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天光未明。
一阵阵“飕飕”的冷冽寒风,拂面掠过。
初冬时节,帝都的天气,时常变幻莫测,飘忽不定,风后即是雨雪,来得突然。
就这样,一场冬日里的滂沱大雨,肃肃然,肆无忌惮,尽情、恣意地从乌云密布的苍穹深处,倾泻了下来,落到人间。
无数大雨雨点,噼噼啪啪,由细微渐渐而至淋漓,仅一瞬间,演化为一场暴雨。
不过数息,帝都皇城城前,一大片青石石坪,顿时被漫天的倾盆暴雨,瞬间打湿,显出了一丝厚重、深沉的乌黑色来。
细细密密,犹如数盏银毫茶汤的绵绵雨丝,好似轻柔软纱一般,笼罩四方天地。
一弯盈盈绿水,恍如一条青萝玉带,化作万顷碧波,绕林缓行,远山黛隐身姿影绰,于虚无缥缈之境当中,若有若无。
这时,点点雨露,吹拂着一排排挺秀、纤细的凤尾竹,汇聚成珠,顺着幽静别致,清高袅娜的竹叶叶尾,滑落坠下。
那些雨珠,似水晶断线,敲打着无数油纸伞,时断时续,清越如仕女轻击编钟。
远远望去。
一座气势恢宏,雕栏玉砌的高大宫城,恰似嵌在漫天大雨中一样,孤独且又壮观,巍然屹立不倒,沉寂了整整百年。
皇宫禁苑,殿前月台两角,东立日晷,西设嘉量,环绕着红墙黄瓦的宫禁。
雨落倾城,云白、光洁的宫室殿宇,倒映着泪水般清澈的水晶珠光,空灵虚幻。
皇宫美景如画,隔绝云端,红墙绿瓦,让人分辨不清,何为实景,何为倒影。
茂苑城如画,阊门瓦欲流。
还依水光殿,更起月华楼。
上好的汉白玉石材,泛着晶莹流光,铺就而成的平滑地面,闪耀着温润光泽。
在远方的一处,似有袅袅雾气,笼罩着并不太真切的宫殿建筑群;由檀香木雕刻而成的飞檐上方,一对凤凰展翅欲飞。
另外,一条笔直、无际的的宫中石径,在路的尽头一端,一个巨大的宽敞广场,随着数百级玉石台阶,缓缓下沉。
同时,广场中央,祭天台台上,一根粗壮、气派,绘制着万马奔腾的宫殿圆柱,笔直矗立,犹如支撑天地的定海神针。
那根巨柱上面,镌刻着一条条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图壁龙纹,腾于天际,与那些宫殿顶梁上的九天鸾凤,遥遥相对……
大秦皇城城阙,永安宫,乾元殿主殿。
这一刻,乾元殿大殿殿内,气氛清冷,庄严肃穆,一切显得都是那么萧杀。
朔风缓缓拂来,帘影姗姗,恍若一汪深潭静水,寂寂无声,湮没于一片沉默中。
乾元殿廊阶下方,数名黄门内侍,个个手忙脚乱,燃亮了烛台,纷纷退了出去。
大殿,异常安静。
与此同时,一名体态窈窕,身着宫装的掌事女官,正在指挥着几名宫娥,将花房送来的十余盆“黄鹤翎”与“紫霞杯”盆栽,摆放得整整齐齐,十分错落有致。
彼时恰值清晨时分,流霞满天盛开,犹如散开一匹上好的锦绣绸缎,映着这十余盆紫菊、腊梅,五彩缤呈,流光溢彩。
乾元殿内,万籁俱寂,仿佛时间静止。
这个时候,那位大秦王朝君临天下,坐拥万里江山的少年天子,时年只有十二岁的大秦皇帝,——萧澄,身着一件明黄龙袍,束发高冠,眼眸明澈如波,极具帝王威仪,静静地坐在一方御案跟前。
皇帝面前的那方御案之上,整整齐齐,依次陈放着一份份奏章、劄子与文牍,以及两个独特的密封木盒,放置案上。
那两个独特的密封木盒,里面是十几份的奏疏、弹章。匣盒外,皆用鱼膘、锡纸封缄,这是镇安司的专线密奏木匣。
面对堆积如山的公务,无数份奏章、劄子,小皇帝萧澄面色不变,未见波澜。
其实,自从被册立为太子,入主东宫之后,萧澄便与自由与舒心,彻底绝缘。
为了培养一位文能安天下,武能定乾坤的旷世帝王,萧澄从小到大,接受了来自父皇近乎苛刻,不近人情的储君教育。
据说,年幼的太子萧澄,每日修文习武,涉猎政务,钻研治国之道,从无间断。
而且,从登上皇位的那一天,这位大秦帝国的少年天子,便与他的祖父武定帝萧礼、父皇孝靖帝萧恪一样,即养成了克己勤勉,励精图治,一心为国的习惯。
身为皇帝,萧澄每天都要坚持处理政务,一直要批阅奏章,持续到深夜时分。
似乎,陛下勤于政事,每日皆是宵衣旰食,这已经成为了皇宫中不成文的定规。
渐渐地,渐渐地。
等到皇帝双眸中的一束目光,挪至丹墀下方的一处位置时,大秦天子的唇角轮廓,才露出了一丝温和、久违的笑容。
此刻,殿中。
身为大秦武定皇帝的嫡长子、先帝长兄、当今大秦天子最为尊崇、敬仰的皇伯父,那位纵横九州,驰骋四海八荒,令诸国群雄心崩胆裂的“天下第一战神”。
——大秦摄政王萧弈。
威势赫赫,傲意凛然的摄政王,身着一袭玄色九章蟠龙王袍,头戴一顶墨色束发髻冠,腰系玄螭玉带扣,端坐于一把紫檀圈椅之上,与小皇帝遥遥对视……
但见,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萧弈端坐圈椅,身形笔挺如松,目光炯炯有神,化作一道明曜的火光。
一对优美、飘逸的剑眉,高高吊起,斜插入鬓,凤眼凛然生威,令人不敢直视。
并且,大秦摄政王的那一对清澈分明,平静若水的黑白瞳孔中,骤然划出了一束惊电电光,大有一种俯视万生,不怒自威的王者傲气,凌驾于了天阙之上。
非但如此,萧弈端坐殿中,始终纹丝未动,一手按于膝上,一手握着一卷书册,蕴藏着一身龙虎之势,气吞万里江山。
高坐于丹墀上方的小皇帝萧澄,眸色清湛,流出了一丝真挚的温情,以一种崇敬、仰慕的眼神,注视着殿中的皇伯父。
对于皇帝侄儿的脉脉注视,萧弈面容沉毅,目光深邃,亦是高高昂首仰头,直视向了御座前的陛下,没有一毫的谄媚。
眼前的这对皇室伯侄,一个是君临天下,坐拥四海的大秦皇帝,另外一个人,则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
这伯侄二人,四目凝视,分外温馨和睦。
今日,大秦摄政王萧弈,依例入宫,如同往常一样,为年仅十二岁的皇帝陛下,讲授兵法,已经整整讲授了半个时辰。
事实上,说起来,作为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像为皇帝讲授兵法的这种事情,本不需要萧弈来做。
因为,按照大秦历代以来的祖制,凡是初登大位的幼帝、少主,以及众位皇子的日常课业,都有一批闻名于世,博闻强识的当代大儒,担任专门的皇家帝师。
这些帝师太傅,会为众多皇室子弟,传道、授业、解惑,教导他们修文安邦。
一般来讲,大秦宗室诸王,各司其职,各居外藩,秉承国朝祖训,从不参与皇室子弟的授课事宜,亦不会出任帝师。
所以,为皇帝陛下讲授兵法一事,这本是兵部尚书、兵部侍郎,连同朝中“八大柱国”、元老宿将、兵法大家的本职职责。
无论最后如何轮转,也轮不到身份尊崇,日理万机的摄政王殿下,每日入宫,来做这件事情,像教书先生一样讲课。
然而,纵观当今大秦,乃至是举世上下。
若论能够算无遗策,驰骋沙场,决胜于千里之外,横扫群雄,无往不胜,凭借劣势的兵力,一举击溃数倍强敌,杀得九州诸国四分五裂,灰飞烟灭,打得四海名将怀疑人生,兵败身死的军阵征伐之才,无人可出大秦摄政王萧弈之右。
所以,在小皇帝萧澄的强烈要求下,萧弈委实觉得,圣意难违,实在无法推托,最终还是应承下来,尽心地讲授兵法。
从此以后,每个月,萧弈三次进宫,为陛下讲授兵法,倾囊相授,绝无藏私。
这幅情景,就像当年,湛天山倾尽心血,传授萧弈一样,师恩满目,父子情笃。
近半个时辰,如大江大河的滔滔不绝。
萧弈既为伯父,又为老师,讲得是鞭辟入里,行云流水;小皇帝身为侄子,又是学生,亦是听得聚精会神,津津乐道。
忽然,讲到末尾之处,萧弈挺直身躯,两掌倏然一翻,缓缓合上手中的书册。
当这一卷线装古书,渐渐合上的一瞬间,只见,那本线装古书的正版封面,赫然印着六个,以金错刀书写的正楷大字。
——《武襄兵解实录》。
很明显,此刻,摄政王萧弈手中这本《武襄兵解实录》,正是他的义父平原武襄公湛天山,生前留下的一部兵书巨著。
这本兵书巨著,里面记载着各类经典战例、军阵阵法,及若干行军用兵之方略。
确切讲,湛天山病逝后,文成帝亲自下诏,将他的这本《武襄兵解实录》,正式刊印编修,纳入武库,发行于天下。
并且,这本《武襄兵解实录》,也成为了大秦武举的重中之重,更是必考科目。
所以,摄政王今日入宫,为小皇帝讲授兵法,其所讲授的兵书内容,正是义父湛天山的这本——《武襄兵解实录》。
而后,萧弈微微躬身,依旧端坐圈椅上,面向小皇帝所坐的位置,抬手一礼道。
“总而言之,陛下谨记一点。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为将者,于两军对垒之际,需审时度势,因地制宜,自当巧变机警,不可墨守成规,疏于变通;否则,那样只能是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一语言罢。
小皇帝坐在案前,独自沉默了片刻,眉眼微微低垂,略带失落,似在自言自语。
“皇伯父的谆谆教诲,朕铭记于心。真希望有朝一日,朕也可以像皇伯父一样,率领着百万雄兵,为大秦开疆拓土,立下万世不朽之功业,留英名于竹帛!”
没想到,听到皇帝陛下的这么一番豪言壮语,萧弈眸光一闪,眉心骤然沉下,当即斩钉截铁,很是果决、强硬说道。
“万万不可!”
听到这句话,小皇帝感到万分诧异,内心存着千个、万个谜团,望向自己的皇伯父,脸上蒙着一层阴霾,困惑问道。
“为何不可?”
可能是未卜先知,料到陛下会有此一问。
大约思忖了片刻,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似有短暂的犹豫,最终还是看向皇帝,轻声甩出了一句。
“臣与陛下……”
“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朕与皇伯父一样,都是太祖皇帝血胤,都是萧氏后裔、大秦男儿。护卫大秦,也是朕的职责。”
电光火石间,萧弈神情犹然,微微垂下眼帘,略微迟疑了半晌,终于还是下定决心,重新傲然昂首,语气铿锵地说着。
“陛下,用兵八荒,冲战征伐,绝非坐而论道,纸上谈兵,而是实打实刀兵相向,血勇当先的搏杀,这可不是儿戏。沙场博弈,不是几个将种门庭的郎君,拿着木刀、木剑,胡乱比划的演武场。”
“若想上阵杀敌,为国建功,首先要做的,便是剔除掉脑子里的私心杂念,必须得先要学会,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军人!”
或许,在这一刻,萧弈不由自主,骤然意识到,自己刚才那番话,说得可能严厉了一些,苛刻了一些,旋即话锋一转。
“更何况,臣忝居大秦摄政王之位,身为万军统帅,自幼从军习戎,替大秦镇守千里北疆,于三军之中,斩将搴旗,冲阵陷坚,本就是臣常做之事;而陛下则不同,陛下乃一国之君,万乘之尊,系天下臣民之所望,圣驾万勿轻出!”
“再者说了。”
“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身份和地位,就要承担与之相应的责任,不负年华岁月。比如将帅,就该靖边守土,护国壤兵;再比如帝王,就应该勤政爱民,泽被天下,开创一个清平盛世。”
此刻,作为先帝的皇长兄,陛下的皇伯父,大秦的摄政王,萧弈依旧稳坐殿中。
他已经不仅仅在那儿讲授兵法,而是潜移默化,循循善诱,以润物细无声的形式,向小皇帝传授如何为君、为帝之道。
帝王心术,治国之道,尽在无形当中。
因此,一番语重心长下来,小皇帝萧澄静静沉思,眸色却是愈发清明,眉头逐渐舒展,频频点头,表示着赞同的意思。
“皇伯父,所言极是啊!朕明白了……”
同样,萧弈缓缓点头,甚为满意,眼中明朗,轻轻一拍自己的膝盖,语气淡然。
“陛下明白就好。陛下是皇帝,不是将军。皇帝就要做好皇帝该做的事情,打仗是将军们的事情,还是让将军去做吧!”
“朕懂了。”小皇帝好像有些隐隐明白了。
……
正当此时,只听见,“吱呀”一声脆响。
伴随着这一声清亮响动,偌大的乾元殿,那扇厚重、宽大的正红朱漆殿门,被人从外面骤然推开,寒气灌入进了殿内。
紧接着,一名年龄不大,衣着朴素的黄门内侍,躬着身子,踏着急促、有序的小碎步,一路小跑,走进了乾元殿殿内。
当走到丹墀御阶下方时,这名黄门内侍,“扑通”一声,面朝皇帝陛下,还有摄政王殿下的方向,双膝跪倒,拜伏于地。
“参见陛下——”
“参见摄政王殿下——”
看到这个毛毛躁躁,突兀而至的黄门内侍,搅乱了原本十分融洽、和睦的氛围。
小皇帝的面部之上,隐隐露出了一丝不悦神色,眉头微微一蹙,冷冷瞪着殿下的那名内侍,然后毫不客气,轻声斥责。
“混账东西,你懂不懂规矩,没看见摄政王正给朕讲授兵法吗,还不给朕退下!”
见到陛下颇为不悦,那名跪伏于地的黄门内侍,不由心头一颤,旋即恢复平静。
“陛下恕罪。”
“不是奴不懂宫规,只是此事重大,奴不敢耽搁,必须当面禀报,望陛下息怒。”
听完这话,小皇帝的表情,才算渐渐平和下来,随意挥了挥手,语气略带沉郁。
“什么事?说吧!”
有了皇帝陛下的授意、默许,那名黄门内侍,展臂一拜,以额触地,一字一句。
“禀陛下,宋国公世子冯道权、郑国公世子常元欣、永嘉侯长子雷恒安、镇西侯长子王永吉等十九位公侯子弟,手捧丹书铁券,身着朝服冠冕,齐齐跪于永宁门外,碎首宫阙,恳求陛下奏对召见。”
整整十九位公侯子弟,今日倒是不约而同,齐齐跪于永宁门外,而且还手捧丹书铁券,请求陛下召见,着实耐人寻味。
因此,在听到这个消息的一瞬间,小皇帝亦是一头雾水,眉心再次紧锁起来,不明白这些公侯子弟,究竟想干什么?
“而且,陛下,他们还说,说,说……”
说到这里,那名黄门内侍,喉头不觉有些发堵,脸色很是难看,一时吞吞吐吐。
“还说什么,别吞吞吐吐的,有话快说!”
这个时候,小皇帝大手一挥,不耐烦道。
直至此时,内侍终于壮起胆子,缓缓抬起头来,先是看了一眼皇帝陛下,又望了一眼一旁的摄政王殿下,小心翼翼。
“陛下,众位世子,于永宁门外,高声扬言,说,摄政王专横跋扈,凌辱元从功臣,滥杀勋戚子弟,恣意妄为。故而,众位公侯子弟,泣血陈情,希冀陛下明察秋毫,严惩摄政王,为臣下作主。”
必须承认,这个惊天消息,无疑是一道晴天霹雳,轰然坠于世间,击打在大秦天子的心坎之上,直戳少年天子的心头。
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轩然大波。
毕竟,这个消息,矛头直指当朝摄政王!
身为坐拥四海,君临天下的大秦皇帝,萧澄一脸惊愕,眼神黯然,不可思议,望向大秦摄政王,看着自己的皇伯父。
孰料,任尔风狂雨骤,我自岿然不动。
贵为大秦王朝叱咤风云,虎视寰宇的英雄摄政王,必有超常魄力,心中自藏乾坤,自有鸿鹄之气魄,非等闲之辈可比。
纵然身处如此风口浪尖,萧弈自始至终,还是一如既往,端端高坐于那把圈椅之上,双手置于膝前,微微低垂着眼睑。
那一对清澈分明,电光四射的黑白眸子,深邃不可见底,沉沉如水,未有波动。
很快,那位大秦王朝至高无上的一国之君,坐于御案跟前,收敛起眼中的犹疑、恍惚,冲着那名黄门内侍,一挥袖袍。
“好了,知道了,朕自有处置,退下吧!”
“是,奴才遵命——”
随即,内侍微微一礼,起身缓缓退出大殿。
原来,自从上一次,大秦摄政王萧弈,于“云泉水榭”设宴,款待三位公侯勋爵,恩威并施,严厉警告关陇勋贵之后,事态丝毫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过分。
谁曾料到,这群骄狂任性,胡作非为的关陇勋贵,照样是我行我素,视若无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破罐子破摔。
他们依旧强占民田,不肯将田亩、土地归还给百姓,甚至干出了不少不法行径。
譬如,三位公侯勋贵之一的郑国公常胜,回到平凉封地之后,变本加厉,愈发骄横,穷奢极欲,根本无视朝廷的律令。
当时,常胜在自己府中,蓄养了数百名奴婢、侍妾,终日狎妓饮酒,淫乐放荡。
面对这么多如花似玉,青春年少的佳人,这位粗野蛮横,暴虐无度的郑国公,丝毫没有怜香惜玉,反而是突发奇想。
常胜花样迭出,经常让她们穿上甲胄,拿上兵刃,陪自己玩起了击杀的游戏。
结果可想而知,这些奴婢、侍妾,往往是死伤无数,常胜本人,也是伤痕累累。
看到郑国公如此胡闹,国公府中的记室葛洪,实在看不下去了,好心规劝一二。
没想到,常胜火冒三丈,勃然大怒,居然命令数名大力士,一拥而上,将自己的记室葛洪,活活殴打致死,肢解尸身。
不仅如此,常胜酷爱驰马田猎,每次外出游猎之时,这位郑国公的麾下骑队,装载捕捉猎物的罗网,竟多达三十车。
而且,常胜对于打猎这项爱好,痴迷到了何种地步?他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
“嗟乎,我宁三日无食,不能一日无猎。”
因为常胜热衷打猎,殿内监窦韬此人,经常陪着郑国公,外出田猎,肆意践踏老百姓的庄稼,毁坏不少人家的生计。
同时,常胜、窦韬二人,还放纵身边的鹰犬爪牙,随意劫掠百姓用物,若遇百姓反抗,轻则鞭挞殴打,重则剜心挖目。
更加过分的是,仗着父亲的权势,常胜之子郑国公世子常元欣,亦是横行霸道。
有一次,常元欣独自一人,公然在大街上,拿着弓箭,胡乱射杀路人,看着路人躲避箭矢的样子,竟然还在哈哈大笑。
到了夜间,郑国公世子常元欣,更是有恃无恐,与几名恶仆、家奴,私入民宅,奸淫良家妇女,眠花宿柳,当众嫖妓。
常胜、常元欣父子二人,在平凉当地肆意妄为,骄奢淫逸的种种恶行,招致了无数百姓的极度不满,基本引起了公愤。
一时间,郑国公父子在平凉城内,声名狼藉,人人喊打,几乎所有人,都对这父子俩,嗤之以鼻,恨意直至深入骨髓。
可以说,关陇勋贵的所作所为,天怒人怨。
于是,萧弈当机立断,决定不再姑息,终于被彻底激怒,意欲动用壮士断腕,铁血镇压的雷霆手段,翦除勋贵势力 。
既然决定了要动手,那便立刻付诸实施。
当下,萧弈亲笔书写,以自己大秦摄政王的名义,草拟了两道亲王教令,迅即布告四方,传谕帝都内外,发往关陇。
这两道摄政王教令,雷厉风行,极尽杀伐决断之风,仿佛重新回到了沙场征伐。
其一,令户部左侍郎李平、右侍郎张明洛,带领户部下属各司八位主事、十六司案、三十二笔帖式等二十七名户部官员,前往关陇一带,重新丈量土地,清查田亩,并全部登记造册,皆送往京城。
其二,自教令发出之日起,悉数废除、削夺各公侯勋贵在关陇的一切特进之权。公、侯府邸私自占地者,尽数还地于民;侵物掠夺者,还物到人;狱讼鸣冤者,严加审理,不可渎职徇私,务使关陇诸地州郡县,归治呈平,民有所安。
除此以外,出于万无一失的考量,萧弈再次亲批手札,下达了一道正式的军令:
命武典中郎将莫西风、虎贲校尉苻平两员大将,亲率陷阵营六千将士、三千“玄甲铁骑”,以巡边之名,大举进驻关陇。
进驻关陇后,二将立即布置兵马,防控洮州、平凉、安定三地,弹压勋贵滋事。
临行之前,萧弈特意交待,嘱托莫西风、苻平,若遇勋贵子弟聚众拥兵,不服管束,对抗朝廷执法,不必手下留情。
到时候,二将可临机决断,以军法镇压,处决不法勋贵,一律格杀勿论,不必密函请示自己,也可直接将其就地正法。
就这样,九千步骑精锐,在莫西风、苻平两位大将的率领下,浩浩荡荡,进驻关陇,收拢各地兵权,控制众勋贵府邸。
就这样,三路步骤齐头并进,以及莫西风、苻平的铁血弹压下,马上立竿见影。
很快,仅仅数日之间,前前后后,共有三十余名横行不法,劣迹斑斑的勋贵子弟、公侯亲信,皆被悬首藁街,明正典刑。
过后,莫西风、苻平下令,将这数十具勋贵尸首,分别悬挂于城门之上,曝尸三日,以安民众之心,用以警示众勋贵。
在这些被斩首的三十余人中,基本都是关陇勋贵的亲信、子弟,俱是十恶不赦。
例如,这些人中,有宋国公冯云堂侄冯道泰、郑国公常胜次子常元亮、永嘉侯雷德兴从弟雷法尚、镇西侯王亨之子王永英、殿内监窦韬、龙武卫将军宇文衍。
被杀之人,数不胜数,关陇血流成河。
大秦摄政王一声令下,千百万人头落地,一口气连杀三十余名勋贵子弟。这样的铁血、狠绝,也只有萧弈有此等魄力!
一时之间,随着大秦摄政王的王旗、刀锋,席卷所过之处,勋贵震怖,豪强丧胆,百姓交口称颂,民心逐渐安定下来。
……
大概沉默了片刻过后,小皇帝瞳孔一缩,渐渐归于释然,带着种疑惑,看着丹墀下方的皇伯父,率先开口,平静问道。
“皇伯父,告诉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圣天子话音一落,萧弈神色如常,微微一挑额上剑眉,双手扶着圈椅把手,徐徐起身,王袍一甩,缓步走向丹墀下方。
然后,萧弈驻足屹立,目光一转,凝神望向了北壁静悬的一张朱红铁弓,转而又看向了皇帝陛下,拱手一揖,沉声应道。
“陛下,此事来龙去脉,听臣慢慢道来。”
“皇伯父请讲——”小皇帝举手示意道。
紧接着,萧弈面如寒铁,提起一团雄浑中气,缓缓张口,以一种决然语气,开始了一席滔滔不绝,掷地有声的陈述。
在大秦摄政王一席奏陈,慷慨指控之下。
像景玄清入京控诉,状告勋贵暴虐害民、镇安司明察暗访,搜罗证据,以及关陇勋贵横行不法,残虐百姓的种种恶迹,包括自己以铁腕治军的手法,严惩不法勋贵,凌厉诛杀了三十余名公侯子弟等这些旧事,一一和盘托出,告诉皇帝。
一番惊世之语,桩桩件件,刻骨铭心。
当听完皇伯父这么一番铿锵有力,字字珠玑的奏陈后,皇帝的表情,越发难看。
只见,端坐于御案跟前的大秦皇帝萧澄,面色铁青,嘴角亦在不停颤动、抽搐,眸中怒意暴起,已然濒临失控的边缘。
忽然间,“啪”的一声巨响,霍然惊起。
暴怒至极,杀意弥漫的大秦天子萧澄,立时抬起右手,一掌猛地拍在御案上,整个人怒不可遏了起来,厉声怒喝道。
“岂有此理!这群贪官污吏,借朕之名,盘剥百姓,该杀!朕要把他千刀万剐!”
一声暴喝过后,这位冲龄践祚,却极具帝王威仪的少年天子,似乎并没有从愤怒的情绪中,抽身出来,再次望向萧弈。
“皇伯父,您做得对。在朕看来,只杀三十余人,太便宜他们了。若是换成朕,非要把他们诛灭九族,满门抄斩不可。”
帝王龙颜一怒,流血千里,天下缟素!
不过,面对皇帝陛下的暴跳如雷,立于丹墀下方,一袭玄色九章蟠龙王袍的大秦摄政王萧弈,却是出奇得镇定、冷静。
一代战神,身形巍然如山,明眸冷傲如霜,不怒自威,挟带着天然而生的平静。
过了一会儿,萧弈面容冷清,缓缓举起双手,互相交错一拱,长身一礼,说道。
“陛下,您现在是一国之君,大秦之主,万民所仰,不再是曾经承欢先帝膝下的懵懂皇子,一言一行,需有天子气度。”
听到皇伯父的这句提点,想到此时此刻,永宁门外,十九位关陇勋贵子弟,正齐刷刷跪在那儿,集体请命,实则逼宫。
小皇帝渐渐平静下来,敛去了满目怒意,语气变得和缓起来,轻声问了一句。
“那……,皇伯父,依您之见,此事该当如何处置?朕其实很想听听您的意见。”
没有想到,萧弈听完之后,竟是微微一笑,一甩玄衣衣袂,左手下垂,右手抚摩着玄螭玉带扣,倒是反问了皇帝一句。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臣想问陛下一句。”
“皇伯父请问。”小皇帝非常谦恭地应道。
紧接着,萧弈顿了一顿,语气十分平静,发出了一连串反问,句句发人深省。
“敢问陛下,何为天下根本、邦国之基?何为大秦立业之本,先祖创业之资?”
此言一出,小皇帝登时恍然大悟,立刻明白了皇伯父的良苦用心,思索片刻,终于开口,才轻轻说道,成熟了许多。
“皇伯父,在朕看来,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朕一人之天下。若无百姓,何来今日之大秦!”
很明显,对于皇帝陛下这个回答,作为大秦天子最为尊崇、敬仰的皇伯父,手握生杀大权,一言九鼎的大秦摄政王。
萧弈内心深处,当然极度满意,觉得自己这个侄子,到底还是长大了,成熟了。
但见,雄姿英发,一袭玄色王袍的大秦摄政王萧弈,面带微笑,心头倏然一暖,直直望向小皇帝的一对乌瞳,甚为欣慰,眼眸中温情脉脉,点了点头,说道。
“陛下此言,有明主之风、圣君之德,实乃大秦之幸啊!看来,当年,先帝选定陛下为储副,果然不愧为明智之举。”
能够得到皇伯父的肯定与赞誉,小皇帝心头一喜,嘴角一翘,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羞涩地笑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了。
刚刚说完了这句话,萧弈眼风一扫,稍稍顿了一顿,抬起右臂,伸出手中两指,揉了揉眉心,轻描淡写,继续说着。
“陛下圣心如镜,万事了然于胸,那又何须臣来多言。陛下既为一国之君,此事如何决断,您自己乾刚独断就是了。”
转瞬间,萧弈再次一顿,又补充了一句。
“况且,再过上几年,陛下总归是要亲政的。臣护得了陛下一时,却护不了您一世啊。等将来陛下亲政,像这样棘手的难题,不知凡几。陛下,如果您连这件事儿,都不知怎么处置,又如何驾驭群臣,镇服百官呢?又如何掌控朝政呢?”
萧弈话音坠地,那位大秦帝国九五之尊的少年天子,微微垂首,看着一桌案的奏章、劄子,瞬间沉默下来,久久不语。
约莫过了半刻工夫,小皇帝缓缓扬起眉角,眼神异常炯然、坚毅,略加思索,带着无穷的帝王威势,终于开口应道。
“皇伯父,您的意思,朕……,明白了。”
随后,又是一阵短暂的沉思,小皇帝目光一凛,即以一种不容质疑,强硬说道。
“这帮关陇勋贵,他们自恃开国有功,仗着手握文成皇帝御赐的丹书铁券,近年来,愈发骄恣暴戾,戕害民生,朕对他们百般容忍;可是他们,却越发不知收敛。朕也知道,那些个老家伙,根本就没有把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如今,这群人更是不知天高地厚,胆敢公开逼宫,在帝都胡闹,威胁于朕,简直是罪不可赦。这一次,朕绝不轻饶!”
“来人,传朕旨意……”
可是,还没等小皇帝开口传谕,下完这道天子旨意;甚至,还没有等到,外面的内侍,走入大殿内,静侯陛下的口谕。
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已经前掠一步,距离丹墀数步开外,缓缓抬起右手,手心向外,轻轻下压。
“陛下且慢!”
“依臣之见,这道旨意,不能由陛下下——”
“这是为何?”小皇帝又是非常不解问道。
只见,萧弈凝神许久,眸色依然平静似水,只是端端正正,郑重躬身行了一礼。
“陛下,眼下的局面,一边是大秦国法,一边是勋贵压迫,可以称得上两难割舍。臣已是而立之年,半生戎马倥偬,也算得上久历世事,无所畏惧。但在下了这个决断之后,尚且免不了心头沉重,觉得有些对不住皇爷爷他老人家……”
“臣尚且如此,何况是陛下您呢……。”
“陛下,您如今还不到十四岁,初登大宝,刚刚脱去了一团孩童稚气,毕竟年少啊。难不成,臣这个做伯父的,单单为了自己轻松,就可以把眼前的两难之局,摆在您的面前,由您独自来承担吗?”
“既然要做恶人,不如就让臣来当这个恶人吧!反正臣也不怕,大不了到时候,明枪暗箭,臣一身当之,又有何惧哉!”
“那群公侯子弟,不是控诉臣专横跋扈,滥杀功勋吗?好,既如此,今日,臣便专横一次,跋扈一回,给他们看看!”
看到自己的这位皇伯父,处处为自己着想,宁愿他自己承受千夫所指,也要竭力维护朝廷的尊严,维护自己这个皇帝。
想到这里,小皇帝萧澄心里一阵难受,红着眼圈,声音哽咽,颤颤巍巍说道。
“皇伯父……”
说罢,萧弈转过身去,面向大殿殿门方位,眼神犀利如刀,迅即凌厉一声传唤。
“千牛卫何在?”
倏忽间,一阵铿锵、响亮的战靴之声,猛然传来。这声音,顿时传入殿中。
不一会儿,一名身形魁梧,体态雄健的金甲武士,挟带一柄佩刀,大踏步迈入殿内,面朝摄政王所在方位,双手抱拳。
“属下在——”
“大王有何吩咐?”
这一刻,萧弈神情冷漠,双手负于身后,一袭玄色王袍,衣袂猎猎翻卷,面容渐趋阴沉,看了武士一眼,冷冷开口道。
“传本王教令,众关陇勋贵子弟,威逼主上,干涉朝政,实属邀名妄行,胆大狂悖,着褫夺丹书铁券,廷杖……三十!”
……
这个时候,杀意毕现
壮阔、巍然的宫阙门外,无比肃冷凝重。
“砰,砰”的磕头叩首之声,此起彼伏,来回响动,盘桓于永宁门的宫门之外。
不一时,宋国公世子冯道权、郑国公世子常元欣等一干公侯子弟,他们的额角上方,已经出现了条条血青,猩红醒目。
忽然间,“吱”的一声巨响,高大的永宁门门阙,朝着那些勋贵子弟,骤然拉开。
一眼望去。
数十名身着飞鱼罩甲,手持五色大棒的镇安司暗卫,犹如一股滔滔洪流,杀意澎湃,顺着永宁门门洞,齐齐围了上去。
旋即,极其恐怖的一幕,映入众人眼中。
永宁门外,玉水河畔。
拱桥桥前,青石石坪。
十九位公侯子弟,皆被剥去朝服,强行摁在地上,动弹不得,承受着杖刑棒打。
只见得,那数十名镇安司暗卫,手持五色大棒,奋力抡开御棍,猛然挥棒杖打。
一刹那间,廷杖重重落下,又高高举起。
一起一落间,棍风所及之处,卷起漫天血水,带起数蓬雨点,发出“咯咯”骨裂之声,场面好不血腥,也是相当得恐怖。
……
天阙阙外,廷杖暴起。
声声凄厉哀嚎,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