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奶奶刚回来的那几天,是我出生以来最热闹的日子。从小没有母亲的父亲一向不受亲戚们待见,婚后又生了四个孩子,家境始终没有宽裕过,所以亲戚们选择避而远之也是常理。
而奶奶的归来,使得一向安静的家里顿时变得门庭若市,连多年不走动的亲戚都来串门了,我想大家就是想满足一下好奇心吧,想亲眼看看死而复生失踪了四十多年的姚大妹。
“大姐,大姐啊,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回来了吗?”
大概是奶奶回来的第三天早上,我在迷迷糊糊中被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给吵醒了。一听那天然略带沙哑的大嗓门我就知道是谁了?
那是我父亲每年过年必带我去看一次被他尊称为“三娘姨”的女人。我则对那女人总是带着点不屑,这个半老的女人平时在头上喜欢用红头绳扎着根小辫,黑白相杂的头发扎着根红头绳显得有些突兀,在我眼里看来有说不出的别扭简直是毫无美感可言。她说话时总是扯着那稍带嘶哑的大嗓门,而且唾沫星子毫无顾忌地四处乱溅,走起路来总是一颠一颠地带着小跑,每次看见我总爱扑上来非常热情地又搂又抱还不时在我粉嫩的脸蛋上亲上两口,因此私下里我把她定义为“那个疯女人”,虽然每次去她那只有三间破瓦房的家中,她总是将花生糖果之类塞满我的口袋,但从小到大我对她未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改观。
而大姐每次听到我这样说她总是说:“三姨婆人很好的,对我家也不错,就像爹爹的亲娘一样,而且大姑妈也几乎是她一手带大的。”
我每次总是带着不屑的语调说:“算了吧,有这样的疯女人做亲戚,真的是塌台!”
虽然每到过年父母要带我去拜年的时候总是有点不太情愿,但还是无法抵制她亲手腌制的切成了一大块一大块装得满满一大盆的咸猪爪的诱惑,何况每次口袋里带回来的满满的收获足够让我解上一阵馋的。
听见外面热闹的声音,我赶紧从床上爬起来穿上棉袄,当然不会忘记戴上奶奶从小姑脖子上解下的那条粉色的纱巾,这可是我最珍视的物件了,每天睡觉前我总是小心翼翼地把它叠得方方正正压在枕头底下,生怕被人趁我不留神时抢了去。
走到外面院场上,这一幕真是太感人了,奶奶和“三娘姨”两个头发花白的半老女人抱在一起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大姐啊,你怎么那么狠心,这么多年一点消息都没有啊?”“三娘姨”边说边捶着奶奶的背。
“你知道吗你走了没几年娘就过世了,可怜的娘啊,一直到死还在念叨你,死了连口眼都没闭啊!”说着说着“三娘姨”便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奶奶流着泪口中不住地喃喃着:“三妹,对不起,对不起,我也没办法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回来?再说我也没脸回来了。”
两个女人紧紧抱着哭哭笑笑了半天才分开,母亲赶忙从里屋搬出条长木凳,俩人便手拉手地挨着坐了下来。直到那天我才知道,那个“三姨娘”原来就是奶奶的亲妺妹。
我好奇地盯着他俩,母亲则把我拉到土灶上叫我帮着烧火做早饭。
“姐妹俩几十年没见了让他们好好说说话吧!”我瞄了一眼母亲,她站在灶台前偷偷地抹着眼泪。
“唉,都是些苦命人啊!”
趁母亲忙碌的当口,我还是偷偷溜出灶间,坐在堂屋的门槛上,好奇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大姐啊,昨天晚上发发托人带来口信说你回来了,我是一夜都没睡,一大早就赶过来了。”
奶奶对着“三姨娘”看了又看:“三妹啊,你怎么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多白嫩的一张脸。”说着伸出右手带着爱怜的眼神摸了摸“三娘姨”满是皱纹的脸颊。
“唉,四十多年过去了,能不老吗?你看看你不是也有白头发了啊。”“三姨娘”伸出那双粗糙而且布满沟壑的双手轻轻地抚摸着奶奶的两鬓。
“自从知道你还活着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呢,可惜娘和爹爹都看不到了。”说着话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流。
“三妹啊,这么多年经历了太多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回来?”
“跟我说说娘和爹爹吧,他们是怎么去世的?”
原来奶奶走后一连两年杳无音信,后来又听说坐的大轮船被日本人炸沉了,人肯定已经不在世上了。听到这个消息,最疼她的母亲由于思念过度便一病不起。家里因为给母亲凑钱看病也穷得快揭不开锅了,这时候有人上门给三妹提亲,是一个父亲早亡家里穷得叮当响的小木匠,但为了能问人家要点彩礼钱给母亲抓药,三妹还是决定嫁了。
“大囡从小跟着我长大,她也不肯回孙家,本想结婚后把她一起带过去的,可夫家不同意,我也实在没办法,只好把地送回孙家塘了。”
“这孩子吃了不少苦,大姐我对不住你啊!”三娘姨拉着奶奶的手一脸的歉疚。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对不住大家,拖累了你们。”奶奶眼泪止不住地扑索索往下流不停地自责道。
“可是娘的病虽然吃了不少药却始终也不见好,半年不到就去了,可怜她走的时候嘴里一直在念叨着你。”
“娘走后,爹爹开始几年身体倒还健朗,一个人还能干些农活,没事种点蔬菜养几只鸡拿到集市上去卖还能换点钱,可谁想到了五八年遇上了三年自然灾害,农田里颗粒无收,大家都饿得只能扒树皮吃。”“三娘姨”哽咽着顿了顿,往事似乎一下子把她拉回了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
我像听神话故事一样听得眼都不眨一下,算下来那应该是我出生前十年的事了。虽然因为嫌家里饭菜不好闹情绪时经常会听母亲说如果我出生在五八年早就饿死了,还说大姐大哥他们饿得会将别人吃过的粥碗再重新添得干干净净,每天吃皮都不舍得刮掉的南瓜吃得人的皮肤都成了黄色,我一直不以为然地认为母亲是在编故事呢,现在听来好像真的是有那么回事。
“大姐,那几年不知你在外面是怎么过的,反正我们算是吃尽了苦头。每天能吃上一碗薄粥那是天大的享受了,实在没有的吃的时候只能去田里捉点癞蛤蟆剥了皮吃,那个时候听说有的地方还人吃人呢!你妺夫还响应国家号召去工厂大炼钢铁,我只能一个人带着你外甥元元也顾不上常去看看爹爹了。”
“可怜的爹爹大概是因为太饿了,树皮吃得太多涨死了。阿福早上醒来叫门不开,进去看到的时候,人躺在床上已经变得僵硬,肚子涨得像小鼓一样,作孽啊!”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奶奶哽咽着颤抖着摆动着双手。
“不说了不说了,你还活着那可是天大的好事!”“三姨娘”盯着奶奶上上下下看了一通两人又抱在一起。
那个姓马的爷爷和小姑他们也相继起床,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阔别了四十多年的姐妹终于团聚在一起的感人时刻,听着两人的互相倾诉,大家都默默地在一旁抹起了眼泪。
“英英结婚是天大的喜事,大家开心点。”马爷爷的一句话总算终断了凝重的气氛。(英英是我大姐的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