐的家伙或许更让人厌恶和恐惧。

叶梧在高技术高生产力营造的虚假繁荣中过着愉快生活之余也会去思考为什么某些星球上的人还在过核前时代地表文明水平的生活：是技术还不够高吗？是发展不均衡吗？

某天，耳边似乎响起了一个声音：人们吃上了面包就会去想喝牛奶，喝到牛奶就又想吃肉，住进了茅草屋就会想住更大更坚固的木屋，住了大房子就想住更大的房子……

这似乎是答案的一部分，欲望。

是啊，欲望。

叶梧清楚自己的欲望也在不断膨胀着，穿越前的无害宅男似乎已经有朝乐子人方向发展的趋势。

不过欲望是好还是坏其实很难说的清，比如好为人师、乐善好施、助人为乐，这些不也是欲望吗？但它们显然与嗜杀成性、好色如命之类的欲望存在某些区别。

好奇心、上进心，这些东西也是情感和欲望。

人性是让人之所以为人的事物之一，情感、欲望正是人性的一部分。

飞船还在航行着。

叶梧的思绪逐渐收拢，他觉得自己的选择没什么错，他甚至可以借助旁白中信息预见到一部分未来：那个在他看来算是半师半友的、在多个科学技术领域都颇有建树的白泽学长不会愿意搭乘飞船，自己似乎有点喜欢的那个女孩则是如果确立关系也许会愿意和他一起飞向星空，但旁白中暗示的结局似乎并不美好。

那些飞蚊症一般的文字逐渐稳定成电影字幕般的事物，然后就以像是严肃文学或半纪实小说的风格语焉不详地反复提及命运、后悔、故事、结局之类的词汇。

【他最后还是选择了独自一人踏上旅程，如果真的存在命运，他或许不会后悔不去改变。】

【但若是知晓故事的结局，他是否会满意，又是否会去思考改变与否。】

【命运的齿轮缓缓转动，无数条丝线牵引着故事的主角走向舞台的中央……】

【亦或者，只有为命运注视之地才是舞台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