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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毒计

夜,万籁俱寂。

大营,杀气凌厉。

此时,大秦南都江陵,郊外北风大起。

一线皎皎明月,在云中出没,这是一个鱼鳞天,仿佛万物下坠,沉沉地睡去。

美丽的云纹,排满了深蓝色的夜空,点缀着漆黑一片,也点缀着那繁星如许。

夜色,像块宽大无比的幕布,悄悄地拉开,罩住了山川、原野、河流与峰峦。

夜幕已经垂下,西方天空边缘,红色的晚霞,变紫,变灰,变黑,终于遁去。

郊外大营,夜空之下,山形有如蛇形。

星空晴朗,照着山谷间一片平坦的空地。如果从周围的山峰上,看下去,这片谷地,空荡荡,像一口深锅,深不见底。

营寨外围,方圆二、三十里,杳无人烟,是一片大面积,迎风的开阔原野,草高株密质优,狂风吹不倒,大雪盖不住。

这一夜,有风无雪。无数的烟尘,伴着劲急风声,像一棵细长、高耸的白桦,树梢直蹿上空,蹿上天际,化为黑雾。

腊月二十八,已是年关迫近。寒风凛冽,城外,一草一木,泛起了苍苍惨淡。

黑夜,秦军大营。

肃然、铁血的杀气,布满整个大营。唯有冰冷的寒光,直冲云霄,萦绕夜空。

大营营中,上百座营帐,如森林一般,密密麻麻,星罗棋布林立,安扎下寨。

并且,营中安静异常,每隔二十步,树着一支火把,火光通明,渐渐由远及近,幻化成数条火龙,照亮了偌大的主营。

远处敌楼之上,那面“银龙王旗”,在半空当中,哗啦啦地震动,猎猎翻卷着。

每座营帐空隙,数队玄甲甲士,手持枪戟,默默不语,分成多个纵列,踏着有力的步子,穿梭于大帐之间,交替巡逻。

与此同时,一百名“虎豹骑”骑士,列作一字长阵,隔着五百步外,遥遥相对。

防线前列着栅栏,数十弓弩手,默立在栅栏后,遥望着阵地之间,烟尘滚过。

夜已经很深了。

从凌云而起的点将台,往下看去,巍巍军营,如仰卧的巨人,在夜色笼罩中沉睡,隐隐约约的火光,映照着萧字王旗。

凡目及所望,均是一览无遗,大营内,一万铁甲精锐,尽收眼底,分兵把守。

顺着上百座营帐,顺着敌楼、鹿栅、拒马,一点点,朝大营深处,缓缓走去。

大帐,中军幕府。

这里,不是别处,正是摄政王萧弈的中军帅帐,更是全军腹心、核心之所在。

这座中军幕府,庄严肃穆,威武大气。帐外,层层重兵守卫,旌旗迎风翻卷。

枪戟如林。

上百军士,静默地立在寒风中,他们身边,八匹雄骏战马,并列拉着的大车上,沉重的巨盾,叠成小山般,绵延起伏。

北风中,扬着火焰蔷薇的墨色大纛旗,只是在蔷薇下方,斜斜嵌着一枚羽箭。

至于帐内,陈设也是极为简易。整个帅帐里,只有一张军案,尚为醒目,除此以外,再无什么稀奇东西了,普普通通。

军案案上,放置着一盏油灯,灯芯冒着火苗,光线微弱,照映着,若隐若现。

油灯旁边,一炉薰香,悠悠然地升起来,香烟极细而直,直到升至一个高度,才忽然散开,弥漫在了大帐半空之中。

一份份的军报、公文,依照大小次序,整整齐齐,合叠陈列,放在军案两端。

在那张军案的左侧,是一排古铜色木架,准确地讲,那是一柄古老、沉重的战枪横架,且是专门用来横放长枪的木架。

只见,木架之上,一把铁锋锐利,墨黑锋刃的长枪,笔直地横放,威势赫然。

这把墨黑长枪,一丈三尺有余,黑色的枪刃,在灯光侧照下,泛起淡淡的黑曜色,仿若星辰之光,划破了沉寂的夜空。

精炼的熟铁,自始至终,包裹了枪杆前方近两尺五寸,余下部分,才露出枪杆的紫檀色,散发着雄浑、凛然的杀伐气。

这是一柄形制特别的枪,凝重、森严,仿佛一条沉静的龙,随时可腾云破雾。

很明显,这把枪,正是与“大楚天子剑”、“冬雷刀”齐名,大秦摄政王的随身兵刃,杀敌无数,立下盖世功勋的利刃。

——“玄铁飞龙长枪”。

就在前不久,大秦摄政王萧弈,为这把跟随自己十余载,屠戮无数敌遒的长枪,起了个响当当的名字,冠以长枪枪名。

——“满甲”。

大秦铁骑,尽数满甲,唯死战而已,这便是以“满甲”之名,冠以枪名的来历。

一把“满甲”长枪,横于枪架之上,枪刃、铁锋、龙纹,无不缠绕着决然杀意。

满甲的枪刺,在微弱的灯光下,流动着凄厉的光,是一种紫、蓝交汇的光泽。

当看到这柄枪,就再也挪不开视线,似乎不知不觉,感觉到了某种呼唤,从那柄枪里出来,是古老而沉重的男人声音。

一种奇妙、悠长的韵律,从枪上流出。

是的!

还是那种熟悉的感觉!握住一条活的毒龙!它在主人的掌中,冰冷刚硬,但是它也会高昂咆哮,吞噬天地,搅动世间!

当然,整座中军幕府中,最为引人注目的,倒还真不是这把横于枪架,名为“满甲”的玄铁飞龙长枪,而是别的物件。

距离枪架左侧方,不到五、六步,放着一个炭炉,里面堆满了木炭,燃着熊熊大火,冒着滚滚黑烟,直冲向大帐顶端。

只听见,噼啪啪的爆裂声,猛然作响。

炭炉炉火上,架着一只硕大的烤全羊,不焦不糊,外酥里嫩,并又色泽金黄。

熊熊炭火的炙烤,一整只烤全羊,悬在炭炉上,来回翻转着。炭火释放出羊肉的鲜味,焦香扑面,竟那样诱人、美味。

在这样一个大冷天里,坐在中军帐里,用一个时辰,火烤羊肉;火边再用羊头,煲上一罐羊肉萝卜汤,烤全羊、羊汤上桌,一口羊肉一碗羊汤,好不快哉。

大帐中央,无声。

黑沉沉的中军幕府里,借着微弱的灯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目光炯炯,双手负于身后,巍然屹立。

夜风冷冽。

但见,一袭玄衣,墨冠劲装的摄政王,立于大帐中央,风扯着他墨黑色的大氅,缓慢地飘动,猎猎飞舞,轻轻抖动。

此时此刻,那位纵横九州,威震四海,站在天下权力中心,被世人称作“人屠”、雄狮般的男人,身形笔挺,一动不动。

萧弈默不作声,独立帐中,他身前三步之外,立着一堵高高的帷墙,墙的上面,悬着一幅巨大的军情舆图,赫然醒目。

地图上的纹路,在沉沉大帐中,发着幽幽红光,恍如细细的血线,蜿蜒下流。

这幅军情舆图,既不是北境舆图,也不是江南堪舆图,而是一张西北边防图。

图的顶端,是一行拳头大的字,——“西北军情堪舆图”,以正楷字体手书。

数条猩红的线条,勾勒在地图上,丝丝相接,将西北边境的城池、军镇、堡寨,以及州府,包括西大营、镇西军、归义军等兵力部署,标注得是清清楚楚。

从地图上的红线,大致可以看出,这是西大营主力,针对羌军残兵,展开追歼作战,一步步,压缩着羌兵的生存空间。

按照图上红线,自阴山大捷后,摄政王萧弈,以个人的名义,发布教谕,传令西北边军,兵分六路,大举追剿羌军:

以镇西大都督、舞阳侯史万宝、武川都督张原,统率西大营主力,远袭碛口。

以凉州都督、高密侯邓子业,率领镇西军一部,由东路出击,直攻西羌王帐。

平凉太守、定西候班勇,率军由西路顺河而下,与史、邓二部,呈呼应之势。

平西将军、任城王萧祯,大将邢春,率领大军,自灵州一路向西,勇猛穿插。

安定太守、荥阳侯卫孝杰,率领一军,封堵陇山山道,阻断西羌军东逃之路。

灵州大都督、永昌侯薛策,率军取道东北,奇袭羌军大后方,包抄敌后战线。

六路大军,六箭齐发,总共十万大军,犹如巨石压卵,大有扫灭羌人的态势。

站在地图前,那位大秦的摄政王,目光森冷,而他的一对瞳子,色作深褐,极明、极亮,仿佛燃烧的炭,火光冲天。

一条条清晰、醒目的红线,映入大秦摄政王的眸底深处,渐渐地,化为一抹刀光,与他那冰冷的眼神,交汇在了一起。

或许,在他看来,大秦十万锐师,兵分六路,大举进讨羌部,只要一鼓作气,不出意外,明年开春,定能平定羌乱。

更何况,西羌部落,如今已是惊弓之鸟,苟延残喘,部众不足数万,士马疲弊,且已拔营西遁,丢弃王帐,败退碛口。

故而,趁此良机,大秦提兵十万,分六路围剿,岂不是易如反掌,手到擒来?

退而言之,现下,漕渠大案已结,元凶伏诛,逆魁授首,江南危局就此平息。

身为摄政王的萧弈,已经腾出手来,逐渐开始将目光,投向西北,投向灭羌战事,尽管远在江南,亲自部署西线战事。

十余载铁血征伐,这位摄政王、大秦战神,非常自信。萧弈深信,西线一战,大秦必能破敌,荡平羌虏,饮马河西。

地图的轮廓,那数条红线,那广袤的西北边疆,映在萧弈的眸中,伴着无限豪情与快意,隐隐约约,挥洒着傲然意气。

没过多久,萧弈昂然抬首,神情淡漠,剩下一张毫无表情的面庞,坚毅如常。

很快,他的双瞳中,于骤然之间,爆出了一种岁月洗炼过的、名刀般的冷厉。

直至此刻,中军幕府里,萧弈背手负后,站在地图跟前,望着图上的轮廓,纹丝未动,目不转睛,流动着一道寒光。

一袭玄色战衣,曳风飞扬,轻轻拂过。

沉默了片刻,萧弈一掀大氅,向前走了两步,与那幅西北边防图,近在咫尺。

然后,萧弈望着地图,神色凝重,抬起了右手,并起中、食二指,抵在图上,沿着图上红线,动作流畅,缓缓划着。

似乎,在这一刻,他的两根手指,瞬息间,变成了两支离弦之箭,疾射而出。

刹那间,摄政王的两指,又转瞬一变,化作数万铁骑,跃马扬蹄,驰骋万里,兵锋席卷所指,马踏西陲,无人可挡。

正当此时,萧弈眼底深邃,他的中、食二指,忽然顿了一下,停在了地图上的一个方位,“碛口”,指尖直直戳在上面。

旋即,英雄的摄政王,冷冷一笑,眉锋似刀,轻轻拍了一下地图,自言自语。

“碛口。”

“一定是碛口。”

随后,萧弈神情镇定,举起右臂,潇洒地招了一下,这是一个极普通的动作。

紧接着,两名玄甲甲士,大步上前,用黑色的丝绳,套着摄政王墨黑大氅的环扣,猛然拉紧,并在背后,打上了结子。

系好大氅绳结,萧弈转过身来,双手叉腰,看着其中一名甲士,淡淡地下令。

“你听着,本王有两道军令,马上传往西境,并告西境行台诸军,不得有误。”

“请大王示下。”甲士双手抱拳,应道。

思索片刻后,萧弈微微扬眉,平视前方,深深吸了一口气,沉沉开口,说道。

“传令史万宝,命他节制兵马,率领西大营主力,即刻奔袭碛口,截杀羌贼。”

“是。”

“命令其余五路大军,加速行军,向碛口合围,策应西大营,务必尽歼羌军。”

“是。”

领命之后,那名玄甲甲士,当即转身,大踏步离去,走出了中军幕府的大帐。

而后,萧弈恢复平静,重新转过身去,凝视着那幅地图,继续陷入了沉思中。

才看了一会儿,只听见,大帐外面,脚步声由远及近,传到了中军幕府里头。

又有一名甲士,掀开大帐帐帘,拾级而上,按着腰间佩刀,走进了营帐内,在摄政王背后,抱拳行了一礼,朗声禀道。

“大王。”

听见这声通禀,萧弈并未回头,神态自若,仍然注视着地图,随口问了一句。

“何事?”

“禀大王,军师求见。”甲士高声应道。

一听此话,萧弈先是一怔,很快又镇静如常,一边看着地图,一边挥了挥手。

“请军师进来。”

“是!”

朗声领诺后,像先前那名甲士一样,这名亲兵,亦转身过去,大步离开幕府。

约莫过了一会儿,大帐的门帘,被两名亲卫掀开,一位青衣直缀,宽袍广带的男人,眉目若星,缓步走进了中军大帐。

来到萧弈身后,一身青衣的宁崇,站在原地,微微拢起双袖,面上带着几分笑意,朝着摄政王,长揖为礼,语气平和。

“拜见殿下。”

似乎在同一时刻,萧弈徐徐转身,展颜微笑,看着面前的宁崇,打量了一番。

随即,萧弈一抖玄袂,惬意地笑着,仿佛漫不经心,打趣着自己的第一谋士。

“是先生口福吗,还是闻肉香而来啊!”

说罢,萧弈伸出右手,指了指那只烤全羊,指着那道诱人、美味的饕餮大餐。

看着硕大的火烤羊肉,青衣、宽袍的宁崇,不由一笑。他的笑容温和,却带着毫不顾及的自嘲,又望向了摄政王,道。

“大王说笑了,主公邀见,崇岂能不来!不知大王深夜召见,是有何要事吗?”

没想到,萧弈哈哈大笑,主动上前,拍了拍宁崇的肩膀,挽起他的手,说道。

“不急。”

“子阳既来,不妨尝尝这羊羔美酒吧!”

“那,有劳大王了,大王请——”宁崇伸出手来,作了个“请”的手势,回应道。

“先生请——”

于是,萧弈、宁崇二人,一袭玄衣,一袭青衣,双双相对而坐,围在了案前。

映着灯光,宽阔的中军幕府,烤全羊炭火炙,肉香弥漫帐内,引诱得人开怀。

熏香、炭火、黑烟。

帐内,寂静无声。

……

中军营帐。

恰值午夜时分,帐中气氛肃穆,上下灯光黯淡,唯有羊肉的香味,四处飘散。

幕府,中堂。

一口大大的水缸,盛了满缸的清油,上面只飘了细细一根灯芯,点上了火苗。

大秦习俗,这是所谓的“天寿灯”,年关时候点燃,派人守护着,能燃十日,就是添寿十年;能燃二十日,就是添寿二十年,取吉祥之意,保证来年五谷丰登。

这间中军大帐内,一张木案前,满铺着竹席,主客双方遥遥对坐,并不说话。

桌案前,一身玄衣的萧弈,一身青衣的宁崇,席地而坐,盘膝端坐在竹席上。

在他们的面前,横着一柄切肉刀。一整只的烤全羊,由托盘托着,早已上桌。两大碗烈酒,亦倒入碗中,摆上桌案。

火烤羊肉配烈酒,酒肉俱全,一口羊肉一口酒,乃人生一大快事,夫复何求!

看着美味的烤全羊,萧弈轻轻一笑,悠然自得,目光转向了宁崇,开口说道。

“子阳先生,不要客气,来尝尝这新烤的羊肉。如此美味,难得能吃上一回!”

“多谢大王。”

甫一说完,萧弈若无其事,双目炯然,拿起切肉刀,在那只烤全羊上,随意划了几下,割下了一片羊肉,用刀插着。

然后,萧弈提着短刀,将刀尖上的那片羊肉,送入口中,细细咀嚼着,享受着这般美味,缓缓咽下,赞不绝口,叹道。

“今儿的羊肉啊,比上次烤得好,脆而不焦,肥而不腻,子阳,你也尝一尝。”

吃完一片羊肉,萧弈点了点头,端起酒碗,微微一仰首,灌了一口烧刀子酒。

羊肉就烈酒,酒肉穿肠,这样的享受,只有摄政王萧弈,才有如此闲情逸致。

宁崇坐在对面,容貌清俊,像摄政王那样,吃了一片羊肉,又喝了一口烈酒。

吃了好几片烤羊肉,连喝三大碗烧刀子,难免浑身燥热,感觉到了畅快无比。

这时,宁崇放下酒碗,长长舒了口气,转而看向萧弈,终于切入正题,问道。

“大王,深夜唤宁某前来,恐怕,不光是在此大快朵颐吧,究竟所为何事啊?”

看到宁崇主动开口,萧弈开怀一笑,转动着短刀,一刀下去,插在烤羊身上。

接着,萧弈挑动剑眉,端起酒碗,又喝了口烈酒,遂放下碗来,对宁崇说道。

“子阳果然聪慧,一眼就看出来了,看来,什么事儿,都瞒不住先生的法眼。”

稍稍顿了一下,萧弈双目清明,回归正常,用一种坚定的口气,正声开口道。

“不瞒子阳,夤夜召见先生,实为西境战事,还请先生,能给本王指点迷津!”

“请大王明示!”宁崇表情未变,说道。

下一刻,萧弈眉宇扬起,目光平静,双手扶着桌案,并没有思忖,脱口而出。

“子阳,你也知道,前不久,阴山大捷,我军一战克敌,西羌大部精锐丧尽。”

“现在,据西北军情回奏,自阴山战败后,西羌单于蹋顿,畏惧我军兵锋,连夜拔营,将羌部王帐,挪至碛口一带。”

听到摄政王这么一说,宁崇微微点头,像是胸有成竹,顺着他的话锋,说道。

“大王,依崇之见,蹋顿率羌兵,移师碛口,一是因阴山之战,为史将军所败,损兵五万,其士气已衰;二是则为保全兵力,暂避我军兵锋,待得西大营精锐,回师凉州之际,他便可卷土重来!”

宁崇宁子阳,不愧是大秦摄政王的第一谋士,誉满天下的“王佐之才”,仅三言两语,便将羌人的意图,直接给看穿了。

很明显,对于这个分析,萧弈非常满意,与自己最初的判断,竟然不谋而合。

当即,萧弈舒展眉目,朗声大笑,右手一搭桌案,轻轻拍了一下,击节赞叹。

“好啊,好啊,先生真是一言中的啊!”

一碗烈酒落肚,大秦的摄政王,他那炯炯有神的双眼,扫视全场,凝视着宁崇的脸庞,蕴含着无限意气,又一拍长案。

“所以啊,子阳,在本王看来,西境决战,已箭在弦上,宜早不宜迟,唯有速战速决,一举荡灭羌虏,方能底定西陲!”

“那,……,大王意欲如何?”宁崇略一思索,抚摸着下颌,缓缓问出了一句。

未料,听闻此言,萧弈满面雄风,安然浅笑,拔出切肉刀,随意把玩着,看了看宁崇,用一种空前自信的语调,沉声道。

“此事,本王早有安排。本王已传令西境行台诸军,出兵十万,分六路进军。”

“西大营主力,由史万宝率领,远袭碛口,其余各军兵马,以最快的速度,挺进碛口,合围羌军,对其展开最后一击。”

说着说着,萧弈剑眉星目,宛若北辰,不禁有些忘我了,仿佛置身沙场之上。

“如果依照这个态势,明年开春,捷报便会传至帝都,我大军定能扫灭羌虏。”

一语言毕。

萧弈耍着短刀,目光一转,再次看着宁崇,态度非常诚恳,语气和缓,问道。

“子阳,你觉得如何?”

未曾想到,这时,宁崇的表情,却是分外凝重,眉头紧锁着,迟迟不见展开。

似乎,此时此刻,这位“王佐之才”,他的脑海之中,正纠结着某些事情,不可自拔,竟连摄政王的咨询,也没有听见。

“先生……”

“先生……”

摄政王一声声的呼唤,才将宁崇,从沉思当中,拉回到了现实,让他缓过了心神,重新举目,望向对面的摄政王殿下。

“子阳,有话但说无妨。”萧弈席地而坐,轻轻一抬右手,以手势示意,说道。

有了摄政王的示意,宁崇两眼放光,嘴角带笑,仿佛底气十足,立刻坐直了身子,朝着摄政王,拱手一揖,郑重说道。

“此事,还望大王慎思。”

听到宁崇这番话,萧弈凝住心神,笑颜退却,拂去了一脸亢奋。他那一对断剑眉,顷刻锁在了一起,如长剑出鞘一般。

只见,萧弈沉吟片刻,握着短刀,在平滑的桌面上,随意划来划去,有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了心头,浮上了脑海中。

过了片刻功夫,萧弈昂首直视,表情怡然,放下了切肉刀,方才慢慢地开口。

“子阳啊,先生自投效本王以来,本王就一直视先生为智囊,视先生为谋主。”

“先生一向算无遗策,智计无双,今日所言,想必另有高见,本王愿听赐教。”

此刻,宁崇一展衣袖,以手抚案,目中饱含清明,看着萧弈,淡淡地开口道。

“赐教不敢当。”

“只是臣有几句话,想说与大王一听。”

萧弈面带微笑,用一种亲切、真挚的眼神,望着自己的第一谋士,温和说道。

“先生请!”

接下来,宁崇凝思须臾,正了正心神,坐在竹席上,两手长揖一礼,开口道。

“大王明鉴,羌人兵败阴山,退守碛口,虽是强弩之末;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羌兵虽败未溃,仍具备一战之力。”

“况且,羌部发源河西,其部众骁勇擅射,曾一度雄霸西陲,实力不可小觑。”

“倘若,朝廷此时派遣大军,前往出兵征讨,则势必会让羌部全族上下,激起求生欲望,他们必狗急跳墙,顽抗到底。”

“或许,最后的结果,我十万大军,一鼓作气,定能击灭这股羌虏。可大战过后,我军亦是伤亡甚巨,那样得不偿失!”

这一番分析,可谓鞭辟入里,入木三分,将大军征伐羌兵的弊端,全部摆了出来,一条一条,剖析得那是天衣无缝。

一边听着,萧弈频频点头,剑眉展开,面露明朗之色,不禁喃喃自语,说道。

“言之有理。”

之后,萧弈正襟端坐,依然一脸平静,唇角忽然泛起了一丝笑意,平稳地举起右手,手掌向上一抬,显得那样自如。

坐在幽静、空旷的中军大帐里,萧弈一袭玄衣,墨黑大氅,独自沉默了许久。

他的头发,被梳理得极为整齐,用一条墨色丝带,随意系在脑后,分外潇洒。

“依子阳之见,若不乘胜出击,那该如何削平羌乱,莫非还要去劝降他们吗!”

摄政王对面的宁崇,眼帘微垂,举止轻松,转动着指间一枚扳指,淡然说道。

“大王,平定羌乱,未必非要出兵讨伐。下臣身为军师祭酒,职在建言军事。”

“崇有一计,不须张弓支箭,劳师远征,可令蹋顿自受其祸,待其兵衰力竭,派一将征讨,便可成功,请大王垂听。”

讲到这里,萧弈微微抬目,光华大盛,生出了几分好奇,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先生能平羌乱?”

“大王能!”宁崇斩钉截铁,沉沉开口,用一种极度自信的语气,坚定地说道。

“说来听听。”

忽然,宁崇目光骤转,稍稍侧首,指着那幅西北堪舆图,对着萧弈问了一句。

“大王,臣可用吗?”

“可用。”萧弈点了点头,顺势一挥手。

然后,宁崇扶着桌案,缓缓起身,抖了抖青衣衣袖,迈步走到了堪舆图跟前。

走到地图前,宁崇挥手一展,指尖如剑,点在了陇右、河西两地交汇之处,深深吸了一口气,极富激情,侃侃而谈着。

“大王请看。”

“碛口往西,乃是广袤千里的河西高原,大河自甘州直下,将羌、氐、契丹、乌桓、回鹘五部,分割为东、西两岸。”

“五部冲要,在河西高原;河西冲要,便在碛口。自碛口西出,可立下我大秦凉州;碛口东渡,则可直捣西蛮草原。”

“惟其如此,碛口,乃是我大秦进军河西之要塞。此次大战,若我军大胜,一鼓渡河,仅半日之内,即可横扫河西;若羌兵取胜,铁蹄西进,便可入寇凉州。”

“换言之,若是此战大胜,纵然羌部不灭,也必然退缩河西,沦为游牧部族。届时,大秦挥师西进,灭之易如反掌。”

这时,萧弈镇定心神,沿着宁崇指尖所指,凝神看去,崇山峻岭之中,一道道山脉,封锁大河,对着六百里河西高原。

“本王愿闻高见。”

未经多少思索,宁崇猛然抬头,转过身来,眼中隐含着璀璨之光,单手负后。

“大王,在臣看来,灭羌贼,其实非常容易。大王可邀契丹,共同夹击蹋顿,以契丹兵马,抄羌军后路,羌人自灭。”

听到此处,萧弈微微皱眉,愕然扬首,有些不可思议,注视着宁崇,沉声道。

“西羌、契丹两部,结盟已近十年,契丹主又岂会出兵,与本王夹击羌军呢?”

孰料,萧弈话音落毕,宁崇不由一笑,像是了然于胸,非常地自信,开口道。

“大王,昔日羌部、契丹结盟,皆因大王大兵压境。正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今契丹羽翼渐丰,下姑衍,取楼兰,却占据西羌丁零、枹罕,拒不归还。”

“故而,蹋顿有此强邻在侧,难以安枕。契丹主赫连武威,历来孤傲,蹋顿曾为其子,聘武威之女,遭契丹主羞辱。”

“寿安五年,蹋顿率羌兵二十余万,侵入契丹,劫掠牛羊、驴马、妇女无数。”

说完以上这段话,宁崇略微一顿,清了清嗓子,最终异常坚定,毅然地说道。

“故依崇之见,昔日之联盟,早已外亲内疏,岌岌可危。此时,大王若邀契丹主,共讨羌军;契丹必然乘虚,捣羌虏之后路。到时,蹋顿首尾不能兼顾,必败!”

渐渐的,一股多样的情绪,冲入了萧弈的眼眸,那是一股兴奋,一丝钦佩,一丝赞赏,萦绕在这位大秦摄政王的心头。

倏然间,萧弈意态平和,眉目徐徐展动,凭借着多年以来,锤炼到极致的心神,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缓缓地站起身来。

凝气于全身,如一尊武神般,负手于后的萧弈,一脸的不怒自威,淡然开口。

“子阳,按你的计策,本王若邀契丹,夹击羌兵,该如何笼络赫连武威呢?”

似乎,面对摄政王的每次提问,那位无双国士,都有腹稿在内,皆应对自如。

于是,宁崇不紧不慢,又是扬起唇角,鼻梁高高挺起,长长施了一礼,说道。

“主公,此事简单。”

“请大王以自己的名义,发布教谕,传令前线大军,暂缓追击,并遣使往碛口,面见蹋顿,假意与羌人议和,令其放松警惕,逐步卸下戒心,不再防备我军。”

“其后,大王可上疏朝廷,差一舌辩之士,持书入契丹,见赫连武威,说以利害,册封其为河西王,并承诺世袭罔替。”

只见,宁崇拢起两袖,缓了口气,沉思了一会儿,继续口若悬河,开口说道。

“届时,赫连武威必然出兵,以契丹八部兵马,抄掠羌军后路。蹋顿闻之,定举数万羌兵,迎战契丹,两方陷入苦战。”

“待西羌、契丹两败俱伤,大王即刻下令,命西境十万大军,全线压上,与契丹合击羌虏,只须一战,羌部便可隳灭。”

也许觉得意犹未尽,宁崇略作迟疑,旋即转过身来,补充上了一句,缓缓道。

“还有,经此一战,契丹也将元气大伤,军力受损。趁着契丹兵马衰竭,我大秦恩威并施,施巧计而离间之,令其八部亲贵,自相为敌,从而动摇契丹格局。”

“然后,大王传檄天下,令西大营诸将,撑起边军大旗,遍发文告,举兵二十万,旌旗遥指,攻陷契丹,岂不事半功倍。如此,一箭双雕,取河西指日可待。”

一席长篇大论,恍如大河之水,滔滔不绝,堪称惊世奇谋,一计可定天下矣!

这哪里是无双国士,分明就是一个“毒士”,一条奇谋妙计,达到了一箭双雕之效,既能灭了西羌,又可以削弱契丹,大秦则冷眼旁观,坐收渔人之利。

好一条毒计!

可以说,这条绝世毒计,丝毫不亚于打了一场大胜仗,驱虎吞狼,借刀杀人。

直至此刻,萧弈凛然而立,双眸深邃,他眼角的轮廓,在昏沉的光线下,平添几抹凌厉杀意,又增添上了几分战意。

突然,萧弈目色澄澈,清明无比,一扬身后大氅,仰天大笑起来。这笑声里,充满了对敌人的蔑视,对国运的自信。

笑声落地。

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重新归于平静,如冰湖一般,眼神布满了钦佩,看着宁崇,字字铿锵,说道。

“子阳啊,你这一计,好一招驱虎吞狼,借力打力。此计若成,西羌、契丹,还有整个河西,必将是本王囊中之物!”

在这一刻,这位大秦的摄政王,他那平静、冷漠的目光,顺着地图上的轮廓,穿过了西北边陲,穿过了河西高原。

前线,苍茫西境,

十万大秦将士,枕戈待旦,还在用自己的血肉与生命,用手中的刀枪剑戟,捍卫着帝国西陲国土,捍卫着大秦的江山。

一路皆血,十万将士,却没有一人,退后一步!他们坚信,最后的胜利,属于大秦,没有谁,能够阻挠大秦克成一统。

不仅他们坚信,身为摄政王的萧弈,他也坚信,不久的将来,什么西羌,什么契丹,什么回鹘,都将会是大秦的附庸。

河西高原之上,必将会插满大秦旌旗。

英武的摄政王,决绝地,立于中军幕府里,凝视着他眼前的地图,一言不发。

帐外的寒风,凛冽刺骨,沿着大帐帐帘,吹到他所站立的地方,猎猎卷动着。

风吹过。

灯火摇曳,一袭玄色战衣,随风飞舞。

片刻后,萧弈侧过身来,剑眉横吊,注视着宁崇,久久方才开口,和风细雨。

“幸亏,你不是我的敌人。本王此生,最为幸运之事,就是未与先生为敌。”

听得出来,萧弈这句话,就是普普通通,发出的一声感叹,对于自己的第一谋士,进行的调侃,也是自己的真心话。

宁崇何许人也?云中之龙,王佐之才,他当然可以听出,摄政王的言外之意。

很快,宁崇微微笑着,向后退了两步,站到萧弈的身侧,语重心长,开口道。

“大王说笑了。”

“殿下雄才大略,叱咤风云,乃是一代英雄,崇若身为棋手,也必定慎重选择自己的对手,是绝对不会和大王为敌的。”

霎时间,萧弈抬起眼帘,衣衫一振。他的眼眸,透露真实情绪,那种情绪很复杂,像大雪山一样高不可攀,冰冷刺骨。

“你知道,什么样的棋手,最可怕吗!”

他的声音,冰冷到了极点,淡漠到了极点,像是在问宁崇,又像是在问自己。

“一步十算,步步为营。”宁崇神情未变,如清风明月一般,沉沉应声,答道。

没想到,萧弈摇了摇头,负手于后。他的脸上,依然挂着一丝的自信、冷漠。

“搅局的棋手最可怕。”

瞬间,萧弈、宁崇两个人,相视而笑。那爽朗的笑声,盘桓在中军大帐之中。

……

午夜,繁星点点。

山下,秦军大营,布满了冲天的杀气。

凛冽的北风,席卷而过,卷过了山岗,卷过了大营,卷过了那一万秦军将士。

那面“萧”字王旗,随着阵阵风声,矗立营中,猎猎翻动,扫过了空旷原野……

层层的风雪,不知不觉,落在了那处绵延不知数十年,气势肃然的秦军军营。

这里,旗帜猎猎作响,营寨连绵,无穷无尽的黑色,停伫于风雪之中,就像一个暂时休息的猛兽,随时可能扑杀而来!

天下大战已起,修罗场已然铺成,骸骨埋于道,血肉溅于野,乌鸦的怪鸣,于天际风雪中,传遍千里之外,幽幽不绝。

不尽的肃杀凶险,笼罩了整个天下,就像是挥之不去的阴影,遮盖了所有将士的天空,也遮住了千里边境,不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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