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当太阳的光芒从窗外洒进,我就被弄堂里传来的各种各样的声音吵醒。
打地铺而睡的爷爷奶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床,我张开睡眼惺忪的眼睛走出去,狭窄的弄堂里完全是一派乡下从没见过的场景,几乎每家每户将煤炉拎到低矮的门口生起火来,晨光中的胡同里顿时烟雾缭绕,让弄堂两边本来显得破败的水泥建筑仿佛置身于仙境一般。其间有几个烫着时下流行的卷发打扮入时的妇女拿着用黄色油纸包着的冒着热气的大饼油条拎着几瓶牛奶急冲冲走过,并时不时扯起嗓子对着远处追逐嬉戏的孩童喊着:“小毛头,快点回来吃早饭,阿拉上班要迟到了!”。还有的妇人端着彩色的塑料盆蹲在门口卖力地搓洗着衣服,空气中散发着清香好闻的香皂的味道,边洗边互相聊着家常,有的将洗好的衣服晾在弄堂两端拉着的绳子上,没绞干的衣服还在滴答滴答往下不断地淌着水,大概在这弄堂里各家各户都是如此,所以习以为常的人们互不嫌弃,倒是呈现出一派和谐美好的景象。
当然对于我这个初来乍到的乡下丫头,里弄的奶奶阿姨们显出了非同一般的热情,也不知当时奶奶是怎么向邻居介绍我的身份的,吃完中午饭,奶奶便带着我去要好的几个邻居家串门,“阿婆好!”“阿姨好!”,反正奶奶叫我怎么叫我一切照办,结果不仅口袋里收获了一大堆奶糖还有从来没见过的巧克力,更是收获了大把的好话。
“这个小姑娘嘴巴可真甜!”
“哦呦,小姑娘长得白白嫩嫩倒是看不出像是从乡下来的丫头哦!”
看得出来,奶奶在这弄堂里的人缘极好,对谁都是笑咪咪的好说话,以至于后来我呆在上海的一段时间里,奶奶在饭点找到我时,我时不时地被强留在了某家的餐桌上。
最令我难忘的是在那段仅呆在上海一个月左右的时间里,我结识了在那个年龄段算是比较交心的好友蓓蓓。
蓓蓓和我同龄,也是个初二的学生,就住在奶奶家对门。她的父母在外地工作,后来在听大人们断断续续的的交谈中,渐渐了解到蓓蓓的母亲当时响应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插队到了离上海不远的崇明岛上,由于文化较高,被当地的一所中学招为了公办教师,并与同为教师的父亲结了婚,生下了蓓蓓,算是彻底扎根在了崇明岛上。随着蓓蓓的逐渐长大,外公外婆曾几度要让蓓蓓一家将户口迁回上海,但始终遭到她妈妈的反对,几十年的生活,她的父母对那座岛那个学校那里所有的一切都已经产生了不可切割的情感。后来,几经争辩几经协商,外婆固执地认为上海的环境更利于蓓蓓的成长和教育,辗转托人,将正准备入读初一的蓓蓓的户口和学籍都转到了上海。
从此,蓓蓓就离开父母与外公外婆共同生活。可能因为他们家人口少,所以住房相对宽敞。她有一个专门属于自己的小房间。自从和她结识后,我再也没回奶奶家睡过觉。她的房间完全显示出了上海人的优越性,墙上贴满了各色明星的画报,邓丽君,刘文正,费翔等......,还有不少我连名字都叫不上的帅哥美女;书架上放了很多书,有不少我求而不得的中外小说,那段时间,我一有时间就会趴在她那张的铺着好看的白底蓝花床单的公主床上啃着那一本又一本我在乡下怎么求人都找不来的的小说。有时看得累了,我们便从她那长长的排成一长排的磁带中找出一盘,塞进录音机,让优美动听的歌声充斥着小屋,有时情不自禁时,我们俩会手拉着手跟着旋律一起扭动一起哼唱!
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我常常会忆起那段时光,或许这一切的一切对久居乡下不曾见过什么世面的我倍感新鲜,但究其原因,确实,那段时光青春伊始,有少年时期的懵懂,也有少女初始的萌动,这其实也是作为一个女人最最无忧无虑的时光,未曾经历所以也无所畏惧无所感怀。我们俩有时在傍晚会一起漫步在黄浦江边看着远处的巨轮鸣着汽笛声慢慢地驶近;看着从我们身旁走过的各色帅哥美女并私下对他们品评一番;也会看着江边的落日晚霞发表一番豪言壮语,当然,当时的我特别是看到美景的我肯定会更加冲动。
“你将来想做什么?”记得蓓蓓那时问过我。
“我想做医生。”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确实,母亲的一场大病让我特别有了想做医生的冲动,感觉自己一旦做了医生就可以拯救天下苍生一般。
“那你干脆考大学考到上海来吧,上海医学院怎么样?那样我们又可以在一起玩了!”我非常郑重地点头,再追问她一句:“你呢?将来想做什么?”
“我想做老师,像我爸爸妈妈一样。不过我喜欢音乐,想做一名音乐老师!”蓓蓓一脸庄重的表情一直在我脑海中,我当时想她一定会成为一个美丽的音乐老师,梳着两条小辫,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在教室里弹着钢琴,领着一帮学生一起引吭高歌,那个画面想想都很美好!直至高考填志愿时,我依然会想起那年那日夕阳下上海滩黄浦江边的这一幕。
在留在上海所剩不多的那段时间,我们每天会计算着余下的日子,一起逛街一起看电影,一起挤在她外婆那狭小的客厅里看黑白电视机里播放的巜霍元甲》。她带着我第一次坐在街边的大阳伞下学着那些时髦的年轻男女喝又苦又涩味觉不是很好的咖啡,当时的我想人们怎么会喜欢喝这么难喝的东西,不曾想到若干年过后我成为了一个咖啡瘾极深的人,每天两杯,从白咖到黑咖,从速溶到现磨,无一不尝试,每到达一个旅行地,总会喝上一杯当地的咖啡已成了一种习惯。还第一次跟着她学溜冰,当时摔了不知多少跤的我后来再也没敢进过溜冰场。
记得大年初七小叔结婚那天,我的父亲母亲还有远在新疆的姑妈一家都赶到了上海,整条石库门弄堂里异常地热闹。石板路上铺上了一层大红的地毯,摆满了一桌又一桌酒席。难得看见奶奶穿上了一身崭新的衣服,瘦削的脸上布满了笑容,精明能干的爷爷不断地穿梭在客人中端茶递烟,我小叔终于把石库门一枝花娶进了门。那天的闹洞房让我前所未见地开了眼,小叔算是那些从小玩到大的哥们中比较晚结婚的,大概是平时他折腾人过了,这次弟兄们抓住机会可紧地花样百出,我和蓓蓓挤在看热闹的人群中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我的父母和大姑他们在奶奶家度过了一个热热闹闹的新年,只奈开学在即,我不得不跟着父母回乡下去。刚在上海十里洋场开了眼并结识了一个新朋友的我有点不舍离开,可能爷爷奶奶看出了我的小心思,倒是提出如果我父母同意,可以让我留在上海读书。但是父母也看到了奶奶家实际的居住条件,或者更多还是对我的不舍吧,还是执意要带我回家。
最后一晚,挤在蓓蓓家那张温暖柔软的小床上,我们俩互相写下了通信地址,并相约一个月通一封信。相约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我考到上海,她做老师,我做医生。那晚我们聊到了半夜,直到在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