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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姐弟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深冬时节里的帝都陵阳城,冷清落寞,朔风凄厉。呼啸的北风,席卷京城。

北城,崇政坊御街处,代国长公主府。

府内中庭深处,整齐划一,错落有致,栽满两行树影斑斑, 枝叶婆娑的墨绿垂柳,柔软地随风摇曳,满目岸柳成行。

两行垂柳一旁,杂着些许桃杏、李子等植被,遮天蔽日,真无一些尘埃,清晰可见,纤尘不染,环绕在数棵绦柳周边。

忽然间,丛丛树荫之中,前方石径深处,一目可见,又露出了一架宽阔、美观的折带朱栏板桥。一弯绿水,流淌桥下。

度过板桥,诸路尽可通,隐隐出现了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砌墙,清瓦花堵。

但见,那大主山所分支脉,皆穿墙而过。

准确地来讲,这一所坐落于朱栏板桥附近的清凉瓦舍,既是一间主卧内室,又是一间素雅琴室,万籁俱寂,空旷幽邃。

视线凌厉所及,顺着中庭石径,绕过那架朱栏板桥,走进这所清凉瓦舍,步入了那间不大不小,清新淡雅的琴室内。

室内窗明几净,典雅古朴,置于屋宇清净所在,以明式装饰为主,肃穆单纯为上,方桌四座,盆景、字画质朴优雅。

一鼎紫色龙纹珐琅彩香炉,里面燃烧着大片的龙涎香,残留着若干的香灰灰烬。

顿时,这间琴室室内,云雾缭绕,袅袅升起,弥漫整间屋子里,恍若仙境一般。

此时此刻,一位风姿妖娆,流苏顾盼的窈窕女子,独自一人,端坐在幽静、素雅的琴室室内,神情专注,抚琴吟唱。

这位美丽、多姿的曼妙女子,微微低垂着自己的眼睑,眉黛如画,盈盈静坐。

她那修长而又优雅的纤纤玉指,似行云流水,随意拨弄着古琴上的丝丝琴弦,如文人拈起毛笔,将帅手持刀剑一样……

那些美妙、动听的音符,顺着古琴琴弦,化作了一汪静湖湖水,波光粼粼,水石明净,缓缓流淌倾泻下来,融于琴音。

那张绕梁古琴的音色,时而高亢激昂,像是涨潮时的蔚蓝海水,拍击着堆满礁石的海岸;时而委婉低沉,又像是一位年迈、孤独的慈母,呼唤着浪迹天涯的游子;时而又清脆薄亮,还像是徐徐骤起的清风,拂过一片苍翠欲滴的竹林。

无数的悠扬琴音,伴着弥漫满屋屋内的冲天香雾,渐渐而起,渐渐而起,逐渐消弭于无形之中,何为琴音,何为熏香。

恍惚怅然之间,身如飘仙,身处蓬莱。

不仅如此,这位独自端坐琴室室内,抚琴吟唱的美丽女子,她的气韵容颜,更是世间少有罕见,或者说是平生初见。

倘若可以仔仔细细,打量一番,不难发现。这位静坐抚琴,柔声吟唱的优雅丽人,艳光四射。万般的情致,萦绕全身。

一袭紫罗襦裙,将她本人的修长身体,包裹得愈见婀娜多姿,衬着她那高挑的身材、纤细的腰肢,裙裾上绣了仙鹤跨月的绝美图纹,勾勒出了优美的曲线。

她那姣好的面容,湛若秋水的明眸,一颦一笑的神韵,以及那柔如凝脂,白里透红的肌肤,无不写着风华绝代四个字。

无论怎么看,这样的容颜风韵、冰肌玉骨,虽然算不上是倾国倾城,艳压群芳,却也称得上是成熟、娴静与美丽并存。

这位成熟、美丽集于一身的曼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大秦皇帝萧澄的姑母,武定帝萧礼的嫡长女,大秦摄政王萧弈的长姐,——代国长公主萧妘汐。

大秦武定皇帝萧礼,后妃虽然不多,却是子嗣繁盛,儿女齐全,共有七子三女。

除了七位皇子以外,武定皇帝与文贤皇后夫妻二人,共同诞育了三位嫡出之女:

代国长公主萧妘汐(长女)。

魏国公主萧妘沁(次女)。

越国公主萧妘清(三女)。

其中,代国长公主萧妘汐,正是武定皇帝萧礼的嫡长女,生母文贤皇后娄妙君。

不过,代国长公主萧妘汐,她虽然身为武定皇帝长女,且在众位兄弟姐妹当中,年龄居长,也是武定帝的第一个孩子。

然而,她的年龄,也不过只比大秦摄政王萧弈,仅仅大了三个月而已。所以,萧妘汐、萧弈姐弟二人,他们两个的年龄,大致相同,今年都是整整三十岁。

从萧妘汐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一直到她行及笄之礼,正式成人的时候,这位大秦皇族的长公主殿下,自始至终,享受着来自于帝王之家带来的荣誉与骄傲,享受着皇室贵女所带来的尊崇与地位。

大秦立国之初,文成帝登位伊始,大封皇族、亲贵,设宗正寺,管辖皇族成员。

身为太子萧礼的嫡长女,时年三岁的萧妘汐,初封宁平县主,后又晋封为南康郡主,食邑三百户,居于东宫显德殿。

文成帝萧世渊驾崩,武定帝萧礼即位,她又被父皇亲下御诏,正式册封其为清河公主,赐居嘉福殿,食邑增至五百户。

到了后来,清河公主萧妘汐十六岁之际,武定皇帝令礼部拟旨,以大秦国朝最为隆重、特殊的册封礼节,昭告天下,册封爱女为长公主,封号“代国长公主”。

同时,武定皇帝此举,也是正式布示四方,为其择觅佳婿,敲定驸马都尉人选。

终于,不久后,武定帝拍板决定,再度下诏,亲自拟写御敕,为自己的爱女萧妘汐,与中书侍郎、天章阁待制、衡阳县伯,加领驸马都尉的蒙旭,正式赐婚。

大婚当日,宫中赏赐无数,僮仆多达上千,并赐长公主宅邸一座,食邑二县。

可惜,好景不长。

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自从萧妘汐与蒙旭成婚以来,夫妻二人,一向举案齐眉,鹣鲽情深,并育有一儿一女,其乐融融,过得也算比较融洽。

然而,时间仅过了三年,一切都变了。

那年三月,萧妘汐的丈夫蒙旭,以钦差大臣的身份,手持尚方宝剑,奉旨巡按江州,彻查江州贪墨案,一举侦破此案。

结果,没有想到,就在回京途中,蒙旭不幸罹患风疾,甚至到了目不能视,口不能言的地步,药石罔效,命在旦夕。

没等抵达帝都,这位年轻的驸马都尉,撒手人寰,英年早殁,年仅二十一岁。

蒙旭病逝后,朝廷下诏,追赠其为散骑常侍、吏部尚书、荆州刺史、开府仪同三司、江夏侯,谥曰“文简”,以驸马都尉之礼,葬于岘山以南,其江夏侯爵秩,由长子蒙殷承袭,此爵秩可传十世。

丈夫的骤然离世,对于新婚燕尔的萧妘汐而言,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可谓是晴天霹雳,仿佛人生瞬间跌到了谷底。

因而,这位大秦王朝美丽、端庄的长公主,终日以泪洗面,大病一场,从此立下重誓,终生不嫁,以长公主的身份,寡居宅邸,独自抚养儿女,不见外人。……

一曲终了。

长公主容颜未改,只是微微蹙眉,将那宛如柔荑的玉手,轻轻挪开了琴弦,揽开两臂,非常惬意自在,伸了个懒腰。

抚琴已毕,萧妘汐娥眉一弯,顾盼生辉,拿起案上的一支茶盏,极其优雅、秀气,啜了一口清茶,又重新放在桌上。

就在这时,只听见,“吱呀”一声脆响。

原来,一声清响过后,这间古朴琴室的一扇黄梨木木门,被人从外面缓缓推开。

紧接着,在那扇黄梨木木门骤然拉开的一瞬间,一束雪白、刺目的冷冽光芒,顺着大门门缝,直直地投入琴室室内。

而后,伴随着一阵急促、清脆而又紧致的脚步声,渐渐传来,声音越来越近。

此刻,一切的清幽寂静,登时戛然而止!

只见,一名秀色可餐,衣着明艳的侍女,步履轻盈,走进这间琴室室内,朝着正在静静端坐的长公主殿下,万福一礼。

“参见公主殿下——”

见此情形后,身为大秦王朝的代国长公主,萧妘汐依旧不动声色,只是微微挑了一下那两道柳叶弯眉,柔声地问道。

“什么事?冒冒失失的,规矩都忘了。”

对于公主殿下的柔声询问,那名尚处于豆蔻年华,青春年少的妙龄侍女,笑魇如花,再次还施一礼,郑重回应禀道。

“奴婢回公主殿下的话,摄政王来了——”

弟弟来了。

一听到这个消息,向来是处变不惊,平静若水的长公主萧妘汐,这一次,竟然一下抬起头来,好像听到天大的好消息。

她那一对恍如秋水般的清亮眸子,弯成了一轮月牙儿,唇角微微一翘,瞬间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轻声问了一句。

“什么?大郎来了,真的,他在哪儿呢?”

这时,那名侍女,面带微笑,回答应道。

“回殿下,摄政王独自一人,现正在府门外等候。他说,只有公主同意了,他才肯进府拜访,不然就一直在外头等着。”

“这个臭小子……,快,快请摄政王进来。”萧妘汐面容平和,不禁哑然失笑。

“喏。”

那名侍女,款款一礼,旋即退了出去。

……

不一会儿,随着一阵铿锵有力,深沉雄毅的铁靴之声,铮铮响起,犹如千军万马冲阵破虏,橐橐划一,威势迎面而来。

这时,清凉瓦舍,黄梨木木门,琴室外。

电光火石间,一位昂藏七尺,明眸皓齿,全身上上下下,挟带着摧山裂石,犹如雪山崩塌之势的英雄男儿,脚下生风。

此人一身铮铮傲骨,玄衣宽袍,迈着极其沉毅、稳健的步伐,以一种气吞万里如虎的凛然威势,大步流星,迎面走来。

——大秦摄政王萧弈!

是他,真的是他。

尽管此时此刻,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并没有穿戴重甲征袍、亲王皮弁,依旧风度翩翩,鸿轩凤翥。

看得出来,那潇洒飘逸的剑眉眼眸,比起过去,愈发犀利冷傲;他的五官轮廓,仅是一眼看上去,更加清朗刚硬,赫然分明,尽显盖世英豪的雄风与霸气。

遥遥一望。

大秦摄政王萧弈,一拢衣衫,玄纹云袖,飕飕寒风吹动,猎猎翻卷,衬托出了他那伟岸、挺拔的高大身躯,魁梧奇伟。

同时,萧弈微微仰首,鼻梁挺直,面若中秋皎皎之月,色如春晓绚烂之花,鬓若刀裁,目若朗星,凝聚着天地的光芒。

一对犹如黑曜宝石,澄亮耀眼的清澈乌瞳,闪烁着一股凛然、透骨的英锐之气。

在看似平静的眼波下方,暗藏着犀锐如鹰般的冷峻眼神,配在大秦摄政王那张端正坚毅,宛如刀刻斧凿一般,线条轮廓深邃的英俊脸膛上,更显王者气势。

——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室外,针落有声。

这一刻,大秦摄政王萧弈,按在腰间“拍髀”短刀的一节拇指,轻轻一弹一点,缓缓推出短刀刀鞘,约有一寸有余。

那一小截的刀光光亮,尤为扎眼刺目,恍如一剪寒梅,傲立于冰天雪地当中。

不过很快,霎时间,萧弈眨了眨眼,撇开拇指,那把出鞘半截的“拍髀”短刀,又迅速归入刀鞘,收回了雪亮刀身。

然后,萧弈双目一凛,挑起眸子深处的一束视线,平静凝视着数步开外的,那扇敞开着的黄梨木木门,神色依旧如常。

忽然,几乎同时,萧弈巍然屹立,默不作声,缓缓举起臂膊,撑在身后的左右双手,顷刻收紧握拳,两袖猛然一挥。

瞬息内,琴室室外,庭院中央,无数大风扑面,裹挟着万千强横、凌厉的气势。

一刹那,天地间尘土暴起,飞沙走石。

轰然两根龙卷风,骤然滚滚向上升起!

一圈圈刚烈气机,皆以萧弈一袭玄衣,还有他的玄衣衣袂,划为圆心,猛地卷荡开来,——太玄内功心法,破空而出。

只见,一条条沟壑龟裂,触目惊心,唯独蔓延至萧弈身前之时,仿佛无形中,被阻隔分开,硬生生地给停顿住了。

当下,随着太玄心法的喷薄涌出,一身玄衫的大秦摄政王萧弈,已然横掠半空,身形纵起丈余,好似是云梯架上城墙。

他的右脚,凌空一点,脚尖顺势微一用力,再次纵起两丈,划出一道优美弧线。

这个时候的萧弈,身子冲天遽起,好似是一只威猛、狠厉的大鹏巨鸟,正在以一种高傲、决绝的姿态,于万里碧空当中,猛然张开双翼,恣意展翅翱翔,随时可以大举俯冲下去,扑进茂密的树林。

嗤嗤嗤,数声过后。

须臾间,不等府内一干众人,反应过来。

那位雄姿英发,神采奕奕的大秦摄政王,眸中沉静似水,孤冷如霜,足下一掠一划,早已身躯平稳,落在了木门门前的石阶面上,竟然没有发出一丝响动。

随即,萧弈面容冷静,大手一甩玄纹衣袖,数步迈出,散发着一种龙行虎步,气宇轩昂的气势,走进那间琴室室内。

走入琴室室内后,萧妘汐徐徐起身,不急不缓,广袖微微下垂,向着弟弟萧弈的方位,迎面款款走来,步履十分轻盈。

短短的眨眼间,姐弟二人,相对而视。

如此近在咫尺,萧妘汐看到了,看到弟弟那张熟悉的、俊美的清逸面庞,看到那张面如冠玉,不怒自威的英武容颜。

萧妘汐心头一动,望着弟弟,不由莞尔一笑,还像小时候那样,伸出右手食指。

那一截如嫩葱似的纤细指尖,轻轻刮了一下弟弟那高挑的鼻翼,又戳了戳他的额角眉心,眼角微微含笑,调侃说道。

“臭小子,几年不见,长高了,也长壮了。”

或许,在三军将士、满朝文武、天下士庶,以及皇亲国戚的眼中,这位名叫萧弈,表字承宽的堂堂七尺男儿,他是一言九鼎,铁血杀伐的大秦摄政王,他是叱咤风云,席卷万里的一代不败战神。

不过,在自己大姐的面前,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似乎永远都长不大一样,永远都是一个小孩子。

而且,在众多的兄弟姐妹中,作为长姐的萧妘汐,将她所有的、唯一的宠溺与偏爱,几乎全部给予给了他的承宽弟弟。

所以,萧弈一生当中,对他的生命旅程而言,最为重要的三个女人,分别是,

——母亲、妻子、大姐。

母亲给予了他生命与血肉,诞育下了他。

妻子为他带来了灵魂上的慰藉与温柔。

大姐却是让他感受到了来自母性的关爱。

骤然间,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身子微微前倾,张开双臂,一把紧紧抱住了大姐,故作撒娇状态。

“阿姐,我回来了。”

面对弟弟的公开撒娇,萧妘汐亦是无可奈何,只能顺着他,盈盈一笑,伸出自己的右手,轻轻拍打着弟弟萧弈的后背。

“好了,好了,傻小子,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没个正形,也不怕别人笑话你这堂堂的大秦摄政王。”

不料,萧弈哈哈大笑,一派的满不在乎。

“他们想笑话就笑话吧,我从来都不在乎。还有,不管多大,我永远都是阿姐的弟弟,阿姐永远都是阿姐,永远都是。”

姐弟情深。

概莫如是。

一番短暂、简单的寒暄过后,萧妘汐、萧弈姐弟二人,回归脉脉温情,共同走向了案几跟前,缓缓屈身,相对坐下。

二人坐下后,萧妘汐眸若秋水,渐渐舒展眉黛,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这个英武、伟岸的弟弟,好奇问道。

“大郎,今天怎么有空上阿姐这儿来玩?”

这个时候,萧弈正襟危坐,身形纹丝未动,后颈靠着椅背,静如古柏,双手扶在座下木椅的两支把手上,沉声应道。

“没什么,例行公务而已,顺便来看看阿姐。以后会越来越忙,只怕是没有像今天这样空闲的时间了,阿姐不要见怪。”

话到此处,萧弈眸色一闪,转向一边,望着迎面墙壁上悬挂着的一幅卷轴字画,尽可能错开大姐的眼神,眉目低垂。

说着说着,萧妘汐心领神会,旋即话锋一转,看了对面的弟弟一眼,立刻吩咐了一句,向着琴室外的婢女,轻声说道。

“来人呐,去后厨,快把粥端上来——”

说罢,美丽动人,落落大方的长公主,转过头去,笑意吟吟,注视着她这个最宠溺的弟弟,大秦王朝的摄政王殿下。

“大郎,你今日来得正好,尝尝阿姐的手艺。阿姐知道你胃口不好,吃不了荤腥、油腻。所以啊,阿姐特意吩咐后厨,做了点儿清淡米粥,给你开开胃口。只是不知道,摄政王殿下是否肯赏光?”

大姐一番盛情难却,萧弈终于抬起眼眸,目中瞬间放亮,散了开来,微微一笑。

“看来今日,承宽很有口福嘛。还是阿姐了解我啊,阿姐如此费心,我自然要好好尝一尝,不能辜负阿姐的一番心意。”

没过多久,一碗莹白如玉,清淡香醇,冒着腾腾热气的“粳米丝瓜粥”,用一只摩羯金银花银碗盛着,托在银盘之上。

很快,这碗热粥,被侍女小心翼翼捧着,摆到了萧氏姐弟中间的那方案几上面。

看着眼前这碗热气腾腾,清香诱人的“粳米丝瓜粥”,萧弈本无胃口,此刻却是食欲大振,馋虫上钩,双眸光华湛湛。

萧弈一边看着,直直端坐,不禁展颜一笑,反衬出了他的神情端肃,面容庄重。

于是,萧弈端起粥碗,顺手拿起一旁的那支粥勺,舀了一勺碗中的清淡米粥,缓缓送入唇中,细细品尝着勺中热粥。

“唔,好吃啊,真好吃!还是原来的那个味道,一点没变,我得多吃几口才是。”

当这位大秦摄政王吃了第一口莹白如玉,清淡香醇的“粳米丝瓜粥”,赞不绝口。

很快,萧弈一手端着银碗,一手拿着粥勺,再次舀起了一勺米粥,又吃了一口,而后又吃了一口,吃得颇为津津有味。

看着一向威风八面,气势慑人,身为大秦摄政王的弟弟,此时此刻,却像一个小孩子,端着粥碗,大口大口喝着热粥。

萧妘汐静静端坐,单肘顶着案几,右手托腮,微微低垂眼帘,望着对面的萧弈。

忽然,萧妘汐浅浅一笑,满面笑容,笑得如同寒冬腊梅凌雪怒放,芬芳漾香。

红唇玉齿间,吐出的言辞,万分含情脉脉。

“听说……,清柔有孕了。”

乍一听此言,萧弈微微一怔,眉尖抖了一抖,面容凝滞,隐隐显现出一丝羞涩,只得一边喝着清粥,一边低声应答。

“是啊,是啊,前不久刚诊出来的,我和清柔,都挺高兴的。阿姐,你是知道的,我们盼这个孩子,足足盼了十年啊。”

很明显,作为萧弈的长姐,萧妘汐非常清楚,这么长的时间,弟弟和弟妹夫妻二人,期盼这个孩子,盼了整整十年。

所以,只有她最为明白,这个孩子,于弟弟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不仅仅是血脉的传承,更是一份家国大义的传承。

作为摄政王的血脉,从出生那一刻,就注定了他的与众不同,他的毕生使命。

只有诞生一位血统纯正,出身王室的摄政王世子,才能继续护国护家,继续镇守天下,守护住帝都城头的那面大秦龙旗。

过去,总有一些别有用心,心怀叵测之人,夹枪带棒,煽风点火,嘲讽弟弟杀戮过甚,注定命中无子,与儿女无缘。

那个时候,当她听到这些甚嚣尘上,屡禁不止的流言蜚语时,这位身份高贵,仪态端庄的代国长公主,也忿忿不平,替弟弟感到委屈;可是,她却无能为力,只能任由流言肆意横行,恶毒中伤。

可是如今,弟妹怀有身孕,弟弟终于后继有人,美梦成真,夙愿总算得以达成。

多年以来,那些一直困扰弟弟、弟妹夫妻二人的无数流言,至此不攻自破。作为姐姐,萧妘汐此时此刻,真挚地为弟弟萧弈初为人父,替他欢喜,感到高兴。

故而,萧妘汐略略前倾,靠近桌子,细细端详着迎面而坐的弟弟,一抹艳丽、迷人的笑容,噙在丹唇唇边,淡淡道。

“等孩子出生以后,记得告诉阿姐一声。”

只见,萧弈表情淡然,眉目清逸传神,依旧静止不动,凝视着阿姐那双晶亮、盈润的清眸,缓缓开口,沉声地应道。

“会的,一定会的。”

……

又过了没一会儿,渐渐地,渐渐地,萧妘汐不由自主,扳起了她那张美丽脸颊。

然后,长公主微微合上双唇,眉黛蹙在一处,声音压得极低极低,略显低沉压抑,故意以一种调侃的语气,悠悠说道。

“大郎,阿姐怎么听说,摄政王前些日子,在朝堂之上,好生得意,好不威风!”

听了大姐这么一句不阴不阳,不冷不热的调侃后,萧弈眼神凝住,敛起了笑容,沉默不语,旋即复归平静,冷冷问道。

“怎么,阿姐都知道了?”

于萧弈而言,他当然明白,大姐口中所提之事,究竟说的是什么?所指是何事?

这自然是,最近,一直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大秦摄政王萧弈,铁腕决绝,以镇压、杀伐的雷霆之举,严惩勋贵。

随即,萧妘汐面露难色,甚为忧虑,道。

“廷杖勋戚,惩治公侯。这事儿,连你阿姐我这样一个久居内宅的妇道人家都知道了,何况是这帝都内外的大街小巷。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坊间都会议论纷纷,他们会说,大秦的朝堂之上,出了一个专横跋扈,霸道强横的摄政王!大郎,你如此聪慧,岂不知人言可畏啊!”

没想到,一听这话,萧弈神色肃穆,剑眉倏然下垂,放下手中盛粥的银碗,身体缓缓往后,平平靠着椅背,傲然昂首。

“阿姐,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瞒你说,此举,实属承宽刻意为之,我故意的。”

“那些勋贵子弟,不过就是一群小卒子,我只不过是想让小狗和老狗之间,咬得再厉害一些,也好让他们的累累罪行,暴于众目睽睽之下,让世人看清他们。”

“或许,承宽此次的做法,是过激了一些,有些不近人情;可我不后悔,倘若时光可以倒转,我依然会选择这么做。”

“咱们总是在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他们还不是龙子龙孙。全天下有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朝廷,盯着圣上,都在等着看皇家的笑话。如果不严办他们,就无法恪守朝廷的律令,更不能惩治那些骄兵悍将。长此以往下去,大秦的江山,必定会重蹈北渝、东赵的覆辙,社稷沦丧,国破家亡啊!”

紧接着,萧弈微微一顿,挑起那两道断剑眉,目光愈发深邃,神情愈发凝重。

“阿姐,我知道,现如今啊,勋贵人人畏我、惧我,甚至还有些人在背地里,不知道怎么骂我,说我萧弈是一个疯癫残暴,铁石心肠的粗鄙武夫,我认了。”

“承宽半生征战,杀伐果断,从无半分妇人之仁,世上知我者寥寥。他们骂我好大喜功,由他;骂我冷血无情,由他。”

“纵使身遭千秋骂名,本王也决不允许,大秦寸土遭人践踏,大秦子民任人欺凌;在大秦的治下,岂容宵小鼠辈作祟!”

这个时候,萧弈的精神状态,重新回归到了大秦摄政王的身上:冷厉与决绝。

很快,一席惊世雷霆之语,骤然落下。

大秦摄政王萧弈,身形沉凝如山,眸色烈烈如火,词锋犀锐,恍若一股凛然正气,火辣辣扑面而来,激起了满腔豪情。

须臾间,听了自己弟弟这么一番深情并茂,坦然无惧的自我独白,短短的一瞬间内,萧妘汐不禁花容失色,一时失神。

不知不觉间,长公主看着萧弈,静静地注视着他的弟弟,神情淡雅,相顾无言。

这时,一片疑似泪水的清澈雾气,渐渐而起,蒙上了萧妘汐那双令人着迷、醉心的明瞳清眸,变得泪眼婆娑,朦胧迷离。

这位长公主的心头,正在默默地滴血!

她很清楚,自己面前这个她唯独宠溺偏爱,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弟弟,原本是那样一个性情跳脱,活泼开朗的翩翩少年。

本来终其一生,他是拥有数次机会,一辈子当个无忧无虑,快意自在,捧着一卷书册,静观夕阳西下,坐看花开花落,诗酒风流,新火试茶的逍遥皇子……

可是,谁又能想到,十余年的光阴岁月,犹如白驹过隙,浮云苍狗一般,匆匆而逝。所有的人情事物,尽皆昨是今非。

阴差阳错,时移世易。

十数年的光景,转瞬即逝。

曾经那个天资聪颖,飞扬跳脱的无忧皇子,历经十余个寒暑的磨砺与淬炼,竟然成为了一位终日以刀剑为友,以弓马为伴的护国支柱,成为了整个王朝帝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执掌千军万马,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英雄摄政王,成为了一个诸国群雄口中,人人谈之色变,杀人如麻,威名赫赫的“当世人屠”!

一想到这里,萧妘汐顿时只觉,一阵巨烈、苦涩的锥心透骨之痛,直直刺向了她的心窝,以致甚为心疼,柔声说道。

“大郎,你说的这些,阿姐都明白,我又何尝不知呢?其实,阿姐也明白,这些年,你为了大秦的江山,为了朝廷的安危,可以说是费尽了苦心,穷尽了心血。大秦能有今日的强盛,你功不可没。”

“可是,阿姐也看得出来,这些年来,你过得并不舒心,活得并不快乐,你太累了。我知道,你这样,是为了完成对父皇,还有对先帝的承诺,才把自己包裹得这么严实,才让自己活得这么累。”

大概迟疑了片刻,萧妘汐隐隐一顿,主动伸出手去,轻轻握住弟弟萧弈的手背。

“大郎,父皇他,当初其实是想让你……”

谁知,没等萧妘汐将话说完,萧弈面无表情,两指轻轻一抖,悄无声息,挣开了大姐的柔荑玉手,握拳按在桌案之上。

然后,萧弈缓缓抬臂,掌心向下一压,目光一黯,打断了大姐要说的话,以一种异常坚毅、清冷的语气,决然开口。

“阿姐,父皇当年的决策,英明睿智,深思熟虑,皆为大秦天下着想,弟弟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委屈,有什么不满。”

这个时候,往事历历在目,犹如过眼云烟,一幕幕涌上心头,赫然清晰,浮现在了这位大秦摄政王的眼前,恍若昨日。

那一个个熟悉、鲜活的身影,向他走来。他的皇爷爷,他的父皇,他的母后,他的二弟,还有他最最尊敬的义父。……

不过很快,浮云渐渐散去,豁然开朗。

过往穿梭之后,萧弈神色如常,依旧坐姿沉毅,好似大马金刀一样,势如龙虎。

大秦摄政王的那一对清亮眸子当中,隐隐约约,划出了一抹雪亮的刀光,回归于那种不怒自威,冷厉森然的神情意态。

“更何况,阿姐,我的脾气秉性,是个什么样子,别人不清楚,您还不清楚吗?”

“皇爷爷曾经对我说过,他老人家曾说,我的生命,我的归宿,永远属于沙场。”

“或许,生于马背,死于征途,马革裹尸而还,以军营作为最后归宿,这就是我萧承宽一生的宿命吧。这就是我的命!”

“为上为君,执掌天下,我……不合适。”

迟疑了片刻,萧弈面色一沉,缓缓开口。

“想当年,父皇御极之初,即昭告天下,册立二弟为储君,确定我大秦国本。这是什么?这是天命,天命不可违啊。”

“阿姐,既然父皇已经下定决心,属意由二弟承继大统;那么,承宽无论为臣,还是为子,唯有认命而已,绝无他念。”

“还有,从前的时候,父皇卧病数年,无法视事,朝堂内外暗流涌动,风云诡谲,宗亲、权贵蠢蠢欲动,无一不在结党营私,窥测神器,企图颠覆我大秦。”

“若不是先帝多谋善断,胸怀家国,以储副之尊,监国理政,稳定前朝政局。”

“不妨试想一下,又有几人,能够应付得了这错综复杂的朝局,和那些朝堂上的老狐狸,虚与委蛇,斗智斗勇啊?这份胸襟,这份智慧,是可以治天下的!”

“父皇弥留之际,遗命先帝继承大统,群臣辅弼新君,兄弟为藩屏,外御其侮。”

“况且,父皇圣恩如山,临去之际,又嘱托于我,嘱我替萧家守住这份家业,护好这幅锦绣江山,好好辅佐先帝,开疆拓土,平定四方,好待后世儿孙,能顺顺当当,接掌江山,做太平天子。”

“阿姐,承宽身为大秦男儿,萧氏血胤,深受父皇、先帝两代顾命、一朝摄政之重托,唯有披肝沥胆,以身许国,为大秦扫平天下,廓清宇内,又岂会妄希天位,生出什么大逆不道的非分之想呢!”

一时间,萧弈丹田翻滚,深深吸了一口气,握住大姐的玉手,语气非常得平缓。

“阿姐,承宽生在军中,长于戎马,吃过常人没有吃过的苦,也见过这世间最冷的面孔。但此生有三件事,可谓至幸。”

“其一,得遇义父教导,祛除了我心头的骄狂、愤懑;其二,蒙父皇信重,历两代明君,得以建功立业,驰骋疆场,从来未曾受到过猜忌;其三……,一家和睦,爱妻相伴,兄弟姐妹从未变心……”

最后,萧弈缓缓吐纳,瞬间挺直身躯,目光炯炯有神,眸色如铁,几乎一动不动,注视着迎面静坐的大姐,清厉说道。

“所以啊,阿姐,这一生的胜负,一生的荣辱,我……,无怨无悔,亦无憾矣!”

“只有彻彻底底,忘记掉曾经那个冲动孟浪,任性妄为的萧承宽,成为一个强大、无畏的摄政王,才可以保护我的家园,保护所有我所爱之人,保护好大秦!”

此时此刻,那位风姿绰约,仪态万方的长公主殿下,已是泪眼朦胧,迷离不清。

“大郎,阿姐知道你的雄心壮志,姐姐不会去阻止你。只是,只是,阿姐不过是有些心疼你,不想让你过的这么累……”

“阿姐,承宽明白。”

一语落地后,萧弈眉目展开,缓缓起身,抖了抖全身的玄色衣衫,信步走去,来到门前,停下脚步,平静凝望远方。

一袭玄衣,衣袂猎猎飞舞,恰似当年!

猎猎作响间,萧弈张开手臂,双手负于身后,昂首挺立,目光出奇冰冷,扫视着窗外的寒冬腊月,静静望着冬日雪景。

这时,无数白光,衔接成一个巨大的圆圈,如一尾盘踞人间的雪白蛟龙,倏然划过天际,穿透云霄,划破了漫天云雾。

窗外,寒风呼啸。

暗夜彤云之下,开始飘浮散开的雪片,撞向窗台,一点一点,飘到了窗内。

皑皑白雪,仿佛是要来铺设一条接引的路径,引领这位传奇、显赫的大秦摄政王,回溯到他那波澜壮阔,风雷激荡的人生岁月,穿过他在尘世间,一个又一个重要的雪夜,回返至最初的宁静无声。

……

夕阳西下,华灯初上。

夜幕骤然降临,隆隆深冬的苍茫大地。

突兀的萧杀寒意,完全笼罩在了一团空洞、迷蒙的漆黑当中,天地为之失色。

倘若仅孤身一人,置身于巍巍帝都,置身于红墙绿瓦深处,置身于花天锦地。

似乎每一个人,都可以人人可见,亲见那时华灯映水,画舫凌波的胜景,亲见那时鸣玉坊中,处处猜枚行令,唱曲闹酒,闹花灯,投壶射覆的一派升平景象。

……

殊不知,凄清、寂静的夜色下,若有若无,若隐若现,潜藏着多少无形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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