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强颤颤巍巍起身，挑起窗帘绑在窗户两侧，让窗外的光能够落到病床上，使得刘晓吉的面容踱上一层淡淡金光。

“我不知道。”陈强说，“你的解释在我看来，不管是旗鱼还是那些退化生物聚集到南海就是为了她来一样，她像是唐僧，所有妖怪都想吃掉她的肉吸掉她的血，从而让自己长生不老什么的。

“可这样的一个弱女孩能够为它们带来什么？一定是她身上具备什么，神血或是灵魂，指数一定超过王大帅或者你还有我。”

“我们无法再探查，因为她明天就会火化入棺，龙王不愿意把她的尸体研究。”陈云雨背上伤口开始愈合，强劲的肌肉把嵌入其中的荆条倒刺挤出，褐色的血液从伤口里溢下。

“你觉得应该把这姑娘的尸体进行解剖研究么？”陈强看着陈云雨问。

“不。”陈云雨摇头，穿上了军装，“在没有主观意识的情况下把尸体送去解剖和研究是对尸体的不敬。法医解剖尸体是为了查清死因，协助警官查明真相，但苏苏我们能够确定这些，而且……她已经很可怜了。”

“可怜吗。”陈强用肯定的语气问，“她的家人呢？”

“她的继父继母已经领取了三倍死亡赔偿，但这明显不够，她的继父继母至今还在院门前要求说应该取得更高赔偿。”陈云雨解释说。

“给他们吧。”陈强说。

陈云雨点头：“好。”

他本来想继续解释苏苏继父继母的关系，继父继母是重组家庭，亲生母亲生产苏苏时难产死去了，亲生父亲第二年取了继母，父亲去世后，继母不足一月又与继父完婚，从苏苏爷爷手中带走了苏苏，美其名是带苏苏去城市里接受更好的教育。

爷爷激动的感激涕零，把身上半生积蓄都给了苏苏，挥手高兴地向她说：“去吧，外面的生活能够给你带来更广阔的视野，不要再回来了。”

苏苏想赶回去但第二年爷爷就去世了，所以那是苏苏见爷爷的最后一面。

这些资料存放在陈云雨携带的平板中，资料仅仅是在苏苏去世后三个小时内就收集来的，几乎记录了苏苏短暂的一生。

包括她每天做了什么，几点起床几点睡觉，去往超市喜欢买什么零食、喜爱的雪糕口味等等。像是一部详细的人生纪录片，细致到某些苏苏都已经遗忘的东西资料上也有所记录。

但这份资料会随着苏苏尸体火化入棺后彻底粉碎，成为一滩泡影，破裂了也无多少人知晓。

“女孩和龙王是什么关系？”陈强问。

“同桌，好像也仅此而已了。”陈云雨回答，“两个青春期少年少女作为同桌，也许会发生一些关于爱情的东西，但他们一点苗头都没有。只有每天晚上下课后两人一起回家。”

“这就足够了啊。”陈强望着刘晓吉说，“其实哪有那么多轰轰烈烈的感情发生，有些情绪细到自己都难以发觉，你说那是亲情是友情是爱情什么情都可以，因为它一点儿也不会让当事人察觉出来它到底属于什么。

“你们知道龙王是谁了？”陈强问。

陈云雨点头，拿起还未熄屏的平板，点出了三段视频：“两个小时前我收到这三段视频才得以确定龙王的面貌，我以为他至少是一位气宇轩昂的年轻人，没想到只是一位终日沉默的闷枪。在三段长达一个小时的视频里，我只看到他说了三句话。大哥，你的徒弟……不会是有发音障碍吧？”

陈强瞪眼：“不会，几年前我在孤儿院里遇到他时他可是院里最活跃的小孩，怎么可能不会说话？”

“你看视频就知道了。”陈云雨点开视频，“视频太长，我剪辑了三段重要的出来。”

第一段视频是以俯瞰的姿态对准了尚文明，视频中传来叽叽喳喳的鸟鸣，画面一直抖动，像是被鸟压在了身下。

尚文明撑手靠窗，看着视频低声说着什么。过了一会，尚文明回神，从教室前座拿起鸟儿，这个时候可以看到鸟雀的翅膀耷拉着，似乎脱臼。尚文明用手按了按，鸟翅复位，随后振翅高飞，越过了画面。

第二段视频是以仰视的姿态，声音起先是一段沉重的低吼，接着是强烈的犬吠，随即画面抖动起来，配搭摄像机的似乎是一只野狗，它愤怒的冲向了正在钻回下水道的流浪猫。

流浪猫扑到他头上用力撕扯起来，但很快它被另一只野狗咬住身体扔向远处。两只野狗没有冲上去，而是不安地望向院墙之上。

尚文明居高临下地看过来，一只签字笔被他扔出，叮的一声插在野狗面前。

笔尖深入混凝土路面至少五厘米，足以相见他的力量。野狗低吼了几声，因为尚文明显示的力量，它们狼狈的逃走了。

第三段视频是位于沉没的Pelorus游艇船底的摄像机记录的画面，可以看到视频中的尚文明极速冲向苏苏，苏苏身体被生物用爪腕缠绕着。

下一刻，爪腕从脊骨位置刺入苏苏胸膛，带出了心脏。随即生物的爪腕无声断裂，身体在海水中迅速分解，像是被刀飞快地斩成粉末。

三段视频从三个方位把尚文明拍了下来，像是从始至终从各个时间每个方位观察着他。

“你们一直监视着他？！”陈强震怒，“他不是一件武器而是一个人！他需要的信任不是忌惮！”

“这不是我的意思，而是他们的。”陈云雨说，“我从未想过一定要找到他什么的，大哥你知道，我秉信一切随缘。

“我想我明白他们的意思，龙王如今只是在幼年期，人体形态是十七岁的叛逆少年，能够影响他的因素太多了，一旦他被不好的因素影响变坏，太有可能了……”

“我说过了，我的徒弟需要我们给予足够的信任！他不会变坏，因为他心里会有一杆秤告诉他这样做不好，他知道分寸！”陈强恼怒的低吼，“他们这样做是在激起他的叛逆心！他们以为这样把摄像机安放在的自以为隐蔽就不会被他发现么！神仙有对于一切几乎透明的洞察力！”

陈云雨插嘴：“可他疏漏了第三只退化生物造成苏苏牺牲……”

陈强强忍了口气：“好，我们暂且不说他敏锐的洞察力一事，因为他在成长，成为龙王不过几年，他需要学习的东西还太多……”

陈云雨再次插话：“这是你包庇他的借口。”

陈强怒目圆睁，像是发怒的狮子那样嘴中喘着粗气，仿佛下一刻就会扑上去用尽全力撕扯陈云雨的喉咙，但他忍下了。

“好……我们不说其他，只说摄像头一事，他早就发现了只是不想理你们而已！只要你们没有丧心病狂到在卧室里安放摄像头他就可以不追究，因为他还有属于自己的隐私。”

他看着陈云雨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禁更为恼怒，“你们真的把摄像头放进了卧室里侵占了他的隐私？！你们这是在玩火！你们迟早会因为这件事被他撕得粉身碎骨！”

“他们只是在他门口放置了摄像头，没有安放到房间内。”陈云雨摇头说。“这应该不算侵犯隐私吧。”

“应该不算？”陈强冷静了一些，“如果他发现这一点一定会飞过去把那群家伙揍趴下！不要因为一时间的风平浪静就得意忘形。告诉他们，高傲的龙王只是不屑而不是不能！”

“我会告诉他们的。”陈云雨恭敬点头，“我曾阻劝过他们，但是他们没听。大哥，还有一件事。”

陈云雨点开另一段视频，军舰甲板上防御体系中，有一段视频记录下了尚文明骑龙飞行的画面。

陈强欣慰地笑了，小家伙的成长的确快过他。至少在调用龙身这方面是他这辈子的遗憾，他完成了陈强的遗憾，像是心疼的孩子有一天终于能够轻而易举为父母移除风雨了。

“两年前就能够调动龙鳞，如今调用龙身并不意外。”陈强说，“他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他的成就一定会会超越我。”

“是的大哥。”陈云雨说道，“龙身搅碎了那生物的躯体，并且被冥蛇吞噬了。玄武的玄龟似乎已经死去，冥蛇还将成长。”

“玄武？”陈强问，“玄龟死了？冥蛇还处在幼年期？”

陈云雨从口袋里拿出一些照片，那是玄武搏杀巨齿鲨时他拍摄下来的，因为当时慌张所以并没有聚焦，但依然可以看出两只王兽用力搏杀的景象。

“如果它们早点出现就好了。”陈强惋惜说，“不过玄龟怎么会死了？”

“不知道，玄龟死去多时，躯体已经白骨化。冥蛇一直带着它仿佛觉得它仍旧存在一样。为什么会携带玄龟躯体我们仍在调查中。”陈云雨解释。

“那就不用调查了。神兽之事是我们触及不了的，像是海天相接的弧线，我们明确能够感觉到它仿佛存在但就是触碰不了它。”陈强说。

“明白了。”陈云雨收起了平板，放回到随身携带的背包中，把荆条重新缚回身后，“大哥，我今天来的目的已经尽数告知了，不论如何，我们都遵从你的选择。”

陈强沉默，这个家伙十几年也没有改变突然结束话题的毛病，像是高温正舒爽的舔舐着冰棍，但下一刻它就落到地上迅速融化，捡起来的机会都没有。

自己却不能因为这些小事情责罚他，因为他是除了尚文明和刘晓吉外，仅剩的亲人。

当初陈云雨联系直升机把陈强送到医院后，在还没来得及恢复的时刻，他就全身缠绕绷带，用仅能活动的左手自己滑着轮椅开到陈强面前，微笑着说：“教授，让我认你做大哥吧，这样我们就能一起工作一起屠杀那些生物了。”

陈强犹豫很久，因为脖颈受伤无法点头。陈云雨就笑着说：“既然不拒绝那我就当你是同意了，既然成为了兄弟，那么从今天起我就姓陈，改名陈云雨。”

如今想起来，他明白陈云雨为什么忽然抛弃了徐姓，因为那位名叫徐云雨的懦夫随着爱人宋杰的尸体一并死在了那座塌陷的甬道里。

选择？又要做做选择吗？陈强这辈子做了许多次选择，但最终的结果几乎让人窒息。

不管是同意刘晓吉一同进入洞穴后成为瘫痪十五年的植物人，还是进入洞穴后选择带侍卫一同走出那片空间，却因为他的私自叛逃引发了连锁反应，造成八级地震灾难波及几千万人，整个世界的罪名都可以加到身上。

夜深人静的时刻，他能听见那些死去之人的哀嚎，听见建筑坍塌的声响如同滚滚雷鸣，闪着无数沙尘铺天盖地把一切掩藏，整个世界都在黄沙中哀嚎。

他害怕，害怕再见到那个洞穴会因为恐惧成为它的养料。

被退化生物杀死倒没什么可怕的，被它们撕裂胸膛感受到的痛苦也只是一瞬，一瞬间大脑会分泌肾上腺素，让身体几乎察觉不到疼痛。

一分钟之后才会感觉到仿佛炼狱般的痛，可那个时候人体早已经消亡，大脑停止运作，心跳平息，灵魂踏上黄泉。

如今再站到这个路口，一条路口的指示牌上面印着：“你是这个世界的罪人。你不该再去为这个世界造成灾难，你已经变得平凡了，连龙鳞都无法调用的前任龙王去了也只是找死！

“还不如留在这里等待夫人苏醒，至少如果真到了世界毁灭的时刻还可以抱着亲爱之人。”

另一条路口的指示牌上印着：“你需要将功折罪。十几年前的灾难无法让死去的人复活，但今天你可以让这代人不受灾难折磨。你是这个世界的罪人，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世界忽然扭曲了，眼中仿佛有两个人在打架。

陈强没有想到到了近六十岁的年纪，还能听见因为意见不合导致心中幻想的“恶魔”和“天使”吵架。

整个脑袋都是他们的声音，面前陈云雨说“我离开了，大哥你好好考虑考虑”的话也没有听见。

陈云雨偷偷把一张卡片放在病床旁的柜子上，悄悄关上了门，转身下楼。

立在楼梯口的校尉见到陈云雨下来后立即敬礼，整齐划一的等待陈云雨的命令。

陈云雨往回望了望，虽然很想下一刻陈强的身体就会从楼梯转角处冲出来，和他高喊说：“算了，我和你一起去吧，反正是一把年纪了。”

但同时也明白出现这个画面几率很渺茫，一方面他的确能够体会到陈强所说的“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使了”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他的身体也因为过度使用骨刀早就落下了“虚空”的毛病，自己休息两分钟就觉得恢复了全部精力，但实际上爬一层楼梯就会气喘吁吁。

身体虚弱到有时候会整睡一天。

接触到这个世界的另一面产生的后遗症只有一个，那就是加速身体的衰老，让身体距离这个世界的尽头越来越快，Bug只能被修复从不会让它长久存在。

宋舒挤在人群里，见到黑衣人们整齐的向下来的中年人敬礼，猜想到他应该是他们的上司。

她挤开人群，冲到陈云雨面前，呵斥问道：“先生，您对十二楼病人做了什么？您不知道病人需要静养么？陈强教授的身体经不起折腾了，所以能恳求你们别在来烦他了好吗？”

陈云雨看着宋舒说道：“我没有对他做什么，你不必紧张，我只是和他聊聊天罢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你认真地照顾好他。他的身体的确太虚弱了……”

宋舒点头：“即便您不对我嘱咐我也会这么做！但是先生，您聊天为何要肃清整层楼？”

“抱歉让你困扰了吧，下次就不会了，应该说我再也不会了。”陈云雨声音陡然沉重了些，像是壮士临行前的叮嘱，“陈强教授的事，拜托你了。”

宋舒被这沉重的语气吓到，她不明白为何前一秒还在恭敬说歉意的中年人，为何下一刻就变成了生离死别的语气？

为什么要用这种语气，搞的自己心中的质问都没有理由说出来了啊！讨厌讨厌讨厌。

作为职业护士的她只能收起质问，带着微笑点头：“我会的，先生。”

“好。谢谢。”陈云雨转身走到电梯口，身后的上校们护在陈云雨身后，一起挤进了电梯。

电梯缓缓下到楼底，宋舒趴在窗户上看见他们在一楼空地上上了军车飞速远去，她急忙转身回到楼上，敲响了病房门。

“请进。”陈强说。

宋舒推开门：“教授，您没事吧？”

陈强微笑：“没事，怎么了？”

“刚才那位中年人肃清了整层楼我还以为他要对你图谋不轨。”宋舒拍拍胸脯说，“您没事就好。教授，您需要什么吗？”

陈强哭笑不得：“宋舒，我很好，没事，你去忙吧，有需求我会叫你。”

“好。”宋舒转身出了房间，回到护士站台后。同事们围上来竖起大拇指说：“你真厉害，面对将军的威严都能上去质问，牛逼！”

“没什么值得厉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