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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愁云

时近正午,天色愈发凄寒。

帝都,摄政王府,“紫菱轩”四合小院。

此时此刻,这座四合院落的外头,落着漫天飞舞的雪雨。雨雪交加间,还夹杂了北风呼呼,越发冻得人不愿意出去了。

与此同时,“紫菱轩”的屋子里头,已然点起了沉水香,透着木质,淡若轻岫一般的雅淡香气。幽香的气息,渐渐散开。

饶是如此,因着屋子里面,炭盆生得太多,火光旺盛,火星点点,分外得沉闷。

唯有几上青花缠枝的美人觚里,插着几枝新开的淡红色玉蝶梅上。那种鲜妍的色彩,才让人们心头,稍稍愉悦了一些。

这个时候,寂静、清幽的“紫菱轩”内,恍若四季如春一样,宝鼎陈设,熏香入炉,一派古色古香,衬着一段风情。

已近中午,在“紫菱轩”的屋子正中,萧弈、元清柔夫妻二人,共同相伴而坐,围在一方紫檀木长案前,正在用午膳。

只见,今日,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时年三十岁的大秦摄政王,他的衣着穿戴,与平日大不一样,颇为轻松随意。

仔细一看。

这一日,大秦摄政王萧弈,身穿一件玄色圆领袍,其领、袖、裾饰俱以黑色缘边,足着乌靴,头束一顶软脚幞头,腰系一条五色九龙绦,内衬一领墨黑夹衣。

在摄政王的坚毅脸庞上,两道英挺、飘逸的断剑眉,高高横吊吊起,眉目清俊。

不难发现,比起大秦摄政王平日里重甲征袍,皮弁朝服的威风凛凛、气盖万里。

今日萧弈的衣着服饰,容止雅致秀逸,大有文人名士的风流儒雅,清风霁月。

同样,与萧弈一样,坐在大秦摄政王身旁一畔,他的爱妻,那位美丽、优雅、贤淑集于一身的摄政王妃,穿着端庄。

身为摄政王妃的元清柔,一身真红大袖的命妇常服,正襟危坐,颇具仪态万方。

这一身的真红常服,袖口与生色领内,微微露出一层淡黄纱中单衣缘,红罗长裙下垂的线条,平缓柔顺,无一丝多余的褶皱,白底黄纱的披帛,委曳于地。

长裙薄纱,衬得她那迷人的姿态,越发得娴静、宁和,显示出王妃应有的气度。

就这样,紫菱轩内,摄政王、摄政王妃夫妇二人,围坐在一方长案跟前,静默无言,共进午膳,空气一度静止不动。

此时,视线缓缓投至那方长案,霍然地发现,摄政王府的午膳,竟与普通人家的饭食,没有什么区别,毫无出奇之处。

但见,那方长案上。

简简单单,普普通通,四菜一汤而已:清炒马兰头、炸酥玉兰花片、桂花糖藕、小炒醋芹、一窝鲈鱼莼菜羹,一小碟刚刚出锅,热气腾腾的马家铺子烧饼。

一桌午膳,仅此而已。

菜色清淡爽口,几乎没有一丁点儿的荤腥、油腻,基本上,以素菜、清汤为主。

其实,众所周知,这位大秦的摄政王,平日里的口味,很少食用荤腥、油腻的食物,唯独喜欢清粥小菜一类的膳食。

殊不知,现在摆在他面前的这一桌午膳,正是出自他的爱妻,摄政王妃元清柔的手艺,是元清柔亲手做得一桌子午膳。

摄政王妃元清柔,不仅精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刺绣女红;同时,还能烧得一手好菜,擅长烹调美食,样样在行。

夫妻多年,元清柔当然知道,夫君胃口一向不佳,不喜欢大鱼大肉,山珍海昧。

所以,每当萧弈心情烦闷,焦灼不安之时,这位摄政王府的一家主母,总是会亲自下厨,为夫君做上几道可口小菜。

所以,今日的这一桌午膳,自然也不例外。

面对着来自妻子的手艺,萧弈虽然神色未变,目光平静,却依旧可以看出,他内心深处的满意,还有他隐藏着的食欲。

只有那么一刹那,这位大秦摄政王,他那漆黑如墨,炯炯有神的瞳仁深处,泛起了一丝波纹,萦萦寞寞,转瞬即逝。

就连他那正襟危坐,英挺笔直的身姿,都仿若于迅忽之间,褪尽棱角,变得柔软而又浅淡,缓缓放松了片刻、须臾。

紫菱轩内,一片寂静。

这个时候,萧弈眉宇清冷,面容深沉,独自端着银碗,抄着一双木箸,夹着面前的四样小菜,依次渐序,送入口中。

饭菜入口,于唇齿之间,轻轻交擦起来,发出了些许清晰、悦耳的咀嚼之声。

至于坐在萧弈身旁,他的妻子,那位美丽、优雅的摄政王妃,则是自顾自,拿起了一支汤勺,盛满了一碗鲈鱼莼菜羹。

只见得,元清柔神情淡雅,眉目清逸,不会像从前那样皱眉咬腮,水眸汪汪。

她一手托着汤碗,一手拿着汤勺,轻轻转动,搅拌着碗中的莼羹,随即舀起一勺,缓缓喝了一口,接着又舀了一勺。

由于此时,元清柔怀有身孕,虽然才仅仅怀孕两个月,却是时时害喜,经常会出现头晕、乏力、嗜睡、缺乏食欲、喜食酸物、厌恶油腻、恶心、晨起呕吐等早孕反应,以及一些身体轻微不适的症状。

所以,这段时间内,元清柔的胃口,不是很好,看到油腻、荤腥的食物,莫名地感到恶心,甚至有时候,没有食欲。

故而,每次用膳的时候,元清柔多以清汤、米粥,还有清淡的食物为主,基本上已经不近荤腥了,吃得还是比较简单。

可以说,在吃这方面上,萧弈、元清柔夫妻二人,倒是夫唱妇随,出奇得一致。

桌案跟前,这对鹣鲽情深,相濡以沫的恩爱夫妻,就这么默默不语,安安静静,吃着满桌的清淡午膳,始终未发一言。

可是,就在这时,萧弈端坐案前,端着那只银碗,右手拿着一双筷子,刚刚夹起了一片醋芹,缓缓放到自己的银碗中。

忽然,一个响亮、清厉的声音,语调不大不小,灌入了这位大秦摄政王的耳畔深处,让他一字不漏,听了个清清楚楚。

“撤——”

话音甫落。

旋即,正当众人一脸狐疑,就连静静站在王妃身侧的两名贴身侍女:若雪、追月,亦是满目不解,互相对视了一眼。

紧接着,一名立于摄政王身旁,专门负责侍膳、添菜的仆从,高声吆喝了一句。

仆从思忖了一会儿,立即伸出双手,沿着长案上的木纹,端起了那道手艺精美,色香味俱全的醋芹,轻轻放到托盘上。

而后,这名仆从,招了招右手。侍立于屋内的一名婢女,心领神会,盈盈上前。

但见,这名婢女,接过那个放着醋芹的托盘,十分小心翼翼,微微欠了欠身子,向后退了几下,走出了紫菱轩的屋外。

应该说,这道醋芹,萧弈从午膳开始,直到刚刚那一会,前前后后,拢共夹了三下。或者说,这道菜,才吃了一口。

结果,当他才夹完第三下的时候,就被服侍在一旁的仆从、婢女,直接从案上端走,撤了下去,委实有些莫名其妙。

原来,这名仆从,之所以撤下那道吃了三口的醋芹,并不是故意违逆摄政王,不让大王继续品尝,也是按规矩行事。

这个规矩,即自从大秦立国以来,上至一国之君,下至宗室诸王,所有皇室成员,皆要遵循,一条不成文的餐桌礼制。

——“食不过三”。

何谓“食不过三”?

这条所谓“食不过三”,不成文的餐桌礼制,不止是大秦有这个规矩。历朝历代,所有的皇帝,向来都有这样的规定。

意思就是说,在用膳的过程中,无论哪道菜,吃的次数,都不能超过三次;倘若哪位皇帝不依旧例,吃了四口。那么这几道菜,几个月内,都不会呈上来了。

之所以要留下这样的规矩,为的就是,防止别有用心之人,刻意打探皇帝的喜好,在上面做手脚,进而对皇帝不利。

由此可以看出,堂堂一国之君的皇帝,不仅在国家大权上,无法为所欲为,连自己的衣食住行,也无法自己决定。

并且,皇帝在用膳的时候,是不能说话的。所以,皇帝用餐,全凭内侍的眼力。

皇帝的眼睛,瞧到了哪个菜,一旁的侍膳内侍,就赶紧把哪道菜,放到皇帝的面前,以供皇帝品尝,吃三口立即撤下。

不仅如此,负责侍膳的内侍,不许大献殷勤,比如说,“陛下,这道菜味道好,您尝尝”等等话语,是万万不允许;否则,将会按照宫规,受到严厉的惩处。

在宫廷中,把这种行为,叫做“伴膳不劝膳,菜不过三口”,也就是“食不过三”。

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尽管,萧弈虽无天子之尊,仅是臣下。

但是,摄政王萧弈,却是整个大秦帝国的灵魂、核心,是军政大权集于一身,手握生杀予夺的大秦相邦,代行皇权,更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三军统帅。

因而,摄政王的饮食起居、个人喜好;同样,是事关大秦江山社稷的大事。

如此一来,作为大秦摄政王的萧弈,自然而然,也要遵守“食不过三”的规矩。他的饮馔,亦是不能小视,不可轻忽。

看到眼前这盘醋芹,被人端走,萧弈身形沉稳,皱了皱眉,心头掠过一丝不悦。

他的右手,那双夹着菜肴的木箸,于刹那之间,悬于半空之中,停滞不动,好像变成了一尊石塑,紧紧凝固在了一起。

不过很快,萧弈回过心神,微微展颜开来,眸光一转,扫向了旁边的“桂花糖藕”,重新提箸下筷,又夹起了一片莲藕。

然而,如此三番下来,依旧是食不过三。这道桂花糖藕,仍是夹了三筷子,即被撤了下去,一口都没让摄政王多吃。

来来回回,反复反复。

三夹三撤,手忙脚乱。

一番折腾,满满一桌的午膳;到最后,撤来撤去,仅仅只剩下了一盘清炒马兰头、一窝鲈鱼莼菜羹,还有一碟烧饼。

桌子上的膳食,寥寥可见。可是,从头到尾,萧弈本人,却没有好好吃上几口。

可想而知,萧弈的内心深处,是有多么得恼怒,多么得憋屈。他在心里暗想,你们这帮下人,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我一夹菜,你们就往下撤,一夹一撤,一夹一撤;撤来撤去,到最后,除去那道羹汤,那碟烧饼,桌子上就剩一道热菜了。一顿饭吃成这样,也是没谁了。

直至此时,大秦摄政王的面部表情,阴沉到了极点,越来越冷绝,越来越漠然,化成了一块生铁,蕴含着无穷的剑气。

这一刻,萧弈眼底血红,眸中的一束视线,犹如无数钢针一般,面色遽然绷住,立现凌厉怒意,紧紧地盯在桌案之上。

忽然,一双长长的筷子,插入一枚烧饼,往两边扒开,露出了鲜美诱人的肉馅。

萧弈伸出手去,取来了个汤勺,舀出一勺肉馅,盛入自己面前的盘子中,又将肉馅夹了起来,铺在妻子的那碗莼羹上。

随即,萧弈面无表情,尤其冷峻至极。

“砰”的一声。

巨响落地,萧弈猛然抬手,一只明晃晃的银碗,直接轻轻倒扣,盖在了桌案中央的那盘清炒马兰头上,重重砸到上面。

顿时,无数菜汁和碎瓷,齐齐飞溅外射。

同时,在这位大秦摄政王的袖袍袖口,迸上了些许油渍,化作无数道射线,喷洒出去。与之同时喷洒出去的,还有些许盘碟碎片。一时之间,乱七八糟!

须臾间,萧弈收回了手,又拾起了案上的一盘碟子,用力一拍,摁在了那一窝鲈鱼莼菜羹中,摁进了那张紫檀木桌面!

如此硬实、光滑的桌面,竟然活生生,被一双大手,压进去一大堆瓷碗碎片!

喀喇一声。

那方紫檀木长案的桌面上,出现了几丝细微纹路,还有些许破损、模糊的痕迹。

瓷碗尽碎,许多的剩菜、羹汤,顺着紫檀木桌面的缝隙里,缓缓渗了出来,像黑水一样,流淌开来,好像止不住似的。

那个样子,特别像一间打翻颜料的染坊,七七八八,五颜六色,染得到处都是。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终于忍无可忍,当着妻子的面,大发雷霆,将一桌的菜肴、羹汤,砸了个稀巴烂。

似乎,萧弈在用这样粗野、蛮横的方式,肆无忌惮,宣泄着心中的不满、愤怒。

摔碟砸碗后,萧弈表情冷漠,身子微微前倾,剑眉凛冽一挑,忽然一声暴吼,挟着一股雄狮咆哮,百兽震惶的威势。

这吼声,如虓虎长啸,其声震动四野。

“撤!撤!”

“都给本王撤——”

这时,又是“哄”的一声,萧弈满面怒容,拍案而起,猛然起身,冷冷扫了一眼狼藉不堪的餐桌,铁血决绝,厉喝一声。

“听着,从明儿起,就给孤一碗烧豆腐……”

说罢,萧弈袖袍一甩,眸中冷光四起,双手负于身后,背过身去,踏着一阵凌厉生风,凛然生威的步伐,拂袖而去。

不一会儿,顺着众人一致的视线,这位大秦摄政王,他那道如断雁孤鸿,九天雄鹰般的高挺背影,仅在一瞬间内,消失在了偌大的紫菱轩内,穿过了门外那条幽长、宽敞的石廊,不见了他的踪影。

待萧弈走后,紫菱轩的屋子里头,鸦雀无声,分外冷清,尽是死寂一般的沉默。

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是傻傻地看着桌面上,那些深深陷进去的碎片,和那满桌与菜汁混在一起的羹汤,说不出话来。

因为,根本没人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一幕。所有人都认为,这一切只是幻觉。

看着面前的残羹冷炙,那位美丽、优雅,且不失娴静的摄政王妃,依旧保持着以往的雍容、端庄,毫无惊慌的神情。

只见,元清柔徐徐起身,广袖微微下垂,覆于小腹下方,微一凝神,淡若轻烟。

不同于摄政王的不怒自威,王妃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犹如一汪清澈见底,沁入心脾的湖水,滋润着每个人的心田。

思忖了半刻,元清柔缓缓侧身,转过头去,看着那两名贴身侍女,早被吓得花容失色的若雪、追月,轻轻吩咐了一句。

“把这儿收拾干净。”

“喏,郡主。”

若雪、追月二人,万福一礼,惊魂未定。

吩咐完了之后,元清柔容颜清丽,略微一理云鬓,两手交相一错,带着一袭红罗长裙,迈着轻盈的步履,离开了房间。

紫菱轩内,一片清静。

屋内,无数沉水香,在青铜鼎炉里,一刻不停地焚着,由镂空的盖中,向外丝丝缕缕,一点一点,吁着乳白的轻烟。

朦胧的烟雾,袅娜如絮地散开,弥漫在静室之中,像一只安抚人心的纤纤玉手,温柔地拂动着,拂过了屋内一角一落。

……

大秦帝都,陵阳城。

而且,今冬的寒气,来得还是比较晚的。

直到十一月底,方才零零散散落,下了一场短暂的初雪,在各王公府邸的树梢瓦面上,薄薄积了一层瑞雪,晶莹剔透。

次日,屋梁积雪,便又消减融化,却依旧寒气刺骨,刮着呼呼大作的凄厉北风。

摄政王府,云水居。

傍晚的时候,下了一场小雪,到了晚上,倒是渐渐放晴,云层也渐渐地散开。

半弯朦朦胧胧的明月,挂在天际,晕黄得像被眼泪泡过,笼上了一层湿湿的雾气。这层雾气,夹带着隆冬时节的寒意。

淡淡月华,透过霞影窗纱漏进来,模模糊糊地洒在地上,像是落了一摊清水似的、晃悠悠的影子,映衬着院落的景致。

院中几株梅树,吐了一点一点雪白色的花苞,娇怯怯的,不愿冒出头来,却带着整个王府里,沾染了大雪将至的冰冷。

此时此刻,庭院中央,凛冽的北风,犹如刀子似的,呼呼怒号,卷起无数梅花,漫天飘舞,形成了一片优美的花瓣雨。

昏暗、漆黑的夜色中,两、三只紫尾的鸽子,“扑啦啦”,张开羽翼,振动双翅,掠过寂静的天空,偶尔听到几声鸽哨。

风声席卷间。

一袭玄色征衣,身形傲岸英挺的大秦摄政王萧弈,双手负于身后。肃杀寒风,吹卷着他那一身汰洗、陈旧的墨黑战衣。

远远看去,那道孤绝、伟岸的身影,岿然不动,犹如一座屹立千年之久的古刹。

大秦摄政王的一双清亮眸子,眸底深处,那一对清澈分明,炯然生辉的黑白瞳孔,里面映着无尽的杀气,凛冽逼人。

这对清澈的眼眸,好像是一面绣着赤烈之花的大旗,随风猎猎招展,有如一团冲天的火焰,灼灼燎尽,似是横绝千里。

与此同时,萧弈眸色烈烈,玄衣猎猎翻卷,于风声咆哮之中,立于庭院中央。

在他的正对面的方向,约莫一百五十余步开外,直挺挺,架着一副质地坚硬,铁甲光寒的“明光鱼鳞铠”,在皎皎月色的映射下,泛出一线白芒,无比耀眼。

骤然间,仅在须臾一瞬。

短短的一眨眼,萧弈神情平静,微微低垂眼帘,收回了眼中的目光,转为冷峻。

这一刻,他的那双眼睛,变得明亮。两抹森寒、透骨的神之星辉,熊熊燃烧,似乎要把周身的灵魂,当作木柴燃烧。

两团耀眼的、燃烧的神之星辉,从萧弈的眼眸当中,凛然射出,刹那间,化作了两面明亮至极的光镜,变成一汪湖水。

他的目光,缓缓向前,落到了对面那副“明光鱼鳞铠”上,死死地盯着这具光寒、坚硬的铠甲,目不转睛,愈来愈深邃。

说时迟,那时快。

萧弈身形一转,两臂猛然一振,齐齐揽开。不知何时,他那一直空着的双手里,竟如奇迹一般,凭空多出了一把铁弓。

那张纤长、坚韧的“缠龙金丝长弓”,握在萧弈的手中,弓弦与弓身,并为一体。

满天月光洒向院落,铺出了满目银色。

这时,萧弈微微聚神,挺直背脊,一瞬不瞬地望向远方,目光专注,表情幽晦。

只听见,“吱”的一声!

这位站在庭院正中,巍然如山的大秦摄政王,手里握着一把铁弓,倏然举了起来,两臂向外一开,缓缓拉动着长弓弓弦。

铁弓的弓弦,被一双雄劲、厚实的大手,猛然张开,微振嗡鸣,渐渐拉成了一轮满月,瞬息间,又被呼啸的风雪掩盖。

在那张“缠龙金丝长弓”上,残存着些许积雪,荧光闪闪,愈发显示出一股寒凉。

旋即,短短的片刻之间,一根黝黑、修长的“狼牙雕翎箭”, 已然堪堪搭箭上弦。

这根长箭的墨羽箭尾,被萧弈右手的中、食二指,轻轻夹住,扣在弓弦之上。

喀喀几下,轻微金属楔扣相合的声音,不停连绵响起,只有萧弈一人能听见。

时当深夜,月色皎洁,凝结如冰。黑铁箭镞的锋棱,在月光的折射下,映出一片白光,冷冷瞄向对面,瞄向那副铁甲。

寒冷、黝黑的长箭箭簇,一点点缓慢移动,在沉沉夜色里,寻找着锁定的目标。

弓弦紧绷,正在骤松。

尾端墨黑箭羽,扣在萧弈手中,腕上青筋凸绽,弓开如满月,弦紧几欲断裂。

“嘣”的一声脆响!

大秦摄政王萧弈,横臂挽弓,右手两指,微微一松一拧。那根黝黑、冰冷的铁箭,箭尖凄厉啸鸣,顷刻间破弦而出。

狼牙箭刚刚离弦,箭尾处的那道黑色湍流,正在慢慢形成,形成了一种威势。

瞬息内,铁箭离弦而去,箭锋所向,消失在弓前的湍流空洞,消失在风雪中。

忽然,一声轰鸣。

这根铁箭的箭尖,与那副“明光鱼鳞铠”胸前的护心镜,带起了一道炫目的火花,混入茫茫雪中,一道狂舞,来回翻飞。

一箭所至,黝黑的长箭箭头,直直射在护心镜上,嵌入甲缝中间,多达三寸有余。那副明光鱼鳞铠,护心镜豁然破裂。

无数漂浮的亮片,隐隐显现,顺着长箭的黑铁箭镞,向外裂开,裂成几道曲线。

足足一百五十步,弯弓出箭,一箭透甲而过,直接射穿了一副“明光鱼鳞铠”。

如此傲视群雄,冠绝世间的箭术,唯有大秦摄政王,才有此实力。此等箭术,正是多年来,摄政王萧弈的成名绝技。

——“透甲箭”。

事实上,大秦摄政王萧弈,武功盖世,独步天下,败尽世间强者,未遇敌手。

无论是剑法、枪术,亦或是骑射,轻功,这位天下第一战神,皆是无不精通,可以说是举世皆知,震烁宇内的事情。

骑射,便是构成大秦摄政王盖世武功的重要部分,亦是萧弈马上杀敌的法宝。

关于萧弈的精妙箭术,在大秦军中,也一直被全军将士,津津乐道,交口称赞。

比如,据一些军中老卒、大将的回忆。

大秦摄政王萧弈,膂力惊人,精于骑射,双手能接四方箭,两臂能开千斤弓。曾经一箭射杀谋逆的南阳侯明椒,射杀西越大将殷锜,三箭平叛,箭无虚发。

在十二岁那年,当时,还是一位翩翩少年的平凉郡王萧弈,与义父平原公湛天山,在野外比赛对射,较量各自的箭术。父子二人,箭箭碰撞落地,势均力敌。

最后,在缺少一支箭的情况下,萧弈灵机一动,挑起一根棘刺,戳飞义父射来的箭头,将迎面射来的羽箭,生生挡下。

还有一次。

皇始十三年,十四岁的萧弈,跟随着祖父文成帝萧世渊,征讨西羌,手持一张长弓,挟带箭矢,单人独骑,杀入重围。

当时,萧弈策马入阵,回顾弯弓搭箭,一连射杀数人,每每出箭,必有敌骑应弦而倒,包括一员敌将,令羌兵丧胆。

后来,萧弈独自一人,立马北海城下,与贼帅卫可孤,正面交锋,剑拔弩张。

打马照面,萧弈握紧长弓,搭箭扣弦,将卫可孤的手腕,以白羽箭矢贯穿,牢牢钉在楼棼上,又出一箭,正中左眼。

于萧弈而言,区区一百五十步的距离,引弓出箭,射穿一副明光鱼鳞铠,冷冷贯穿,根本算不得什么,小菜一碟。

引弓透甲之后,萧弈轻轻吐纳,依旧肃然伫立。在他那张平静、俊美的脸庞背后,显得分外冷漠,杀气迟迟未曾褪去。

就在这时,一只洁白柔软,嫩如玉笋的芊芊素手,犹如一条玉带,从萧弈的背影身后,蓦然环绕了上来,尽显柔情。

同一瞬间,一句委婉、曼妙的袅袅清音,也是化作了一汪汩汩清溪,悠悠传来。

“擦一擦吧。”

听到这温柔、亲切的声音,萧弈微微一怔,下意识转身,目光所及,望了过去。

当他侧身回顾的那一瞬间,只见,妻子元清柔,素裙长发,秀美淡雅,静静地站在自己身后,极具摄政王妃的仪态。

并且,元清柔一展广袖,将手中一方罗帕,缓缓递到夫君面前,示意夫君擦一擦汗水。罗帕工艺精良,颇有大家风范。

见到是妻子前来,萧弈眉头舒展,放下手中的铁弓,渐渐收敛起了全身的杀意,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接过那方罗帕。

随后,萧弈拿着罗帕,大概简简单单,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心绪沉静了下来。

这时,元清柔稍整衣衫,拂了拂鬂边发丝。星光下的她,肌肤如雪,眉梢微挑。

一身素白罗裙,容颜秀美又自带端庄之气,竟是这位锦绣之年,风姿绰约的少妇,看向了自己的夫君,缓缓开口道。

“夫君,你有的时候,应该控制一下自己的脾气。你今天,确实是有些不合适。”

很明显,元清柔的这句话,是在说今日午膳之时,萧弈大发雷霆,当众摔碟砸碗,吓得众人噤若寒蝉,拂袖而去之事。

此言一出,萧弈面色灰白,眼底遍匝血丝,不由长长叹息了一声,落寞无比。

默然片刻,萧弈目光一转,视线滑过妻子微粉的眼角,将她的手拿下,握在掌中,指尖揉着她的手背,轻声安慰一句。

“清柔,对不起,今天是我失态了,我不该当着你的面发火。如果我有做的不妥的地方,我向你道歉,以后不会了。”

说完这句话后,萧弈面容沉重,缓缓伸出左手,五指合住,紧紧攥住了手心,双眸微闭,语调模糊,带有一丝苍凉。

“清柔,这些年,我太累了,太累了……”

不自觉间,元清柔心头一酸,眉睫微微低垂,将额头抵在夫君肩上,久久都没有挪开,过了半天,才带着颤音,说道。

“承宽,你是我夫君。当初,你我二人,承父母之命,定婚姻,永结连理,自此便是敌体。你的荣辱,便也是我的。”

“你我夫妻同心,有我,还有我们的孩子,陪在你身边,你再也不是孤独一人。”

元清柔非常清楚,自从永济渠沉船一事事发,夫君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整夜整夜的失眠,食不甘味,寝不安席。

工部尚书、江州刺史、京兆府尹,这所有的朝廷重臣,几乎都被他骂了一圈。漕渠覆船、军粮折损、疑案重重,这一个又一个的窟窿,像是一副副沉重的担子,压到了他这位大秦摄政王的肩上。

须臾温情过后,萧弈睁开双眸,澹然一笑,心情好像舒畅了许多,也愉悦了些。

随即,他转过身来,展开双手,轻轻扶着妻子的小臂,轻抚着元清柔尚未显怀的小腹,小心翼翼,登上了身后的长廊。

大秦摄政王那俊秀、清逸的面容,笼上一层薄薄的笑意,带着恍若飞霜的肃然。

毕竟,于他而言,现如今,爱妻有孕在身,作为丈夫,萧弈当然要万分得小心。

就这样,萧弈、元清柔夫妻二人,十指相扣,偕手结伴,缓步行于长廊之上。

石廊上,萧弈步伐稳健,牵着妻子元清柔的手,神色松弛了不少,口吻愈加温和,一边侧首望着妻子,一边沉声开口。

“清柔,你可知道。近日以来,中书、门下二省,不断接到来自江南的奏报,说是由于漕渠沉船一案,江南人心浮动,惶惶不安,大有酿成民变之危。如果真的到了那种地步,后果将不堪设想。”

“清柔,你是将门之女,你应该清楚。北胡袭扰,无非是图了些财帛,贪些小利;可百姓们一旦揭竿而起,啸聚山林,沦为叛匪草寇,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后果?他们要的,将是大秦的江山啊!”

“你说,若是真的到了那一天。我萧弈,岂不是成了大秦的千古罪人了吗?届时,我又有何颜面,面对皇爷爷,还有父皇的在天之灵;又有何颜面,去面对大秦的列祖列宗呢?我不能,绝对不能。”

听着夫君的一席自我剖析,元清柔步履轻盈,一边缓步向前,一边静静聆听,时不时轻婉一笑,时不时又略显平静。

忽然间,元清柔停下脚步,站在了原地,裙摆拖曳于地,仿佛一枝临水照花的柔弱迎春,有洁净的姿态,婉顺的弧度。

然后,这位美丽、优雅的摄政王妃,挑了挑柳叶细眉,缓缓地望向萧弈的位置,露出一片宁和仪态,端然含笑,温声细语中,且又不失坚毅、肯定的语气。

“夫君,不会的。

“我相信,你不会输的。”

你不会输的。

这寥寥五字,虽然看似平平无奇,却是意味深长,恰到好处,灌进萧弈的耳中。

下一刻,萧弈回身转头,垂眸凝神,用一种耐人寻味,温润如玉的眼神,打量着自己的爱妻,迟迟不曾言语,若有所思。

或许,是猜到了夫君心中的疑惑。元清柔莞尔一笑,犹如美人如玉一般的容颜。

那样的绝世容颜,好像是有一阵清风,在琼楼玉宇间流动;微皱的湖面,泛出金光粼粼的波纹;又好似幽幽明灭。

“夫君,在妾看来,这世上,只有两个人,可以胜得过殿下,一位,平原武襄公;另一位,便是文成皇帝。自文成皇帝和平原武襄公之后,普天之下,四海之内,便再也无人,配当夫君的对手了。”

“夫君,你想一想。当年的公主陵,是何等惨烈。即使是在那样的绝境下,夫君你以一己之力,万余偏师,对抗着南楚的举国精锐,到头来,还不是灭掉了南楚唯一的希望,马踏楚宫,一战功成。”

“承宽哥哥,你今日所面临的困局,难道比当初的公主陵之战,还要艰难吗?”

说着说着,元清柔意态绝美,伸出手来,握了握夫君的右手手心,相互交在一起,好像永远不会分开,柔声宽慰道。

“夫君,你相信我。你这辈子,从来没有输过,以前没有,将来没有,这次也不例外。没有人可以打败你,谁也不行。”

妻子的一番温言软语,犹如太湖石层峦奇岫,林立错落,引水至顶,倾泻而下;又如玉瀑飞空,翠竹掩映,凉意清爽。

风吹时,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绵凉爽宜人,令这位叱咤风云,威震天下的大秦摄政王,感到无比心旷神怡,甘之如饴。

此时此刻,萧弈精神复振,一扫眸中的忧闷愁云,豁然开朗起来,轻轻抚了抚妻子的颊边鬓发,微微一笑,心中默念。

“清柔,你说得对。”

“没有人配做孤的对手,诸国群雄不行,北胡蛮子不行;那些乱臣贼子,更不行!本王要让他们看看,何为人屠之怒!”

“皇爷爷、父皇、义父,弈儿向你们保证,我不会输给他们,也不会输给你们。”

寂寂长夜,这对伉俪情深,凤凰于飞的一世爱侣,相偕挽手,漫步于庭院长廊。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

一夜朔风过后,偌大的摄政王府,青色瓦片上,凝满白霜,屋檐一端,悬下细短的冰凌,时不时,还滴下一点点冰水。

厚沉、黯然的阴云,低压了整整一日一夜。遥遥天边,终于有雷声惊起,阵阵轰隆直响,此起彼伏,一直响到了凌晨。

十二月以来,第一场严冬暴雨,倾盆而下。帝都城中,不多时便白珠砸地,河满渠涨,家家房檐如挂水帘,洞天福地。

煌煌帝都,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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