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过一阵儿，石佳惠的情绪逐渐平静了下来。

她起床在二楼翻了翻，发现了不少可用的东西。

全新的被子有六床，毛毯有四件。其余都是正在盖的被子，和他们一家子穿过的衣服。

快过年了，家里备的东西有点多，除了自家买的一袋面粉和一袋米外，还有房东家送的两箱成箱的东北大米。

鸡蛋有一箱，猪肉有十几斤，这些猪肉还是她店里员工在乡下杀猪时给送过来的。

盐还有半箱，总共十来袋。油有两大桶，这都是石佳惠在年底进货的时候经销商送的。

东西杂七杂八，反正是过日子人家用的东西都有。

“小妹，我回来了！”

外面隐隐约约传来了大姐石佳美的声音。

佳慧连忙在心中说了一句“出去”，下一瞬眼前一暗，她又回到了老家里。

石佳美正好从屋外走了过来，见到坐在小椅子上的石佳惠，她不由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小妹，你醒了啊。”

石佳美虚岁7岁，小名大丫，有一米多高，瘦得跟个竹竿一样。长得倒是俊，双眼皮大眼睛，鼻梁高挺，嘴唇红润。

但现在，石大姐早上扎的头发已经乱地跟个疯子一样 ，一看就是在外头玩得过瘾了。她穿着小碎花的长袖褂子，胳膊肘补了两块补丁，下身是腈纶的蓝色薄长裤，在膝盖的位置处也补了两块补丁。脚上踩着的黑色千层底布鞋破了一个洞，都要漏脚指头了。

石大姐磨磨蹭蹭地走过来，蹲在石佳美面前哄骗道：“小妹，你别和爹娘说俺出去玩了好吗？你就说你睡醒的时候，俺就在你床边，等咱哥从姥姥家回来，带的山芋干俺不吃，都留给你！”

骗子。

石佳惠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

她姐石佳美是个小气人，才不会把山芋干给她。

记得她七八岁的时候，舅舅过来走亲戚，带来了二斤麻花。她和妹妹都跟在舅舅身边跟前跟后地叫舅舅，那会儿二叔、三叔家的堂弟堂妹也在她们家玩，小孩里头唯独找不见大姐石佳美。

等舅舅和堂弟、堂妹都走了之后，她妈妈才偷偷对她们说：“你们跟你们大姐好好学学啊，看看你们大姐多聪明，想吃麻花就躲在门后偷着吃，吃完才出来跟你们玩儿，都不用分给别人。”

这件事简直记忆深刻。

这窒息一般的操作，足以看出她大姐是一个多抠的人，她妈不仅不教导大姐学会分享，竟然还夸大姐聪明，长此以往下去，最终大姐变得越来越抠，长大后连给爹娘买个东西都不情愿。

石大姐继续骗妹妹，“好不好啊，小妹？ ”

“姐姐，你骗人，”佳慧不理会姐姐的讨好，圆溜溜的眼睛黑白分明，直白地道，“山芋干我咬不动。”

石大姐被看得有些心虚，连忙解释道：“俺不骗你，到时候俺给你蒸一下，你就能咬动了！”

佳慧本想板着脸，但却被姐姐一口乡音逗笑了。她们这边的苏北话说慢一点就非常像普通话，但总是透着股土气，她大姐上学后就再也不自称“俺”了，如今听起来，还有几分逗趣的乐意。

佳慧不想给姐姐承诺，转移话题说：“姐姐，你碗还没刷呢，等爹回来了，看不揍你屁股！”

石大姐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刷碗，她着急地起身，“对对对，多亏你提醒了，俺赶紧刷碗去。”

看着大姐蹲在水桶旁匆匆忙忙刷碗的背影，佳慧转了转眼睛，走到姐姐身旁蹲下，声音甜丝丝的，悄悄套话道：“姐，你穿的衣服冷吗？”

“你以为谁都跟你那破身体一样，大夏天的还得穿棉裤棉袄？”

石大姐抹了下脸上溅到的水，鄙视地看她一眼。

大姐不说佳慧还没发现，那么热的天，他穿了棉裤、棉袄竟然没有出汗，根本就没有热的感觉。

她是记得小时候她的身体不太好，但为什么身体不好，石佳惠却忘记了。此时此刻，没准能从大姐的嘴里问出原因。

“那俺为什么穿棉裤，棉袄，你为什么穿得那么少？”佳慧引诱地问道。

石大姐抬起下巴说：“因为你身体不好，你忘了？前几天你在外面跟招弟在土堆里爬着玩，娘看你太脏了，就在大太阳底下给你洗了个澡，结果当天晚上你就高烧不止，把娘吓得大半夜爬起来抱你上诊所去打针。”

招弟是后院孙大娘家的抱养来的姑娘，也是佳慧小时候的玩伴。

孙大娘结婚七八年没孩子，听老人说抱养一个孩子在膝下，不论男女，能招来孩子，就在二村托小姑子和婆婆抱了一个女娃儿回来，抱来女娃就是招弟。

招弟是真的招弟，孙大娘第二年还真的生了一个男孩！孙大娘和孙大爷都是好人，生了男孩也没有把女孩丢掉，好好养大了，不过招弟后来认了自己的亲妈，也因此和孙大娘一家人的关系疏远了。

石大姐说的这件事佳慧还真的不知道，她本来以为自己身体不好是从五六岁开始的呢。

这会儿家家户户都很穷，生不起病吃不起药，所以到了大夏天，父母宁愿孩子热点也不能叫有病。

刷完碗后，石大姐在屋外面玩跳房子，叫佳慧一起玩。佳慧嫌晒，直接拒绝了。

她在坐在门槛上，手托腮帮子，看着大姐跳来跳去，也在想着她们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钱的。

她隐隐约约地记得，好像就是哪年秋收的时候收了粮食，没有院墙，粮食放家里不安全，这才把院墙垒了起来，建了朝南的大门。

有了院墙之后，收了粮食的她爸妈手里终于有了钱。

当时有一个山东侉子在她们村卖小鸡崽，这小鸡崽都是春天的时候卖的多，秋天卖不出去。因为到了秋季，买了小鸡崽也不好喂养，到冬天小鸡容易被冻死。

山东侉子来的时候正是秋天，见没人买，忍痛将春天能卖八毛钱一只的小鸡崽降价为了五毛钱一只 。

佳慧记得，山东侉子骑着自行车，总共带来了六百多只小鸡。到了她们村的时候，还剩五百多只。

佳慧她爸热情好客，看垮子卖不出去，蹲在那愁眉苦脸的模样，就喊他回家吃顿午饭。

饭桌上，她爸就问山东侉子：“一般来说，不都是春天孵小鸡仔，你这怎么还弄成秋天了呢。”

山东侉子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俺们那边有个养鸡场定的小鸡仔，定金交完之后，鸡蛋孵都十几天了。他又不要了，你说这不是坑人吗？”

一顿饭吃到最后，那山东侉子忍不住求了她爸，“哥，你把俺这小鸡留下吧，俺算你三毛一只。”

现在都包产到户 ，报纸上有很多地方都写了私人开办养鸡场的事 ，鼓励大伙力争达到万元户，石爸爸也知道这些 。

听到三毛钱一只，石爸爸也有些心动。但还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俺们这边地少人多，一人一亩多地，俺们家五口人总共六亩多地，粮食产量不高，刚够吃饱穿暖撇点零花钱，实在没有东西能喂。”

山东侉子急了，也跟着给想办法，最后猛地一拍大腿，热情道：“哥这就是不懂行了吧，现在哪有用粮食喂小鸡的？都是用曲蟮（蚯蚓）喂小鸡！”

这还是养鸡场喂养小鸡崽的办法，山东侉子心想，你养鸡场不要俺的小鸡，那就别怪俺就把你喂养小鸡的秘诀说出去。

一听这话，石爸爸就有些兴趣了，继续往下询问。山东侉子细细一说：“挖个蚓床用水泥糊上，再用鸡粪，牛粪，猪粪里再掺和点野菜和菜叶子，然后挖蚯蚓往里一放，十来天就能收一批曲蟮。 ”

“哥，你要是还不懂的话，你找几个人买两袋水泥，我现在就能给你挖出来，而且县城书店有卖养殖类的书。”

石爸爸想了一会儿，“你3毛一只，这五百多只小鸡一百五十多块钱，俺家没那么多钱，没法现在就给你。”

山东垮子回头看了看鸡仔，咬了咬牙说：“哥，你有多少给俺多少，你们家往北几十里就是山东，从俺们家到你们家，总共不到二百里地，明年过了春耕俺再过来，到时候小鸡剩多少只，你给俺算多少只的钱 。”

石佳慧爸爸一听，立刻一拍大腿，爽快地答应了。

也是怪了 ，别人家的小鸡崽都是在春夏天养的，十只鸡崽里能养成六七只都是好的。

而他们秋季买的小鸡崽本就难养，原本以为熬不过冬天，但就是这么怪，五百多只鸡仔竟然没有多少损耗，就这么养成了。

也是从这开始，她们家就开始发家了 。

佳慧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看到西边走来了两个人，她眼睛一亮，站起身喊道：“爹、娘，你们下地回来啦，俺想你们了！”

西边两人走得越来越近，身形一高一低。爷们壮实，女人利落，正是石佳惠的父亲石建军和母亲高晓红。

听到闺女甜蜜蜜的话，夫妻俩一扫疲惫，都忍不住露出了笑。

“咱闺女睡醒啦。”

石建军热得满头大汗，笑着走过来。

他长了一张国字脸 ，麦色脸上泛着红，头发很黑，发根竖起，露出饱满的额头。浓眉下大眼睛里都是浓浓的笑意，瞧着爽朗又大方，一看就是个好汉子。

佳慧稀奇地看着年轻的爸爸。

在她长大后的记忆里，她爸并不是这个样子。在她的回忆之中，她爸总是浓眉紧锁，因为长期的皱眉导致眉头上都有了川字纹，原来哥哥的去世，对爸爸的打击这么大吗？

佳慧有些惆怅，又看向了妈妈，眼中湿润，带着想念的一寸寸贪婪看着母亲年轻时的模样。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妈妈，年轻又健康，远没有后来被折腾得满身病痛的样子。

见爹娘回来，石大姐立刻殷勤地打来了一盆水给爹娘洗漱，笑容满面，一会儿问爹娘渴不渴，一会儿又问爹娘累不累，一点儿也看不出上午出去疯玩的调皮，看得佳慧目瞪口呆。

她大姐可真是个人才！这么小就这么有眼色了，怪不得后来她能那么受宠，成为爹娘最疼的女儿。

“爹，稻田地麦子能割了吗？”石大姐问。

没等石建军说话，她又快言快语说：“爹，你咋没拽一把青麦穗回来给俺烤着吃呢？ ”

“还得几天才开镰，下次给你带。 ”石建军好脾气地说。

石大姐撇撇嘴，跑到佳慧旁边坐下，拖长音道： “那哥啥时候回来？俺都想哥了。”

“俺也想哥了 ”石佳慧软软地说道。

“想你们哥了？等过几天收麦子的时候，你姥爷就把他给送过来了，到时候你小舅也会跟过来给咱们收麦子，”石建军摇摇头，“你们想他，我还嫌弃他呢。”

臭小子不如闺女贴心，太调皮。又是能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岁数，俗话说七岁八岁狗都嫌，现在的石大哥就是这个阶段。

高晓红笑着听他们爷几个说话，洗漱完，又跑去屋里做饭。

石建军看见，连忙喊：“孩她娘，给二丫炒个鸡蛋！”

“我也要吃！ ”石大姐跳起来，举着手跟着叫到。

佳慧一听到炒鸡蛋，口水就快要流出来了。

娘炒的鸡蛋最好吃了，她还记得小时候娘炒鸡蛋的样子。

小时候娘给她炒鸡蛋，就是拿个勺子放在火上烤，勺子热了，滴两滴油打个鸡蛋。筷子搅拌几下就出来了。那鸡蛋炒得焦黄，嫩乎乎的，能香死个人。

长大以后，石佳惠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鸡蛋了。

听到姐姐也想吃，佳慧开始调皮了，她颠颠地跑到屋里头，拽着娘的衣服道：“娘，不给姐吃 ，都是俺的，爹叫你给俺炒的鸡蛋。”

石建军听到这话，在后面一边挂毛巾一边哈哈大笑。

高晓红戳了女儿额头一下，笑骂说：“你个小馋猫，我也没缺你吃的呀，怎么就那么护食呢。”

因为佳慧的身子不好，家里的营养品比如鸡蛋这些好东西几乎都进了她的胃里。

石大姐被气得嗷嗷叫，追过来道：“臭二丫，你说了不算，俺也要吃 ！”

佳慧脸羞得通红，埋在妈妈衣服里。

她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事，难道是身体变小了，她的心灵也跟着变小了吗？她怎么能那么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