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宫龙朔台,皇宫以北。
门下省官署,政事堂。
漫天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庄严、肃穆的门下省阁部,在雪中巍然屹立,虽已完工多时,却依旧可以显示出,巍峨磅礴之气势,独立于宫室之间。
其实,这所由中书、门下二省,两府公卿集议的“政事堂”,就是一座离宫偏殿。
黄顶红墙,两翼金黄琉璃瓦顶,逐渐跌落;大殿建在白色须弥座,承托之上;脚底中轴线,是磨砖对缝的海墁砖地。
——“显德殿”。
若是一些略懂风水堪舆之人,肯定知道,显德殿身后,这条中轴一直向南,不光是十六里御道,还有一条延伸至帝国南方的漫长地轴,封禅泰山,淮中群山。
与此同时,再加上江南诸多山脉,星罗棋布,构成了一条气势恢宏的三重案山。
圣武三年十二月的帝都陵阳城,笼罩在一片肃杀、寒冷的空气里,沉闷落寞。
凛冽的北风,吹来了塞北草原的浓浓腥膻,也吹来了江南水乡的滔滔暗流,夹杂其中的,则是漕渠魅影的波谲云诡……
位于显德殿的“政事堂”,殿中设有玉麒麟御座,殿前为丹陛,摆有铜龟、铜鹤、日晷、嘉量,四样重器,上下露台,列有十八尊鼎。其余器物,一应俱全。
显而易见,这座设在门下省官署的“议事堂”,俨然就是一处缩小的太极殿。
“滴哒,滴哒……”
此时此刻,政事堂内,分外寂静清幽,唯有殿里的古铜水漏,缓缓垂落作响。
偏殿居中主位,摆放了两把椅子。至于左右两侧,依次摆放了数十张红木木椅。
众多座椅中间,环绕着一只大火炉,里头炉火正旺,火光直冒。木架火炉的缝隙处,坠挂着一支拨弄炭火的小火钳。
只听到,“噼噼啪啪”。
政事堂殿内殿外,不经意间,发出炭火崩裂的细微声响,显得安静而又祥和。
一片冷清幽冥之中,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时年三十而立,容貌清逸的大秦摄政王,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帘面前。
大秦摄政王萧弈,头束一顶髻冠,一身玄色九章蟠龙王袍,披着一袭墨黑狐裘大氅,剑眉高高吊起,目光凉意森森。
庙堂大殿上,寂寂无声。
当时,这位权倾天下,威震九州的大秦摄政王,没有高踞御座,没有笔直矗立。
相反,身为大秦摄政王的萧弈,而是意态闲适,就那么随意,坐在那张玉麒麟御座前边,铺有绘制了九条金龙锦绣地衣的台阶上,身体前倾,双腿微微叉开。
先前,萧弈捧过火炉,摆在中央两张椅子脚边,缓缓蹲下身子,坐到台阶边缘。
萧弈坐下之后,拎起了那支火钳,动作非常娴熟,拨弄着刚刚有些红光的炭火。
熊熊火光,映照着大秦摄政王那张美如冠玉,棱角分明的清俊面颊,熠熠生辉。
忽然,萧弈视线低敛,凝视着炭灰以下,些许若隐若现的火光,握着那支火钳,轻轻拨动灰烬,遮掩了一下炉中炭火。
另外,萧弈的身后,那方紫檀御案上,案几正中,平平整整,摆着一道明黄绫缎的御诏,字迹遒劲有力,清晰醒目。
随即,萧弈面无表情,脸色晦暗不明,将那支火钳,随手丢入火炉之中,发出“噗”的一声轻响,溅起若干点点火星。
放下火钳,萧弈波澜不惊,坐在台阶跟前,望着那一炉炭火,凝视发呆,静默不语,迟迟未发一言,好似封印一般。
大概过了片刻之后,萧弈揽起右手,裹了裹身上狐裘,正襟危坐,双手覆在玉带扣上,抬起眼帘,目中隐隐掠过寒光。
举目望去。
政事堂内,在座诸人,无一不是当世名将,无一不是英雄豪杰,无一不是朝廷重臣,无一不是宗室亲王,命世之才。
上将军苏廷寒、车骑将军杨汉超、义宁王萧晟、晋王萧愉、燕王萧恒、镇安司少使庾尘、军师祭酒宁崇、宁朔将军桓欷、司空陈韬、工部尚书卫玄、工部侍郎李衡、京兆府尹邵法尚、户部尚书侯瑱……
大秦帝国,历经三代帝王,一路筚路蓝缕,披荆斩棘,终于扫平诸国群雄,入主中原,囊括天下二十州的广袤之地。
如此豪华的文臣、武将、宗室之阵容,即使是全盛时期的南楚,也望尘莫及。
并且,被大秦摄政王萧弈视为心腹,秦军年轻猛将中的赫赫有名的虎胆英雄。
——武典中郎将莫西风。
此刻,这位将军,全身甲胄,站在政事堂门外,靠着廊柱,双手抱胸,怀中拢着一杆镔铁大槊,斜眼看着殿外建筑。
众人齐齐坐毕,政事堂内,鸦雀无声。
扫视了一圈后,坐在台阶上的萧弈,不动声色,眉梢向上一挑,举起双手,“啪啪”,轻轻拍了两下,向外拊掌示意。
随着两响掌声。
这时,一名门下省的当值官员,捧着一支卷轴,迈着步子,进入显德殿的大殿。
在摄政王殿下的眼神授意下,卷轴缓缓打开,铺展在了台阶下方,是一幅巨大的“江南地形舆图”,长宽各一丈有余。
寿春、海陵、淮阳三处要地,再到作为昔日南楚国都,今日大秦南境行台核心的江陵城,江南十一州,几乎尽收眼底。
至于整个江南十一州,各处的城池关隘,更是极其详细、精确到了郡县的地步。
除了地理之外,驻扎江南诸地的秦国大军,亦是标注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例如,镇南军、龙骧骑军、江淮军、平南重骑军等等,所有野战主力,也都标注在某个驻地附近,从领军主将到大致兵马人数、兵力分配,皆有朱笔批注。
这幅巨大的卷轴地图,曾经是南楚辖地,如今已是大秦王朝的南境疆土。五千里广袤土地,锦绣天下,一片大好河山。
当这幅“江南地形舆图”,一点一点,展开之后,萧弈徐徐起身,微微侧首,眸光一转,看了一眼案上的那道黄绫御诏。
旋即,萧弈回过心神,定住胆魄,再一次将自己眸中的视线,投向了在座诸人。
紧接着,萧弈掀起狐裘,抬起了自己右脚,缓步走下了台阶,来到了殿内中央,低头颔首,看着那幅巨大的江南舆图。
时间停在了这一刻。
大秦摄政王萧弈,身披狐裘,双手负于身后,聚精会神,俯瞰着眼前的巨幅地图,岿然不动,一对瞳孔似是凝固一样。
“诸位可知道,本王身后的那道圣旨,写的是什么吗?大家不妨猜上一猜。”
这个时候,萧弈傲然屹立,一边垂首聚眉,看着脚下的巨幅地图,一边却是语气平静,随口说了一句,显得平易近人。
听完摄政王这么一句话,在场的文臣武将,宗室诸王,皆是满脸镇定,坐姿沉稳,平静地望向了萧弈,无一丝的慌乱。
或许,可能是猜到了众人会有如此反应,萧弈嘴角带笑,一点儿都没有感到意外,而是慢慢转过身来,动作驾轻就熟。
转身过来,面向在座诸人后,萧弈大袖一挥,恍如天高月明,那两道犀利、锋锐的眼神,环视了一下四周,沉声开口。
“想必诸位非常清楚,就在前不久,永济渠沉船案发,军粮失窃无踪,形格势禁,国脉受阻。查察此案,已迫在眉睫。”
刚刚说完这句话,萧弈顿了一下。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浅浅的微笑,伸出右手食指,指着那道圣旨,继续说道。
“故而,朝廷经过深思熟虑,同意了本王的上奏,特命本王以大秦摄政王、国家相邦名义,就任江南道黜置大使,提调江淮一切军政要务,持太祖御刀,奉旨钦差,代天巡牧,查察漕渠沉船一案。所到之处,如陛下亲临,先斩后奏!”
“那,……,便是圣旨!”
摄政王此言一出,在场诸人,他们的表情,各不相同。有些人,面面相觑,互相对视;有的却是冷静若斯,默不作声。
不过,他们心里非常清楚。看来,此番漕渠覆船一案,事态已经非常严重了。
不然,也不会惊动朝廷,竟然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亲自出马,以皇帝的名义,代天巡牧,查察此案。
看到众人的表现,萧弈眉尖骤拧,唇角微动,下意识伸出双手,抚了抚了那条玄螭玉带扣,来来回回,轻轻摩挲着。
“想当初,永平六年,本王奉辞伐罪,率领大军南征,以摧枯拉朽之势,血战公主陵,一举攻破江陵,灭了南楚。”
“自此之后,楚国彻底消散,江南再无战事。南楚旧地,从而归入我大秦治下。”
“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本王故地重游,亲临江南,竟是这番情形,竟是为了此事。世事无常,造化弄人啊。”
说罢,萧弈摇了摇头,自嘲一笑。一阵细微的嗤嗤声响,在静若湖水的政事堂内,显得格外刺耳,又是显得格外清晰。
这声音,如滴水入炉火。
的确,自从灭楚国战之后,身为大秦摄政王、三军最高统帅的萧弈,一直忙于四处征战,扫平群雄,奔波于各个战场。
所以,掐指一算,萧弈直至此时,已经有快十年,没有重回江南,返归江陵了。
可以这样讲,若不是此次漕渠案发;恐怕,大秦摄政王萧弈,依旧很难多出空余的时间,很难有机会,故地重游一番。
即使如此,偌大的政事堂,仍然出奇安静。
……
当然,所有人都清楚,这样的僵持局面,不会维持太久,必须要有人站出来,打破这种僵局,烘托出政事堂的气氛。
正当政事堂内,照旧是满屋的安静、沉默之时,一个悠然、温润的声音,犹如清风徐来,顺着堂下座次,缓缓传出。
“大王。”
话音响起的同时,萧弈转头望去,面容淡然,视线离开了那幅巨图,渐渐地,渐渐地,投向了那数十把红木木椅。
随着大秦摄政王的冷冽视角,位于政事堂左侧的第三排座椅,一位穿着一袭青衣,头束纶巾的风流儒圣,身姿端正沉稳。
此人端坐木椅之上,微微前倾,两袖交相一错,向着摄政王的位置,拱手一礼。
——军师祭酒、记室宁崇。
“子阳,你有话说?”
萧弈收回目光,依然负着双手,眼里饶有兴趣,看着那位“王佐之才”、“南州夫子”。
于无声处听惊雷。
沉默了片刻之后,宁崇拢起衣袖,表情清矍不变,平静且淡定,回视着摄政王的犀利眼神,施了一礼,一字一句说道。
“启禀大王,下臣以为,江南不同于中原、北境。那里,曾是南楚旧境,派系林立,势力盘根错节,不容小觑。况且,江州域内,两淮沿岸,盐枭、水匪横行,又有大量楚国残兵集结,搅扰地方,不服朝廷管束。因此,此番,大王奉旨钦差,代天巡牧,不知是否安排妥当?”
就在这时,一股慑人的寒意与威压,从那位穿着王袍,身披狐裘的男子身上,散发出来,将在场的所有人,焊在了残雪草地之上,将他们碾压得动弹不了。
确切地讲,这股强大的气势,并不是刻意散出,而只是随着心境情绪,变化而动;无比雄浑的实质,借势而露,顺势而发,竟是要影响着周遭的一切环境。
在宁崇说完之后,萧弈神情平静,十分自然而然,微微仰面,孤绝地昂首直视。
很快,他的一对眼眸,轻轻眯了起来。那么一道幽深的目光,掠过了宁崇的肩头,向着东南方向,那一大片连绵叠嶂的宫殿群,一眼望去,看得清清楚楚。
那片本应热闹的寒宫,今日在大雪雪中,清静无比,寂寂寥落,并没有什么太突兀的声音响起,也没有什么异动发生。
“无妨。”
瞬息之间,萧弈眼角一挑,好像无数凄厉北风拂过,平添了几分寒冷与严酷。
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面色不变,平缓而又认真,呼吸着政事堂内凝重的空气,眼神变得寒冷起来。
“如今,我大秦一统天下,四海归心。什么盐枭、水匪之流,不过宵小而已,何足道哉。至于那些南楚残兵,便更不足为虑了。一群亡国余孽,残匪流寇,能翻出什么浪花,简直就是不自量力!”
“本王就不信,他们难不成,还能取我萧弈的性命?真是笑话!再者说,现在的情势,能比当年灭楚亡越,还要难吗!”
“既然当年,本王一人,可以亲率王师,凭借雷霆万钧之势,一路势如破竹,灭了他们的南楚,就不怕他们死灰复燃。”
“倘若他们贼心不死,好啊,我大秦将士,可以打他们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只要他们不认输,我们便一直打下去,一直打到他们认输为止,灭亡为止。”
这一刻,萧弈外披狐裘,气势凛然,立于政事堂的大殿中央,面向在场诸人,难得如此满腔豪情,恨不得放声长啸。
“即便如此,大王还是要小心为上。”宁崇经过沉思,依旧缓缓开口说道。
话音甫落,萧弈一抖大氅,身形纹丝未动。在他的眸底深处,划过了一道雪亮的刀光,旋即斩钉截铁,雄音穿云裂石。
“这样吧。”
“本王此番前往江南,查察永济渠沉船一案,命虎贲校尉苻平将军,率领燕山营三千精骑,外加五千虎豹骑,还有两千玄甲亲卫,扈从随行。一万铁甲之师,进驻江淮,若遇民变骚乱,反贼作乱,立即举兵镇压,彻底根除江南乱象。”
“另外,孤南下之时,传令胶东水师、东湖水师、青州水师诸部,迅即派出五百水师精锐,自巴水入沅江,直抵淮河两岸,封锁永济渠芦沟河段,严防两岸盐枭、水匪动乱,与本王在江陵会合。”
必须承认,大秦摄政王萧弈,下达的这两道命令,铿锵有力,甚有气魄,极具一代战神的铁腕与果决,不失英雄豪气。
待摄政王的两道命令,下达完毕之后,宁崇不假思索,缓缓站了起来,上前一步,长身下拜一揖,继续郑重地说道。
“大王,燕山营、虎豹骑、玄甲亲卫,还有三大水师精锐,固然骁勇善战,乃是天下劲旅,王师兵锋,锐不可当。”
“然则,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江南水深,超出了我们想象。一旦南下,进入江左,无疑将是深陷泥潭之行……”
刚刚说完这句话,宁崇眉头舒展,重重吐出了一口浊气,强行压下胸中块垒。
“所以,下臣有一事相求,恳请大王恩准!”
“子阳但说无妨。”萧弈挥了挥手,示意道。
“大王,依下臣看来,大王到了江南,身边也应该有一个人,出谋划策。宁某不才,且又身为军师祭酒,被大王委以重任。此等知遇之恩,在下无以为报。”
“因而,下臣请求,愿随大王一同南下。在下定当鞠躬尽瘁,协助大王,侦破沉船大案。这,才是宁崇目前应该做的。”
突然间,萧弈昂首仰头,竟然平生第一次,破天荒地展颜一笑,露出一抹微笑。
“子阳先生,王佐之才,乃是本王的心腹谋士,孤此番南下,自然要与先生一同前往。今后诸事,还要多多仰仗先生。”
“多谢大王——”
未曾料到,正在萧弈、宁崇二人,互相对话之际,又有一声清厉语音,凭空而响,灌入了萧弈耳中,只觉得耳畔一振。
“兄长。”
只见,庾尘风神秀彻,亦是没有半分犹豫,从座椅之上站起身来,面朝大秦摄政王萧弈的主位,双手一拱,朗声道。
“兄长,……,不,摄政王殿下。下官身为镇安司少使,执掌缇骑。纠劾百官,勘察大案,本就是镇安司的本职。别人既说我是天子耳目,朝廷眼线,大王此番下江南,又怎么能少得了我庾尘?”
过了一会儿,身为大秦宗室的第一名将,被誉为“萧家千里驹”的义宁王萧晟,身着藩王蟒袍,起身出列,双手抱拳。
“王兄,臣弟自十五岁之时,即追随大哥左右,南征北战,出生入死。大哥出行,也不记得使唤一声。臣弟愿为马前卒,替大哥牵马执镫。没有大秦铁骑,踏入南楚旧境,如何能彰显我大秦军威,臣弟第一个不答应!大哥,我也去。”
接下来,坐在义宁王萧晟、晋王萧愉身旁的燕王萧恒,也是猛然起身,踏前一步,满面写遍豪情快意,抱拳低头说道。
“大哥,作为臣弟的哥哥,还是大秦的摄政王,您无论是率领万余抽调出来的骑军精锐,大举南下也好,亦或是,单枪匹马,赶赴江南道也罢。大哥身边,若无我萧恒跟随,臣弟岂能轻易答应!”
谁知,杨汉超却是冷哼一声,挺着虎背熊腰的身躯,大步踏出,依然如此,挟带一身雄威,好似天神下凡,高声说道。
“大王,末将自从军那日起,便立下誓言,此生无论何时何地,追随大王,矢志不移。大王亲率一万铁甲,奔赴江南道,竟然不带我杨汉超。难道,战力冠绝天下的大秦铁骑,要给人小瞧了不成?我杨汉超就算是一介赳赳武夫,也不答应。大王巡视江南,算我杨阎王一个!”
一时间,显德殿政事堂内,热血沸腾。
作为朝廷重臣的司空陈韬,看着满堂的宗室、大将,纷纷请缨,愿意随摄政王殿下,一起前往江南,激动得浑身颤抖。
俨然,这一刻,门下省的政事堂,转眼成了摄政王的中军大帐,成了他的幕府。
而此时此刻,那些宗室、大将,更像是一场旷世大战,战幕开启之前,诸将齐齐请缨出战,甘愿充当大军攻城先锋,为大秦开疆拓土,征战四方,讨平无数凶蛮的部族,打下敌军的中军阵地……
秦人可畏,在于人心!
面对着燃烧的热血,作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萧弈背向而立。
大家都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情,只看到那挺直的背影,始终纹丝不动,如岳峙渊停,不见分毫动容,一如既往的镇定。
刹那间,萧弈面沉如水,眼前转暗,缓缓举起右臂,收掌握拳,显出了那样凌冽、沉敛的杀气,好像要斩尽天下众生。
这一瞬,那个传闻中,仿佛是从修罗血池走来的人;如今,就屹立在众人面前,亲临政事堂,俯视众生,凛然如天神。
当萧弈举起右臂的那一刻,巍然、庄严的政事堂,重新恢复了最初的安静,好像什么事儿,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而后,萧弈一挑剑眉,堪堪转过身来,眼神阴森而又沉郁,来来回回扫视着。
他那一双明澈黑眸,蕴着一面寒冬腊月的冰湖,散发着凌厉、炽烈的光芒,与他身上的刺骨寒意,形成了鲜明对比。
“你们都去了,朝廷里的活儿,谁干哪?”
显然,身为大秦摄政王,萧弈简简单单,寥寥数语,立即镇住全场,无人喧哗。
这话说完了没一会儿,萧弈身形笔挺,单手扶着腰前的玉带扣,蹙起额上两道断剑眉,语气极淡极冷,开口说道。
“这一回,本王奉主上圣谕,南下江淮,乃是查案,并非出征;所以,本王想了一下,还是不要太多的人,随行南巡。”
“陛下如今尚且年少,对于朝政,依然稍显稚嫩。若是因为南巡,带走了一半文武。陛下将难以应对复杂的政务。无论如何,也要留下一些人,帮衬陛下。”
“我看不如这样。”
“此番南下,子阳、宸之、颜方、阿晟,与本王一道,随队出巡江淮。至于其他人,留守京师,辅弼陛下,各司其职。”
“是——”
待摄政王王令落地,同一时刻,宁崇、庾尘、杨汉超、萧晟四人,几乎异口同声,齐齐高声应道,其号令异常齐整。
“另外……”
当这四人刚刚应答之后,萧弈抬目直视,仿佛想起了什么事情,扬起右手,五指张开,悬于半空,补充了一句,说道。
“卫尚书,你身处鸾台,主理工部。这一次,你也跟本王一块儿去。你不在帝都的这段时间,由李侍郎代行尚书之职。”
“是。”
“是。”
只见,工部尚书卫玄、工部侍郎李衡,亦是先后出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众所周知,先前漕渠沉船案发之时,大秦摄政王萧弈,雷霆大怒,暴跳如雷。
作为工部尚书的卫玄,被摄政王骂了个狗血喷头,无地自容,还差点将自己革职下狱,摘了自己的乌纱帽,丢了官位。
因此现在,对于摄政王的任何命令,卫玄都是无条件服从,生怕再次惹怒了这位不怒自威,杀人盈野的摄政王殿下。
就在这时,宁崇聚起双眸,整了整一袭青衣,看着大王的一对瞳孔,凝视片刻。
“大王,还有一事。”
“吴王殿下就藩寿春,身领南境主帅,执掌二十万南境边军,坐镇江左。我们此次南下江淮,是否要提前通知吴王?”
一听这话,萧弈神色肃穆,犹豫了一下,莫名有些出神,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很有必要。”
“这样,立即飞鸽传书至南境,告诉吴王,让他在此之前,沿途布置重兵,把守各个城关、要隘,与水师精锐互相配合,剿灭当地水匪,防止有人图谋不轨。”
又是沉默了一会儿后,宁崇笑了一笑,还是有些没有忍住,没有思索,继续沉声开口,问了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
“大王,您此次南下,肯定要离开很长一段时间。您不在帝都,三军无主,兵权交由何人?此事,还请大王早做决断!”
的确,这确实是一件重中之重的事情。
戎马半生,金戈铁马十余载,大秦摄政王萧弈,已然是百万雄师名副其实,至高无上的三军统帅,凭借着灭楚、亡越、平赵、破胡的战绩,打出了赫赫威名。
可以说,摄政王萧弈的统帅地位,无人可以撼动,早已根深蒂固。大秦军中,几乎上上下下,唯摄政王军令是从。
可是现在,萧弈即将启程,离开帝都陵阳城,踏上南巡江淮之行。摄政王南巡离京,这段时间内,全军群龙无首;兵权的调度,必然出现了空缺,究竟该将举国兵权,交由何人代掌,才最为稳妥。
可以说,这个问题,不光是萦绕在摄政王萧弈的心头;也萦绕在了众人的心头。
与此同时,众人一边陷入沉思,一边则像商量好了似的,将各自的目光,投向了同一个位置。坐在第一排位次,一身白衣胜雪,外罩一件雪白披风,容貌阳刚雄毅,大将之风不减的上将军苏廷寒。
实事求是讲,摄政王南巡江淮,军中兵权真空,最有资格,代掌兵权,替摄政王行使统帅之权的合适人选,唯有一人。
——上将军苏廷寒。
只有身为上将军、卫国公的苏廷寒,才具备这个资格,接掌兵权,调度全军。
别的不说,苏廷寒“白袍兵圣”的名号,早已享誉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是摄政王萧弈的得力干将,用兵狠辣,战功彪炳,随着摄政王萧弈一路拼杀,铁蹄踏遍九州,打下了大秦的半壁河山,堪称“大秦第一名将”,大秦军中第二人,其威望、战功,仅次于摄政王。
因此,思来想去,大秦军中,猛将如云,英雄辈出。只有上将军苏廷寒一人,才能在摄政王离京后,代掌三军兵权。
想到这里,萧弈昂然仰首,眸色清冷如刀,还是抬起右脚,迈开脚下步伐,缓缓走到了苏廷寒的座椅跟前,驻足而立。
看到摄政王缓步走来,苏廷寒亦是不急不缓,徐徐站起,挺身长立。顿时,政事堂内,空气瞬间凝固,好像顷刻冰冻。
萧弈、苏廷寒二人,一位是摄政王,一位是上将军;一位身着玄衣狐裘,一位遍体白衣披风,特别像是纹枰棋盘上的黑、白二子,勾勒出了一道别致的风景。
这样的情景,恍如当初白狼谷大战前夕,二人于中军帐内定策,谈笑灭橹樯。
此时此刻,二人四目对视,竟一时无言。
仔细一看,萧弈眸光沉沉,瞳仁尖锐似槊,犹似一道惊雷闪电,飞速掠过,瞬间鲜血淋漓,刺入骨髓,一阵锥心之痛。
定了定神,萧弈毅然开口,对苏廷寒说。
“敬章,你素有大秦第一名将之称,随本王征战多年,冠绝诸国,军威赫赫,乃是本王最为倚重的将军。这份担子,孤还是只信任你苏敬章,接下这个重任。”
“本王走后,三军便交给你了。”
直至此刻,大秦摄政王萧弈,金口玉言,正式将三军兵权,暂交苏廷寒代掌,这是何等魄力,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萧弈一语言毕之后,苏廷寒容貌雄毅,身子骤然一欠,抱拳抚胸,以军中礼节,郑重拜道。他的声音,极尽浑厚之气。
“多谢大王,信任若斯。请大王放心,廷寒定不辜负大王重托。只要有末将在,大王的那面银龙王旗,便一日不倒!”
随即,萧弈微微一笑,主动走上前去,靠近苏廷寒的位置,双手叉于腰间,俯身贴耳,表情凝重,低声对他说着。
“敬章啊,有些话,本王是上不可告天地,下不可语妻儿,只有你在这儿,孤才能跟你好好说一说。我说着,你听。”
“晋阳,北境要塞,襟山带河,处于冲要险地,进可荡灭胡寇,退可坚守国门,实乃兵家必争之地。你如今兼任北境行台大元帅,主掌北疆战事,势危权重,天下共识,你的责任将会非常重大。”
“自帝都遣送晋阳的车、草、钱、粮,全部要经由你手。北境驻军南下,身为三军副帅,也绕不过你的辖制。敬章,孤把你放在这里,你清楚孤的意思吗?”
“末将明白!”
这一次,苏廷寒双手拱起,躬身一拜。
蓦然间,萧弈挺直背脊,雄姿英发,两手自然下垂,撩开身上狐裘的衣角,并提高了自己说话的语调,字正腔圆道。
“晋阳、京师,相隔上千里,地方尾大不掉,朝廷深受其弊。此次漕渠覆船,十万石军粮折损,敌遒必定再次入寇。因此,本王已经做好长期对战的准备。”
所以,敬章,本王离京后,你要密切关注北境动态,切勿麻痹大意,贻误战机,确保北境战线,固若金汤,坚不可破!”
说到此处,这位雄冠九州,威震四海的大秦摄政王,他的声音语气,遽然一转,变得愈发凌厉,愈发狠绝,穿透云霄。
“总而言之,敬章,你记住一点。兵权,孤是交给你了,把兵给孤掌好。你若负孤,孤不容你;你若负国,天不容你!”
不得不说,听到摄政王说出这样的话,就连纵横疆场,杀敌无数的一代名将苏廷寒,也是不由心头一振,寒意顿生。
“末将谨记。”
到了这个时候,政事堂内的气氛,越来越沉闷。在场诸人,察觉出了这份低沉,个个屏气凝神,不敢发出半丝声响。
大约过了半刻,萧弈回转心神,转身走向御案方向,一边走着,一边沉沉开口。
“敬章,还有一件东西,本王要交给你。”
苏廷寒怔怔愣住,一脸疑惑不解,跟在摄政王的身后,越过火炉,迈上了台阶。
直到这位“白袍兵圣”,看见萧弈绕过长案,抬起右手,开启书架旁边的暗格时,突然明白过来,不由自主,叫了一声。
“大王……”
这间命名为“政事堂”的显德殿,属于摄政王萧弈在皇宫之中,处理公务,接见文武大臣,批复军情战报的独立偏殿。
显德殿书房的北墙,共有两格独立分隔的书架。书架居中,夹放着一张齐眉的供案,那枚武定御令,以前便放置于此。
在供案的正下位,设有一个内嵌入墙体的暗格,半尺见方,紫檀为门。打开之后,里面别无他物,唯有一个朱漆木匣。
匣盖慢慢掀开,内里是一枚银制令牌,沉沉压手,上面苍劲有力,笔锋流畅,镌刻着武定帝萧礼御笔,“虎啸狼牙”。
并且,这枚银牌的周边,还有用娴熟的勾画工艺,镶嵌成的虎啸、狼吞的图纹。
“大王,万万不可……”
“扑通”一声,苏廷寒猛地跪下,表情有些诚惶诚恐,甚至还有一些不知所措,只能是满面的迷茫,连连推辞地说道。
“大王,这枚虎啸狼牙军令,乃是武定皇帝御赐,此为大王之物,重逾泰山,末将万万不敢领受,还请大王收回。”
不料,这个时候,萧弈点起手指,拂过那枚刻有“虎啸狼牙”御笔的银制令牌。
“敬章,这枚虎啸狼牙令,乃是当年,父皇赐给本王的。今日,本王将这枚军令,暂由你来掌管。有了它,无人可掣肘于你,你可随意调动京畿各军。全军任何人,见此军令,一如本王亲临。”
须臾间,苏廷寒抬起头来,嘴角剧烈颤动。
或许,是察觉出了苏廷寒内心的顾虑,萧弈神情肃然,目光清寒深邃,一直看到苏廷寒的眼底深处,几乎洞穿人心。
“再者说了,这枚军令,本王是借你的,将来是要还的。敬章,你记住,本王将虎啸狼牙令,交与你手,是相信你的能力,足以担当。同时,身为掌令之人,权高必然责重。你的每一个决定,都要无愧于自己肩上的重担,无愧于边境将士,以及大秦百姓,对于我们的信任。”
“大王重恩,末将没齿难忘。请大王放心,末将定竭尽全力,不负大王重托。待大王回京之日,末将必定原物奉还。”
但见,苏廷寒十指收紧,握住那枚“虎啸狼牙令”。这位大秦第一名将,努力将快要涌上的泪水,尽数忍了回去。
“咚”。
他的额头,重重地叩在了青石地面上,锵然有声,响在了每一个人的心头。
授予“虎啸狼牙令”,代表着摄政王萧弈离京之前,关于三军兵权的正式交接,由上将军苏廷寒代掌,行使统帅职责。
传令之后,萧弈如释重负,弯下身子,扶起了跪于地上,一袭白衣的苏廷寒。
“各位,兵权之事,我已有决断,本王离京之后,由上将军暂掌三军,代孤发号施令。至于朝政之事嘛,传本王教令,自即日起,门下侍中崔光、尚书仆射钟宪二公,入值中书省,赞襄一切政务。”
“同时,以陛下的名义,令中书、门下拟旨,尚书仆射钟宪,公忠体国,明达干练,晋为中书门下平章事,加封太子少师衔;门下侍中崔光,授为内史令,封太子太保衔,并加特进,草拟政令。”
“本王南巡之后,朝中庶务,一律皆由崔、钟二公裁决。晋王、燕王二人,留居京师,共掌宗正寺,约束诸王。你们两个,要与崔太保、钟少师两位重臣,精诚合作,尽心辅佐陛下,监理国政。”
“是,臣弟领命!”
“臣弟谨遵教令!”
顿时,晋王萧愉、燕王萧恒,齐声应道。
一连串的命令下达完毕,萧弈面容未改,仍是一片平静,没有丝毫动容,傲然之色不改,而是保持着出奇的冷静,发布着一道又一道的命令,以图保证自己南巡离京后,京中朝政、三军的格局。
最后,萧弈眼风一扫,顺势转移目光。
他的两道断剑眉,高高向上弹起,眉心中央那道深沉、凛然的印记,夹着一丝冷漠与强横,尽显浑身的勃勃英气,目光炯然,看向了那位车骑将军杨汉超。
“颜方。”
“末将在,大王有何吩咐?”杨汉超抱拳。
这个时候,萧弈轻轻拂袖,长声一笑,当即用一口标准、地道的男中音,极其刚毅,且又果决,下达最后两道命令。
“颜方,本王命你,从你的飞虎军主力之中,挑选三百名猿臂擅射,材勇绝伦的精锐士卒,乔装成普通兵勇,全部编入那两千玄甲亲卫之中,暗中防守戒备,护卫钦差卫队的出行安全,不得有误。”
“另外,密令发往燕京,令燕京留守宋子才,暂摄政事,西大营压往敌境;令大将史万宝,持先前手谕,密至凉州征西营,接手征西军,厉兵秣马,准备大举出兵,剿灭西羌残部,务必犁庭扫穴。”
“是,末将即刻去办!”
极其沉稳,而很有条理,布置下了这一切后,萧弈张开两臂,终于缓缓松了一口气,自嘲一笑,轻松惬意,说了一句。
“五日后,南下江淮!”
“遵命——”
顷刻之间,显德殿内,肃穆、沉寂的政事堂内,响起了一片如同雷鸣般的巨响。
……
大雪降后,江南迎客。
无数只优雅的白鸽,咕咕地叫着,飞离了帝都的上空,在阴沉、晦暗的天空中,连续掠了好几圈,便向着大秦帝国的四面八方,振翅飞去,渐渐失去了踪迹。
只是,这群信鸽,即将带去的,不是洪水减退后的消息,也不是风雪肆虐前的预示,而是一位强大、无敌的王者,那种慑人意志的传递,毅力的恣意挥洒。
——上万铁甲,风雪下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