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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天家母子

帝都,皇城。

长乐宫,嘉福殿。

晚秋轻风拂过,吹动嘉福殿外的竹林,一片片窸窸窣窣之声,掺着竹叶清香。

清凉的秋风,清脆的竹声,渐渐地,泠泠而起,倒是消解了秋日的几分浮躁。

殿内,茶香氤氲,唯有新火烹茶之沸。

此刻,偌大的嘉福殿,虽是金兽焚香,红炉煮茶,但整个空气里,却是冷凝如冰,沉寂到了极点,布满了厉寒肃杀。

皇宫殿宇,一对天家母子,相对无言。

只见得,太皇太后娄昭君,端坐于上,面容冰冷如霜,一言不发,威严不减。

距离娄昭君数步以外,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摄政王,直挺挺地,双膝紧贴地面,两手下垂,跪在当场。

尽管跪着,但是,这位摄政王的身形,一如既往,似巍巍高山般,岿然不动,无论经历了多少风雨,始终疏狂矗立。

萧弈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波澜,永远是如冰湖般的冷傲;他的眼眸深处,幽邃清厉,两颊之上的坚毅,亦是愈发明显。

十余载的金戈铁马,使得这位大秦摄政王,忘却了什么是害怕,什么是恐惧,有的只是,无尽的冷漠,凌厉的杀意。

与义父湛天山不同,摄政王萧弈,在带兵之上,少了义父的宽严相济,而失之太酷,甚至有时,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

比如,一些曾经追随过湛天山的老兵、老将,时常回忆起,平原武襄公关爱士卒的故事。但在他们的记忆中,摄政王的手中,永远只有一条马鞭,一柄剑。

从萧弈第一次亲率大军,北上征讨青勒之日起,没有人,从摄政王的眼中,看到一滴眼泪,看到一丝哀伤,一丝恐惧。

这种坚韧和深沉,似乎超越了他的年龄。在以后的日子里,每打一仗,萧弈的心,就覆上了一层冰,或一层铁,使得他的性格,越来越无情,越来越冷漠。

自执掌三军以来,萧弈从不喜欢,询问麾下的部属,是否明白了主帅的将令。

在他看来,作为一名军人,明白主帅的意图,执行军令,乃是一种天职。如果做不到,那就不配做一个合格的军人。

军中许多老兵、老将,一想起摄政王,就不寒而栗,他们甚至猜测,这位三军统帅身上,是不是流着北胡人的狼血。

清爽的秋风,从殿门外吹了进来,撩动萧弈耳后的发丝,拂过摄政王的脸庞。

就这么,嘉福殿内,寂静无声,除了奶茶的煮沸声外,再也没有一点儿声响。

过了好一会儿,这对僵持了许久的母子,总算是有了动静,有了些许的松弛。

只不过,率先打破这种僵持的,不是太皇太后,而是那位一贯冷峻的摄政王。

忽然,但见得,萧弈直直跪着,脸上掠过一丝苦笑,神情却是很平静,他那挺拔的上半身,一如参天大树,肃然有力。

紧接着,萧弈双手合拢,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俯身长拜,重重地叩首下去。

沉闷的叩拜之声,在一片寂静的嘉福殿内,巍荡回响,一声、两声、三声……他每一个头,都磕得用尽了全力。

三跪九叩毕,萧弈挺直身子,依旧在那儿跪着。他的身形,似乎摇晃了一下,却又立刻跪得笔直,并没有受到影响。

这时,萧弈毅然昂首,他全神贯注地,看着座榻上的大娘娘,仿佛要将那道身影,刻进脑海里,永远印在他的心中。

然后,萧弈沉沉开口,他那声音,清冷不失温醇,显得不卑不亢,雄浑铿然。

“大娘娘,儿臣今日进宫,是听闻您身子微恙,故而前来探望。儿臣不知,到底何处得罪了大娘娘,竟让您如此不悦!”

没想到,萧弈这话说完后,太皇太后娄昭君,仍然无动于衷,面容冰寒,只是冷冷地看着萧弈,轻“哼”了一声,说道。

“岂敢?”

“摄政王如今雄风赫赫,一言九鼎,哀家一个老太婆,又哪里敢生您的气啊!”

看到大娘娘冷言冷语,在称呼自己时,不再亲切地称呼“弈儿”,而是直截了当,称呼自己为“摄政王”,足可见隔阂。

当下,萧弈心头一揪,只觉得,自己的内心,有无数把尖刀,在来回地绞着。

不过很快,萧弈微微抬首,强行将心中的痛楚,生生摁了下去,缓缓地说道。

“大娘娘,也许,在大秦朝堂之上,我是摄政王,是诸王之首,群臣领袖;可下了朝堂,在家里,我就是您的儿子啊!”

谁知,娄昭君并不领情,双眼轻斜,瞥了一眼对面的萧弈,冷冷反问了一句。

“儿子?”

“你把我看作什么人?”

一言落毕,萧弈抬起眼帘,注视着太皇太后,双眼中满是感激,忘情地说道。

“大娘娘从小抚养我长大,视儿臣如己出,在儿臣心里面,大娘娘就如同我的亲生母亲一样,儿臣绝不敢有忤逆之意。”

“你还知道这些。”太皇太后面带愠怒。

说着说着,一幕幕前尘往事,涌上了心头;同样,太皇太后心中的委屈,也一并涌上,萦绕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娄昭君那张雍容华贵的脸上,春色骤然凝滞,取而代之的,便是一脸的不快。

“你母后临终之时,将你托付于我,我抚养你们兄妹长大,谈何容易!如今你做了一国相邦,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吗!”

越说越激动,太皇太后的眼中,一串串泪珠,止不住似地,簌簌往下流淌着。

直至此刻,萧弈终于明白了,看来,大娘娘心结未解,她还在因为处斩万同安一事,与自己怄气,才会这么冷眼相对。

解铃还须系铃人。

打定主意后,萧弈扬起王袍,两手缓缓举起,交相一拱,声音清朗低沉,道。

“儿明白了,是不是因为曲陵侯一事?”

在说这句话的同时,萧弈下意识里,略略低着头,可他的脸上,却在赔着笑。

他想通过这种态度,缓和一下大娘娘的心结,也让母子间的氛围,松弛下来。

问听此言,娄昭君扶着小案,照样无动于衷,将头侧了过去,也不去看萧弈。

就在这时,侍候在娄昭君身旁,那名掌事姑姑芸娘,见此情形,急忙宽慰道。

“老祖宗,知道您想儿子都想疯了,摄政王好不容易进宫一趟,您就别置气了。依奴婢看,您还是先让摄政王起来吧。”

很明显,芸娘这句话,是给娄昭君、萧弈这对僵持的母子,各自留了个台阶。

于是,娄昭君十分得识趣,点了点头。

而后,芸娘走上前去,扶起一直跪着的摄政王,一边扶着,一边关切地说道。

“摄政王,您先起来。”

“多谢姑姑。”萧弈冲着芸娘,点头致谢过后,随即一抖衣袖,缓缓站起身来。

作为掌事姑姑的芸娘,也算是从小看着萧弈长大。因此,萧弈对她,还是比较尊敬的,并没有将她当成一个下人看待。

“给摄政王搬把椅子来。”芸娘招了招手,柔声轻语,吩咐着寝殿内一众宫娥。

不一会儿,两三名宫娥,端来了一张黄梨木椅,放在寝殿正中,正对娄昭君。

旋即,萧弈两袖微展,徐徐下身,双手置于膝上,仿若七级佛塔,正襟危坐。

坐定之后,萧弈一点一点,慢慢抬起头来,凌厉、锋锐的目光,深沉凝重,与娄昭君冰冷、威严的眼神,四目相对。

两束凛冽的目光,正面碰撞,激起了无数的电光,也激起了无数冲天的气势。

殿中这两人,一个是世间最尊贵的女人,一个是世间最无敌的男人;一位是太皇太后,一位是摄政王,是血脉至亲。

似乎在这一刻,时间,再度静止不动。

或许,在这样一个时刻,唯有沉默,才能将母子间的隔阂,逐渐地缓和下来。

无声,无息。

人常说:宫墙之内,天家父子少亲近。

殊不知,天家母子,何尝不是如此。亲人之情,天伦之乐,在百姓家是寻常事,在萧家,亲情,反而成了最难成全的。

一旦登临高位,连最普通的血肉亲情,都变成了一种奢望,变得遥不可及了。

过去,娄昭君是皇后,萧弈是齐王;后来,她是皇太后,他仍然是齐王,还是“天柱上将军”;现如今,她是太皇太后,而他却已是摄政王了,手握天下权柄。

无论是娄昭君,还是萧弈,无论他们如今,拥有了怎样的权势、地位,他们首先是君臣,其次才是母子,名分已确定。

整个大秦上下,几乎无人可知,摄政王萧弈,个性强悍,杀伐决断,对敌铁血酷烈,对己则不留后路,永远一往无前。

十余年来,这位大秦摄政王,不知在沙场上,经历了多少金戈铁马,风刀霜剑,以铁骑碾压四方的雄威,以长枪刺破千军的霸气,杀出了“人屠”的赫赫威名。

毫不夸张地讲,若是许久以前,九州群雄,闻听人屠萧弈之名,无不为之色变,在摄政王的强势威压之下,瑟瑟发抖。

甚至,有人曾经说,摄政王之于大秦,无异于北斗六星,横空出世,手挽强劲巨弓,一箭射落天狼星,保万世太平。

因此,在许多人的印象里,萧弈的形象,就是一个铁血无情,崇尚杀戮与征伐,信奉强者为尊,枭雄拔剑而起的魔鬼。

其实不然。

当卸下人屠的面具后,这位孤独、冷漠的摄政王,也有着他极其脆弱的一面。

面对敌人,面对叛贼,萧弈可以铁石心肠,可以决绝狠辣,虽千万人吾往矣。

然而,唯独在面对自己的至亲时,萧弈,与普通人一样,有着七情六欲,侠骨柔肠,只有这样,他才是个活生生的人。

此刻,萧弈才真真切切,感到了一种孤独,或许,这就是身为王者的孤独吧!

萧弈坐在木椅上,两手叠合,平放于膝,微微垂首沉思,有一点儿举棋不定。

短促的一瞬,萧弈霍然昂首,两道剑眉轻扬,整个人的身子,亦是略略前倾。

须臾间,大秦摄政王的脸庞之上,那两道原本紧蹙的断剑眉,骤然舒展开来。

尽管这时,萧弈还沉着脸,但面色还算平和,轻轻一扣木椅扶手,和声开口。

“大娘娘,儿臣知道,曲陵侯之事,儿臣做得是有些不近人情,让您老人家伤心了,您怨我恨我,也都在情理之中。可儿臣没有办法啊,儿臣必须这么做!”

甫一说完,萧弈的眼风,从一旁的内侍身上扫过,再次转向娄昭君,看向他的大娘娘,屏息凝神,继而斩钉截铁,道。

“大娘娘,如果时光可以倒回,儿臣依然会那么做。因为,……儿臣不后悔!”

未曾料到,此话刚刚落地,一道尖锐的语声,从软榻上传来,娄昭君冷笑一声,用她那清厉的语气,语带嘲讽地说道。

“你翅膀长硬了,飞上九重霄了,我和你舅舅、姨母,还有你的表兄弟们,现在都成了碍手碍脚的废物了,对不对!”

娄昭君这话,说得很重,也相当离谱。

听到这儿,萧弈猛地抬头,一改刚才的恭顺,面色十分难看,勉力忍下怒气,压平了自己的语调,尽量地缓声应道。

“大娘娘言重了,儿臣不是这个意思。”

不过很快,萧弈反应过来,右手握着扶手,左手按在膝上,放慢语速,问道。

“大娘娘,是不是阿步舅舅,还有三姨母他们,到您面前,来告儿臣的状了?”

正当其时,嘉福殿的窗外,乍然划过一道闪电,“隆隆”闷雷之声,接踵而至。

立秋后的雨水,无论多么滂沱,都很少像夏日那般,伴有惊雷,但今年的天候,不知为何多见异常,倒是平添了众人心中的几分不安,也让娄昭君隐隐不安。

纵然如此,娄昭君的眸色,依然凌厉,语调分毫未缓,反而愈发步步紧逼。

“就算他们不告诉我,自家的事,你打算瞒我几时,难不成要一直瞒着我吗!”

太皇太后的手,紧紧握住了案上的茶碗,她的声音,已经没有了一丝的暖气。

“弈儿,不管怎么说,同安是你的亲表弟,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即使他犯了天大的错,念在你们以往的情分,你就不能留他一条生路吗,非要赶尽杀绝不可!”

听着大娘娘的话,萧弈的面部神情,未见有什么变动,冷峻如常,摇了摇头。

“儿臣不能!”

尤其是“不能”二字,当说到这两个字时,萧弈刻意将自己的声调,放得极重,也将他的那种决然,灌注进他的话里。

“就因为我不是你的亲娘,你就要杀了他。”太皇太后冷哼了一声,语气肃杀。

显然,娄昭君这话,深深刺痛了萧弈,让摄政王的心里,在默默地滴着血。

此时,萧弈的心中,五味杂陈,有苦涩,有愤懑,亦有一种无言以辩的落寞,折磨得他有些精神错乱,甚至是失常。

沉默良久过后,萧弈坐直身体,坚如铁石,一双手紧紧握拳,肃然之意升腾。

“大娘娘,儿臣是为了大秦江山社稷。”

一提到“江山社稷”,娄昭君顿觉理亏,不知如何应答,只能压低了声音,有些愤然的样子,颇觉难堪,强硬地说着。

“江山社稷?”

“你少拿江山社稷说事儿!再说了,同安他,既没有聚众造反,又没有篡位谋逆,无非就是多收了些钱财,多置办了些田产,怎么就威胁到江山社稷了呢!”

待娄昭君说毕,萧弈目光沉寂,迟迟没有说话,沉吟片刻后,终于开口了,他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犀利、凌然。

“大娘娘,皇亲国戚尚不能守法,何以服天下黎民百姓,又何以整肃朝纲呢!”

娄昭君再度语塞。

“啪”的一声。

一柄玉如意,从小案上被用力扫落,娄昭君指着萧弈,直截了当地责问斥道。

“当年,是谁对大秦最忠心,又是谁为了执行你皇爷爷的方略,带头离开繁华的帝都,去了陇右封地,是你的外祖父,我的父亲,你自己心里就没个掂量吗!”

“人家是杀鸡给猴看,而你呢,却是杀猴给鸡看。你这么对待自己的亲表弟,天下人会怎么看,天下人会说,堂堂大秦摄政王,竟然是一个薄情寡义之人!”

这一刻,萧弈怔住了,他看着眼前的大娘娘,听着这一句句剜心的话,只觉得五内俱焚,却连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

迷茫一闪即逝。

萧弈没有思索,立刻整理心绪,脸上的坚毅轮廓,扬起了一道弧线,沉声道。

“作为表哥,我或许会放他一条活路;可作为摄政王,我没有选择,必须要杀了他,大娘娘,若是换成您,您该如何抉择,能告诉儿臣好吗,您告诉我!”

“你就这么容不下他!”娄昭君厉声质问,这声音里,似乎蕴藏着千年的寒冰。

登时,萧弈倾身向前,深深地注视了太皇太后许久,直直看向她的眼底深处。

“那是您不知道,他这些年在江南,都干了些什么,即便杀他十次也不为多!”

摄政王一语惊人,犹如长剑出鞘,凌空劈下,仿佛在沙场点兵,与敌人博弈。

顷刻间,太皇太后脸色煞白,眸中仍有狐疑之色,哆哆嗦嗦,指着萧弈,问。

“你这话什么意思!”

又见,萧弈挑高剑眉,脸色暗沉下来,好像罩上了一层寒霜,凝在五官四周。

“好,那,……儿臣就说给大娘娘听。”

随即,萧弈侃侃而谈,字字诛心,将万同安的龌龊恶行,一件一件公之于众。

“儿臣自巡狩江南以来,收到了不少弹劾他的奏疏。堂堂曲陵侯,皇亲国戚,利用权柄欺压下属,视大秦律法如废纸,与逆犯王九成私相授受,卖官鬻爵。”

“这还不算。”

“您的这位好外甥,竟逼得江陵府衙,为他私放犯人,只因他欲纳其为妾。”

“朝廷遣人彻查,他怕事情败露,竟强逼府令自杀,以掩其罪行。大秦治下,擅杀六品官员,您说,我该不该杀他!”

越往下说,萧弈愈发激动,心旌荡然,双眸布满血色,像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刀,就要锋刃出鞘,一刀斩开万里苍穹。

按道理说,像万同安的这种行径,任谁听了,都会无比愤慨,乃至暴跳如雷。

谁知,娄昭君淡淡一笑,根本不以为意,然后摆了摆右手,轻描淡写地说道。

“这算什么?”

“你父皇在时,公侯不法的事儿多了,也没见有什么啊?怎么偏偏到你这儿,就不行了。再说了,江山都是咱们的,几个小孩子胡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发现娄昭君根本没有放在心上,萧弈的那颗心,瞬间冰冷到了底点。他没有想到,作为太皇太后的大娘娘,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禁让他感到极其的失望。

坐在娄昭君对面,萧弈面似寒霜,紧紧咬着牙关,强迫自己,将语速给放缓。

“这是胡闹?大娘娘,您难道不知道吗?他们现在的所作所为,分明是在动摇国本,是要将朝廷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接着,萧弈顿了一顿,轻轻地吐纳,继续说道,在他的话里话外,尽显锋芒。

“没错。”

“江山是咱们的。可都要像他们那个样子,这大好江山,迟早也会被败光的。”

眼见着,大秦摄政王的清逸脸颊,紧紧地绷着,距离失控,就只剩下一步了。

“江山?这江山是谁的江山,是陛下的江山,还是你摄政王的江山。”娄昭君冷哼了一声,抬头凝视着萧弈,眼神冷漠。

当下,萧弈猛然起身,笔直地站立着,他的目光,仅在突然之间,凌厉了起来,语调寒肃如刀,感受不到一点温度。

“这江山,是我大秦的江山,是皇爷爷和父皇,还有无数大秦英烈,用生命誓死捍卫的壮美河山,它是我萧家的江山!”

“江山”二字,在萧弈的心目中,分量极重,重于泰山。这两个字,承载着萧氏家族的使命,也承载着大秦帝国的天命。

——将士不可辜负,江山亦不可辜负。

万万没有想到,萧弈的一番情怀,并没有打动那位太皇太后,没有打动这位固执的老太太,她仍是满脸的不屑、冰冷。

娄昭君斜睨着,那种带着讥讽的冷漠和傲岸,自内向外,从每一个句子中,冷冷地散发出来,侵入摄政王的铮铮铁骨。

“说得可真好听!”

“你是不是想说,这大秦的江山,是你萧承宽打下来的;你是不是还想说,太极殿上的那张龙榻,本就该是属于你的。”

晚秋,秋意浓。

寝殿,冷若冰。

……

太皇太后的那一席话,再次如同一柄尖刀,深深刺着萧弈的心,带着撕心裂肺,带着万般痛楚,直至看着他血流如注。

她所说的,也正是不少朝臣心中所想,也代表了众多宗室、百官共同的心声。

皇位,江山。

多年以来,身为摄政王的萧弈,一直被无形的流言,深深困扰,令他难以辩白,无处诉说,只能选择一个人默默承受。

当初,武定皇帝萧礼,御极之初,在选立储君人选时,犹豫不决,他不知道, 到底是立长子萧弈,还是立次子萧恪。

其实,从武定帝内心而言,立储的天平,更倾向于萧弈。这不仅因为,萧弈是长子,为文贤皇后所出,乃是嫡出长子。

更重要的一点,萧弈年少从军,历经沙场喋血,为大秦立下累世功勋,因而性格刚毅,铁腕果敢,极具一代雄主之风。

可最终,武定皇帝经过深思熟虑,还是决定,立次子萧恪为太子,定下大秦国本,即大秦的第三位皇帝,——“孝靖帝。”

所以后来,朝中诸臣都说,当初,摄政王和先帝,同为储君人选,只因一念之差,才让孝靖帝登上皇位,君临天下。

再之后,短短数年,身为三军统帅的萧弈,率领大秦雄师,南征北伐,横扫群雄,创下了灭楚亡越的赫赫战绩,打下大秦半壁江山,一时声威鼎盛,风光无两。

随着摄政王的功勋日盛,军威愈隆,朝野上下,一致认为,摄政王众望所归,一旦朝局有变,摄政王必会重临大位。

也就是说,摄政王萧弈,曾经两次距离皇位,仅一步之遥,却被他给轻易放弃,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皇位、江山与社稷。

在这个世上,真有将帝位和权力,看得轻如鸿毛的人?有的,正是他萧承宽。

然而,尽管萧弈无称帝野心,可朝臣们却不这样想,现如今,摄政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会不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会不会伸手,拿回属于他的皇位。

这也是这些年来,一直困扰摄政王萧弈的抉择。过去的人们常说,周公难做,这句话应在萧弈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秋风瑟瑟,带着几分凉意,将满园的桂花香气,全都卷在一起,交杂在一起。

嘉福殿,清寂无声。

案上的红泥小火炉,炉上银制茶壶,咕咕作响,冒着白汽,烹煮着一壶奶茶。

殿内,娄昭君、萧弈母子二人,又是无言,只剩下了彻骨、寒凉的猜忌罢了。

时近正午。

这个时候,萧弈神情冷傲,一袭龙纹王袍,脸色微微沉着,两额上的青筋,似乎在隐隐跳动,注视着迎面的太皇太后。

看着那个熟悉,又无比陌生的人影,萧弈双目之中,竟不知不觉,浮起了一抹怅然,那眉宇间的凌厉之色,愈来愈浓。

忽地,只见,萧弈一甩袍袖,立时迈前两步,稳稳立着,眼中已是一片寒光。

不知何时,萧弈慢慢张口,他的语气,如朔风刺骨,挟带着鹅毛大雪,就连对娄昭君的称呼与自称,也发生了变化。

“太皇太后此言何意?您这是警告,威胁呀,还是在教唆本王,自立为帝啊!”

这一次,萧弈不再客气,称呼娄昭君时,不再是“大娘娘”,而是“太皇太后”,自己更以“本王”自称,语气十分冰冷。

好像,萧弈是在告诉她,我不仅是您的儿子,更是大秦的摄政王;您不但只是我的母亲,还是我大秦皇族的太皇太后。

称呼的转变,仿佛将母子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直接从亲情拉回到了朝堂。

萧弈刚有动作,娄昭君顿时感到,一脸惊慌,她上半身的身躯,被气得颤抖。

“哀家可没有这个意思,恐怕是你……”

没等娄昭君把话说完,萧弈两手负后,眸色沉沉,极不客气地抬手打断,说。

“大娘娘,您怀疑我?您是不是觉得,我萧承宽,是个为了皇位,可以不择手段,一辈子在追逐权力,甚至宁愿牺牲至亲的冷血之人。您错了,大错特错!”

一语言毕,娄昭君哑然无语,不知如何开口,确实,她是有些偏执、狭隘了。

此刻的萧弈,冷不丁笑了笑,因为他的脑海里头,想起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

想当年,战火硝烟平复,乱世落幕多辛酸,也多趣事,更有很多荒诞不经事。

像那西蜀后主嗜好戏剧,自封梨园老祖,痴迷其中不可自拔,不理朝政十年,与诸戏子厮混,浑浑噩噩,精神颓废。

直到亡国时,那位西蜀后主,终于说了一句明白话,穿了件不堪入目的戏服,坐在殿上,指着满朝群臣,大笑着说。

“都是戏子!”

当说完那一席话之后,萧弈的表情,渐趋平和,轻轻展颜一笑,淡然地说着。

“大娘娘,您知道吗,小时候,我不想义父那么早就走,结果义父他,还是去了,想想,义父走了,快二十多年了吧。”

渐渐地,一层朦胧的水雾,罩住了大秦摄政王的双眸,让他的视线变得模糊。

“这些年,我什么都没有做,我想父皇,慢慢老死在太极殿的皇座上。现在,我仍是不想做那不忠不孝的逆臣逆子。”

这个铮铮铁骨的男人,这个被四海枭雄骂作“人屠”,不识败为何物的男人,终于在今天此刻,泪流不止,痛苦啜泣。

很快,萧弈止住了泪水,微微仰起头,背对身后的内侍、宫娥,眼神凌厉。

“大娘娘,有句话,我以前给大姐说过。今日,儿臣想把这句话,奉送给您。”

听得此言,娄昭君蓦然抬首,凝视着萧弈。她发现,曾经那个懵懂的稚子,如今已是堂堂的摄政王了,浑身的英雄气。

同样,萧弈立于下首,他也徐徐仰首,看着太皇太后,肃然拱手一礼,说道。

“大娘娘,我从未想过当皇帝,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我曾立下誓言,毕生守护大秦,永不染指帝位!”

“当年,父皇初登大宝,册立先帝为皇储,实为国家计,为大秦千秋万代计,儿从未有过怨怼之意,此心天地可鉴。”

随后,萧弈沉默了,沉默到娄昭君以为他不会再说了,才听得他长叹了一声。

“大娘娘,你我母子多年,您应该知道,儿臣平生所愿,别无其他,惟愿肃清万里,席卷八荒,立我大秦万世之基。我的宿命,永远只在沙场,而非庙堂。”

冥冥之中。

他仿佛看到了,如血的残阳,映着黄沙战场,于夕阳西下之中,格外得荒凉。

但见城墙内外,还残留着因为残酷战争遗留下的的痕迹,那些残肢断臂、处处血痕,那些翻倒的军帐、残破的战车和器械,倒毙的战马,和无人收拾的尸身。

幻境里,萧弈看着尸身,这并非他第一次接触战争;因此,他的面容上,仍是一如往昔,冷峻肃杀,看不到一丝惊惧。

片刻不到,只见得,萧弈巍然傲立,他那伟岸的身形,挺得笔直,在秋日微光的照映下,愈发衬托出如山岳并峙之躯。

停顿了没多久,一番雄狮的独白,自这位摄政王的口中,铿锵传出,显得缥缈遥远,又刚劲有力,王者之气展露无遗。

“大娘娘,您刚才有句话倒是说对了。”

“大秦基业,是我萧承宽一点一点,一滴一滴打下来的。十几年了,有多少王公贵胄,想要拥我为帝,可我何曾有过动摇,何曾有过不臣之心,我从来没有。”

想起大秦创业之艰难,三代帝王筚路蓝缕,励精图治的过往,萧弈的英雄情怀,瞬间被激发出来,唤起了澎湃的战意。

“大秦的天下,是万千将士用鲜血与生命打下来的,每一寸土地,都流淌着大秦男儿的血,我不允许任何人,玷污我们共同打下的大秦江山,谁也不可以!”

“你就真没动过心?”娄昭君刻薄反问。

面对太皇太后的质问,萧弈此次,竟破天荒地,仰天大笑起来,笑声震彻四海,若是在怒涛之中,定能激起惊涛骇浪。

“大娘娘,儿臣十三岁从军,自此之后,告别以往闲散生活,替国家效力,征讨四方强寇,至今,已有快二十载了。”

说着,萧弈上前一步,一抖王袍衣袖,身形挺拔如松,立于殿中,岿然不动。

“大娘娘,初时我之愿望,是死后于墓碑上题曰:秦故天柱上将军萧王之墓。”

“然而,自从戎伊始,灭南楚,亡西越,平东赵,破北胡,终于荡平天下,威加四海,使九州之内,皆为大秦疆土。”

话到此处,萧弈毅然昂首,仿佛是在眺望远方,神情之中,满是枭雄之气,用一种极端自豪与自傲的语气,自言自语。

“如今,承宽贵为摄政王,身居相邦,人臣之贵,已到极点,复又何望哉!”

“如国家无我一人,真不知将有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朝中有人见我权重,遂妄加猜度,疑我怀有异志,何其荒谬!”

突然,萧弈一振右臂,右手那根食指,化作了一截雪亮剑尖,凌空直指上空,好像是要用寒厉的剑气,刺破九重宫阙。

“倘若,欲使我交出兵权,回归齐藩,实不可行!若当真那样,诚恐为奸徒所害。我败则国家倾危,天下必定大乱。我岂能因慕虚名而招大祸,以误国事。”

“大娘娘,儿臣此番苦心,衮衮诸公,未必能知啊,即使是您也未必能知!”

十几年了。

这是大秦摄政王萧弈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亲人面前,进行的内心独白。

也许,众人看到的是,萧弈身为摄政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全天下的强权,该是何等风光,何等春风得意。

可他们却不知道,站在巅峰之上的人,又是何等的孤独、无助,身为王者,有着太多的身不由己,太多无可奈何。

当此时刻,萧弈身如铁石,双手紧紧攥起,那灼热的视线,直直落在娄昭君的脸上,像是到了最后的时刻,义无反顾。

“太皇太后一向辛苦,可以不必再费力,试探本王的底线了。本王还是那句话,我摄政王府,无人恋栈权位。大娘娘若还是不安,那儿臣便什么也不说了。”

已经听出了话音不对,娄昭君的脑中,一片空白,只能用手扶住榻边,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她已经没什么话了。

最后,萧弈正色凝神,往后退了一步,缓缓抚平袖口,抬头直视太皇太后。

“大娘娘,不妨告诉您,儿臣今日前来,早就准备好了,我不光预备好了您封了我的王府,我还预备着你们废去我的王位,将我逐出帝都,永世不得回京。”

就在此刻,萧弈扬起右手,长袍缓缓垂下,端端正正,指向了娄昭君的身后。

“可是,在您封府废王之前,只要我看到您有错,我就不会忍气吞声,我就一定要说出来不可,谁叫我是摄政王呢。”

“还有,我可不是万同安,非要把刀子架到脖子上才去死。只要您封府废王的旨意一到,我立刻会跪下来叩谢天恩,然后就去太庙自尽,向列祖列宗谢罪。”

“不过,大娘娘,我不会恨您,因为,这就是我的命。我既然当得起这个摄政王,我就认这个命,我不怪你们任何人!”

一席话坠地之后,萧弈面沉似水,双手向前一合,躬身朝下一拜,正色说道。

“好了,大娘娘,儿臣言尽于此。眼下,北伐大军出征在即,儿臣尚有军务在身,我就不打扰您老人家调养身体了。”

“儿臣告退。”

说毕,萧弈躬身垂首,慢慢向后退了几步,迅即转过身去,大步走出了大殿。

幽静的嘉福殿,一袭玄色王袍,一道修长身影,随风摇曳晃动,渐渐消失了。

……

黄昏,夕阳西下。

暮色血染,映着巍巍帝都,茕茕孑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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